菲泽塔已经没法割断与王室的关系,而且她现在依然每个星期都去哈特菲尔德,虽然范很不想看到马修与索菲新婚后的恩爱幸福,为了菲泽塔以后的安全,范还是去了一趟斯第尔顿家,意外地发现只有菲泽塔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得像受继母迫害的灰姑娘。
“范?”看到不速之客,菲泽塔也很意外。
“你的叔叔和……婶婶呢?”说出“婶婶”这个词的时候,范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去我姑姑家了。”
“没带你一起去?”
“姑姑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阿什利表哥,他们再也不想看到我。”菲泽塔低下头,就在范想去安慰安慰她时,又抬起晶亮的眼睛,“不过要是我一起去的话,就没人招待你了。”
“他们把家务都交给你?”
“没办法……”菲泽塔已经会像大人一样叹气了。叔叔结婚以前,菲泽塔仅仅是需要照料一个书呆子,如今还要多照料一个对家务一窍不通而且一做家务就对周围环境破坏力极大的婶婶。不过自从阿什利死后,姑姑和姑父再也不准菲泽塔进他们的家门,做女仆赚钱的路彻底断了,幸好以后索菲可以光明正大地带她去找通缉犯换钱。菲泽塔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她的八百马克的高利贷,省吃俭用了五年,才刚刚攒下一百马克,高利贷债主给的期限已经快到了,斯第尔顿家经不起让索菲做家务带来的损失。
范实在看不下去:“放着我来吧。”
虽然不喜欢姐姐和姐夫,出于亲戚之间的尊重,马修还是带着新婚妻子去见他们。索菲一直都对奥尼昂斯家没好感,尤其是马修先带她去见过恩师洛佩斯医生一家以后,才带她去奥尼昂斯家,在洛佩斯家受到的热情招待更加让索菲在奥尼昂斯家如坐针毡。从进门开始,泽尔塔就没有停止过用极不友好的眼神看索菲,而贝蒂发现艾文色迷迷地盯着索菲,更是直接把弟媳归入狐狸精的行列。格洛丽亚和伊莎贝拉眼中则是只有新舅妈带来的礼物,根本不朝她看一眼。整个谈话气氛都非常不愉快,泽尔塔不停地盯着问索菲的年龄和出身,马修说她是修女,搪塞出身的问题,泽尔塔还盯着她的年龄不依不饶。索菲忍无可忍,一句“至少结婚的时候比你年轻”,把老姑娘泽尔塔气疯。得知索菲曾经是范的未婚妻以后,贝蒂开始喋喋不休地推销自己的大女儿格洛丽亚——说实话,十七岁的格洛丽亚漂亮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如果她的父母不是艾文和贝蒂,索菲会很乐意把她介绍给范。艾文在席间话不多,虽然长得丑,风度还是很不错的。马修深为自己还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姐夫感到欣慰,不知道他走开的一小会儿时间里,妻子就受到姐夫的骚扰。马修回来时,发现奥尼昂斯家的新女仆已经和索菲成为非常好的朋友——索菲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给了艾文一脚,彻底断了女仆被男主人骚扰的后顾之忧。
毕竟是新婚,索菲一直没敢把对马修的姐姐和姐夫的不满说出来,不过马修看得出,如果他敢再把老婆大人带到他们面前……马修一刻都不敢忘记,他的妻子以前可是个刺客,把她惹火了,谁都没法保证他的姐姐一家人的安全。
推开家门,马修看到多塞特侯爵像个小主妇一样麻利地准备晚饭,顿时目瞪口呆,而他身边的菲泽塔则是对穿围裙的高大男人见怪不怪。更让马修惊奇的是应该养尊处优的侯爵厨艺居然还不错。
吃饭时,范注意到马修手上的戒指:“好像太大了点。”
“是,大小有点不合适,戴着不太舒服。”
范把结婚戒指都送给他们,马修还嫌不合适!范的扑克脸波澜不惊,不过女人的第六感告诉索菲,他的心情不太好。索菲在桌子下面狠狠踢了马修一脚,提醒他注意措辞。她知道范是个烂好人,但她不知道他在面对未婚妻被抢的羞辱面前,还能不能继续做烂好人。
马修按下索菲的手背,提醒她,他还没说完:“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会让我一辈子铭记您为我们做的一切,多塞特侯爵,也会让我一直记得我的妻子来之不易,让我更珍惜她。”
