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人带着一峰去村卫生室处理伤口,梁医生看到吴一峰笑了起来,说自从梁心母子回来,村卫生室的生意都比往常好了不少。嘉怡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无语,原本就不乐意回朗村担任这个项目组负责人,现在不仅回来了,还是处理家里的一地鸡毛。
等到吴一峰伤口处理完,两人送他回到舅舅家中。看见外婆正在院子里面制作嫁女饼,晓丹姐已经醒了,正在院子里面悠闲地打八段锦。梁晓阳三十岁出头那一年,就意识到熬夜伤害身体,但是长期黑白颠倒的工作作息,根本无法一日两日调整过来。
互联网这一行业,夜晚时间是网民上网的高峰时间。晚上在直播间答疑解惑到十二点或者一点,下了直播间煮点夜宵犒劳自己的肚子,再刷会儿手机或者追追剧报复性熬夜,时间一般都要到了三点半或者四点。这要是晚上直播间,遇到一些粉丝的情感故事太过脑残、糟心或者苦难、悲情,她还需要花点时间清空负面情绪,避免自己掉陷入精神内耗中。
于是梁晓丹一边熬夜作死,一边拼命养生保命,试图可是对等抵消熬夜带来的伤害,长命百岁即可,她不求什么奇迹,从来不敢奢望自己活到一百二三十岁。有阵子她听说,黄帝内经里面要求人遵循早起早睡的自然法则,后来有专家提出反驳意见。说只要每天睡满八到十个小时,早睡和晚睡效果是一样的。
刚开始她还抱着侥幸心理,后来长期实践发现,都是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专家。晚上熬了夜,第二天只会脸色蜡黄,气血亏虚。但凡哪天早上家里有特殊情况,不能让她睡够八小时,往往早起以后,她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灵魂,走到哪里都像是漂浮在空中。
从那开始,梁晓丹每天中午起床吃完午饭都要练习半个小时的八段锦,然后给自己煮上一壶养身茶,什么黄芪、枸杞、玫瑰花、西洋参,杂七杂八的补品一锅煮水喝,这样一来才稍稍有了一些安全感。
每年去市里最好的医院体检,她都是一副如临大敌,又不得不去的模样,看见医生摇头叹气就害怕,回来等待体检报告,更是每天紧张到忐忑不安。可真要是体检报告单出来了,她又害怕看里面的内容,感觉身体说不定会报复她,给她整出点什么毛病出来。
梁晓丹时常感叹,她就是属于那种又怕死,又熬夜的一类人。
这时,耳边突然听见了轻重不等的脚步声,余光一瞥,看见吴一峰满脸挂彩,梁晓丹顿时哈哈笑道:“呀,小笨蛋又被打了呀?嘉怡,看来一峰真不适合回村里,咱们村里孩子多野啊,他回来直接KO。城里的孩子平时被父母拘着,多多少少还是知道轻重。姑姑这要是回来看见宝贝儿子受伤了,恐怕又要出门叉着腰骂街了。”
梁茶这才知道,小笨蛋的出处,原来是晓丹姐。不过细细听来,没有贬义的味道,人高马大的吴一峰,被按上一个“小”笨蛋,倒还有点可爱的味道。这要是“大”笨蛋,那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
陈素芬看见外孙子又被打了,心疼地骂骂咧咧了几句,说村里这群孩子太野了,他们父母都在外面打工,爷爷奶奶忙于生计和地里的农活,这群熊孩子平日里欠管教,性子越来越顽劣。
梁茶一旁默默思考,要是以后朗村发展起来,外出务工的年轻人都返乡创业,那群熊孩子就能变成爸爸妈妈的小绵羊了。刚才看见他们几个龇牙咧嘴欺负一峰,梁茶的心里触动也很大。这可是当下十分敏感的青少年霸凌行为,这群孩子真的是要好好管束一番。回头他打算逐个“家访”,提醒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多关注和关心孩子的成长。
“一峰,快给外婆看看,脸还疼不疼?”外婆满脸心疼:“这是哪家兔崽子打的呀,我的傻外孙,你怎么不知道打回去呢?”
一峰嘻嘻哈哈笑了两声,突然来了一句:“外婆,吹脸!”
