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位于巴尔茨府邸一楼的一个阴冷的角落,两张铺着陈旧的白床单的床分靠着左右两面墙,其规格只能适合小孩,或者特别瘦小的女性。在床头中间是一只矮小的黑漆桃木橱,除此之外,这房间里没有其他任何家具,也没有任何装饰品。墙壁上勉强涂抹了一些类似于墙灰之类的东西,当来自小巴尔茨手中的蜡烛的光焰照上去的时候,它们看起来就像漂浮了一层霉斑。说不定那是真的霉斑,因为这整个房间看起来似乎从来没有照射过阳光。

“这是个给女仆的房间。”茉莉站在门口这样说。

“它当然是了,你以为我会带你去哪里,小星星?楼上我自己的卧房吗?”小巴尔茨侧身从她旁边钻进了房间,烛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到四壁上,形成庞大的影子:“那里离我父亲的房间太近了,容易被他打断我们的好事。”

他用蜡烛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然后张开双臂,朝她走过来。

“来吧,让我看看我得到的礼物,让我看看这身女神的裙子下面我的礼物是什么样子的,我都迫不及待了。”

和他的语调相反的是,他的面孔非常严肃,眼睛发光,带着审视的神色。茉莉努力朝着他继续微笑,内心却在不由自主地咒骂着。这跟一开始计划好的完全不同,巴尔茨府邸是座位于河边平原上的石质建筑,共有三层楼,曾经是波平斯男爵到领地上巡视和收取佃农的租子时候的临时住所。比起那座矗立在海边高地上的波平斯府,它更加粗粝和阴森,即使是小巴尔茨后来给加上去的那些浮华的装饰外墙也没有改变这一点。小巴尔茨的卧室在三楼,就在老巴尔茨的主卧室旁边,其间有暗门相连。在她和唐宁研究巴尔茨府的设计图的时候,这扇暗门是他们整个计划的关键。称病的老巴尔茨几乎从来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在当时看起来,要潜入他的卧室却不惊动其他人,这是最好的方法。

但她现在却困在这里。当他的双手放在她的腰间,开始抚摸,并且试图低下头来亲吻她的面颊的时候,她把头扭向一侧。现在她得想办法应付这家伙,然后再潜上三楼。如果她够幸运,不会遇上楼梯上巡游的仆人们的话。

“啊!我们的女神生气了。你一定是在怪我,怎么会将我们的房间装饰得这样的没有情趣,那你可是错怪我了。”小巴尔茨朝后退了几步,来到木橱旁边,将橱身原地旋转了180度。隆隆的机械转动声从墙壁里传来,茉莉所依靠的那面墙壁朝一侧滑动而去,露出另一个空间,灯光照亮了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根根铰链,还有悬挂在其末端的鞭子,从袖珍的淑女马鞭到最长的牛鞭一应俱全,旁边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型号装饰了钢钉的颈套和黑色紧身束腰,几只长筒皮靴被放在下方,漆黑的鞋跟尖锐得可以用来谋杀。

在光圈所照亮的范围之外,她甚至还隐约看见了铁制的贞操带的影子,角落里矗立着一架铁处女,其余的几样东西,则是她前所未见,也不知道其作用的。

“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的秘藏但并没有尖叫起来跑掉,也没有欣喜若狂的姑娘。”在玩味地打量了她的表情一会儿之后,小巴尔茨用一只弯曲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强迫他的脸转向自己:“这可真有意思。”

在仅有的窄窗外面,一丛尖利的枯枝在反复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响声。茉莉希望它能掩盖过自己正在加速的心跳。小巴尔茨的爱好让她想起蓝胡子坦普尔伯爵。这位夜晚的贵族在自家的地窖里将六位妻子先后杀死,所用的手段无一不骇人听闻,直到夜女王本人都无法忍受,派出她的一位血卫将他捉拿归案,并且在国会广场将他活活烧死,一直烧了整整两个白天和三个夜晚。小巴尔茨的密室里有着淡淡的血腥,尽管微弱,但它们依旧残留在地板和墙壁上。

任何一个神经正常的姑娘都应该尖叫起来跑掉的。茉莉悄悄地握紧了拳头。但我不是“任何一个”姑娘。别忘了我姓密斯特岗。

她甩掉了小巴尔茨的手(尽管那粘稠的触感在皮肤上徘徊不去),拎起裙子迈进了密室,她环视着,谨慎地触摸着皮革颈环上闪烁的钢钉,还有那些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鞭梢,它们柔软而富有韧性。可别在这样的皮肤上留下伤痕,艾琳曾经这样说过,是啊,伤痕一定是会有的,只是要看是谁的皮肤。茉莉这样想着,然后不由自主地浮上来一丝微笑。

“就只是这样而已?”她带着微笑回头看他。

而小巴尔茨显然是误会了那样的微笑,他抬起头呵呵地笑起来,将油灯举得朝另一面墙更近了些,于是一些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仿佛被那灯光所赋予了形体。最初的第一眼,茉莉还以为那是些潜伏在黑暗中的女人们,穿着华丽的长裙。她们在舞蹈,她内心一个声音在喃喃,那舞会永不停歇。但是她很快冷静,看清那只不过是些挂在墙上的女式长裙,从黑色女仆裙到装饰着羽毛和钻石的华丽礼服。各种颜色的丝绸、蕾丝、羽毛和花边重叠在一起,因为被他们进入卷起的风所带动,因而微微颤抖着。

“远远不止如此,我亲爱的吉普赛姑娘,你可以在这里成为任何人,任何样子:卖酒女郎,娼妓,家庭女教师?还是女王宫廷里的贵妇?小巴尔茨会满足你所有的愿望。现在让我们开始吧,你去换上你喜欢的裙子,而我则负责帮你把它脱下来。”

他取下一只皮鞭,在空中随意挥舞了两下。鞭梢破开空气,嗖嗖作响。

“就用这只被你美丽的小手接触过的鞭子。”

所以这才是小巴尔茨的爱好。茉莉想。在一处狭窄阴暗的仆人房内,成为一个幻想中的宫廷的国王。难怪他如此热衷于演戏。她装作挑选衣服,将从那些钉在墙上的长钉上取下的一只颈套悄悄地缠到了手掌上。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来好好地演上一场吧。

就在这时,一条装饰着白色羽毛的红裙忽然跳进了她的视野,在其余的深蓝、黑色、森林绿的长裙中,它如同一束火焰一般醒目。它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它没有毁于那场大火?她**的手指牢牢地抓住裙边。没错,我还记得它的质感,虽然它看起来比画像上的要陈旧,但它的色泽依旧闪耀如同宝石。这是来自女王的恩赐,她一面抚摸着那些柔软的白色羽毛。一面听见内心深处,在记忆的迷雾深处,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在述说。它们来自于真正的天鹅。

这会是一个陷阱吗?又或者,会是一个测试?小巴尔茨突然间如此安静,带着明显的不详意味。他想必正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茉莉抓住了那条红裙子,然后一用力,将它从衣架上扯了下来。

“你真有眼光。”在她将它从头顶罩下的时候,小巴尔茨懒洋洋地评价着:“这可是伊丽莎白·波平斯夫人的遗物。”

“那又怎样?”茉莉挑衅地看他,略抬起下巴:“不可以吗?”

