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兰院
一上午的时间只有我一人在屋子里,周围声息全无,风声、人声、虫鸣鸟叫都隔绝在一扇门后,遥远得不可触及。然后,仿佛,这世间又只有我一个,如此百无聊赖的等着渡头的春花秋月、雁去燕回、船来人往,日复一日……
在这路家近十日了,没有水鬼缢鬼、山精木魅的日子也可以这么过,回首做鬼的四年仿佛弹指一挥间,短暂得我抓不住可以回忆的多少光阴片断。
将近午时,虽然已是仲秋,阳光依然充满杀伤力。颇为踌躇了一阵子,我还是下定决心起身、穿衣、着鞋。没有了杏儿,这些变成了很具挑战性的任务,所幸我天资聪颖,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解决了。
虽然这个所谓院子不过两楹瓦房,三面围墙,墙根下一口封盖的水井,院门前一堵石屏风,但是对熟悉过黄鹂庵的我,这里称得上是颇具规模。
水井另一边的墙根下还有个貌似苗圃的东西,但是除了稀稀拉拉几根黄不拉矶的草,就是营养不良的黄泥疙瘩,夹杂大大小小的碎瓦片、石块。我觉得长在那地方的几根草实在生命力顽强。
偷偷站在屏风后面偷瞄院外面,发现这里还不是一般荒凉,外面就一排半大不小的不知名树木,后面一汪不知深浅的水塘,水面浮满落叶枯草。一条铺了石板的小路延伸到院门口,石板的另一头是个大院子的后门之类的,两个院子搁在一起那个反差简直天差地别。然后石板路两旁……我敢肯定昨天之前还是草长莺飞的盛况,眼下没拔干净的孤零零地在风中凋零,如此仲秋时分,分外萧瑟。
如此金玉其外的路家大宅子,竟然有这样的败絮,我该说什么好呢……
没有什么人,我便大大方方的走出院外,走到那排树下找了棵落叶比较多的,靠着树干坐了下去。
阳光洒了一点儿下来,屁股下的落叶很有质感。比起四壁空空又没有什么魅魁魍魉的房子,还是水边来得舒服,凉凉的水气扑面而来。
我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直至那些震耳欲聋的叫唤把我最后一丝闲情逸致也消弭殆尽的时候,我才从树后面偷偷挪了脑袋出去看树后那些人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真不是一般的好玩。
中午刚在我坐下的当口就来了个人给我送饭,一想到又要吃东西我就头大,干脆不理。没想到那家伙倒是无聊的很,活儿不干专门找起我来了,后来陆陆续续加入了不少人,让我看出来这路家吃闲饭的有多少。
终于这个寻人队伍在路子邢闻风也加入之后到达最大规模。
一声又一声的“傅公子”,夹杂偶尔中气十足也怒气十足的“傅言”,此起彼伏,从这头呼啸到那头,又席卷回来,如是再三,折腾了一个下午。
随着时间推移,路子邢越来越诡异的叫唤让我越来越坐不安稳,但是跑想出去来个万众瞩目的出场,猛然想起了在渡头看过两兄弟捉迷藏的事儿。弟弟活泼伶俐,爬上了老槐树,结果趴着树枝睡着了。哥哥找了半天,眼泪都飚了出来。弟弟睡醒了爬下来,结果给哥哥狠狠扇了个耳刮子,的小脸立马五指赫然。我当时窝在树洞里目睹了全程,非常震撼,至今记忆犹新。
一想到路子邢的声调跟当年那个小哥哥趋于同化,我打了个寒颤,决定等他们玩腻了再偷偷回去装睡。
心有戚戚然的把脑袋缩回去,刚在想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路子邢的时候,一层比树影更深沉的阴影笼罩上来,我心头一惊,赶紧仰视——路子邢赫然就站在我旁边,盯着我——
我敢发誓我有记忆以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双目光如炬的眼睛,没有看过这么严厉的可以夹死苍蝇的眉头。他的一只手抬了起来,五指大大张开,几乎挡住了我向上的视野……
