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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光耀不是那种只听片面之词的人,眼见几个学徒们都在店里,店门又敞开着,家丑不可外扬。于是警惕地看了看门外,担心被外人听见了,到时候传得满村皆知。他是个十分要脸面的人,自从评上非物质文化遗传钉金绣传承人的身份,如今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
不料,这番话还是被路过的刘青霞听见了。
刘青霞来找梁光耀要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她知道梁心这些年在外面混得不行,肯定没钱赔她。两人打架时,梁心撕烂了她一件上衣,那件上衣是儿子在北京三路屯给她买的,去年寄回来的母亲节礼物,她一直都当宝贝一样舍不得穿。难得穿一次,却被梁心给撕扯成碎布了。
前后跑村卫生室处理了几次伤口花了不少钱,她打算内伤和外伤一起算账,还要跟梁光耀再要一笔精神损失费。那天梁心撕烂了她的上衣,众目睽睽之下露出白花花的肉,不知道便宜了多少臭男人的眼珠子。这份奇耻大辱,梁光耀必须替他亲妹偿还。
刘青霞刚刚一只脚还没有跨进店里,就听见店里传出王珊琴哭哭啼啼的声音,赶紧身子一侧,躲在店外听起墙角。听到梁晓阳和他老婆在闹离婚,嘴角不禁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梁光耀一家近几年走大运,儿子考上了公务员,晓丹和嘉怡也都能自食其力,梁光耀店里的生意也越来越好。都是一个村的,有时候难免互相嫉妒。
刘青霞顾不得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拔腿就往村广场大榕树下面跑去。心想惹不起梁心那个刁蛮毒辣的泼妇,至少给她娘家泼点脏水也好,把他们家搞得鸡飞狗跳,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很快,刘青霞的嘴巴像村广播站的大喇叭似的,巴拉巴拉散播梁晓阳和陈敏敏闹离婚的事。没过多久,关于梁光耀儿子和儿媳闹离婚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朗村。村民们一个个在大榕树底下,七嘴八舌聊梁光耀家的八卦。
“晓阳在外面肯定有人了,不然光耀家的儿媳妇怎么好端端提出离婚?你们别看晓阳看着老实巴交,这小子从小就喜欢往你们女人堆里钻。”
“别胡说,当初他爸不同意他学钉金绣手艺。小晓阳气不过,这才转头找我们几个教他织毛线。你们还别说,晓阳织毛线真有天赋,说不定是晓阳他老婆出轨了。”
“你个二五仔,他老婆在家里当全职妈妈怎么出轨?王珊琴还在市里盯着呢,她有心也没机会出轨,肯定是晓阳的问题。”
“不管是谁的问题,最可怜的还是光耀的孙女,不知道以后是跟着她爸还是跟着她妈?现在的年轻人都太任性了,当初闪婚的也是他们,现在闪离的也是他们,孩子就是他们失败爱情的牺牲品。”
“果果肯定是跟着晓阳,他老婆没工作,无业游民,法院不可能将孩子判给没有经济能力的一方。”
“目光短浅了吧!听说人家父母可有本事了,爸爸是副厅级别退休,妈妈好像是大学教授级别退休,两人的退休金加起来应该也有好几万了吧,养活自己女儿和外孙女不难。就算她这辈子不工作,吃老本也够了。过个几年再找个男人,还愁日子过不下去?”
“没错,这年头男人离婚不划算,什么彩礼啊,结婚办酒席啊,一场婚礼下来少也要几十万,多则上百万!女人离婚,不要孩子,二婚还是很抢手的。晓阳他老婆长得肤白貌美大长腿,想要嫁一个条件好的男人不难。”
“你们听说了没?梁心一早去了市里,说是接吴清远回朗村。老太太和梁光耀都同意让梁心一家住在老头子生前住的那套老房子,我还听说老太太打算把制作嫁女饼的手艺都教给梁心呢!”