“不,不,这衣服,非常地适合你。简直就像是量身定做。真希望我父亲也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当她披散了头发,将那头金红色的发丝散落在胸前的时候,他盯着她的胸口缓慢地说,眼神中带着痴迷:“好了,让我们开始吧!”

他鼓了鼓掌:“现在,你躺到**去!”

“不。”

茉莉朝他走去。这种表面看起来慵懒而随意,其实目的在于更好地突显腰肢和胸部的步法,来自对艾琳·柯克布莱德的模仿,眼下她只希望自己的模仿不至于太过拙劣。现在她已经贴近他的胸口,而他一直咧嘴笑着,没有避让。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距离,她确定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乳沟。我能做这件事情,她紧张得咽了口唾沫,然后抬起头来,伸出一根手指,朝他的胸口**。小巴尔茨非常识情知趣地顺势倒在了身后的**。

“我们得按照我的规则来:你才到**去。”

茉莉跨坐在他的身上,晃动着头发。它们在灯光下会具有怎样的光泽,她心知肚明。当她缓慢的,带着明显的故意开始解开小巴尔茨衬衣的扣子的时候,他发出了混合着惊讶的笑声。

“说真的,你从哪里学到的这个?”

拜吉普赛姑娘和他们热情如火的情人所赐。“我有很好的老师。”她朝他俯下身子,在他的嘴唇上放上一只手指:“嘘。”

现在他的胸膛是**的了。在摇曳的灯光照耀下,他光滑的皮肤上隐约浮现出汗珠,喉结随着吞咽上下翕动着,他比她想象中的要更瘦削,皮肤下根根肋骨突出。当她在他的胸口轻轻地哈出气息,沿着他身体的中线一路向下的时候,小巴尔茨仰起了头,发出一声控制不住的呻吟。他的心跳加快了,和她的心跳一样,但却是为着完全不同的原因。茉莉的另一只手里始终藏在身后,攥着那只带钢钉的颈套。那些尖端锐利的钉子正在她的手心里滑动着。这不算是一件很好的武器,但当她将它揍进小巴尔茨的胃里的时候,他就会后悔当初定做这样东西了——

“说真的,你的母亲如果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怎么想?”小巴尔茨的笑声忽然在她的头顶响起:“波平斯小姐?”

在下一次心跳来临之前,她就已经朝他的脸挥出了拳头。但小巴尔茨手里的马鞭挡在了钉尖上,他握着马鞭的手被压得微微颤动,朝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

他的力道比她大,当他将鞭子朝她的脸上挥过来的时候,她不得不低头躲避,尽管如此,她的手臂上依旧留下了火辣辣的痛感。这房间太狭小了,她意识到,我无法躲得足够的远,也无法靠近到可以攻击他的距离。小巴尔茨很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赤着脚站到**,胸口敞开,眼神发亮。

“没错,就是这样的前戏才够意思。”他舔着嘴角:“虽然这些天来看你的表演是我最大的娱乐之一,但这还不够,按照剧本,你还得反抗我,挣扎,哭叫,但最后,还是被我抽得遍地打滚——”

在这样的想象中,他的身体起了反应,当茉莉明白过来那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感到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颊,而他显然觉得她的反应非常地有趣:“天哪,别告诉我你还是处子——”在这句话结束之前他就甩出了他的鞭子,茉莉不得不从另一张**滚落,她裙子的一角被鞭子所卷起并且撕裂,羽毛在空中飞舞,但她滚落的同时朝木橱狠狠踹了一脚,油灯从上面翻落,砸到地面,火焰平铺到地板上,舔舐了一会儿,很快就熄灭了。

等候已久的黑暗从窄窗外涌进来,铺满了整个房间。

现在轮到我主场了,茉莉想。

她收敛了呼吸,并且放缓了心跳。虽然不如吸血鬼们的心跳缓慢,但以小巴尔茨的听力,肯定无法捕捉她行走的动静。她在地板上移动,轻巧得如同一片划过湖面的羽毛。相比之下,他的行动和呼吸都太嘈杂了,整个空间里充满了他因为恐惧黑暗而变粗的呼吸声。当茉莉将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听力上的时候,她能感知到他的心脏,就悬在她面前不到两臂远的空中,鲜红的,疯狂的跳动着。

“出来!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我知道你想干掉我爹!然后拿回属于波平斯家的财产!”他原地打着转,盲目地挥动着鞭子。

而茉莉充耳不闻,她脱掉了鞋子,挽起裙摆,然后伸手朝一边的墙上摸索,悄悄取下了一条带着陈年的樟脑味道的长裙,朝小巴尔茨劈头盖脸地扔过去。

他尖叫起来,这不仅仅因为那条裙子像一个暗恋他已久的鬼魂一般纠缠着他,还因为茉莉从他身后朝他膝盖踢出的一脚。他疯狂地撕扯着裙子,发出诅咒:“你知道等我抓住你之后我会对你干什么吗?我会让你穿着你母亲的衣服,然后再干你,就当着我爹的面!我知道他早就想这么干已经很长时间了!”

他把裙子从头上扯下来,发出嘿嘿的笑声:“你知道,虽然他是个早就该死的糟老头子,但他毕竟是我爹,等我玩完你以后,说不定会让他也分一杯羹……”

他忽然住了口,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室内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连同那不断敲击着窗户的枯枝。但这是不可能的,在从窄窗透过来的一点淡淡的星光的照耀下,他能看清那些在风中摇晃着的枝条,它们比任何时候都看起来更像是巫婆的手指,在不停地抓挠着。他试图大声吼叫,喉咙里传来痛楚,但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我聋了,他恐惧地意识到,再也无法歌唱,也无法演出。他举起自己的手指,努力想要看清它们,却发现他们像倒映在水中的幻影一样地弯折起来。然后是谁的愤怒灌了进来,如同灌入头盖骨的岩浆,他痛得几乎要弓起身体。

一张脸忽然自黑暗中出现,在星光下呈现出几乎透明的乳白色,离他如此之近,几乎跟他头顶着头。

“嗨。”

茉莉面无表情地说,然后用戴着颈套的拳头揍向他的**。

这是一只体型相当大的鸟,收拢在身体两侧的翅膀泛着黑紫色的光泽,翅膀尖端的羽毛尤其明显。它刚刚在旁边的树林里吃掉了一只误入它的领地范围的麻雀,所以现在还不是很饿,驱使它来到人类营地的,不过是这几个月来所形成的如同时钟一般准确的习惯:当夜晚已经渐深,连最调皮的小人类们都被裹在熊皮里睡着之后,篷车外熄灭了的火堆里,能够拣出不少鱼骨头,还有鹿肉和面包的残渣,简直就是天赐的运气:只靠这些美味,它就能度过眼下即将到来的寒冬。

但当它按照惯例飞到营地,降落在最高,也是装饰品最多的篷车顶上之后,却发现这个夜晚人类们根本没有打算睡下:他们聚集篷车前的空地上,绝大多数都紧闭着嘴,沉默不语。一些身强体壮的正忙着扯开那些它之前从未留意(没有肉,只有硫黄和火药气味)过的篷车的遮雨布,然后将里面的某样不祥之物取出来,分发给其他人。那样东西的形状让它的脊背上的羽毛一阵颤栗。它忽然想起了突然爆发的响声,刺鼻的火药,浓烈的血腥还有从空中坠落的哀鸣。