“你抢了我的未婚妻。”范冷冷地提醒马修。
“你的未婚妻已经死了。”索菲同样冷淡地提醒范。
范抬起冰冷的眼睛:“是,斯第尔顿太太,如果你和你的丈夫都能问心无愧。”
“能问心无愧是假的。”马修托了托眼镜,“请说吧,您登门拜访有何贵干。”
“我要你还我一个未婚妻,用你的侄女来还。”
“什么?”索菲考虑过范可能报复马修,但没有想到他会打菲泽塔的主意,“范,维基的年纪都能做你的女儿了。”
“亲爱的,十四岁的男孩还没有生育能力。”马修的职业病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发作,“但是多塞特侯爵,菲兹是我的侄女,不是我的私人财产。我承认我夺走了您的未婚妻,让您蒙羞,我愿意尽我所能来补偿您,但是我不能为了自己牺牲菲兹。”
“我坚持。”范无动于衷。
“我同意。”菲泽塔还咬着叉子,轻松的表情似乎根本不知道大人们是在谈论她的终生大事。
范回过头,俯视身边的孩子,菲泽塔也毫不避讳地仰着头看他:“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我不介意嫁给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男人。”
“我只说订婚,没说结婚。”刘海的阴影遮住了范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斯第尔顿小姐?”
“我愿意。”菲泽塔不假思索。
“谢谢你接受我的求婚,我的未婚妻。”范像对贵夫人一样去吻菲泽塔的手背,逗得她咯咯直笑。
已经有个侯爵未婚夫,等菲泽塔长大成人后,还有哪个小伙子敢追求她?范提出只订婚不结婚,摆明了是打算让菲泽塔一辈子嫁不出去,以报夺妻之仇。马修和索菲对范的愧疚**然无存,菲泽塔似乎还没明白订婚和结婚有什么区别。
晚饭过后,菲泽塔乖乖地收拾桌子,索菲把马修也打发走,一个人面对范。放在桌子上的蜡烛随风摇曳,朦胧得有些暧昧,让一对曾经的恋人之间气氛更加尴尬。
过了许久,索菲终于先忍不住:“范,你到底想做什么?现在马修不在,你对我说实话。”
“你认为我说的不是实话?”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伤害一个孩子。”索菲尝试唤起范的良知,“还记得吗?我带着维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她叫你‘爸爸’。”
“你背叛了我。”
“我们订婚本来就是一场交易,彼此之间根本没有感情,不是吗?”
只是她单方面地对他没有感情而已。范垂下眼睑:“你知道你悔婚对我是多大的伤害和侮辱吗?”
“知道。”索菲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学习揣摩男人的心思,当然知道夺妻之仇对男人而言,是多大的侮辱。
“你觉得罗宾会放过你的丈夫和侄女吗?”范抬起眼,跳动的烛火温暖了他的钢蓝色眼睛,“维基现在为女王效力,而且还经常去哈特菲尔德,罗宾要弄死她的话,简直易如反掌。”
索菲立刻明白了。
“你知道罗宾对我的感情。只要维基是我的未婚妻,他就不会伤害她和她的家人。”范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知道这是个馊主意,但是短时间以内,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放心吧,我不会荒唐到真的娶一个孩子。等维基能保护自己,我就会解除和她的婚约。”
“范……”虽然已经猜到七八分,听到他亲口说出真正的用意,索菲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我们还是朋友,对吗?我会像任何一个姐姐爱弟弟一样爱着你。”
“谢谢你的好意。”范站起身,“我只有一个姐姐,谁都代替不了她。你知道她是谁。”
“九日女王”简•格雷,爱德华的母亲,索菲当然知道:“我知道我代替不了她,但我还是想说,别对维基太好。再过五年,她就不是小孩了,小心她真的会爱上你。”
可惜索菲已经提醒得太晚了。十岁的孩子心智远比成人想象的成熟,况且菲泽塔还是个早熟的孩子。
马修在厨房里忧心如焚,菲泽塔还在优哉游哉地洗碗。
“菲兹,你知道你刚才答应了什么吗?”