“梁心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看来光耀家要不得清净喽!晓阳夫妻闪婚闪育闪离,老两口子的脸都给丢尽了。之前看把他们得意的,儿子公务员,铁饭碗,女儿自由职业,有房有车有钱,自己又评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所以啊,人不能太得意,得意过头就是倒霉。”........
阿杰路过村广场,听说晓阳和陈敏敏闹离婚的消息,回到公司将此事告诉了梁茶。
梁茶大吃一惊,“消息靠谱吗?”
“千真万确,村里现在都在聊晓阳离婚这件事,他妈都带着果果回来了。晓阳可能是东窗事发了,那天咱们就跟他说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他不听劝,非要铤而走险,肯定是他老婆发现了。”
话音刚落,刘婷婷从外面急吼吼跑了过来,急得眼眶通红。“梁茶哥,出事了。”
梁茶顿时心口一紧,下意识想到了嘉怡,问道:“嘉怡怎么了?”
“梁茶哥,泰叔公的儿子之前已经同意签合同。刚刚我们过去,泰叔公死活不让签合同,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村里旧屋改造绕不开他们家,嘉怡姐劝了泰叔公好久,泰叔公就是不同意,刚才动手打了他儿子一巴掌,接着拿着锄头哄我们出去,把嘉怡姐都推倒在地上了。”
“嘉怡没事吧?”梁茶拿起电摩钥匙,递给一只头盔给刘婷婷,“快上车!”
刘婷婷一路哭哭啼啼讲了事情经过,“泰叔公放出狠话,说谁要是敢动他的房子,除非是他死了,嘉怡姐和村文书怎么劝说都没用。梁茶哥,你快点,我担心嘉怡姐出事。”
梁茶的小电摩开出了最快的速度,很快来到了泰叔家,看见满头白发的泰叔公举着锄头对着嘉怡他们几个大声呵斥道:“你们休想改造我们家老屋,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要不就从我身上踏过去,要不就赶紧滚。”
嘉怡急急道:“泰叔公,我们都是为了朗村好,朗村文旅建设起来,到时候受益者是朗村所有的村民,不是我们项目组,也不是投资方。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我们是来服务你们的。”
泰叔公冷哼一声,“嘉怡,你也是咱们村的人,怎么现在跟他们成了一丘之貉?”
梁博森眼见嘉怡根本招架不住泰叔公,于是上前劝说道:“泰叔公,朗村必须要发展,不发展起来大家都要挨穷,朗村的基础条件这么好,这么多的文化价值、农产品、非遗文化等等,只要好好发展,朗村未来一定势不可挡,家家户户日子才能红火起来。
您看看这些年,村里都是一些老弱病残的村民,和一些坚守婚嫁用品生意的中年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老的小的都丢在老家。要是村里的旅游业搞起来,年轻人们就都回来了,何必要出去打工,搞得一家人不能常年生活在一起。”
梁博森的话并没能打动泰叔公的决心,“你们别来游说我,我不会上你们的当,谁也别想碰我家房子。我还是那句话,除非是我死了,否则你们就死了这条心!”
梁博森叹了口气:“泰叔公,您不能这么自私啊,不能只想着自己在村里安静养老。村里的婚嫁喜事用品生意萧条,咱们必须重振朗村婚嫁民俗文化!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朗村什么时候才能发展起来?村民们的口袋什么时候才能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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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叔公看见梁茶来了,立刻拉着梁茶告状,说村委会和项目组的人逼迫他们家签老屋改造合同,让梁茶赶紧打报警电话,说坚决不会向他们这些“恶势力”低头。
见泰叔公情绪如此激动,梁茶担心万一出个好歹,先让嘉怡他们几个离开泰叔公家,搀扶着泰叔公进了屋。泰叔公一直都很看好梁茶这个晚辈,最近听说他回来以后帮助村民们做了不少实事。梁茶的话,多多少少,他还是能够听进去一些。
“他们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明白,我是看不惯他们把朗村建得乱七八糟。朗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这些年村民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回来成立了那个什么电商助农平台,村里人以后跟着你好好干事业就是了,何必还要投资方、项目组的人掺和进来?
