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姆斯菲尔德•戈贡佐拉已经死了,世上只有索菲•斯第尔顿。到了菲泽塔的家门口,范在外面就从窗口看见马修和索菲依偎在一起,犹如父母等待女儿一样期盼菲泽塔回家。范没有进去,在门口放下菲泽塔,一刻也不敢逗留,生怕团圆的欢声笑语会让他心痛得想去死。他走得太快太急,没发觉屋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女王宣布俗世的索姆斯菲尔德•戈贡佐拉已经死了,重生的却不是索菲•斯第尔顿太太,而是索菲•斯第尔顿修女。
伦敦郊外的圣露琪亚女修道院名不见经传,除了院长嬷嬷以外,只有四个修女、七个见习修女,虽然离伦敦的闹市不远,却难得的清静。早晨五点半,已经到了起床时间。晨曦透过卧室的小窗口照进小得像监狱一样的卧室,硬板床不见得比公园里的长凳宽多少,床头柜里放着笔墨和一本用来记录罪过的本子——记录自己的罪过是修女们每天的必修课,到了每个月忏悔的日子,修女都要把上面的内容朗读给神父听,然后才能烧掉。必要的梳洗之后,修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一角的圣像前进行两个半小时的晨祷,然后才能吃早饭。
壁龛中的圣母像只是一座朴素的木雕,连漆都没上过,穿白色见习修女袍的姑娘跪在圣像前,年轻的脸庞洗净铅华后,反而带着一种别样的淳朴风情,远比圣母更美丽,双手摆出祈祷的姿势,但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人世间的宗教在刺客眼中,都不过是统治阶级管理愚民的一种方式,他们唯一的信仰,就是不惜代价地活下去。对一个曾经的刺客而言,每天对着一块木头祈祷,是一件很可笑的事,索菲选择出家,不是因为决心献身于上帝,而是为了逃避俗世的烦恼。
菲泽塔已经越来越厉害了,索菲悄悄给她下了安眠药,才顺利逃离斯第尔顿家。几天以来的恩爱像一场让人不愿清醒的美梦,她狠心地在马修最幸福的时候逃离他的身边,不敢想象他看到她留下的信,会是什么样的痛心疾首。她知道马修爱她,但更清楚那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男孩被她迷惑。她比马修年长四岁,等马修到了最迷人的年纪时,她已经人老珠黄。她是个*,还是个杀人无数的刺客,她有什么资格留在大天使一样纯洁善良的马修身边?等马修再长大一些,成熟一些,立刻就会后悔与她在一起。索菲从来不曾指望与马修天长地久,只想要片刻的欢乐来积攒勇气,以面对一生的不幸,想不到菲泽塔那个傻孩子居然拿救驾的大功来换取她的自由。一直在“万福玛利亚”过着半是刺客半是娼妓的生涯,索菲太了解男人的心性了。她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幸福,她更承受不了以后被马修冷落、漠视、甚至抛弃,所以才选择以最残忍的方式先离开他。马修以后会与一个配得上他的女子结婚,成为很多孩子的父亲,安详地度过一生,死后与他的妻子葬在一起,但是痛彻心扉的初恋会让他一辈子都记得索菲。够了,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刺客不该奢求更多的幸福。
晨祷结束的钟声把索菲从遐想中拉回来。
“赞美你和你的私生子,**。”索菲对圣母像嗫嚅了一句,随别的修女一起去吃早餐。索菲一直认为*和圣母玛利亚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是和所有愿意付钱的男人上床,一个是和上帝上过床,一个是被生活*迫无奈,一个是心甘情愿背叛丈夫、怀上其他男人的孩子,不过出现在她的忏悔本上的罪过永远是“在阴雨天心情不好”、“想念世俗的美味佳肴”、“工作中与别的修女聊天”、“务农时不小心踩死了毛毛虫”等等。对宗教的鄙视在俗世都是罪大恶极,更不用说在修道院,她不会蠢到让人看出她的与众不同。
在修道院绝对禁止吃肉,通常的食物是燕麦粥、胡萝卜、洋葱和面包。如果不是斋戒期,还可以吃到奶渣和鱼——斋戒期包括每个星期三(犹大出卖耶稣的日子)和星期五(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日子)以及形形色色的宗教节日,每个月不是斋戒期的日子屈指可数,修女的三餐基本上都是粥。坐到餐桌旁以后,先要进行餐前祈祷,然后才可以进食,索菲听到桌子末端的见习修女在餐前祈祷结束时悄悄加了一句“感谢上帝,今天不是轮到索菲•斯第尔顿修女做饭。”尽管距离非常远,而且小修女的音量近乎耳语,修女们在吃饭时不允许说话,餐桌上很安静,加上当刺客练出的耳力,这句话还是完整地溜进索菲的耳朵。按照《圣经》上的教义,花费心思准备可口的饭菜已经犯了贪吃的罪过,在这点上,索菲绝对问心无愧——只要轮到她做饭,她就能让吃饭变成一种折磨,院长嬷嬷要求修女们视之为上天的考验,而整个修道院经得住“考验”的也只有院长一个人。