本能的闭上了眼睛,缩起了脑袋,非常认命的硬着头皮去挨打。
我等啊等的,等到头顶的落叶一阵哗哗的往下掉,还是没有想象中的冲击。偷偷眯开一条眼缝——路子邢的脑袋耷拉在我的一边肩膀上方,他垂下来的头发落了一些到我的肩上、身前,原以为招呼到我脸上的大掌招呼到了树干上。
“你……”他的气息浓郁的萦绕在我的鼻息间,搁在树干上的手握成了拳头,我听到了骨骼微动的声音,还有他吐字的时候,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有点不自在的躲开他黑暗中带着莫名杀伤力的眼神。我想他喜欢这个姿势呆着我也不妨碍他了,很自觉地从他撑着的手臂下面,俗称咯吱窝的地方钻了出去。没想到刚钻到一半,腰就给腾空了,接着四肢离地,整个身体便无处着力。
然后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路子邢夹在我刚刚钻过的咯吱窝下面,四肢胡乱爬抓着回到伏花院。
我最终回到了**,过程划出了一道很优美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安全着陆在叠起来的棉被上,一点磕到床板的机会都没有,不由得感慨我难得的好运道。
不过话说物极必反,福之祸所倚等等,眼下就有个路子邢坐到了不远处的椅子上,两脚叉开,双手支膝,活似县令老爷开堂审一样面对着我。
我见状不由得正襟危坐,跟他大眼瞪大眼。
他深呼了一口气,把我调皮切肉的看了一番后,正式审问:“你一直呆在那里?”
乖巧一点头,却不知为何他的拳头握起来,下巴收紧。我想这个人一定玩不得捉迷藏,因为他输不起。
“大家找你,你应该知道。”
我本想撇撇嘴加强我的无辜,我独享自己的时光而同时保持安静本就天经地义。但是这么细微表情控制起来有点难度,我放弃作答,用坚定的眼神申明我的理直气壮。
路子邢解读我的眼神有好一会儿。“你明知道大家在找,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声调有点儿变化,混入了类似怒火的元素,看着我的眼神却有一丝冷漠和质疑……不要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我在渡头看多了这种眼神……
我直接——倒下去睡觉。挑了被子把脑袋也覆盖起来,眼不见为净。我也不知为何,那种东西出现在他的眼里让我分外想装睡。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停在了床边。他的声音隔着棉被传来,闷闷的,听在耳里有种棉絮般的,我却知道这是错觉。
“你变了,言。这是你的反抗吗?”
变了?不变才奇怪吧,明明两个不同的人。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我……我无法成为傅言……
还是……你只要那一个傅言?不是原来的那个不可以?
可我不是傅言,不是!我为何需要在乎你的意思?就算你是这家子的顶梁柱子,我的衣食住行都要仰你的鼻息——可这些不是我要的。我是水鬼,在那个渡头生活了四年的水鬼!顶着傅言的脸皮在宅子得过且过,可能不知什么时候一睁开眼睛就回到了我的老槐树洞里。
路子邢,其实我俩根本是河水不犯井水的,你做甚趟过来捣混呢?
我不知道为何这个人的给我的感觉如此另类,他明明是无关的路人甲,从船上到现今,举手投足却在我的心里投下涟漪,叫我想忽视也不得。
连他存在着的空间都变得具有压迫感,除了他本身凌厉的罡气,我知道还有别的原因,却是说不清道不明。我跟这个男人之间……真的存在所谓……孽缘?
