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伏花

我的脚还抬在半空,对眼前急转直下的状况有点儿不理解。转了转脚踝,脚丫子有点儿小,裹在黑鞋子里比很多女性的还……不知道是不是某和尚的兴趣所致。

我深刻的觉得我方才不过用这么可爱的脚……轻轻掸了一下而已……

傅二由活虾变成了熟虾,蜷缩成球状,脸色前所未见之狰狞,眼睛鼻子嘴巴错了位置一般扭曲成一团,发出的声音已经从野兽般的嚎叫转为野兽般的嘶叫,还有出气多入气少的嫌疑。

“……傅……言……”

阴深得叫人脊梁骨发寒的声音幽幽传来,渡头的怨鬼都没用过这么幽怨的声音呼唤我。我看着仍躺在地上的傅二老人家,连呼吸都有点儿困难的情况下还坚持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来恐吓我,瞪我的眼睛是他平时的两倍大,这点比吊死鬼还厉害。

这时候他竟然还伸着手向我抓来。我看着他抖如风中残烛的爪子,很有冲动想上前握住,安慰他:你好好上路吧。

但是看他爪子的走向,竟然又是那个要命的宝贝手镯,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利用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熟虾身体。傅二锲而不舍,转向抓住了我的脚脖子,抓得那么用力,快要把里面的木头捏碎的感觉。

我赶紧抖脚,没能把爪子抖掉,又死命地踩了那爪子几脚,还是不奏效,最后把另一脚支得远远,用力的拔,一边拔一边甩——

我赶紧抖脚,没能把爪子抖掉,又死命地踩了那爪子几脚,最后把另一脚支得远远,用力的拔,一边拔一边甩,力气全用在做支点的另一只脚上,用尽吃的力气一抽——

……

听到了耳边有气流猛烈流动的声音,而后我看到四周的景物呈异常的角度和状态流动,直到我的左半边肩膀跟门板作了剧烈的亲密接触。门板贴到了墙上,抖落了上头的一阵泥尘,身子再歪歪的滑了下来,滑出了门外,正面朝下又跟地砖相亲相爱。

美人姐酝酿过的尖叫终于冲闸而出,凄厉无比:“言儿——”

不过就算这样的声音也掩饰不了从院门口方向奔过来的脚步声,那样急切和仓促。我听声辨位,很准确地发现脚步最终停在……我脑袋边。

一声让人仓皇的低吼:“傅二!你竟敢……!”

低沉的粗重的嗓音好像野兽负伤的低咆,听得我心头一阵无名的抽紧,明明没有实在的,紧绞的痛楚却鲜活淋漓。

这个声音……路子邢?!

我最大限度的调整眼球,从眼尾的余光中看到离我最近的一双黑鞋子,料子明显跟我的不是一个等级,鞋面还隐约看到暗绣,用黑线的绣着些高低起伏的不明物体……我不明白既然根本看不清楚还费那个绣工干嘛,有钱人的想法真是……

刚想转头认真看清楚鞋面的不明物体,忽然想起美人姐千叮万嘱的话,赶紧打消冒险的念头,直接装睡,不,这种状态下叫装晕。

路子邢的气息屏了一霎那,随即粗重得好像吐着热气的野兽,缩身欲搏。傅二的声音抖成一个个单音传过来:“不、不、是、我……不、关……”

“最好记住你今日做的事。”明显压抑着低吼打断了傅二,傅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用剩余的力气来。

一双大掌横过来,轻巧的把我翻个面朝上,再轻巧的把握拦腰抱起。

美人姐着急的叫唤:“路子邢你别碰言儿!给我放下!”

路子邢的臂弯结实有力,胸膛宽厚,被他抱着老实说就安全感而言比美人姐和老黄鹂的高出一大截,那个心里感受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我贴着他的胸口,他的声音经由他的身体传导,在耳里微微的轰鸣,回旋。

“留在你这里,结果只有这样。你保不了他。”说完就大步流星的走了。

他走得很快,步幅很大,我在他的怀里随着他的走动微微起伏。

如此贴近,我和他的心脏之隔着一层衣衫和皮肉。衣衫的窸窸声细不可察,依稀有无形的温热熨贴着脸皮。他的续很清晰,听在耳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生命体的鲜活的声音,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具冲击。

躺在这尺余胸膛里,好像窝在老槐树的树洞里,却没有那份惘然和空虚,一种平缓的安宁,像渡头的黄昏,依然娇艳却不热烈的夕阳,悠悠的,微醺的却沉甸甸的充实在身体里。

我喜欢这种感觉。我确定。

这一路,好像走过了很多地方,除了路子邢的续,依稀还有大片树枝的摩挲,水流潺潺的流动,还有沿路偶尔的人压低声音说话的嗡嗡声。

我一动不动,连气息也没有多少,不知道这个据说很熟悉傅言的男人能洞察多少。但我不是傅言,不是。

从不远处又来了脚步声,听在路子邢跟前。

“傅公子的房间清理好了,按爷的吩咐一切摆设照旧。”清脆的声音很熟悉,是阿吉。

“请先生过来。”路子邢道。

“是。”一溜小跑,阿吉很快走远了。

先生……教书先生吗?还是账房先生?风水先生?

