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苗圃

伏花院的日子相当宁静,大多时候没有声息。地处偏僻,人烟稀少,用杏儿的话是鸟不生蛋狗不拉屎。不过我总觉得这地方不应该人迹罕至,毕竟路子邢的住处就在旁边。观察了好几天,愣是看不到几个人影。就算有,那些人也只是远远看了这边一眼,然后绕路走了。

挺长一段日子我呆在伏花院里,倒不是路子邢那句警告起了实际效用,而是杏儿似乎受到某种暗示明示,总是变着戏法把我的活动范围控制在院子方圆十丈。我看着一个半大的丫头总是露出那么为难的表情,秀气的小脸一不小心就皱成发馊的包子,便也心软下来,半推半就的被她拉扯回去。

何况……那个玉珠美婢时不时过来串门子,看见我吃饭睡觉发呆玩泥巴,总是浅浅一笑,轻轻一衽,优雅告退;若是不巧我正在桌子底下、门板后面、树干上面,便可以欣赏她花容失色至手足无措的全过程。如是三番五次,我得出意外的结论:这家子都不是捉迷藏的那块料,既玩不起,也输不起。

打那一日到现在,路子邢再没有露过脸。从杏儿的八卦中得出的大概,貌似那日的风**及了路家的生意和信用,一向对自家老二放心的老夫人也忍不住跟儿子促膝长谈了一次,大抵是叮嘱切莫玩物丧志……之类……于是路子邢很孝顺的起早贪黑地打理生意,心无旁鹫,总算恢复了正常。

但是他的工作地点变成了兰院书房,夜里总是灯火长明。在伏花院里我的视线透不过围墙,但我知道站在院门口便可以看见那边的光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孤独地守望黑夜。而我,只要沿着那条蜿蜒的石板路就可以到达——但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可是日子这么过着也挺无聊的。终于有那么一天,我逮到了一个杏儿睡午觉奠赐良机——整理苗圃的活儿不轻松,一个上午就把她累趴下去。

大白天的时候路子邢很少在兰院。他是个大忙人我每天晚上都深刻有感。这么悠闲的仲秋午后,连虫鸟都歇息去了,只有路子邢一个劳碌命。

兰院的后门虚掩着,但是明显很久没有活动过。一推,发出艰涩的“咿呀”声,响在秋阳和煦秋风熏人的午后,分外幽远。

我在两扇门板间探头探脑了一阵,然后蹑手蹑脚的进去。里面果然别有洞天,光是一个后院就比整个伏花院还大。没有杏院的花团锦簇,一地青石板,左侧石桌石椅,右侧墙角僻出一丛修竹。放眼看去,一院的干净利落。

前头一幢两层楼阁,乍眼看去恢宏大气,细看雕梁画栋,哪里都不马虎,富贵人家的派头由此窥了一斑。

我摸着这些镂空的窗格子,一间接一间的看过这些房间。其实看不见什么,除了一些墙般高的柜子,一些桌椅。要不就一堵木屏风,把什么都挡了去。上了二楼,摸到了一扇门板,竟然朝里开了。小小惊喜,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摸了进去。

这里比起其他房间明显多了物事。最里面一张大床,被铺看着就软和得叫人想扑过去;两面墙都是书架子,满满地摞着册子;靠近右侧一张可以躺个人上去的书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整个房间沿袭了下方院子的利落风格,若说有甚出彩之处,就是书桌旁的墙上,一幅工笔描绘的人像图。

走进细看,竟然不是惯常的仕女图,赫然是一个少年。画中少年轮廓柔和,眉目清朗,浅浅笑着,一缕温婉柔柔的绕着眉梢眼角,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只是那平直看着前方的眼神有种若有若无的愁怨,说不出的惆怅便渐渐从画中人身上透出……不知道是画师笔拙,未能点睛;还是画技卓绝,完全抓住了画中人的韵味。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人忒地眼熟……在哪儿看过呢在哪儿呢?