我们老一辈的,就喜欢村子里面清净,不希望村子里面到处外来人口。发展乡村旅游业,是能带动村里人致富,可是这也有利就有弊。凡事不能只往好处想,也要想想村子里面游客多了,以后家家户户的日子还能清净吗?
村里都是知根知底的,以后要是人多了,那就说不准了。不是我老思想,也不是我排外,我不愿意看到他们简单的村庄,最后搞得花里花哨。”
梁茶道:“泰叔公,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朗村发展文旅建设,绝对不会影响当地居民的生活,这些方面都是有人严格管控的,晚上规定几点禁止喧闹嘈杂就得几点。朗村发展乡村振兴,到时候在外打工的那些村里的年轻人,他们都能回来创业、开店、搞旅游、搞餐饮、开民宿,把咱们村子给盘活了。
泰叔公,您仔细想想,您有多久没见到两个宝贝孙子了?”
提起两个宝贝孙子,泰叔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们都忙着赚钱,两个兔崽子好久不回来看望我老头子了。我知道,他们年轻人生活压力大,不容易,钱是赚不完的,有空还是应该常回家看看父母和老人。”
梁茶听出泰叔公思念两个大孙子,瞬间找到了突破口,“听说他们在市里开奶茶甜品店,市里最不缺的就是奶茶甜品店,他们生意一定也很难做。如果咱们朗村旅游业发展起来,他们可以回来开店。以后村里的游客量上去了,生意肯定不成问题。泰叔公,您也不想一年只有春节才能见到他们吧?”
泰叔公陷入了沉思,两个孙子前几年春节还会回来看望他。这几年春节为了多赚钱,都是要过了最忙的元宵节才能挑个淡季的日子回来。回来也是吃了饭,当天又回去继续赚钱。
两人在市里一直都是租房子住,还要交店铺房租,听说晚上就睡在店里。为了赚钱,两个孙子至今还没有找女朋友。他催促过几次,他们张口就说没钱怎么找女朋友。两个字“没钱”,就呛得他无言以对。
尽管泰叔公的心里已经有些开始动摇,但是口头上还是让梁茶先回去,他要再考虑几天。梁茶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先回去了。刚走出泰叔公家,就看见嘉怡站在门外等他。
嘉怡阴着一张清冷美丽的脸,“泰叔公怎么说?还是不同意签合同吗?”
梁茶笑了笑,“别急嘛,消消火,泰叔公说要考虑几天,你们这几天就先别催他,先去做村里其他住户的思想工作,泰叔公这边我帮你们对接,泰叔公还是挺喜欢我的。放心,我一定能够说服他老人家。老家人最需要耐心,这个我最擅长。”
嘉怡抬眼看了一眼梁茶,这家伙似乎在笑,似乎在显摆,看着有几分得意。
她突然想到读书那会儿,一次她考了年级第二,他考了年级第一,梁茶当时也是这副骄傲的小表情。不知怎的,梁茶即便骄傲,也不让人讨厌,反倒是心生喜欢。
梁茶见嘉怡板着脸,顿时不敢再笑,好像自己笑,显得自己很没有同情心,很没有共情能力。他必须跟着她一起板着脸,才能让她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梁茶骑着小电摩送嘉怡回村委会,路上遇见村里一群孩子正在欺负一峰。嘉怡看见这一幕,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母亲不在村里,似乎她护犊子的情结都冒了出来。似乎只有她才可以欺负一峰,其他人都不可以,因为她并不是真的欺负一峰,而是不想让母亲得逞,看见他们姐弟之间逐渐培养出了感情。
经过几天观察,她发现母亲的神经嗅觉十分敏锐,但凡她稍稍表现友善和气,母亲就容易蹬鼻子上脸。
梁茶看出嘉怡对一峰的变化很大,与端午节那天判若两人,于是上前一步拦住她,“让我来吧,村里的孩子性子野,你弄不过他们。我是朗村的‘地头蛇’,他们都听我的!”
