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在雨中奔逃,独自一人。
在她的身边匆匆擦过的,是众多身材高大的山毛榉树。它们的叶子刚刚来得及转为暗红色,在风雨之中哗啦作响,仿佛喧闹不已的鸟群。雨水顺着那些漆黑的树干往下流淌,一直流进滑腻的,覆盖着青苔和落叶的地面。当闪电将一切都变成雪白的时候,那些树干上突出的皮瘤如同一只只畸形的,突出的眼睛。
它们在看着她。在她的视线边缘,她甚至觉得它们在朝她逼近,但她知道这是恐惧带来的幻觉。她光着脚,好几次不得不抓住树枝,以避免脸朝下摔倒在污泥里。长裙的裙摆已经被她撕掉,它被雨水浸湿之后,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完**露在外面的胸膛和胳膊现在因寒冷呈现出隐隐的紫色,就和她的嘴唇一样。一侧的脚踝每一次落地都带来新的疼痛,或许在她第一次摔倒的时候它就扭伤了,但她无暇顾及。
她所呼出的气体在寒冷的雨里成为薄薄的雾气。心脏超负荷地跳动着,带来窒息般的感觉。即使如此,她也只停下来过两次,一次是为了撕掉裙摆,而另一次则是为了眺望前方。那时她还身处这条长长的,长满山毛榉的坡道的顶端,穿过黑夜和大雨,她能望到坡道底部的波光。那是顿河,以及河对岸的吉普赛人的营地。她似乎看到了几点摇曳着的火光,但她不太确定。
脚踝的伤势在加剧,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敢停下来。她总能听到细微的声响,即使雷声在头顶的轰鸣从未间断,但那声响,就如同某只非人的怪物在树枝之间爬行,穿梭,以令人绝望的速度在山毛榉之间跳跃。她所看到的是移动的黑影吗?还是那只是在风中摇摆的树干而已?詹姆斯的速度要比她快很多,茉莉的脑海里闪现出他站在女仆房间的门口,脸上浮现出来的绝望的样子。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无法摆脱对她血液的渴望,知道疯狂就在眼前,并且举起双手,宣布彻底放弃。
他脸庞消瘦,如同骷髅,眼圈深陷,下面有着深重的黑影。当他向她走来,不是按照他之前所宣称的,要将她擒获然后献给他的伯爵夫人,而是朝她伸出了双手。每根手指上都在冒出尖利的指甲,茉莉甚至能听见它们生长时候的咔咔声。
“我很抱歉……我控制不住……”他艰难地说,一缕口水从他嘴角流出来,眼睛不自然地朝一侧转着:“让我喝一口……就一口……快逃走,快逃……太美味了,给我……现在就给我……现在就给我!”
他嘶吼起来,身上衣物掉落,皮肤隆起,茉莉朝后退却,在他飞扑过来之前,她拼命攀上了那扇窄小的窗户——感谢上帝她一直不是个丰满的姑娘!——将自己整个人都摔进了大雨磅礴的黑夜里。
茉莉朝前奔去,又急急地刹住了脚步。眼前是一片平缓的坡谷,雨水在这里缓缓聚集,暂时形成一个很浅的湖泊。如果她想要到达顿河边上,她就得涉水过去,但这就得冒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开阔地的风险。说不定,这就是詹姆斯之所以一直没有突然袭击她的原因。他在等她自己暴露自己。她缓缓蹲下,一面观察着四周,一面从地面上拣起了一根折断的树枝,撕扯着一端的树皮,将白色的树心暴露出来。然后将这临时的武器贴在胸前,迟疑地趟进了水中。
水深只能没过她的小腿,尽管如此,受伤的脚踝在寒冷的水中还是发出一阵尖锐的抗议。她朝更深的水里迈去,但就在这个时候,某样飞快移动的物体从她身边经过,这次她不会弄错了,有她身侧溅起的水花为证。同时传来的还有吞咽唾沫的声音。她朝各个方向掉转着头,雨水从她飞扬起来的发丝尖端摔落。他想要等我崩溃,她紧咬住牙关想,可我并不是随便哪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她活动着握在树枝上因而显得僵硬的手指。眼睛是吸血鬼身上最脆弱的部位,而心脏,被刺穿后可以暂时麻痹。即使你最后能得偿所愿,你也一定会后悔的。
忽然降临的闪电照亮了茉莉,也照出了那个就在她身后,并且伸出一只手来,已经快要够到她肩头的男人的影子。茉莉几乎是在看到水面倒影的同时就转身,然后举起树枝朝下刺去,这个动作,她之前练习过无数次,毫不犹豫,几乎已成本能。
树枝在半空中被抓住了。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是你?”