猛然想起黄鹂寺外那张落到地上的寻人告示,这不就是……傅言……

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大惊小怪了。傅言在这家里长大的,难得如此眉清目秀,想必给不少才子才女做过练笔对象。这个地方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路子邢的书房,挂了幅美人图来养眼,不来得比其他消遣更有放松神经的奇效么?

画像下还有个小三脚架子,支着个素底描青的花盆。盆子里铺了一层细碎的白石子,中央一株不足寸长的绿芽,油油的,脆生生立在白石子中央,说不出的玲珑。这一室的刚阳冷硬也似被柔和了,平添几分别致可爱。

苦思冥想了一阵,有些不舒服的扶住了额头,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好像要浮出来似的,却无法突破一层白纱似的阻隔,明明已经呈现了一个轮廓,却无法尽情展开,模糊成一个遥远的阴影……

算了,想那些想不起来的东西有甚用处,拿自己受累,想起了什么估计也无法让我快活吧,要不干啥子就忘了呢?大家不都跟我说了么……忘了,就宽心了。

于是我很快宽心了。宽心下来却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到底是人家的地方,虽说路子邢白天都不在,但是一万和万一还真是不好说呢。咦?这是什么?

三脚架子中间还搁着个活动的格子。我抽出来,四四方方一个匣子,巴掌大,没有任何花纹,只有木头的纹理从漆下显出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装着半个匣子的种子,一颗颗,密密的挤在一起。

大喜,想起了伏花院里刚整理好的苗圃,刚好缺点什么东西种上。来得如此凑巧,不就是无所不能的上天刻意安排么?不过全拿走太明显了,还好我很聪明,把种子全倒出来,就地取材放上白石子,最上面才铺了层种子,仔细码好,保证看不到底下的非我族类。至于剩下的全揣在手里,刚好一颗不剩。

回到伏花院,杏儿不在。我放下种子去寻她,看见她在院子后面正在拿杆子往树上捅。我从后面拍她肩膀,把她吓了一跳,回过身来扑到我身上嗷号。我跟她说捅鸟窝捡鸟蛋要在春天。她支支吾吾的说找遍了地上都没有只好每棵树捅几下,要是在的话捅不下来也能捅出声来。我瞥了她一眼——很奇怪她跟什么东西这么深仇大恨。

我拉着她回到了院子,看见玉珠美婢正好过来串门。她看见我俩从墙角拐出来脸色变了变,我看见她时脸色也变了变——欢天喜地也拉着她进院子。干活这种事儿呢,是人多好办事的!

把她们晾在苗圃旁边,飞快奔回屋子又奔出来。献宝一样在她俩面前摊开合着的手掌,如我所愿看见她们的惊喜加惊呼——

“啊!傅公子你在哪弄来的?!”异口同声,但是两人的脸色大不一样。杏儿眉开眼笑,惊呼连连;玉珠眉头紧皱,有点咬牙切齿。

我心情特好,忽略玉珠不符合我期待的反应,还很大方的也分她一点种子,然后指着清理干净的苗圃——

玉珠肩膀一垮,似乎中午没吃饱,有气无力的说道:“傅公子,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种子。”我作出唇型给她看。

我一把将手中的种子撒在了苗圃中间,玉珠只来得及惊呼一声,还没落音,杏儿以我为榜样,也把她手中那一把撒到了苗圃右边,玉珠的已经叫不出来了。我俩蹲在地上齐齐看着她——手中的那把种子,眼睛扑朔扑朔的眨巴。

她的纤纤玉手经不住这样的期待,微微着。我俩加强了力度凝聚焦距,继续眨巴。

终于见她抖着手,把种子抖到了苗圃里面,虽然范围比较集中,但是这样一来就不会跟我撒的那一块种子争养分了。

我奔回房子,拿了茶壶出来,把积蓄了很久的茶水全浇灌在泥土里。可是还不够,茶水一下子就没影了。伏花院里没有水缸,我大手一扬,直指另一边墙根的水井。

“不可!”玉珠猛地扑过来把我的手打下去,苍白着脸,双目圆瞪。

我愕然。我知道水井封盖了要打开不容易,你不想干活也不要这么激动,会打坏这个身体的。

玉珠的脸色一变再变,到最后堆上了一脸的笑意,嘴角却有点抽搐。“公子,您贵人事忘,外面不有池塘么?”