菲泽塔点头。
“你难道真的打算和多塞特侯爵结婚?”如果是侯爵的弟弟,马修还可以考虑考虑。“他可能甚至都不愿意娶你。”
“可他也不会伤害我。”菲泽塔直了直腰,“如果结婚的事他是认真的就好了。”
“菲兹,你知道吗?先破蛹而出的蜂王会杀死未破蛹的蜂王。”能在王室活下来的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人,马修还是一如既往的反对菲泽塔和王公贵族在一起。“世上有很多坏人。除了你的父母以外,没有人有义务对你好。多塞特侯爵不是你爸爸。”
“我知道他不是爸爸,但是世上也有很多愿意保护弱者不求回报的人。”可怕的不是范,而是爱德华,以范的心慈手软都能在宫廷中活下来,是因为有爱德华的心狠手辣在保护他。对于宫廷里的情况,菲泽塔比马修了解得更多。
菲泽塔毕竟还是个孩子,不了解大人的世界。如果放任她上当受骗,马修相信哥哥嫂嫂一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然后把他一起拖进去,可她还固执得不听劝。
“范一直板着一张扑克脸,但是眼神中偶尔还是会流露出真正的情绪。你可能个子太高了,看不到,但我能看见。”菲泽塔示意马修去偷听索菲和范的谈话。
马修将信将疑地挪近房门,正好听见他们谈话的后面几句,虽然没有完全听懂,至少明白范的荒唐举动其实是为了在宫廷里保护菲泽塔。看着在水池前洗碗的小身影,马修发现自己太低估女性在择偶方面的直觉了。
*****在瘟疫中仅仅伦敦就死了两万人,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两万人中是不是真的有多塞特侯爵的未婚妻。索菲被“笑脸”的手下打伤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宫廷中,没有人关心她究竟是死是活。贵族们关心的是更有趣的新闻——多塞特侯爵有*癖,未婚妻刚下葬,他就和别人订了婚,而且新的未婚妻才十岁。不堪入耳的流言甚至传进了与世隔绝的哈特菲尔德。
不知是不是被塞西尔发现了飞鸽传书的方法,老管家梅尔莫斯以“鸽子会传播瘟疫”的名义,把哈特菲尔德的鸽子全都杀了,让菲泽塔带口信成为爱德华与范联系的唯一方法。
“你以后就是我的嫂嫂了?”
女仆们放好红茶与点心以后就退下,爱德华背对窗户翘着二郎腿,坐在背光的高背椅子里。窗外的阳光很刺眼,爱德华完全淹没在椅子的阴影中,菲泽塔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想可以这么说。”
“他做烂好人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甘心?”爱德华的手握成拳头,重重地砸在椅子扶手上,“你还告诉女王,索菲是我的人?”
菲泽塔点头。
爱德华三步并两步冲到菲泽塔面前:“你这蠢货!为什么背叛我?!只要你肯等我十年,等我登上王位,我能让你做英格兰的王后。到时候不管你是想报答你的叔叔和师父,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你……你居然为了你的叔叔,出卖我!”
菲泽塔皱起眉头:“你是怕外面的人听得不够清楚吗?”