这只鸟儿做出了明智的决定,还是离这些东西越远越好。它张开了翅膀,如同一把黑色的雨伞,从折叠的状态缓缓打开,爪子用力蹬着车顶,跃进了空中。

飞翔却在瞬间转成了急速的下坠。

一个沉默,苍老的意识在这个时候钩住了它的爪子,并且在它四周无可抗拒地高高升腾起来,如同黑暗汹涌的巨浪。它挣扎着发出一声嘶叫,便遭遇了灭顶之灾。

短暂的黑蒙和眩晕之后,这只鸟儿发现自己已经飞起在半空中,带着凉意的河风穿过它翅羽间的缝隙,它的爪子朝后贴得笔直,正在空中滑翔。它身下的顿河看起来就像是一道光滑的丝绸,在两岸的紫色鸢尾花的点缀下,静静地朝着东面的大海流淌,偶尔泛起漩涡,这意味着河面下的暗流或许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在它的身后,人类营地中央燃起的火堆发出的光芒在顿河的波浪上起伏,如同千万盏散落的河灯。与此同时,鸟儿敏锐的嗅觉察觉到风中传来的另一群数量众多的人类的汗味,而且,它已经能够望见,在远处山路上移动的,排列成之字形的火把。

飞过去,再靠近一点儿,一个声音在它的头盖骨下面说,其效果如同收紧了套在它脖子上的一根绳索。

死亡。恐惧。饥饿。没有食物。鸟儿抗议。但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姿势已经做出了相应的调整。这个意识过于强大,它完全无力抵抗。

会有食物的,我保证,那个声音阴郁地说。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你就会有很多新鲜的人肉可以吃了。

这只鸟落到了一棵橡树上,它抖动着收拢了翅膀,此刻在它脚爪下轻颤的是一根横生的树枝,其高度刚好可以俯瞰从树前经过的人的头顶。它并没有等待多久。就在树枝的颤动差不多要停止的时候,它前方的枝丫间就燃起一团火光,随后跟着更多的火把,来自浸满了焦油,再缠在木棍上方的布条。就鸟儿所见,火把的数量至少有二十只,而人类的数量是这个的两倍。在火把的光芒下,那些覆盖着铁锈色或者金黄色短发的头顶异常清晰,但它们主人的面目却模糊不清。它们笼罩在鼻子和前额拖下的阴影中,这让他们的面目,即使还没有算上紧皱的眉头和下垂的嘴角,也已经显得足够的狰狞。鸟儿在他们身上嗅到的是面粉、奶酪、羊,还有——最后这样让它脑子后面那个意识罕见地瑟缩了一下——银器的味道。即使不看那些被握在粗壮的指节间的长耙子和木棍也能知道,他们是一群农夫。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长手长脚的小伙子,跳着走路的样子颇像某种总是安分不下来的动物。他没有留意脚底下,差点在下坡的路上滑倒。

“见鬼的!”在他的肥胖同伴拽住他的胳膊的时候,他大声诅咒道。

鸟儿嘎嘎地笑起来。在夜里,它的鸣叫声传得很远,就像一个端坐在树杈上的巫婆所发出的那种笑声。小伙子被吓到了,他伸出了火把,以便看清笑声的来源。

“一只乌鸦!”他朝后面退去,摸索着胸前的十字架:“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早知道!我该听我妈妈的话,呆在家里不出门的!”他的胖同伴大声咕哝着。

整个队伍的行进都被阻挡了,从队伍的后面跑出来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人类,他满头的白发在鸟儿的眼睛中晃动着。内疚,怀念,还有一阵新的痛楚——陌生的情绪从那个控制它的意识那里传来,是鸟儿的小脑子里从未出现过的。

“前面出了什么事情?艾迪?你知道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吉普赛人的营地吧?你确定你的脑子真的理解这个词的含义:越快越好?”

“是的……是的,尼尔老板,但,这是只乌鸦……”

后面跟上来的几个人也看到了鸟儿,而它无辜地将脖子转向一侧。迟疑的神色出现在他们所有人的脸上,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乌鸦是魔鬼的使者。”

“还是死神的象征,这意味着今晚有人会死掉。”

“是的,是有人会死掉,但死的会是那个吸血鬼,你们不是看见过他在舞台上虚弱的样子吗?难道不是你们自己告诉我的,‘简直连站都要站不起来’?今晚他刚刚和人战斗过,我亲见看见,这战斗消耗了他过多的体力,这很有可能是我们仅有的一次烧死他的机会了,等他明早恢复过来之后,再要杀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几个农夫的脚朝前挪动了几下,又再迟疑地减缓了速度。

“咳,你看,尼尔老板,那毕竟是个吸血鬼,我是说,杀死一只倒没什么,问题是,那样的生物可不止一只。”

“我早知道,我该听我妈妈的话回家去,她总是说,别惹麻烦……”

“依我看,那不过是只渡鸦而已。”

一个女声打断了他们,鸟儿看见她穿越迟疑的农夫,而他们下意识地给她让开一条路来,就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们畏惧,也让鸟儿脖子后面全部的羽毛都立了起来。这个肤色白皙的女人站在它下方,抬起头来打量它,玳瑁眼镜遮掩着她微笑的眼睛,一缕金发落在前额上。奇妙的,在那双碧绿的眼睛的注视下,那个处于它脑子里的意识罕见地沉默了。

“鸟喙上的黑须和羽毛上的紫色光泽都说明这是一只渡鸦,而且,我看它还是只相当聪明的家伙。”她朝鸟儿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然后转过头去向男人们解说:“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渡鸦在神话里是仙灵的使者,它是来护佑我们的,因为我们的行动乃是为了行使正义,曾经被延迟,被掩埋了足足十五年的正义。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尼尔老板的诉说,然后义愤填膺吗?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难道不是自愿来到这里,发誓要将那家伙置于死地的吗?”

她语调里的威严起到了威慑的作用,而她又向前走去,如同表示友好一般轻触了艾迪的手臂。

“我相信你们不会让我失望的。”她望着他的眼睛说。

艾迪的站姿立刻发生了改变,开始在原地前后摇摆,他的眼神呆滞起来,而艾琳继续向前走去,对接下来的几个农夫都做了同样的事情。

……7个,这数量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那个声音在鸟儿脑子里又响起来,搞不好,艾琳的大脑控制术才是我们中间最强的一个。

“而且,你们绝不用担心后果。”她对着队伍中剩下的人们举起了手中的一样东西,火光下,它反射着阳光一般的耀眼光泽:“我自己本人就是夜晚的贵族,夜女王的亲信,而同时,我还是携带日女王狮子徽章的使者,你们今天所行之事,必将受到两位女王的褒奖。”

“如果不抓紧这次机会,这魔鬼就要逃走了。”艾迪举起双手,机械地回应。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我早就知道该烧死他。”胖子继续咕哝着:“我早就知道。”

我看够了,那个意识命令着,回营地去。但是鸟儿没有听从。它忽然闻到了一股混合着新鲜的尸体和陈旧的腐尸的味道。食物!这只被控制多时的渡鸦失去了耐心,它朝着天空发出嘎嘎的召唤声,然后张开了翅膀,朝那个散发着食物味道的影子扑过去。它看起来比一般的尸体要健壮得多,可供食用的肉也多得多。鸟儿的眼中掠过竖立的火把,它们的热量差点烧到它的翅膀尖端,还有农夫们抬起来的充满诧异的脸。那具尸体是站立着的,而且它居然朝它扑来的方向扭转了身体,微微掀起斗篷的一侧,一弯利刃的光芒在那下面闪动,而尸体的手在朝着它移动。

停下来!那个意识勒紧了它的缰绳,生生扭转了它运动的方向。在弗兰克把你劈成两半之前!