雷声轰然降临。视野重归黑暗。但那个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站在水中,浑身淌着雨水。
“格里夫中尉,是警长让你来的吗?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但是这里很危险,有一只吸血鬼在追我。听着,警长是对的,波平斯家的惨案跟吸血鬼绝对脱不了关系,这是一场足以上黄昏法庭的案件!遗憾的是我失去了证人——就在刚才,在我离开的巴尔茨府邸,发生了一场悲惨的事故,小巴尔茨对自己的父亲见死不救,如果需要控告他的话,我可以出庭作证。你可以逮捕他……”
格里夫中尉继续沉默着。在黑夜里,他站立的姿势看起来异常的僵硬,脖子不自然地偏向一侧。而且,他身上的那种味道让茉莉不由得皱起了鼻子。就她的了解,作为一个退伍军人,格里夫中尉是绝不肯让自己身上出现这种半个月没有洗澡的味道的。
“如果你带了警徽的话……”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的脚从池水中拔出来,悄悄向后退去。
又一道闪电。男人半睁半闭的发黄的眼白,和露了一半在合不拢的牙齿外面,肿胀发黑的舌头都暴露在茉莉眼前。她转头就逃。但曾经的格里夫中尉抓住了她的长发,并且朝后狠狠一扯。无论它现在是僵尸还是大脑控制术的傀儡,看起来他的身手依旧保留。
茉莉惨叫起来。大雨并没有完全遮住这声惨叫,她知道,詹姆斯很快会循声而来。她试图扭过身体,但一侧的胳膊被朝斜上方扭转过去,所带来的疼痛令她差点再次叫出声来。他没有放松她的头发,反而紧紧地揪着它,迫使她的面孔朝向天空,如此多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灌进她的嘴里,让她睁不开眼睛,也几乎无法呼吸。
即使如此,通过逐渐强烈起来,并且步步逼近的溅水声,和几乎贯穿她脊柱的强烈恐惧,她仍察觉到詹姆斯,那个完全变形的吸血鬼正在朝她靠近。他的呼吸已经萦绕在她的耳边,将带着腥臭味的唾液喷到她的**的脖颈和胸膛上。
不,不,不!
茉莉剧烈地挣扎起来,试图用手肘袭击身后的格里夫中尉。但他躲开了,并且踢了她的小腿。这让她整个摔倒在水池当中,男人的大手从后脑勺压制着她的头,将其整个浸入了水中。有短短的几秒——对茉莉来说,长得就好像是十几分钟——她的眼前只剩下浮动的水泡,搅动着青苔的泥水,和憋在胸腔中几乎要爆裂的空气。当她再次被人拎出水面之后,她看见了詹姆斯。他现在又再是那个苍老的,满身皮褶的瘦骨嶙峋的怪物了,口水从他唇间的利齿中间滴落到她的皮肤上。
尖锐的疼痛撕裂了她的脖子,然后是血管,然后是勃勃跳动的,年青的血液。
她高声尖叫起来。詹姆斯怀抱着她,前后摇晃着。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在呜咽,在吞咽,也在含糊不清地祈祷。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提醒着她,不可失去意识,不可放弃抵抗,但她的心跳如此之快,意识却开始渐渐模糊,更多的寒冷从四肢涌上来,从发抖的指尖和紧扣的脚趾涌上来。
他要把我吸干了,她绝望地想着。我会死吗?死在这里,就像一张干掉的青蛙皮,就像贝克斯特男爵夫人,躺在她华丽的马车里,干瘪如同埃及金字塔里的那些木乃伊。
救救我。她的手垂了下来,五指慢慢张开。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我还有深爱的人……她无神的眼睛渐渐翻转朝上,头发散落下来,在水池中摇曳。我答应他要回到他的身边。这里好冷,这里好痛,求你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雷蒙德先生。
巨斧迎面轰然落下。
这并不是普通人类意义上的巨斧,也就是说,用来砍伐木头的那种,它的宽度最多能够到成年人的肩宽的地步,而挥舞起来,需要一个壮年男人的全部力气。不,眼前这把斧头的宽度可以与成年男人的身高相媲美,而且它从斧刃到斧身,全都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纯银,当它在掌控者手中翻转的时候,它看起来就像是那种能够用来斩杀大象的凶器。即使是磅礴的大雨和夜晚的黑暗,也不能减损它所传递出的寒意和杀气。更何况当它在头顶以万钧压顶之力,劈山倒海似的落下的时候。艾琳发誓自己听到了骨骼折断的响声。那致命的斧刃切开了皮肤,庞大的力道将对手深深地压入地下。在他身下,甚至出现了一个泥水四溅的大坑。