就连爱德华都听到了门外倒抽冷气的声音,只能悻悻然坐回去。
等到外面的脚步声远了,菲泽塔才开口:“我在女王面前替你求过情了,只要你能太太平平地待在哈特菲尔德,她不会为难你。”
“你说女王叫你‘麻雀’?像对待男宠一样给你起外号?”爱德华发出一声冷笑,“可怜呐,某人还不知道救驾是你的恩师把你出卖给女王的一场戏。你立了救驾的大功,女王却连个虚衔都舍不得,你还甘之如饴。以后你就等着被伊丽莎白•都铎榨干、利用到死吧。”
“你应该感谢我。”菲泽塔垂着眼,享受红茶的怡人香味,“我把自己卖给女王,对她忠心耿耿,而且不求回报,女王不会舍得我死。有女王做靠山,我就有办法保护范,然后范才有命保护你。”说到这里,菲泽塔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罗宾,“你真的该好好地感谢范。要不是他到处发善心替你赎罪,我才懒得管你死活。”
“是,我‘感恩戴德’,我的嫂嫂。”爱德华叫来仆人,“送我的‘嫂嫂’回去,以后再也不用接她来了。”
菲泽塔走后,梅尔莫斯发现爱德华还一动不动地坐在老地方。茶已经凉了,苍蝇在点心上飞舞,衣着华贵的美少年垂着头。天色渐暗,他整个人好像都被蒙上了一层灰,像个被人遗弃在阁楼上的国王娃娃,依然戴着金色已经黯淡的王冠坐在宝座上,却只会保持同一个姿势,等待主人什么时候想起他来,才能重见天日。梅尔莫斯走近爱德华身边,发现他的膝头摊着一本童谣,正翻到《知更鸟之死》:
谁杀了知更鸟?
是我,麻雀说,
用我的弓和箭,
我杀了知更鸟。
谁看见他死去?
是我,苍蝇说,
用我的小眼睛,
我看见他死去。
谁取走他的血?
是我,鱼说,
用我的小碟子,
我取走他的血。
谁为他做寿衣?
是我,甲虫说,
用我的针和线,
我会来做寿衣。
谁来拿火炬?
红雀说,是我,
我立刻把它拿来。
我将会拿火炬。
谁来当执事?
是我,云雀说,
只要不在夜晚,
我就会当执事。
谁来挖坟墓?
是我,猫头鹰说,
用我的凿子铲子,
我会来挖坟墓。
谁来当牧师?
乌鸦说,是我,
用我的小本子,
我会来做牧师。
谁来当主祭?
是我,鸽子说,
我要哀悼挚爱,
我将会当主祭。
谁来扶棺?
是我们,鹪鹩说,
还有公鸡和母鸡,
我们会来扶棺。
谁来唱赞美诗?
画眉说,是我,
她站在灌木丛上,
我将唱赞美诗。
谁来抬棺?
是我,鸢说,
如果不走夜路,
我就会来抬棺。
谁来敲丧钟?
是我,牛说,
因为我能拉钟,
我就回来敲丧钟。
所以,再会了,知更鸟
空中所有的鸟,
全都叹息哭泣,
当他们听见丧钟,
为可怜的知更鸟响起。
启事:通告所有关系人,
这则启事通知,
下回鸟儿法庭,
将要审判麻雀。
“罗宾少爷?”梅尔莫斯叫了一声。
爱德华抬起眼看看他,空洞的蓝眼睛像伦敦阴郁的天气:“‘麻雀’来过,知更鸟死了,没有一只动物是真的为他伤心。是不是很可怜?”
他知道他是哈特菲尔德庄园的囚犯,从一开始就知道。梅尔莫斯叹出一口气:“只要你以后做个好孩子,我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服侍你。”
爱德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示意梅尔莫斯可以退下了,一个人在房里坐到天黑。月亮升起来了,红得像在滴血,仿佛一只充血的眼珠越过树梢,偷看黑漆漆的房间。房里没有点灯,一切都被黑暗埋葬,墙角的镜子在微弱的月光下亮得刺眼,把爱德华的眼睛也映得仿佛游走在坟地的食尸鬼。“下回鸟儿法庭,将要审判麻雀。”知更鸟死了,爱德华也会让毁掉他的“麻雀”受到惩罚。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哈特菲尔德的漫漫长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