这个声音还没有从它的小脑子里彻底消失,一样在空中旋转,并且速度惊人的东西就追上了它,削掉了它的一部分尾羽,渡鸦发出了嘶哑的惨叫,一面奋力展开翅膀,飞进了黝黑的夜色当中。

直到确信已经升高到远离地面上的威胁,它才调转身来,朝自己死里逃生的地方望上一眼。从那个捕获它,奴役它的意识那里传来了另一种新的悲伤,让它全部的羽毛都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

走吧,它最终说,送我回营地,我会放你自由。

唯一的亮光来自窗外的淡淡星光,在这样的微弱光亮的照耀下,小巴尔茨的身体在地板上缩成一团,缓慢转动着脊背,喉咙里发出被忍住的呻吟。

她走过去,将一只脚踩在他的后背上。

“起来。”她命令道:“虽然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但我还算手下留情。”

“大脑控制术!”他勉强从牙齿间吐出破碎的音节,然后是嘿嘿的笑声。“是我的错,我太低估你的火辣程度了。”

“严格地说,那只是初级,但对你来说应该足够了。”茉莉面无表情。“现在起来,回答问题。”

小巴尔茨抬起头,茉莉注意到他嘴角的讥诮,以及张开嘴准备给出的嘲讽,但随之而来响起的脚步声和对话声打断了他。有灯光摇曳着,从门板下方的缝隙中照射进这间女仆卧室来,同时传来的还有脚步声,来自一个体重超标的老人,他手中的拐杖不时沉重地落到地面,发出咯吱的响声,他的左腿无力,在地上拖动着,而这让他两侧的脚步极不对称。茉莉将全部的听力发挥到极限,迅速判断着。还有另一个脚步声,更轻快,几乎是踮着脚尖,伴随着裙摆匆匆的摩擦声。

“老爷?老爷!我说过,少爷他不在家里,他上镇里去参加收获之夜了!”

一个高亢的,容易让人联想里不停扇动翅膀的母鸡的女声喊着。

“比(闭)追(嘴)!”另一个人用上了年纪的人那种含混的语音回答,他颤颤巍巍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威严,似乎惯于发号施令。连续的几下撞击声从门板上传来,听起来用的是他手中的拐杖。茉莉揪住小巴尔茨的衣领:“如果你敢说出我在这里,你就死定了。”

“好让我爹知道我栽在一个女人手上?美人儿你太不了解我了。”

茉莉把他扔回地板上,环视了一下室内,几步迈到床头的木橱旁边,将它转回原位。和她设想中的一样,原本退开的墙壁开始轰轰作响,朝原来的位置挪动。

“这里是伊莎贝娜的卧室!而她今天感冒请假休息了!”

“打,打,打开!”老人愤怒地喊着:“别,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他在里面干些什么勾当!”

茉莉闪身躲在那些戏服中间,并努力用它们掩盖自己,墙板以令人着急的速度在她面前缓缓挪动着,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在一串钥匙的碰撞声中打开了,释放进来一团耀眼的光圈,来自一盏银质的分枝烛台上的四支白蜡烛,同时闯进来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的老人。他秃顶得厉害,狮子般的脸庞周围围绕着一圈银发,一丝不苟地穿着全套正式的三件套西服,背心的口袋里垂下来一截镶钻石的表链。他举着铁质包头的拐杖的样子,就好像那是把利剑。

小巴尔茨抬起一只手来挡在眼前,他只穿着衬衣,而且胸膛**地躺在地板上。站在门口的中年妇人开始捂着心口尖叫,她的卷发堆在头顶,用一只滑稽的带花边的小帽子固定着。

这就是滑动的墙壁在茉莉面前合拢,就好像拉上了长长的帘幕一般时,她所见到的最后景象。所幸两堵墙壁之间并非完全合拢,有几缕光线和声音正在持续不断地漏过来。

“晚上好,父亲大人。”茉莉听见小巴尔茨用登台表演般的兴高采烈说:“晚上好,卡萨伦卡太太。”

妇人发出了一声呜咽。随后是老人的声音,奇妙的是,那其中的含混和结巴都瞬间消失了:“留下蜡烛,现在就走开,卡萨伦卡。”

“您在说什——”

“我说现在就走!这是我们家族的私事,又或者,你更希望我开始追查过去八年里你在我的酒窖里喝掉的每一瓶拉菲的去向?”

烛台磕在柜台上的响声。裙摆摩擦的响声。以及当这一切都消失之后,重新响起的沉重的脚步声,其中两侧不对称的部分当然也已经完全消失了,甚至拐杖和地面接触的声音也不再传来。从随后响起的小巴尔茨的呻吟和床铺下陷的吱呀声判断,应该是老人将拐杖伸给了小巴尔茨,而后者抓着它挪到了**。

“多谢。”小巴尔茨喘息着:“不过你错怪她了,偷那些酒的人是我。”

“我知道。就像我对每个收获之夜发生在这个女仆卧室里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一样。”老人拖长了声调:“那么,这次碰到的是个硬骨头,所以硌了牙齿?”

“相当硬的骨头,不过你从来不感兴趣的,我猜。”

“既然今晚是如此难得的机会,让我们来数数你这些年来都干了些什么,亲爱的儿子,在我在为我们保管的土地苦苦经营的时候。”他清了清喉咙,开始数:“酗酒。爬上你所遇到的每一个女人的床,为此我不得不遣散了家里所有在40岁以下的女仆。去法国学习莫名其妙的音乐,而这当然意味着朝火坑里扔进去更多的钱,我有遗漏什么吗?对了,还有赌博。但我从来没有因此责备过你,没有因此说过你一句,我有过吗?”

“所以你今天忽然决定要算总账?”

“不,不,不,这些都不算什么。这些都是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而钱这种东西,你知道的,它是可以生长出来的,就像羊毛生长于羊身上,而大麦生长于土地——我们所拥有的,顿河两岸最肥沃的,最适合酿造真红的大麦生长的黑色土地,既然我们提到了它,我就顺便再说一句,你所邀请的那位美女顾问,她刚才拜访了我,并且告诉我一个消息:你在巴黎的赌桌上将我们最肥沃的二十英亩土地输给了她。”

“那是她们耍诈!”

“和一群能听出你的心跳和呼吸变化的吸血鬼玩牌?要我说,这是自掘坟墓。但这还不是全部,在你雇佣她,或者是她强迫你雇佣她的时候,你是否知道她是女王血卫?”

沉默。

“很好,亚历山大·D·巴尔茨,你违背了巴尔茨家族最重要的两个准则:不得损害波平斯家的土地,不得引起两位女王的关注。因此我不得不宣布……”

“不!”