血肉烧灼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艾琳悄悄地转过了身,将背抵在树后。吸血鬼被纯银所烧灼的味道总是让她想起自己在白教堂破碎的彩窗下被阳光烧灼的那一幕,因而感到胆寒。但即使是用纯银的刀刃抵着她的胸口,她也不会在艾萨克斯面前承认这一点。刽子手松开了斧柄,宽阔的胸膛起伏着,仿佛在休息。但他纯黑的面罩没有一刻从眼前的敌人身上转开。艾萨克斯的一只手和一只脚还残留在坑的外侧,看起来毫无生气,已经是死透了。
“就这样结束了吧,威利。”艾琳低低地说。
但是她迅速地转过了头。哪怕是最微小的动静,也很难逃过吸血鬼血卫的耳朵。艾萨克斯的手指,那些可恶的,如同苍白的虫子一般的手指!它们正在缓慢地抬起来,先是一根,然后是另外一根,**着,缓慢但是坚定地朝着巨斧的方向移动着。
“干掉他,弗兰克!”艾琳迈出了藏身之地,高声命令起来。
刽子手的胸膛里传来机械齿轮转动的声响,他朝艾萨克斯所在的方向迈出一步,但很快停止了动作。在他的身后,传来拍翅的声音,一只全身漆黑的渡鸦降落在泥地上,嘎嘎地叫着。艾琳认出了它,就是这只鸟曾诡异地出现在树林中,并且用不祥的眼神注视了她许久。
很显然,它吸引了刽子手的部分注意力。趁着这个机会,艾萨克斯已经用单薄的,看起来随时会折断的手臂撑起了压在他身上的斧头,无视它本身所具有的重量。他的衣衫破烂,但他的嘴角居然有着微笑。
一股新鲜的仇恨涌入了艾琳的胸中,她几乎为此感到颤栗。
“杀了他,我命令你……”
“对不起,弗兰克。”艾萨克斯喃喃,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东西让她动弹不得,到目前为止,他在她面前都是悠哉的,似乎他是位长者,而她的一切胡闹都只不过是小孙女的淘气而已。为着这种态度,艾琳比以前更加仇恨他了。但是现在不一样。有什么被唤醒了,艾琳的直觉告诉她,艾萨克斯现在非常危险,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其他人而言。
有什么庞然巨物被唤醒了。
“现在不是去死的好时候。”他晃着头,似乎努力使自己清醒,他的一只手还不自然地捂着脖子:“好痛……水里太冷了,她需要我。”
更多的渡鸦从树枝上飞落,和他们原先的同伴站在一处,它们在泥地上笨拙地跳跃,朝着刽子手的方向伸长着脖子。艾琳奇怪自己之前怎么可能毫无察觉——他们的身边聚集了如此多的渡鸦,至少有好几百只。它们占据了树枝,石块,泥地,几乎所有**的物体的表面,树枝条因为承担了它们的重量而微微下垂。更高空中传来的拍翅声告诉她,还有更多的正从这座森林的每个角落赶来。
有谁在召唤它们?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
“我不认为你还能保护谁。”刽子手的面罩下传来轰鸣:“你连你自己都顾不过来。”
“真的吗?”艾萨克斯在恨恨地笑着:“请允许我介绍我的新朋友,还有它的朋友们。它们远道而来,满怀饥渴。我曾经允诺过今晚会供给它们新鲜的人肉。”
最后那个单词如同一声令下。所有的渡鸦都在同一时间展开翅膀,朝刽子手飞扑了过去。他挥舞着斧头,击飞了几只。血肉和骨骼断裂的声音传来。但是更多的渡鸦落到了他的身上,啄食着他的胳膊和胸膛。无数的鸟喙起落,闪电从天空中划过,那一瞬间,艾琳看清了弗兰克身上已经暴露出来的钢铁骨架。他现在几乎只剩一具行走的骷髅,但仍在继续挥舞着斧头,直到有一只渡鸦(或许就是最先的那只,艾琳不能确定)啄进他的肋骨中间。一声细碎的玻璃碎裂声。只有一声。
弗兰克的动作停止了,他朝半空中举起手,动作滑稽得像一只牵线木偶,摔倒的时候身下还压死了几只渡鸦。更多的渡鸦继续跳到他的身上。
整个过程中,艾萨克斯一直抱着双臂,冷眼相看。他的眼瞳漆黑,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啊,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新鲜了。”