陈素芬一下子晃了神,她想起女儿小的时候贪玩受伤,自己就是这么给梁心那个白眼狼吹脸的,没想到她还记得,又或是记不得,而是刻在骨子里面的肌肉记忆,竟然将这一招用在了一峰的身上。
一旁站着的嘉怡也愣住了,在她和母亲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母亲曾经给过她那么一丝丝的小温暖。
父亲离世前一个月,包工头发了当月工钱,父亲拿着钱给母亲从镇上买了一件明艳的衣裳。母亲见到那件衣服的款式,知道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第一次对父亲露出了一丝笑脸。
那天,她在外面和村里孩子闹着玩,不小心摔伤了膝盖骨,鲜血淋漓回到家中。想来,也许是母亲那天心情大好,不仅没有责罚她,反而低着头轻轻给她处理伤口,最后还给她吹了吹伤口。
她永远记得那天,母亲披着一头长发,发丝乌黑发亮,犹如瀑布。母亲给她吹伤口时,将耳边的发丝挽在耳边后面,模样美丽动人,温柔至极,浑身散发出香香的味道,像花朵的芬芳。
这一刻,嘉怡心口堵得发慌,有一种喝了咖啡心悸心慌的感觉。为什么会想起母亲的好?她为自己这一刻想起母亲的好,感到深深的羞耻,没想到自己的骨子里面还在期待母爱。过去的那些日子,她是如此憎恨这个自私自利且无情冷漠的母亲,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憎恨的目标。
那个在她人生每次经历黑暗的时刻,总是缺席的母亲,给她带来了最深的痛苦和委屈。忽然之间像是强硬的发丝,得到了高温的软化,母亲的坏,正在一点一点褪去,形象似乎变得光辉伟岸起来。
可是,嘉怡终究不愿意原谅母亲对她欠下的债。因为她无法也不愿故作大方地原谅她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她痛恨自己为什么对待身边人的好,时长觉得无动于衷。母亲对她那么一丁点的善意,却能激起她内心的起伏。
她心想,自己真是何等卑微,何等缺爱,内心深处才会一直记得母亲施舍的那么可怜的一点点的温存。心口一时间堵得发慌,于是从院子里面跑了出去,站在外面紧紧捂着心口不停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企图忘了这种纠结拧巴的感觉。
她心想,不如就这样一直憎恨下去好了,为什么要想起小的时候,母亲给她吹伤口的一幕。她真是一只可怜虫,母亲那点微不足道的好,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努力发酵,像滚雪球一样越变越大,逐渐摧毁她内心的恨念。
老太太和晓丹不明白嘉怡这是怎么了,让梁茶赶紧追出去一探究竟。一峰吵着闹着要出去找姐姐,被老太太一把拉住了继续检查外孙的伤。
“哎哟,外婆的傻外孙,你看看你,长得人高马大的,别人打你,你怎么不会还手呢?外婆教你,以后有人欺负你,你不会打架,就扯着嗓门喊救命。”
晓丹有些不厚道地笑了:“奶奶,一峰要是会还手,会喊救命,他就不是傻子了。”
话落,被陈素芬瞪了一眼:“不许胡说,一峰是你表弟。”
梁晓丹撇了撇嘴,小声道:“我只认我表妹,我可从来没有什么表弟。”
梁茶追了出去,看见嘉怡的背影在颤抖,从身后喊了一声:“嘉怡——”
嘉怡听见梁茶的声音,半晌才转过身,眼泪如同一串珍珠链,从眼眶中滚落而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让人不由得想要为她拭去。
梁茶忍不住抬手,又慢慢放下,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替她擦拭眼泪,只好心疼地问道:“嘉怡,你怎么了?”
此刻,嘉怡的心里既放不下对母亲的恨,又无法原谅母亲对她造成的伤害,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
这些日子面对梁茶的时候,她的内心同样处于纠结拧巴的状态。她一方面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梁茶旧情未了。另外一方面,她的心里一直都无法忘怀当年北京那场下着鹅毛大雪的夜晚。她无法考证梁茶到底是在网吧度过了一夜,还是和别的女生共度了一夜良宵,一直以来都无法说服自己,只听梁茶一面之词的解释。
她只想尽快离开朗村,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逃避梁茶那双充满炽热、关怀、担心的眼睛。免得梁茶也成为自己内心的心病,母亲这块心病已经足够让她精神内耗了。
“没什么,刚才眼睛里面进沙子了。”张嘉怡这么解释,连她自己都不信,哪来的沙子,于是改口道:“也有可能是小虫子吧,以前眼睛里面进了虫子或者沙子,我爸都教我,大哭一场,脏东西就能从眼睛里面流出来。”
梁茶虽然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静静听着嘉怡自圆其说。
“村民的工作难对接,我担心拖下去会耽误施工进度。小刘小王他们不能总是待在朗村,他们应该有更好的发展。刚才谢谢你帮一峰,我先回去了。”说完,嘉怡跑着离开了,似乎不跑着离开,下一秒她就会扑进梁茶的怀里寻求他的安慰。