我知道外面有池塘,可是脚程不近啊……我看着玉珠,面露为难。玉珠心有灵犀,贝齿一咬,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来吧……”

如是这般,一个下午,姿态端庄的玉珠美婢姿态端庄地拎着水桶往返于水塘和苗圃之间。到了日头挂在树梢的时候,我们三很有成就感的站在苗圃旁边看着水汪汪的一地泥水,心满意足。

玉珠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地问我:“公子……你按的什么法子在种……”

我骄傲的昂首挺胸,想起我在渡头旁观了四年的丰富种植经验,给她大大的笑脸,用唇型给她解惑——“种田!”

玉珠“扑通”一声,终于累趴下去。

种也播了,水也淹了,接下去只要等收成就好了,还不知道是种瓜得瓜还是种豆得豆。

不过我没想过会得来一个路子邢。

我潜入兰院的事儿当晚就东窗事发。当时杏儿正在屋子里大汗淋漓地解决两人份的晚餐,我正搬了板凳坐在水汪汪的苗圃前面想象日后的硕果累累,得意地不可自拔。

忽而不可忽略的浓浓杀气自身后笼罩而上。我第一时间想的是装睡,继而想到正坐在板凳上,此路不通。只能装聋扮哑,继续我的发呆。

路子邢站在我身后良久,鲜明的存在感也无法动摇我的粗神经……继续置之不理。路子邢忍无可忍从后而上。伟岸挺拔的身躯把夕阳美景尽数驱逐,我只能抬头仰视,呆呆的看着西斜日照在他的周身渡上的一层隐约金光,如天人临世,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仪,既冷漠,复孤傲。

“呆了?这倒跟以前一个模样。”沙哑而轻柔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原来肉蜈蚣先生也来了。

路子邢似架子摆足了,一叹气,凌厉的煞气软化不少。“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摇头。我不会说话,路子邢你真是贵人事忘。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儿里我觉得头顶有两块地方在发烫,估计路子邢再看下去会形成两个窟窿。他的语气变得很无奈:“书房门,还有后门没关,你记得吧?”

我一怔,回想当时两手都揣着种子,哪来的功夫关门。都怪当时太高兴了,得意不可忘形,我今日算是亲身实践了一次。

路子邢继续落井下石:“还有花盆里的石子被抓了那么一大把,能看不出来吗?”

我把脑袋尽力往下扣,下巴都贴着前胸,左手抓着右手,相互掐架。路子邢摁住了我的手,把它俩分开,语气温柔得不像我印象中的路子邢。

“那些种子去了哪里?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用来玩知道吗?”

我没有用来玩,我用来壮大它们的队伍。这个时候肉蜈蚣先生出声了,那么善解人意的宣布:“我看来不及了。”捻着一颗东西放到路子邢眼前。他的手泥水淋漓,一看便知此物是从我的苗圃里挖出来的。只是我细看先生指骨分明的食指和中指间的种子,竟比最初胀大一倍不止,当下满心感动,眉开眼笑。

路子邢的呼吸屏了一下。转身看着他身后的我的宝贝苗圃,压低声音,有点不稳的调子消磨了我满心的感动。“这是?”

先生无奈道:“看来是的。”看了眼手中的发胀种子,摇摇头,扔到了地上,拿出巾子擦着手中的泥水。

我赶紧上前去,捡起他脚边被抛弃的种子,蹲到苗圃前找了块养分最充足的水洼插进去。这一蹲,鞋子衣摆袖子都湿嗒嗒的,我也顾不得,护在苗圃前面,生怕他们一时兴起毁去我未来的硕果蓝图。

先生在我身后叹气,终于知难而退。“看来我留下也没甚用处……二爷你……斟酌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