他整了整身上的礼服。就它的破烂程度来说,他的动作完全就是多此一举。这种装腔作势的态度也是艾琳痛恨他的理由之一。她知道他准备转身离去。这一局算是她输掉了,艾琳狠狠地想着。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只玩偶娃娃(或者,按照其他吸血鬼所喜欢的叫法,那些傀儡)回到了她的领地。是她派出去执行最关键的任务的那只。她收紧了手中的联络线,然后飞快地接收了他传递过来的所有信息。有一个玩偶坏掉了,真令人遗憾啊,那只小吸血鬼木匠本来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的,但是,她咬着牙,然后得意地笑起来。最关键的王牌,最强大的利刃,现在在我的手里了。
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艾萨克斯已经快要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直到一个新的影子从黑暗的树林里走出来,挡在他的面前为止。这个新来的家伙步伐僵硬,但却毫无畏惧。
“格里夫中尉?”他皱起眉头,将一只手指挡在鼻子前面:“从味道来判断,他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有洗澡了。你选择傀儡的品位越来越差了,艾琳。湿透的裤脚,青苔的味道。他在水池里面泡过?我猜,还跟什么人搏斗过吧,看他撕裂的衣服——”
得阻止他,在他得知真相之前。艾琳迈步走到格里夫中尉的身边,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整理着他的衣襟。
“事实上,我亲爱的小猎犬刚刚才从一场捕猎中归来,带来了我想要的猎物。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嘉奖他呢。”
“我以为弗兰克才是你的猎犬。”
“他?你是说那只机械僵尸?他不过是个大玩偶,而且脑袋也不太好使。连日女王的狮子徽章的真假都分辨不清,现在又被你玩儿坏了。”
她啧啧,摇着头。
“艾萨克斯,你这个调皮的家伙。”
他不准备回应,而是朝另一个方向前进,格里夫中尉朝侧面迈了一步,继续挡在他面前。他朝艾琳抬起一侧眉毛。
“说真的,你要是以为他是个人类,我就不会下手的话,你也太不了解我了。”
他的獠牙在伸长,脸颊下面似有物体在蠕动:“她在等着我。”
“不,不不不,我对你有足够的了解,艾萨克斯。”艾琳在格里夫中尉的后面懒洋洋地走动着,语带讥诮:“我知道你唯一的弱点是什么。”
她停下来,然后吐出一个致命的词,事实上,她只是做了一个口型。
蓝血。
几乎在下一秒钟,她就被抵在了树干上,因承受了过于剧烈的冲击而裂开的树皮扎进她的后腰,而她的脖子被一只爪子攥得紧紧地,几乎无法呼吸。她嘶吼起来,试图也进行变形,但她的力量太弱,艾萨克斯的眼瞳近在咫尺,他在威逼她屈服。她抬起来的手只能生出一点儿利爪,用它在艾萨克斯鼓起来的胳膊上抓挠,几乎就像是在给他挠痒。
但她却呵呵地笑起来。一点儿粘稠的陈旧的血液,来自夜女王的血液,从她被咬破了的嘴角渗出。
终于认真起来了,艾萨克斯。她在脑子里想着。如此近的距离,这就跟直接朝对方的耳朵喊的效果差不多。没错,亲爱的陛下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告诉了我,日之剑那帮蠢货简直错得离谱,连尼尔老板也没有猜出真相。现在,还活在这个世上而且知道这秘密的人,除了陛下,就剩下你和我了。
“很快就只有我和陛下两个人知道了。”
那原本是艾萨克斯的生物在嘶吼。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像语言。他现在看起来一点儿神罚的影子都没有。艾琳满怀嫉妒地想,只是因为那个小丫头的一句召唤,就能给他这样强大的力量吗?她脖子上的力道收紧了,很快她的颈骨和脖子就会被生生捏断,这是能够杀死吸血鬼的无数种方法中的一种。但她还没有输。艾琳想,她还有一副喉咙,可以说话,而有的时候,语言本身便带有剧毒。
“你想杀死我吗?艾萨克斯?”格里夫中尉忽然开口,用成年男人的声音说出的娇媚之音,令人不寒而栗:”就像你那天晚上,杀死波平斯男爵,男爵夫人,还有到场的所有宾客一样?”
“我从未否认过这一点。”那生物吼叫着,但他的眼神带着痛楚。“即使到了最后审判的那一刻,我站在上帝的面前,也不会抵赖!对于十五年前发生的惨案,对于波平斯男爵和男爵夫人,以及在场全部宾客的惨死,我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辜负了夜女王的信任,我害死了他们全部。”
他的语调转轻,但很快又再强硬起来:“这样够了吗?她在召唤我,任何人都别想阻止我到她身边去!”