“我很遗憾,亚力,但我已经给我的律师发过电报了,你的继承权被永久取消。”

茉莉朝墙板靠得更近了些,小巴尔茨在以高出他平常太多的频率深深地呼吸着。

“所以你就这么迷恋她,哈?”他的声音和平时的完全不同,不再是那种花花公子似的满不在乎的语调,而更低沉,更类似于一个匪徒。

“谁?”

“得了吧,我们都知道那是谁,伊丽莎白夫人的画像现在还贴在咱家客厅里呢,难道你还等待着她的继承人从不知道哪里的沟里爬出来,好让你把这块肥肉原原本本地吐出来还给她?这是我们家的财富,属于我的财富!”

“我们只是看管者,正如女王的命令中所说的一样。”

“这借口可真冠冕堂皇啊,就像你没有和吸血鬼勾结,杀掉波平斯全家一样!”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划过茉莉的眼前,她感到两耳轰鸣,不得不将发烫的脸颊从冰凉的墙缝上撤开一点儿。我已经如此临近了,和最终的真相。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同时弯曲了两根手指,亲吻了指节。我们天上的父,请护佑我,令我即使走过死亡的荫谷,也无所畏惧。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自遥远的窄窗外的天空中,滚过一阵沉闷的雷声。

利用一只渡鸦的感官并不是夜晚的贵族所通常会采取的举动。附身在动物身上,然后最后忘记自己其实是人类的事例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在漫长的吸血鬼历史上发生过。但作为一个深陷在神罚发作中的吸血鬼,唐宁其实没有太多的选择。神罚的蔓延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语气,他刚来得及见到曼菲斯一家,还没有将道别的话说出口,就一头栽倒在地,浑身僵硬如同石块。眼下,他正躺在外围区的一架篷车里,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将他搬到这里来的人肯定是玛莎,她好心地往他的身上搭了一条床单,但这对于他的状态没有丝毫的帮助。他既看不见她,也感觉不到她的任何动作。即使她现在将燃烧的铁块烙上他的胸口,他恐怕连眉毛也不会颤动一下。

那个人们通常会叫做黑发魔鬼,有时候也会叫做艾萨克斯·布拉德的苍老的鬼魂,正蜷缩成一团,漂浮在彻底的黑暗深处。在这里,没有一丝光线,除了他自己的喃喃自语,也没有任何声音能够传达。他根本无需睁开眼睛,便能知晓自己现在的样子:皮肤起皱,头发掉落,苍白如同僵尸。

一开始,神罚只会是短暂失灵的恢复能力:一道突然出现在膝盖上的,二十年前的旧伤,很快就会消失无踪,但它就像是黑死病人肿大的淋巴结,时刻潜伏在身体里,提醒着:你虽长生,但未必不死。

而且最后死亡会是以一种绝望的方式:到这个地步的时候,所有的感官会一一出现混乱,最后全部丧失。即使是汹涌的伤痛,也会在这个阶段全部消失。构成这个灵魂的本质将只剩下疲惫,还有绝望。以及那个最终的问题: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这鬼魂蜷起瘦骨嶙峋的身体,两臂在胸前交叉。他忍受着听力失灵的痛楚,并且耐心地等待着这个阶段的神罚消退,或许它永不消退,不过他已经厌倦了。他伸出仅存的一丝意识,捕捉到那只渡鸦的时候,正陷在极度的自我厌倦里。从鸟儿那里传来的新鲜的感官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并且验证了他的猜测:尼尔果然准备带人来烧死他,就像他解除他脑子里的封印的时候所预料的那样。

一丝嘲讽的微笑从他的嘴角浮现。毫无疑问,他们会将这当做是莫大的功绩,留着在火堆旁向孩子和家人炫耀:我们烧死了黑头发的魔鬼,你们听说过吗?就是那个抓住了蓝胡子伯爵,还把白教堂的开膛手咬得半死的吸血鬼?有半个英格兰的孩子们,听到他的名字都不敢在晚上啼哭?但他们将不会知道他现在所处的状态,不会知道他受到神罚的困扰已经有60年之久,情况一直在恶化,只除了一次小小的意外。

这个灵魂朝着虚空微笑起来,即使这个微笑将永远不会有人所看到,他所陷入的回忆无人知晓,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在半空中勾画着某个人脸颊的线条,然后将手掌贴了上去,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态度,吻了吻自己弯曲起来的手指关节。我们天上的父,他喃喃,至少这永恒的坟墓曾短暂地裂开过一次。

这就像是一句咒语,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他成为了另一个人:脸颊传来墙壁冰冷的触感,眼前是一道狭窄的缝隙,有灯光,昏黄的灯光从缝隙中射过来,两个男人在争吵,他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几乎无从分辨。而这个人抬起一只形状纤细优美的手,以同样的虔诚吻了两只弯曲的手指。正是这只手,在收获之夜的舞台上,与唐宁的手紧紧相握。我们天上的父啊,他听见这个人说,同时感觉到她胸口的爱意汹涌。更可怕的是,他清楚地意识到,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中真正所想的人是谁。

这让他颤栗。

幻觉迅速地消失了,就和它降临时一样迅疾无情,他甚至怀疑它的真假。但在幻觉的最后,他听到天空中滚过的阵阵雷声,而当他打着冷颤从幻觉中脱离出来的时候,篷车车顶正在因为头顶的雷鸣和风声而簌簌发抖。

这么说,那是真的。虽然他曾经单方面斩断和茉莉的联系,但很显然,斩断得还不够彻底。他的听觉依旧处于失灵状态中,有一些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不断地敲击着他的耳朵。

“你好,尼尔老板。”

“你好,尊敬的维特萨。你好夫人,啊,还有小伙子们。”

众多的脚步声,从河泥里拔出靴子来的声音,从裤子上滴落的水滴,被调整状态的枪支,从坐姿改为站起来的衣服摩擦声。唐宁想象着曼菲斯抱着双臂,叉开两腿站在自家篷车台阶上的样子,那对双胞胎肯定跟随在他身边,举着跟他们的身高差不多长的火药枪。

“深夜来访,非常抱歉,但我们无意冒犯罗姆人。”

“是吗,那正好,因为我们正打算狠狠地冒犯一下骑士镇。”曼菲斯肯定在皱眉头,然后噘起厚嘴唇,那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红头发的玛丽安是我们部落的姑娘,而小巴尔茨强行带走了她。罗姆人是自由的部族,我允许骑士镇的小伙子用鲜花和歌声追求我的姑娘们,甚至爬上她们的床,但违反她的意愿带走她则是另一回事情。这是对我们整个部落的侮辱。”

“玛丽安是自愿把黄玫瑰给小巴尔茨的!”

“我的儿子们不这样想。”

“玛丽安哭了,你们害她哭了!”这声音来自双胞胎中的一个,麦克,比较大的那个,唐宁想,他的声线更粗一点儿。“她跟约瑟看着彼此的样子,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她真正爱的人是谁!”另一个附和他的兄弟。

“说到你们叫做约瑟的这个人,”尼尔清了清嗓子:“他是个罪大恶极的罪犯,我们现在就要求你立刻交出他。”

尽管早就预见到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它成真的时候,滋味会好受一些。唐宁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愤怒想着:那么,我们现在就要开始了,对吧?