修女的作息时间严苛堪比军队,除了去厕所以外,去任何地方、和任何人说话都要经过院长的允许,除了圣经以及宗教书籍以外没有任何读物,除了圣歌以外听不到任何音乐,每天的生活除了祈祷还是祈祷,近乎自虐的生活方式很适合赎罪——索菲对于当刺客时死在她手里的人问心无愧,唯一让她愧疚的只有那个被她抛弃的大男孩。让索菲庆幸的是修女的思想都很简单——把一切幸福归于上帝,把一切不幸归于魔鬼,然后祈祷上帝庇佑她们远离魔鬼。而且谁都不会过问修女出家以前的事——她们选择出家,就意味着她们在尘世的身份已经死了。这一切都让索菲很满意。
午饭后原本是务农时间,不过到了一个月一次的忏悔日,院长玛丽•克拉伦斯修女会带领众修女们去教堂向神父忏悔。修女们排着队,一个一个进忏悔室,出来时都是容光焕发。轮到索菲时,她例行公事地低着头进去,拿着本子忏悔一堆无足轻重的“罪过”,正打算走,却被神父一把拉住。
“索菲,你难道没有别的什么要忏悔的吗?”
索菲抬起头,看到忏悔室里的神父,脱口而出:“拉斐尔!”
教堂外面,老得像个仙人掌一样的玛丽•克拉伦斯修女正对同样满头银丝的斯科特•鲁丁神父抱怨:“我真不敢相信,一个品德高尚的神父会因为惧怕一个世俗的贵族,而做出让人冒充神职人员的事。你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是渎神吗?你死后会下地狱的!”
“我不认为上帝会因为我挽救了两个年轻人的爱情而惩罚我,上帝的博爱也决不会因为我成全了一个年轻人的善心而惩罚我。”老神父一派淡定,“难道你成为修女,不是为了帮助世人吗,玛丽•克拉伦斯修女?”
“当然是!”
斯科特•鲁丁神父指给她看教堂外的人:“打动我的不是他的侯爵头衔,而是他的善良。”
俊美如同太阳神阿波罗的年轻人斜倚在教堂外的墙上,白色的墙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仿佛是他在发光,刘海投下的阴影却遮住了他的眼睛,扑克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紧张地拽着他的手指:“对不起,范,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可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
宽厚的手掌覆上菲泽塔的金棕色头发,菲泽塔抬起头,看见范的钢蓝色眼睛中只有爱怜。
教堂里传出喧哗声,菲泽塔笑眯了眼睛:“找到了。”
索菲从忏悔室逃出来,却被惊讶的修女们围得无处可逃,一回头,就对上紧跟出来的马修。
看清穿神父黑袍的人,旁边的修女画着十字:“上帝呀,拉……”
“不是拉斐尔!”索菲和马修异口同声喝住她。心有灵犀般的默契同时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追过来?为什么要让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起波澜?为什么要让她重新意识到她心中好不容易才忽视的痛?索菲捂住口鼻,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不让我在修道院安静地度过余生?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你为什么离开我?”马修死死盯着她,“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宁愿出家,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马修,去找个纯洁的姑娘结婚吧,我配不上你。”
“可我们都……”马修对**说不出口,尤其是当着一大群修女的面,“我必须对你负责。”
“傻孩子,第一次*吗?”索菲摆出*的媚笑,却不知配上见习修女的白色长袍,让她更像一个幸福的新娘,“对婊子只需要付钱,不需要负责。你已经付过五十马克了,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可万一你怀了我的孩子怎么办?”
“你的孩子……”索菲抚上自己的小腹,“不用担心,忘了我,就当我从来没有出现在你身边。就算我这样的罪人配做母亲,我也永远不会让我们的孩子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你不配做母亲!你不能对我的孩子那么残忍。”
“我一直都是个残忍的人。”索菲绝望地冷笑,“现在你肯让我出家了吗?”