够了。完全地够了。艾琳咧开了嘴,无声地笑起来。我已经放出了怪兽,摆出了王牌。带着剧毒的利刃,现在已经刺进了你的胸膛。这和我亲手杀死你是一样的,艾萨克斯。
仿佛是被那个笑容所提醒,艾萨克斯猛然回头,如果他不是这样全神贯注地想要掐死艾琳,他本来应该早一点察觉的。就在那里,在原来艾琳躲藏的树干的背后,一个湿淋淋的身影显露出来。她浑身沾满了泥水,长裙上全是青苔,但这一切都不如她的表情。那年轻苍白的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更让她好像一个溺死的鬼魂。
将军,艾萨克斯。今晚我赢了,而你输的一败涂地。
那一刻他们遥遥相望。
就像暴风雨肆虐的海面上,两只相隔遥远的,各自都已经开始下沉的船,依旧彼此交换着灯光和信号一样。虽然这么做,并不能阻止他们面对灭亡,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但不这么做,就好像丧失了最后的希望。他们并没有朝对方徒劳地伸出手,也没有试图跨过这短短的几十米的鸿沟,跨过他们之间绝不可能被跨越的距离。他们只是相望着。
他们胸中的爱依然灼热,它就好像炉膛里的火焰一般烧灼着,几乎要将他们的胸口烧出一个洞来。但在他们的头顶,是翻滚着紫色闪电的乌云,它铺盖了整个天空,气势汹汹地朝他们威逼下来,似乎要将他们灭顶。他们本来是可以凭借着对对方的爱撑过这一切的,如果不是,这爱现在变成了毒药,它已经嘶喊着流遍全身,并且开始冷却,凝固,令人无法呼吸。
你知道的,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不。
按照他们说的去做吧,亲爱的,你有足够的坚强可以完成这一切。
不。
自那之后,整个世界都朝他们压了下来,如同倒悬的红海。自那之后,他们在滚烫的水中翻滚,他们在烧红的锁链下挣扎,他们赤脚跋涉,步步荆棘。自那之后,他们彼此分离,而且再也,再也没有见到过对方。
但是在那之前,有短短的一刻,他们彼此对视,至少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完完全全地忘记了全世界,眼中只有彼此。
现在是几点了?
雨水渐渐止歇,深紫色的雨云开始朝西方的天空转移,露出一角月牙,甚至还有几点星光。当尼尔透过树叶间的间隙望着它们,同时伸出一只手来,接着从山毛榉的树叶尖端滴落的雨水的时候,这个问题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就他眼下的状况看起来,这似乎不应该是排列在首位的亟待解决的问题。沿着泥泞的山路朝更低矮的地方前进,时不时地需要用手撑在树干上维持平衡的时候,他这样自嘲着,眼下最需要解决的,是“这把老骨头还在寒冷的雨夜里一个人跑在山地里是不是疯掉了”以及“就把那吸血鬼交给那具会走路的尸体好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难道就不能就此放手,让他们见鬼去”。
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他都已经知晓,分别是,是的,还有,不。
就在此刻,眼下,他贴身的衣兜里还藏着那把他保存了十五年的银匕首。每一次当他迈步,它都沉甸甸地晃动着,提醒着他,有些代价必须被偿还。他想象过刽子手再次出现,然后手中拎着那带着黑色长发的头颅的样子,但这想象如此稀薄和不真实,远不如另外一个他想象了十五年的景象来得生动和可信:他高举着这把银匕首,然后将它插进那家伙的心脏。
这一下是为男爵,他狠狠地想,这一下是为夫人。而这一下,是为我自己。
这样的想象如同陈年的黄金威士忌,让他的脑子和血管一起烧灼起来。从站到镇民面前宣讲的那一刻开始,直到他独自一人,行走在雨后依旧湿滑的山路上。他从头到脚都被暴雨所浇透,膝盖以下的裤腿全都裹满泥巴,两条腿都酸痛着抗议,但即使如此,它也没有被浇熄,它只是被冷却下来,成为沉甸甸的铅块一样的东西,现在横亘在他的胃里。要在夜里寻找到弗兰克和那吸血鬼的踪迹并不容易,但几次差点撞在他脸上的渡鸦给了他提示。他注意到它们都是从这处山坳飞出来的,而且数量超出正常的多。
现在究竟应该是几点了呢?他伸出一只手,抵在身旁的树干上,同时喘着气想。他手中的火把已经快要燃尽,但被雨水洗净的夜空中显露出来的崭新的星星指引着他的方向。从猎户座的方位上他判断着现在的时间:凌晨四点,或者快要接近五点?他俯瞰着眼前的山坳,树木遮挡了他的视线,但在郁郁葱葱的林子尽头,他能望见因为一夜的暴雨而狂涨起来的顿河。它已经从河**蔓延开来,将两岸的不少树木吞吃殆尽,带着泡沫的浑浊河水翻滚着,携裹着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断枝残叶朝前奔腾而去。就在前方不远处,肉眼可及的地方,是张开怀抱迎接它的碧蓝色大海。
而在一线海水的尽头,是已经开始渐渐泛出淡蓝色的天光。那个方向是太阳会升起的方向。他看着自己在发白的晨光中渐渐清晰起来的手指。
“'直至日光降临。'”他咕哝着,然后撑起身体来准备继续向前。前方传来的某样动静止住了他的动作。那听起来很像某种因为雨水而惊慌失措的小动物。
“谁在那儿?”