梁茶这句话是事实,那天她已经警告过这帮熊孩子,今天他们照样一起欺负一峰。看见一峰被人欺负,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在村里被一群孩子霸凌。那会儿还要感谢梁茶挺身而出,不然不知道她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那阵子父亲离世,母亲跟吴清远跑了,村里的孩子都看不起她,背地里面喊她野种,再到后来公然欺负她。朝她扔泥巴,朝她扔野果子,后来逐渐有人对她实施霸凌,用剪刀剪她的头发,故意整蛊她。
直到有一天,村里孩子欺负她的时候,恰巧被梁茶给撞见了。从那天以后,梁茶成了她的贴身保镖。每天放学护送她回家,不给村里孩子欺负她的机会。
这一刻,看在梁茶为一峰挺身而出,她仿佛看见了童年时期自己被村童霸凌的一幕。眼下炎炎夏日,觉得身体冷得透心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知道,朗村给她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再一次出现了。
梁茶上前拉开那群欺负吴一峰的熊孩子们,并没有使用武力和粗嗓门,而是拿出手机对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录视频,接着故意装模作样道:“警察同志,你们快看看,这些都是我们村的村霸,你们赶紧多带几副手铐过来,这里一共有四个孩子参与霸凌。”
听见“警察”“手铐”这样敏感的字眼,一群孩子顿时吓得脸色骇然,苦苦央求梁茶千万不要报警,并且保证他们以后再也不欺负吴一峰,接着挨个恭恭敬敬给吴一峰道了歉。
梁茶继续肃着一张冷脸:“你们必须跟我保证,以后谁要是再敢欺负吴一峰,我就把你们统统送进去坐牢。现在我给你们每个人录视频,你们把刚才的保证再说一遍,然后就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今天饶了你们一次。”
嘉怡原本火气很大,这会儿微笑着看着他,整蛊这群调皮的村童。四个孩子老老实实录了视频,保证再也不欺负吴一峰,梁茶这才将他们几个熊孩子给放了。
吴一峰看见嘉怡和梁茶,前一秒还是鼻涕泡泡,眼泪汪汪,这一秒笑着挽着姐姐的胳膊,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他和梁茶还不太熟,但能分出“好人”和“坏人”,大大的眼睛笑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在梁茶身边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
梁茶忍不住摸了摸一峰的脑袋,多漂亮的脑袋和五官呀,即便打得满脸挂彩,也遮挡不住他眼神里面的纯净和善良,这张脸毫不逊色他姐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很少会用“漂亮”这个词形容一个少年,但是吴一峰确实长得漂亮、五官精致、睫毛翘长浓密,像两只小蝴蝶。
梁茶将小电摩锁在原地,与嘉怡一人牵着吴一峰的一只手,护送一峰去村卫生室处理伤口,嘉怡说顺便将一峰前天脑袋磕碰的伤口重新包扎一下。
梁茶安静看着嘉怡一遍一遍检查一峰身上的伤,发现嘉怡和村里所有的姐姐一样疼爱弟弟,就像阿龙的姐姐阿秀一样,梁茶不禁说出了一句,“嘉怡,一峰是个天使。”
嘉怡怔了怔,对着一峰一顿责怪:“一峰是个小笨蛋,长得一副人高马大的样子,还能被几个小屁孩欺负,都不知道还手,就知道哭。一峰,你说,你是不是小笨蛋?”
一峰以为姐姐夸他呢,笑着一脸灿烂,鼓掌道:“小笨蛋,小笨蛋。”
见状,嘉怡忍不住笑了,回来这些日子,第一次这么发自内心地笑了。
梁茶在一旁看得入神,眼神近乎拉丝,“嘉怡,一峰真的是天使,他能让你开心地笑。”
嘉怡听了,好一阵的沉默。半晌,才回答一句:“我是被他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