“不!”
“如果我坚持!”
“那我就在这个教堂做神父,每个月来听你忏悔,尽管我知道男人和女人的肋骨一样多。”马修走近两步,紧紧捏着她的臂膀*她直视自己,“既然想出家,为什么要留下字条说你出家了,为什么不是不辞而别?你不是为了让我来找你吗?”
离开他的时候,索菲实在太伤心,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马修……”
马修用热吻堵住她的嘴:“我不在乎你以前是什么,只要你以后能做个忠贞的妻子。我会爱你、照顾你、珍惜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我的一生来证明对你的爱。”
老修女们无动于衷,年轻的见习修女却兴奋得尖叫起来:“上帝啊,也来个男人把我从修道院抢走吧。”
“玛丽•帕特里克修女!”教堂门口传来院长玛丽•克拉伦斯修女的厉喝,“修女是上帝的妻子,必须对上帝保持忠贞,割断和俗世的一切联系,才能全心全意地侍奉上帝,成为一个合格的修女。明白了吗,玛丽•帕特里克修女?”
“是,院长嬷嬷。”小修女立刻噤若寒蝉。
“还有你,索菲•斯第尔顿修女。”玛丽•克拉伦斯修女转向索菲。
“索菲•斯第尔顿?”马修的唇边浮起几丝揶揄的味道,索菲第一次发现原来马修也会有这种表情。
玛丽•克拉伦斯修女咳嗽几声,拉回索菲的注意力:“索菲•斯第尔顿修女,正如我之前所说的,修女是上帝的妻子,不能有俗世的丈夫,不然就是重婚,是对主的侮辱和背叛。”
“他不是我的丈夫。”
“很快就是了。”马修一把揽过索菲,“鲁丁神父,请你为我们主持婚礼,现在,就在这里。我怕过一会儿,她又会反悔。”
相识五年,马修已经不再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而是一个可以让她依靠一辈子的男人。索菲仰头看马修的侧脸,就像看见大天使拉斐尔,让她看得入迷,一辈子都看不够。
“年轻人,我很乐意。”斯科特•鲁丁神父看了看马修,“不过能请你先把衣服换掉吗?”
马修刚发现自己还穿着神父的衣服,顿时窘得无地自容。
玛丽•克拉伦斯修女赶走看热闹的小修女们:“姑娘们,还愣着干什么?圣坛、鲜花、唱诗班……快快快,我们不是每次都能遇上婚礼的。”
“婚礼?在这儿?现在?”虽然第一次看到优柔寡断的叔叔当机立断,让菲泽塔觉得很有趣,“叔叔,你连戒指都没准备。”
范搭上菲泽塔的肩膀,从自己的无名子和尾指上拔下一对对戒放到她手里。他所爱的人已经是别人的新娘,他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婚礼简陋仓促,索菲就穿着见习修女的衣服结婚,已经幸福得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交换戒指的时候,索菲一眼就认出了套在她的无名指上的小东西:“范……”
给她戒指的年轻人早已离去。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帮助他们了。”玛丽•克拉伦斯修女悄悄凑近斯科特•鲁丁神父,“那孩子真是个圣人。”
鲁丁神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上帝一定会加倍奖励他的善行。”
婚礼结束后,新婚夫妇只能借教堂用来运货的驴车回家。望着他们幸福的背影,玛丽•克拉伦斯修女和斯科特•鲁丁神父无限感慨,直到背后不知哪个小修女嗫嚅了一句:“感谢上帝,我们再也不用吃索菲•斯第尔顿修女做的饭了。”
“多塞特侯爵帮了我很大的忙。”马修让索菲靠在自己的身上,两个人手上的戒指相映成辉,“要不是他出面说情,鲁丁神父不会同意我用这种办法来找你。”
“你在我之前听了多少忏悔?”
“整整一个星期,有多少修女来忏悔过,我也数不清。”
“看到拉斐尔亲自来听她们忏悔,她们一定很高兴。”
其实在找到索菲以前,酷似大天使拉斐尔的容貌让马修闹了不少笑话。“我们欠了多塞特侯爵一个大人情。他真的是个好人,我们至少应该去向他表示感谢。”
“你也是个好人。”索菲突然把马修扑倒在车上,“我会负责慢慢把你教坏的。”
夕阳西下,拉长两个怎么也缠绵不够的身影,田间微凉的风吹不散他们的热情,回家的路还很长——至少在他们发现赶车的是菲泽塔以前,三个人都别想找到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