她从树干的后面缓慢地走了出来。他起初被伊丽莎白夫人的红裙子晃了一下眼,但很快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阿黛勒。但她似乎在一夜之间,又变回了他曾经放在膝盖上玩耍的那个孩子,带着倍受惊吓的眼神。她所有的头发都湿透了,在她**的胸膛上绞成一团,那条红裙子上沾满了污渍,而且还被人撕裂了。雨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落,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以至于牙关格格作响。
直到他将手放到她冰冷的肩膀上,她都没有显露出认识他的样子。
“出了什么事情?”尼尔喊起来:“小巴尔茨?是那混蛋,他对你做了什么——”
然后他住了口,因为看见她脖子上的两个细小的齿痕,血已经凝固了,但边缘还是新鲜的。这就像一根火柴点燃了他的全部愤怒。
“这么说,又是那家伙!我受够了,他竟敢!我要杀了他,阿黛勒,”他摸索着兜里的银匕首,然后掏出它来在半空中挥舞着:“他别想再伤害你了,别想再伤害任何人,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
谢天谢地,她的表情总算是发生了一点变化,似乎刚刚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
“他?”她嘶哑着说,同时抚摸着脖颈上的伤口:“不,不是他。”
她的眼神飘忽,总是望向树林中某个方位,这样的态度真是让人恼火。
“听着,阿黛勒·伊丽莎白·波平斯,听着,看在你父亲和母亲的在天之灵的份儿上!”他抓着她的胳膊,看着她的眼睛,她沾满细小浮萍的,几乎发青的脸。几乎是在瞬间,他便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揪着自己的衣襟,将胸前的那只胸针展示给她看。他曾经握着它祈祷过多次,以至于上面代表着阳光的线条都显得模糊了。
“看看这个。”他抓着她的一只手,好让她也触摸到这个胸针:“我并不仅仅是骑士与马的老板,该死的,我甚至也不仅仅是你父亲的贴身男仆。我有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个早就被世人所遗忘的身份,但那并不重要,从我宣誓的那一刻起,那些过往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我是,而且只是日之剑的苏格兰分部的一级联络员,我的编号是6749。”
大声说出这些被隐藏多年的秘密比想象中要轻松。他深吸着气。胸针的触感似乎让她回归到现实之中,她触摸着那只被光芒所环绕的剑。
“日之剑。”她喃喃。
“所谓的日之剑是……这么说吧,阿黛勒,我们是一群始终不肯相信吸血鬼的人。我们中间有僧侣,也有贵族,有众议院的议员,也有记者,甚至一位与日女王关系匪浅的亲信,也是我们的成员。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曾经在吸血鬼的袭击下失去过亲人,因而在血液中便深深烙印着他们的恐怖之处。夜女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而且,即使在权益法案公布的38年来,也还是不断有找不到凶手的奇特案件,被作为悬案搁置。我们搜寻这样的案件背后的资料,并且寻找其中和吸血鬼的关联。他们杀死白昼的子民,但却逍遥法外——”
从林间传来一阵女人的尖笑,如果不是那么耳熟的话,他就要误以为那是猫头鹰的怪叫声了。
“日之剑的蠢货们?就凭你们?”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迈步挡在阿黛勒前面。同时扫视着周围的森林。他还是太过于大意了,竟然会以为这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女声换了一个新的方位。从另外一处传来。他们在以此嘲讽他的移动速度缓慢,他们一向喜欢如此。
“就凭你们也想揣度女王的圣意?”
“我警告你们!”他把匕首紧握在手心,这一定程度上给了他勇气:“很快就要天亮了!就在东边,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如果你们还不退散,随便找哪个墓穴一头扎进去的话,我们很快就可以欣赏到烧烤吸血鬼的盛况了!”