“然后呢?你们这帮暴徒,带着火把闯进我们的营地,你们会对他做什么?”

“我想这不关你的事情。”

回应他的是火药枪被上膛的声音。但是镇民的人数更多,他们的手中还有火把。

“烧死他!”有人呼喊,听起来似乎是艾琳最早控制的那个小伙子,同样的呼声开始此起彼伏,伴随着火把被上下舞动时候的呼呼声,直到最终归为平静。

“你知道吗,尼尔,”曼菲斯的声音很平静:“在罗姆人的传统里,分享过一壶酒的,就算是朋友了。”

“我很抱歉。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现在后悔了,我应该任由你躺在对岸冻死,如果你肯留意的话,你当初摔倒的地方正好是你们今天涉水过来之处。”

“那魔鬼杀了人类!白昼的子民!”尼尔·卡迪夫喊起来:“他撕裂了每一个人,把胳膊和腿直接从身体上撕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吸血鬼们自我辩护时提到的觅食饥渴,而是纯粹的屠杀!血溅满了整个舞会大厅,然后他把窗帘都扯下来,盖在尸体上,点了一把火……”

是啊,我记得那场景。即使在神罚之中,那场景我也终生难忘。连天花板上的彩绘图案也被鲜血所溅满,而仅仅只是回忆,也令我的喉咙因饥渴而咯咯作响。太浪费了,那么珍贵的血液。

“说得就好像你亲眼看见过一样,逃跑尼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外号吗?”

“是的,我逃跑了,如果不是这样,他本来也是要杀掉我的!……”

够了,这简直是太无聊了,你们快点儿把这段演完吧,无论是农夫也好还是吉普赛人也罢,快点联合起来,演出震惊、愤怒,再蜂拥而至,掀开篷车,将僵硬如尸体的我拖出来烧掉。说真的,在我设想过的死法当中,这还不算是最可怕的一种,只不过我有可能要烧很久。唐宁咬牙切齿,我允许你们在我的墓前跳舞。如果愿意,你们还可以把我的头装饰在你家的墙壁上。

然后他听见曼菲斯说:“那又如何?”

感到震惊的不仅仅是尼尔,还有唐宁。而后者,必须得承认,如今世上已经很少有东西能令他感到惊讶了。

“你在说什么?”

“罗姆人不问过去,每个加入篷车团的人都有过去,你以为我们只是一帮流浪汉?今天在场看着你的,就有杀人犯、小偷、骗子和海盗,偷渡客。但只要加入了我们,我们就只是罗姆人,千百年来,我们就是这样生存的:只朝前走,绝不回头。”曼菲斯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唐宁几乎能感觉到其中的热度,滚烫如蓬勃的鲜血,流进了他的血管中:“约瑟从强盗手中救过我们的车队,他是我的家庭成员,也是我们部落的成员。你们已经夺走了我们的玛丽安,而现在又要闯进我们的地盘,夺走另一个成员的生命,如果我允许你这么做,全欧洲的人都会知道,罗姆人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他调整了手中的枪支。在唐宁的耳朵里,那是轻微的咔哒一声。

“是时候让你们知道,带给罗姆人如此严重的侮辱,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曼菲斯深吸了一口气,直到魁梧的胸膛里喊出响亮的声音:“来啊!让我们教训完这帮混蛋,再把玛丽安带回来!”

在篷车的穹顶下面,唐宁猛然睁开了全黑的双眼,像一个差点溺毙的人一样急速地呼吸着。然后他勉强地伸出手,打量着自己的手掌,枯枝一般的手指正在重新丰满起来,不再是苍白的死色。他自嘲地笑了,一把撕开了裹在胸膛上的床单。

人类啊,他们总是会带给你惊喜。

“胡说八道!”

“怎么,害怕得发起抖来了?这可根本不像你啊,既然你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说真的,我的父亲,我还真的是应该为你的创意鼓掌呢。我俩真是一个血脉传承下来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巴尔茨在咬牙切齿。然后传来的是纸张的悉率声。

“这,这是什么?你怎么会……”

“这个嘛,是我在你的保险箱找地契的时候发现的某样不得了的东西。”

“还给我!”

“好让你脱光了我的衣服,把我像叫花子一样扔到大街上去?绝不,老头子,现在这东西是我的**了。”

“那不过是,不过是我的情人给我写的信……”

“喔,那么你也承认这是一封情书?来看看这些火辣辣的句子:

我走遍世间海洋

我唱尽人世欢歌

可我无法忘记你

我在最深的黑暗中堕落

我在最初的黎明中死去

可我无法忘记你

我剖出我的心

燃烧它,将它揉为灰烬

当第一缕阳光坠落之时

你会看见我的心最终的样子

它闪耀如钻

湛蓝如血

这些诗句,这些被不知名的手指写在纸上,然后又被小巴尔茨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夜晚于一个密闭的房间内读出的字句,它们奇妙地依旧滚烫,仿佛才刚刚写就,带着让人无法触摸的绝望和爱:一份被禁止的情感。

“还有这一句:‘随信附上我的心,它就像钻石一般湛蓝剔透。这是我的未婚夫给我的新婚礼物,但是上帝知道,我想要嫁的人只有你。’碰巧,托你送我去巴黎所接受的大学教育的福,我在那些该死的老学究手里阅读过全部的女王签字颁发的敕令的副本。我知道这些纸张和墨水绝非任何哪个普通的贵妇人所能拥有,更不要提这上面的水印,还有这种独特的,每个a都朝右倾斜,而且拖出一个小尾巴的写法——”

“住嘴!别再说了!”老人喊。

“众人皆知的是,我们亲爱的维多利亚日女王,她在1840年嫁给阿尔伯特亲王之后,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到那座石头堆砌出来的别墅避暑。需要我提醒一下吗?它就在河对岸,你每天都能看到。同时她还会造访她亲爱的男爵,尤其是参观他在地下的秘密酒窖,以考察真红的酿造状况,每次长达两三个小时。这些都是太阳报上津津乐道的小道消息,不是吗?所以人们都在传说,波平斯男爵是女王的新宠。从这封信上的内容看起来,他在女王心中的地位恐怕还要高得多呢!”

纸张挥舞的声音,茉莉想象着小巴尔茨脸上得意洋洋,咧开的笑容。

“这家伙可真是个幸运儿,还拥有阿尔伯特亲王送给女王的蓝宝石,看在上帝的份儿,那可是人们在印度发现的最大的一颗蓝宝石,我敢说它有拳头那么大吧。对吧,老爹,当你每天晚上把它从床头暗格里取出来擦拭的时候,一定再清楚不过了。”

“这是污蔑!”

“诚实点儿吧,亲爱的老爹,我是在说土地、矿产、森林还有阿尔伯特亲王的蓝宝石。为什么不创造一场从天而降,恰到好处的意外事故,让这一切都成为巴尔茨家族的囊中之物呢?如果我是您,我也会这么想的。”

茉莉听见拐杖划破空气,但没有击中肉体的声音传来。她猜想小巴尔茨要么躲开了,要么用手抓住了拐杖。

“想不想知道我是从哪里得知真相的?很简单,因为你疏忽大意,居然允许尼尔那老家伙存活至今,你以为这些年酒窖里的好酒只进了我一个人的肚子里么?不不不,您的这位前任首席男仆有个毛病,就是太容易喝醉。虽然他每次只吐出一点儿,就像咬得过死的蚌壳,可只要把每个碎片拼凑起来,加上他一直以来对吸血鬼的病态惧怕,真相并不难猜。”

“污蔑你自己的父亲!毁灭你自己的名誉!”