我以为他会掀开被子与我近距离对峙,但是没有。但我知道他一直不曾离开过,他的气息沉寂如死水,凝重如秋霜,就那样站着,仿佛可以站化成为亘古的尊像,作为一种执着的守护,我却不再回头,哪怕我们的阻隔其实只是一床棉被,但我知道,他也应该知道,真实的距离遥远的看不到长短。而我和他,便是两端的彼岸。
我不是傅言,也不可能变成傅言;对他而言,强求的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回到他的过去。本质不同,结果却是一样。
门外来了紧凑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进了屋子。
路子邢的声音低得几乎穿不透这层棉被。“起来吧……吃点东西……”
吃?!我浑身一阵无力,紧掐着被子的手都软了下去。我就不明白活人为啥子念念不忘的就这么几档子事儿呢?吃喝拉撒,不就五谷轮回一遍,却看得比天还大,还多管闲事,别人不吃喝也跟要了自个老命一样。
路子邢忍了这么些时辰,这个时候却没了耐性,大手一掀……看到一个壁虎一样攀在被子上的我。他稻息声里混入了些微的笑意,柔和了我的神经。
“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中午开始你就没吃了,早上也没吃好吧。过来。”说完已经自发自动去掰我八爪鱼似的扒住棉被的手手脚脚,三下五去二地把我拖离温暖的安乐窝,摁在了色香味俱全的桌子旁边。
我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路子邢挥挥手,把布菜的下人全挥退,坐到了我的旁边。每日必经的噩梦这次加大了分量隆重降临。
每每顾左右而无视路子邢,都必须忍受他杀人似的目光,举到我嘴边的饭菜就在这样的目光下被含进去,吞下去。门外其实还有一个阿吉,他时不时看着这边。我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多么饥饿,看着一桌佳肴的眼睛总燃起晶亮到锐利的光芒,尤其对路子邢举到我嘴边的饭菜,其实他可能恨不得扑过来咬掉。
可惜做下人的,在这种时候只有眼馋的份儿,虽然我恨不得他可以永久替代我受这份罪。
大半个时辰后终于来了一拨丫头把碗碟收了下去,我也撑死了。路子邢看着我明显鼓起的肚子,露出了有点心满意足的表情。路佑这个时候出现在门外,明显一路跑来,气还没缓就急急报告:“二爷,商行的那些主管们都等不及了,说爷再不过去……”
路子邢没等他说完就淡淡的冷笑起来。“有种的早走了。有利可图的事儿,三天三夜也能叫他们等。”
接过婢女递过来的香巾拭了双手,吩咐下去:“到杏院,把照顾过傅公子的丫头要过来。”
再看我一眼,平缓的语调带着不容忽视的威胁:“你要是再到处乱走……”
我努力的摇头。他果然就心满意足的走了,一大拨人跟在他身后迅速移动,只余下来一个婢女跟我大眼瞪大眼。
“奴婢玉珠,见过傅公子。”她衽了一衽,从容不迫,落落大方。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这路家有些个下人要不得,谈吐不俗,姿态端庄,只要端起架子几乎都可以当主子,没见过哪家的下人这么有派头的?
幸亏我能装哑巴,不然一张嘴就相形见绌了。
不一会儿杏儿就来了,一看见我就乐开了花似的。我想不就一天不见么?敢情已经犯了单思了?
杏儿来了,原先的玉珠退开了一点距离,却是安安静静的站在一边。杏儿已经蹦豆似的说起这一天的八卦,主角竟然都是我。
“公子公子,你早上那一脚太厉害了,傅管家现在还起不了身呢?你可给我们解气了……幸亏红姐姐去找了路佑哥,不过没想到二爷也招来了……公子你一走玉夫人可伤心了……公子你中午去哪儿了?掉进了池塘是不是真的?大家说二爷为了找你把生意都扔下不管了,那些大老板们都生气了,嚷着说不跟路家合作生意了。公子你的面子真大。听说二爷叫人开了兰院,以后在家里常住呢。二爷不知道多久没在府上呆上一天了,大家说是因为公子……”
兰院?好像在杏院时大家说到这词儿都打住。我侧着脑袋,看着杏儿,用唇型拼出这两个字。
杏儿跟我早有了相当的默契,心有灵犀的解释:“你说兰院?兰院就是二爷的院子,就是旁边那个啊。”杏儿一手指着门口的方向,让我想起了那条石板路的尽头。
那就是兰院么?跟伏花院比邻而立……
兰、伏花……自然野生兰花,经盆栽驯养后继续孕育花蕾,称作伏花……原来是这么个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