“你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艾琳。”
另一个声音慢吞吞地打断了他。它苍老,疲惫,但却如此无法抗拒。它在他脑子里烧灼的程度让他几乎要松手弄掉手中的武器。尼尔转动着身体,寻找着它的来源。在更低矮一些的林地里,三三两两地生长着接骨木和山毛榉,但他一无所见。但是茉莉是能看见的。他忽然意识到,当她的眼睛朝某个方位漂移的时候。
她在看着那声音的来源之处。
“你做得很好,艾琳,真的,比我想象中好得多。那么,是你带她——不,在我和弗兰克战斗的时候你就在旁边,所以是你的小猎犬,是他在池水中袭击了她,然后带她来到我们附近。时机掌握得太好了,我为你鼓掌。”
从树林深处传来树叶摩擦的悉率声,还有嘶嘶的,如同蛇一般的示威声,作为对他的回应。
“但是现在退去吧,滚远一点儿,别让我有把你的头扭下来的机会。”那声音冷冰冰地说着。
在这些对话发生的时候,尼尔双手握着他唯一的武器,举到胸前,就像那是一把长剑,然后一步步地朝茉莉目光所指的方位踏过去。被雨水润滑的泥土在他的脚下下陷,而他一直死死地盯着某个方位,茉莉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试图阻止,但也已经来不及了。从他死盯着的方位爆发出旋转的黑雾,蔓延到他们身边,如同千万只愤怒嘶喊着的黑蛇。被它们接触过的树木在瞬间凋零,枯萎,化为粉尘。
他短暂地停止了呼吸。没有任何记载显示过有任何吸血鬼,哪怕是夜女王,能拥有这种能力。但他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惶恐,因为他望见了在枯萎的树木所围成的圆心中央蠕动着的那个东西。
那是撕裂了现实,直接来自彼岸世界之物。仅仅是它的存在便可以令树木枯萎,令人胆寒。
只是过了短短的一次心跳的时间,他便发现自己的脸摔进了泥地里,压倒性的恐惧仿佛千军万马从他脊背上碾压过,他的手脚盲目地在地面划动,想要重新获得对肌肉的控制,却力不从心。茉莉从后面赶上来,努力搬动他的身体,好让他能够坐起来,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调整呼吸,这很不容易,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那个亲眼看着带翅膀的恶魔从天而降叼走母亲的小男孩,重新又开始了捂着耳朵的尖叫。他们对他的影响从未消退过,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一半是因为羞愧,而另一半则是因为害怕。
“那是,那是……”他喘着气,努力吐出破碎的词语。
“是的,那是他。”茉莉望着那个方向。
“被人剥了皮的魔鬼!满脸是血!黑得像被烧过!你看看他趴在地面上的样子!瘦得像个骨架!”
“那就是他。”
“谁把……”
“谁他变成这个样子?”茉莉点着头:“我想是我。因为我出现在了这里。”
告诉她真相。烧灼的字句又来了,现在它们被一个一个字母地钉在了他脑子里的墙上。我允许你。
尼尔张开了嘴。他感到自己无法控制住那些句子,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他嘴里蹦出来,如同蹦出一个被封闭太久的盒子:“我真正的名字是保罗·迈耶尔,出生在阿伯丁高原上的一户牧羊人家。46年前,我的母亲在太阳落山之后被吸血鬼叼走,我目睹了整个过程。17岁起,我到伦敦的一家酒店做学徒,那里的老板是我的远方表亲,也是日之剑的成员。他教会我入会誓言。十五年前,组织截获了一个关键性的情报:在吸血鬼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蓝血在真红之府’。为了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以及他们提起它的那种隐秘和惧怕的语气背后隐藏之物,我回到了故乡,成为了波平斯男爵的贴身男仆。”
尼尔捂住了胸口,他感到呼吸困难,但那追赶着他,威逼着他说出真相的鞭子依旧勒在他的脖子上。
“15年前……”他咽了口唾沫:“15年前,男爵从巴莫罗城堡归来,面带喜色,要求大家都行动起来,为一场盛大的舞会做准备,但除他家人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得在场。我和管家巴尔茨尽力想要说服他:至少他的宾客需要有人端香槟,也需要有乐队演奏舞曲。他勉强同意了。但是就在舞会当天晚上,原定的首席小提琴手忽然生了急病,然后就是这家伙,这家伙,他忽然出现在庄园门口,带着他自己的小提琴。那是把价值连城的斯特拉迪瓦里琴,很有可能是大师晚年最顶尖的作品之一。我之所以认得,是因为我从小喜爱音乐,甚至也做过想要成为小提琴手这样不切实际的美梦。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
他咬起牙来,仿佛知道接下去要吐出的句子将万般苦涩。
“正因如此,我为他的技艺所震撼。光靠老巴尔茨一个人,是无法听出那些精妙绝伦的指法的。我将他推荐给了你的父亲,我甚至还和他在一起喝酒,就在舞会开始之前,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还将他称作是我的朋友。”
痛恨从他的胸口升上来,如同热辣的烈酒。没错,就是这样的感觉,十五年来,从未停止过的,令他的骨髓都发抖的痛恨。他将它朝脑海中试图控制他的那部分意识推过去,然后发现它不出意料地退缩了。