2
梁茶看着嘉怡的背影,想起刚刚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些明显升温。他们一人拉着一峰一只手,他甚至脑补了一场温馨的画面,幻想他和她结婚了,他们举办了一场中式婚礼。
婚礼上,他们穿的裙褂都是光耀叔一针一线手工绣制出来的。他幻想自己是爸爸,嘉怡是妈妈,中间是他们的孩子。孩子两只小手被爸爸妈妈牵着,幸福地问着十万个为什么。
半晌,梁茶默默苦笑了两声。嘉怡不幸的原生家庭,导致她自小就缺乏安全感。即便他们交往的几年,嘉怡时常因为没有安全感,经常突击查岗,在社交平台上对他实施“视监”。但凡发现有女性化的网名给他点赞评论,嘉怡就会和他展开烦人的冷战。
嘉怡的疑心病很重,疑心病的背后是没有安全感,这些他都能理解。所以,平日对主动示好女生,他都是一副拒之千里之外的高冷男神形象,作为男友相当自律。
那次她去北京找他,发现他不在宿舍,第二天就回到了广州。他回到宿舍,手机充了电,给她回电话,她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无论他怎么发消息解释,她只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将他强行钉在了“劈腿男”的耻辱柱上。
于是,他千里迢迢从北京飞到广州,身体已经处于疲惫不堪的状态,加上几日没有好好进食,当时他还发着高烧。脑袋昏昏沉沉的时候,想起嘉怡对自己一直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可是她在男女问题上,却对他又上纲上线,经常疑神疑鬼。这些年的积攒,梁茶也感到了心累。嘉怡迟迟不愿见他,于是心灰意冷回了北京。
自从嘉怡单方面宣布两人分手,梁茶不是没有再找过她,可是她态度很决绝,很无情,甚至换了手机号码,连同社交账号全部注销,他根本无法联系到她。后来,他再一次从北京飞往广州那所大学,却得知她已经离校实习了。
参加工作以后,他经常往家里打电话,每次都会有意无意问问嘉怡的近况。父母都不知道他和嘉怡有过一段感情史,当初是嘉怡不允许他对外官宣,一直以来他都是她背后的小男人。
电话里,他听母亲说嘉怡很久没回朗村。这次从北京回来,没想到能遇见嘉怡,更没想到她会被派到朗村驻场办公。他没有刻意询问,但不能发现,她的处境很像官场上面的“明升暗降”。
两人再次相遇,他发觉如今的嘉怡变得越来越成熟稳重知性,也能看出嘉怡高冷事业女神的外壳下面,藏着一颗脆弱又敏感的内心。
他想救赎她,当她的救世主,可是她还能给机会吗?他和嘉怡之间或许再无可能,但是他依然想要守护她,即便是远远地看着,默默地守候着她。下一秒,脑袋里面不禁冒出了“舔狗”这个词。当嘉怡的舔狗,他一直都是心甘情愿的。
梁茶的大学室友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问他到底贪图张嘉怡什么,美色还是智慧?最后,上铺的好兄弟被梁茶的几句话忽悠了过去。
他和嘉怡交往几年,从来没有像其他在校大学生那样,每次见面订一间旅馆翻云覆雨。即便他每次千里迢迢从北京飞往广州,晚上同住一间屋子,他都是订了标间。
即便他们晚上相拥接吻,但也仅此而已,他从来没有逾越她半点。他爱她,不带任何杂质,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嘉怡怀疑他是不是那方面有缺陷,而他只是眼神宠溺地告诉她,自己想要等到两人结婚那天。他爱她,所以愿意等,劝她无需感到抱歉甚至自责,在他的眼里,她比黄金珍贵。
嘉怡回到村委会,看见小刘和小王都不在办公室,想着他们这会儿应该还在外面继续对接村民,心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两人跟着自己来到朗村,远离了城市的繁华热闹,从未当着她的面抱怨过。
虽然自己此举也是变相救了他们,陈曼丽上午发微信告诉她,这周集团内部一口气裁员了二十多名高学历的年轻人。他们若是继续留在集团,这次也一定逃不掉。
尽管如此,张嘉怡的心里还是觉得愧疚,尤其是现在工作进展十分缓慢,她不想让他们两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年轻,得不到在正易集团内部锻炼的机会。
有时候外派驻场并不是一件好事,说得好听一点,是代表集团开拓新业务,实则意味着他们成了正易集团的边缘性员工。如果工作结果圆满,大家皆大欢喜。如果工作持续难啃,停滞不前,最后结局狼狈收场,他们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即便正易集团不催促他们办理离职手续,他们也没脸待下去,董事会那帮大股东们很擅长逼走员工,许多大小公司也会经常使用这一招,比如几年不给边缘性员工升职晋升加薪的机会,然后随着物价不停飙升,看你自己走不走。
身处在职场打拼这些年,张嘉怡很清楚一点,职场没有人情味,没有公平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