我很想睁开眼睛,稍微了解一些情况,但是……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路子邢,他是不是好货有待观察,因为那些个丫头八卦的时候总把他忽略过去,反而给他营造了一种神秘感。但是这个人不好惹这个我再迟钝也能感觉一点出来,那个比较厉害的傅二就不敢惹他,何况美人姐的警告加威胁还历历在耳。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儿怕他。哪怕他刚才给了我别样的感受,却无法抹杀他散发出来的凌厉的罡气,如此贴近的情况下我的感受更加强烈。

很快他把我放下了,背后软绵绵,覆在身上的被子轻飘飘。周围很安静,鸟叫虫鸣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成一片。路佑的脚步声远离了,现场只剩下路子邢的呼吸,离我那样的接近,仿佛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呼在我的脸上。

很明显他的一双大掌放在我的一侧脸颊旁边,却停留良久,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接触。这种欲有还无的感觉不知怎的相当熟悉,貌似并不久远之前曾经有过。

直到细微到蜻蜓点水般的触动在脸颊上一颤而过,我才恍然大悟……敢情那天的偷看我装睡的家伙就是这个。没想到这个路家的顶梁柱子竟然有如此癖好,容我再感慨一次人不可貌相。

“言……醒过来吧,我知道你在装睡……”路子邢沉默了这么久,却是不说则已,语出就惊人。声音很低沉,却很柔和,好像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小孩。

可是路子邢……这个世上最难叫醒的是装睡的人。明知道那人装睡,又何必费那个功夫让他面对现实呢?

结论是,我继续晕我的,你继续呆你的。

一声很悠长稻息,悠长得使这方寸之间的时光都放慢了步伐在流逝。

“言,你装得太像了,像到我已经看不出破绽了,像到……变成了事实……”他的手终于覆上了我的脸颊,那么大的手掌,可以把我整张脸覆盖,却只停留在一侧,静止不动。

“睡了……也好。”他喃喃自语道。

……这个家伙!原来费那个唇舌就是为了确定我假睡还是真晕,才来放肆!又是个不光明磊落的主儿!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手,温暖而厚实,熨贴着没有什么感觉的所谓肌肤,被触过的地方仿佛真的具有了生气。

忽然他的手拿开,连气息也急速远离,让我从享受中恍然惊醒。我听到了椅子微动的声音,路子邢大概是坐到了上面,同时有两道脚步声由远而近,速度也不慢。由此我很聪明的了解了一个情报,路子邢的功夫不弱,否则不可能比我还要耳聪目明。

来得是阿吉,还有一个陌生人,气息是陌生的,但是出奇的很干净,有种空山新雨的干净清爽,在路家这么久还没遇到这种特色的,这叫作……出于污泥而不染?

路子邢也出奇的有礼:“先生请!”

什么先生这么大的来头?

我的左手被拉出了被窝,些微的压迫感停留在腕间。我开始还在想这个先生是干什么营生的,被他这么一来傻子都知道了。

猛然抽回手,缩到被窝里,同时睁开眼睛盯着这个先生。

这一看我们俩都吃了一惊。他无疑是被我忽如其来的动作吓倒,看到一个躺得死死的人猛然睁眼,骨碌碌的瞅着你瞧,很少有不被吓到的,我这一招已经在杏院里震慑了杏儿和美人姐,效果相当显著,并且屡试不爽。

但是我受到的惊吓明显比较大——谁在刚睁眼的当口赫然入眼的是一条蜿蜒了大半张脸的肉蜈蚣还能无动于衷的。何况他的气息那么干净,人道相由心生,我心里想着模样总该上了等级的,谁知道……

先生却好风度,浅浅一笑,从耳后拨了头发到脸上,挡住了肉蜈蚣,只露出另外的小半边脸,独剩的一只眼睛显得分外黑白分明。

“看来傅公子没事儿了。”声音很沙哑,很轻,好像喉咙里塞满了沙子和棉花,让我又吃了一惊,眼睛又瞪大了几厘。

先生的那只眼睛微微弯起来,有股笑意从眼角眉梢处泄露出来,温柔的不可思议,跟他给人的视听感觉产生强烈的落差。

他站了起来,对着路子邢点了点头就出去了。路子邢吩咐:“阿吉,送先生回去。”

然后一室死寂。路子邢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躺着研究这间房子,目光数度扫过那尊人像,不作丝毫停留,继续我的观察研究。

许久,路子邢猛然站起来,语气不佳道:“不用看了,这里是伏花院,你以前的地方。”语毕一拂袖,转身离开。

无声轻笑,如我所愿,这里终于只剩我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