“是吗?那你要不要告诉我,原定出席舞会的小提琴手怎么会突然抱病,而你却推荐一个临时出现的陌生人顶替他作为首席出场?”

“把——信——还——给——我——”

“我还没有说完呢!雇佣吸血鬼作为杀手,这主意不错,但他恐怕确实做得过火了一点儿!十三条人命啊我亲爱的父亲,你在夜里的时候,你心爱的伊丽莎白夫人难道不会穿着那身红裙子出现在你半夜的梦里,朝你索命吗?”

接下去就不再有任何对话传来了,取而代之的是肉体相撞的沉闷声响,被勒住的喉咙发出的嘶哑咒骂,还有衣服剧烈地摩擦着,床脚被提动,尖利地划过地面。然后是一声沉重的响声,像是有什么狠狠地撞上了床头那只木橱。有一样重物紧接着轰然掉落,在地板上咔啦啦地滚动起来。

是老巴尔茨手中包了铅头的手杖。

“啊啊啊啊!”老人的呻吟声传过来。与此同时,茉莉面前的墙板开始缓慢地朝一侧滑开,原本是一条细线的亮光,现在慢慢平铺开来,在她面前展示出一副覆盖着白发的头颅。老巴尔茨现在就躺在木橱附近,手捂着心口。

“我的药!在我的背心口袋里!”

小巴尔茨背对着茉莉,蹲在他的身边,看起来在老巴尔茨身上摸索着。

“把它给我!”

但他只是将一只握起来的手悬在半空。

“发电报给你的律师。恢复我的继承权。现在就发!”

“你杀死我了!”

“发还是不发!”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要杀死我了!”

几乎是在墙壁刚推开一道仅能容一人通行的缝隙的同时,茉莉就从密室里挤了出来,她**的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迈过老巴尔茨掉落的手杖,被撕裂的裙边从手杖上方轻轻地掠过。小巴尔茨没有注意到她,她从他的背后悄悄接近的时候,他朝一侧鼓起的面颊上是汗水在闪闪发光。

“发电报吧,亲爱的父亲。”他咬牙切齿地哄骗着:“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也是那蓝宝石的继承人。说你会把它留给我!”

老人没有回答,他正抓挠着自己的前胸,马甲上的钻石纽扣纷纷掉落。他用来瞪视自己儿子的眼神异常可怕,一只眼睛的眼白被鲜血所充满。但是他很快看见了茉莉。当她走到小巴尔茨身边时,他张开了嘴,从喉咙里发出嚯嚯的响声,像是忽然呼吸不畅。而茉莉刚刚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母亲的长裙,散落了头发,赤着脚,突然出现在这间密闭的房间里会有怎样的效果。

“男爵夫人!”老巴尔茨用窒息般的声音喊道:“上帝宽恕我!”

然后他朝一侧转过头去,失去了意识。茉莉朝小巴尔茨扑了过去,从他紧握的手指间抢出来一只小玻璃瓶,大约只有人的小指头那么高,盛装着一种玫瑰红色的**。而小巴尔茨居然没有任何抵抗地任由她这么做了,当她拔出了瓶塞,用滴管将**滴在老巴尔茨发紫的嘴唇上的时候,他朝后面退了几步,打量着躺在他脚下的父亲。

**从嘴唇的缝隙中渗了进去,但却没有带来任何效果。老巴尔茨放在胸口的手指开始泛出死灰色。

“他死了。”小巴尔茨宣布:“你吓死了他。”

茉莉对他怒目而视。

“是因为你延误了他的救治!你抢走了他的药品,我就在这里,我听见了,你对他见死不救!”

他在狭小的室内前后走着,手伸在自己的头发之间,把头发弄得更乱了。

“没错,没错,但这都是因为他威胁我!他要把我赶出去,他要让我一无所有,要不是他那么固执,他该早点答应我的!现在他又让我成为了杀人犯!啊,这是什么样的手啊,它要挖出我的眼睛!”他神经质地盯着自己举在眼前的掌心,就像那上面真的有着血迹:“‘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

茉莉几乎要开始怜悯他了,但他很快又再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但你会替我作证的吧?在法庭上?你会说,他是心脏病突然发作……”

“我会告诉法官,我所见到的全部事实。”茉莉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看着他,连同他举起来,似乎想要掐到他脖子上的双手一起看在眼里。“如果你想连我一起杀掉,你可以试试看。”

小巴尔茨的脸变得苍白了,似乎他所有的血液都朝某个刚刚才遭受过巨创的部位汇聚而去。他朝后退去,发出含糊不清的几声咒骂,把手按在眼睛上。

“明天律师就会来,该死的!他修改了遗嘱!而我会被剥得一干二净,手里只剩下一封信,写着些‘我的心湛蓝如血’的废话……等等,等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当第一缕阳光坠落之时,你会看见我的心’!我知道蓝宝石被老家伙藏在哪儿了!”

小巴尔茨跳了起来,撞开门,沿着走廊跑开了。茉莉跟着站起来,但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裙子。老巴尔茨睁着带血的眼睛,急剧地喘息着。

“莉齐,莉齐,宽恕我,求你。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做,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

有眼泪流进那花白的胡子里面。另一只手也伸了上来,老人将整个脸都埋在她的裙子里。

“我怎么会知道,他是吸血鬼呢?他的小提琴技巧如此高超,连尼尔都赞叹不已。但我绝没有和他串通,你要相信我。”

茉莉把手放在那颤抖的白发上。

“我宽恕你。”她说。

老人的身体渐渐不再颤抖了,他抬起头来看她。

“所以你是来接我一起走的吗,莉齐?”

“是的。”茉莉点了点头。老人的目光开始涣散了。“但是拜托你告诉我他是谁!”

“……谁?”

“是的,那个杀死我们,害死我们的吸血鬼,他是谁?名字,相貌,或者任何可以让人认出他的特征。拜托你,我以波平斯一家十三条鬼魂的名义命令你!”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老人开始向后退去,在地板上拖着他已经半身不遂的沉重身体,喊叫着:“他来了,他就在外面!”

雪白的闪电在那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室内,当亮光消失之后,茉莉扭头朝老人的目光所指之处看去,那里只有在狂风中不断敲打着窗户的树枝而已。

“谁?告诉我那是谁!”

“魔鬼!黑头发的魔鬼!”老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与此同时,巨大的雷声在空中炸裂,整栋楼房都在簌簌发抖,树枝的阴影猛然暴涨,如同朝着咽喉扑过来的野兽的利爪。茉莉被震的头晕目眩,就像地板忽然裂开,而地狱的场景短暂地展现在她的眼前一般。等她扶着木橱,勉强稳住了身体,老巴尔茨已经在她面前的地板上伸直了胳膊死去了,面孔僵硬,凝固着一个惊恐万状的表情,伴随着窗外传来的暴风雨疯狂地鞭打着树木的唰唰声。

而这个雨夜,才刚刚开始。

一开始,那只是些细小的雨点,它们落在火把上,几乎在瞬间就嘶嘶响着蒸发了,但是随着风势的加强,带来了不时冒出紫色闪电的雨云,在夜空中翻滚着。雨水如注,而且冰冷刺骨,但在瞬间便浑身湿透的人们顾不上这些,他们正忙着掐对方的脖子,或者努力从对方的胳膊下面挣脱开来。好几把长耙在空中挥舞,被它击中的雨柱化为四溅的雨水,一个农夫被抓着领口,摔在地面上的水潭中,他张大嘴想要发出呼叫,却被雨水灌得连连咳嗽。尼尔弯着腰,躲在一只废弃了的车轮后面,在流淌着雨水的地面上摸索着他那把银匕首。它在战斗刚开始的时候就掉落在地,被诸多只脚给踢得不知去向。他一面咒骂,一面疑惑着这场该死的混战究竟是如何开始的,是由骑士镇的艾迪首先掷出了手中的叉棍,还是双胞胎中的一个没有控制好手中的火药枪?空气中的硫磺味道还没有被雨水彻底驱散。幸好那只是两个孩子,准头差得可以,要不然……

一个突如其来的寒颤提醒了他,火药枪并不是他们今晚所要面对的最大的威胁。仿佛是带有预感一般,他僵硬地扭转了脖子,朝正在将一个倒霉的家伙按在篷车前面的台阶上的曼菲斯看去。

那只怪物,那只魔鬼,那个他们今晚要毁灭的对象,此刻正蹲伏在同一只篷车的车顶。由于打斗,现场仅剩两只火把还在断续燃烧,他就像是从火把所未能照亮的黑暗中凭空而来。和每一个人一样,他浑身湿透,贴在脸颊两侧的头发上滑落着雨水,但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是,他的眼瞳扩大,充满整个眼眶。

当他朝尼尔的方向看过来,并且露出一缕意味不明的微笑的时候,尼尔敢发誓,他看到了他嘴里无数利齿的闪光。

“要我说,这就够了,对吧,柯克布莱德伯爵夫人?”

那家伙直起身来,摊开两只手,用足以让每一个人听清的音量喊道。起初尼尔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直到他看到波特女士摇曳着湿透的长裙,甚至还奇迹般地保持着发型——要做到这点可相当不容易——从混战的外围施施然而来,站到能够被众人看清的地方。他们同时也看清了她的眼瞳,是一模一样的,全黑的眼瞳。

“约瑟!”曼菲斯抬起头来喊着,然后是一连串的吉普赛语,语气焦灼。而后者从车顶上跳了下来。他着陆的时候摇晃了一下,差点崴到脚,随后又很快地站直,装腔作势的整了整身上那件黑色燕尾服的领子。好吧,那件衣服是我的,尼尔愤愤地想。

“不,曼菲斯,你别想再命令我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维特萨,居然赌上自己的整个部落,就为了维护一个只不过是从强盗手里顺手救了你一次的吸血鬼。不,不,不,这简直太愚蠢了!”他转而面对艾琳的方向:“我对这些愚蠢的人类实在是没有耐心了,他们居然宣称我是他们的朋友,而事实上,他们连我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不关我的事情。艾萨克斯·布拉德。”

下一刻,艾迪刚刚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朝他掷出了手中的耙子。它撞在他的胸口上,然后被弹飞了,扫倒了另外两个镇民。被叫做艾萨克斯的那家伙皱了皱眉头。

“普通的武器伤害不了血卫。我说,你至少应该提醒他们一句。”

“谁在乎呢?”波特女士(或许现在应该叫她伯爵夫人了)优雅地耸肩,然后开始环视着周围的人们。“苏格兰人,吉普赛人,谁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你看看他们的样子,如此的狼狈,浑身都沾满了泥水,和我跟你完全不一样的生物,只需要一点点的暗示,他们就可以彼此杀得你死我活。”她朝他走过来,而凡是挡住她方向的人,无论是镇民还是吉普赛人,都自动退却了,就像被一种天生的恐惧感所驱动。她毫无阻碍地走到了艾萨克斯面前,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沿着他脸颊的线条描画着。

“我所在意的只是你而已。从演出结束后,你就销声匿迹,这实在是令人伤心。明明有人和你有约,正一门心思望眼欲穿地等着呢。顺便说一句,真是令人惊叹的技艺,你的卡农有震撼般的美感,真可惜它不是献给我的。”

艾萨克斯鞠了一躬。

“多谢。对于您在在下的小提琴上进行的小小改动,我还没有来得及当面道谢呢。”

“何足挂齿。”她露出笑容:“这世界上你所珍爱的东西,至少我已经毁去一样,实在是无比荣幸。至于其他事物……”

她朝空中晃动着手臂,画出了一个圈。尼尔意识到,这个圈包括了在场所有的人类,即使是那些跟随她的镇民,也被包含在内。

“不知道你还是否记得,我个人对小女孩的血尤为偏爱,只是从来没有尝过有罗姆血统的。”

“——你想要什么?”

“这么说就太没有礼貌了,我只不过是一个中间人而已。”她把手掩在嘴上,吃吃地笑着,然后回头朝黑暗里叫道:“弗兰克?”

有某样东西,某样在光圈之外,因而不被人眼所见,存在于更深的黑暗中的东西做出了应答。是如同野兽咆哮的声音,尼尔的记忆里掠过烧灼的闪电和钢铁造就的骨架。

“过来将这只吸血鬼杀掉。我召唤你,我命令你!”

她将黄金狮子的徽章朝那个方位举起来。在树林中,她曾向尼尔等展示过它:那是一只鬃毛卷曲的,正在怒吼的狮子。

“以维多利亚日女王的名义!”

“为什么这次你不亲自动手?啊——让我猜猜,你居然还穿着这件保守的,如同老处女一样的裙子,而没有将你引以为傲的雪白肌肤露出来,好给这些乡下农夫们造成更强烈的**效果。上次直接暴露在清晨阳光中留下的伤还没有痊愈吧?该不会,连变形的能力也不具备吧?”

她扭过头,甩了他一个耳光。而他并没有还手。

“我只是不屑于跟一个濒临死亡的家伙动手而已!”她嘶嘶地叫着:“承认吧,你身上的神罚已经浓得我可以用鼻子闻出来了!”

她得意洋洋地朝弗兰克所在的方位扬起了下巴。艾萨克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整理身上的衣服,他扣好了扣子,抚平了衣袖和前襟上的褶皱。他的动作异常缓慢,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就连着动作本身也在消耗着他的力气。当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镇民和吉普赛人都哑口无言地看着他,维特萨的双胞胎之一想要冲到他的身边去,却被父亲伸出的一只胳膊拦住了。

“他会死!别让他去,父亲,他会死的!”

那个在传言中的黑发魔鬼朝曼菲斯的方向转过了头,跟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维特萨紧紧地抿着嘴唇,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在死去了,麦蒂。这是约瑟自己选择的路。”

那个年轻人迈开了腿,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了黑暗。他的身影消失无踪,就像被黑暗所吞噬一样。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但在尼尔的脑子里,他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回响。

我很抱歉,尼尔,关于这所有的一切。等我死后,请告诉她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