“阿黛勒,阿黛勒。”他抓住她的肩膀,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是我的错,我没有认出他的本来面目,而我还是个受过训练的日之剑呢!羞耻啊,羞耻!然而更羞耻的是,我逃走了。就在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之后。他的一只手臂被人刺穿了,正在流血。就在舞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从楼上传来他的呼救声。我跑过去的时候,凶手已经逃跑了,他让我去找到你,他握着我的肩膀,对我说——
“‘尼尔,我们全家大难临头了。’”
“啊,我现在还记得他苍白的脸,记得他哆嗦着嘴唇的样子!但他不肯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让我找到你。而我,对不起,对不起,我被吓坏了,楼下传来宾客们绵长的惨叫声。到现在,我还依旧能听见那惨叫,它能让人的骨髓结冰。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只知道一路狂奔。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跑到了哪里,直到被夫人最喜爱的红玫瑰所绊倒。在那里,就在我眼前站着这家伙,他的对面就是弗兰克,手里旋转着一柄巨大的银斧头。然后这家伙开始了变形,上帝啊,那时我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阿黛勒,他差一点儿连我也杀掉了,如果不是弗兰克阻止了他。但这是他最大的失策。他让我活下来了,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居然活到了现在,活到能够告诉你一切的时候!虽然他用大脑控制术试图洗去我跟他相关的所有记忆,但是上帝保佑,我对他的仇恨如此深刻,即使是大脑控制术也无能为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勒在他脖子上的鞭子已经消失,现在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半跪在地,双手捧着阿黛勒的手,哭泣着,将眼泪尽数洒在她的手心。而那半人半兽之物,它就在他的视野边缘,就算并没有回头他也知道,它沉默着,不怀好意地等待着。
而他知道它在等待着什么。他挣扎着站起来,在雨水中浸泡了一个晚上的膝盖发出抗议,而他无暇顾及。
“15年了。”他咳嗽着:“15年来我怀抱着这秘密,怀抱着羞耻。孩子们在门口唱着‘逃跑尼尔’的歌谣,枕头下面压着银匕首。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何我还要活下去。而现在我终于知道,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他反复张合着手指,握紧了那银匕首,就像溺水者握住唯一的木板。只需要刺下去,他催促着自己,刺下去,你的噩梦就可以结束了。但他的身体,以及那埋伏在身体深处的本能的恐惧再次背叛了他,他一脚踩滑,再次摔倒在地,右脚踝传来撕裂的疼痛。手心里的冷汗让匕首脱手飞出。他哆嗦着手指,在地面上摸索着,再次抓住匕首,却绝望地发现已经无力握紧。在他模糊的视线尽头,那怪物背靠着大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在那非人的脸上是一个嘲弄的笑容吗?它现在动弹不得,否则它早就逃离这个随时可能会笼罩在初升的阳光下的地方了。这是唯一的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他的腿却站不起来,他的手臂重若千斤。
“该死!该死,该死!”
尼尔·加弗瑞破口大骂起来,捶着眼前的土地,还有自己的腿。
“这是我的职责,我立下过誓言!”
有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掰开他僵直的手,接过了还带着他体温的匕首。
“不,这是我的职责。尼尔叔叔。”
他惊讶地抬头,阿黛勒站到了他和那怪物之间,她垂着右手,银质的匕首在她的手指间闪动。
“阿黛勒……”
“只是想确认一下,尼尔叔叔。”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盯着那怪物的方位。她的侧脸看起来如同雕塑:“我是不是有一个棕色卷发,蓝眼睛,皮肤白皙,最大的爱好就是数学的堂兄?”
“……那是菲利普,你叔叔的长子。怎么——”
“一个肥胖而矮小的老妇人,喜欢在胸前戴一束干枯了的薰衣草?”
“……那是你的奶奶,男爵大人的母亲。她曾经最宠爱你,你幼时的全部衣服和鞋袜,都是她缝制的……”
“早安,奶奶。早安,爸爸。”她开始朝林间空无一物之处点头,并且行礼。在淡蓝色的透明的晨光笼罩下,她眼神游离,动作僵硬。
“我差点忘记你们,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是阿黛勒·波平斯,我是你们的孩子,不是吗?”她朝某个方向转了转头:“是的,没错,我慢慢想起来了,大部分时间是在梦中,尽管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都会陷入梦境破灭的痛苦,但那个时候,那个人……他总在那里,他握着我的手。”
尼尔听到了叹息,是那怪物在叹息吗?
“是的,我爱他,在这世上我一无所有,他是我仅有之物,他是我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取之物。”她朝着空中急急地说,就像在争辩。“没错,你们说的没错,我也是日之剑伦敦总部的三级联络员,我也有过誓言。我依然记得我的职责,就像我记得你们的脸,我记得那些穿着漂亮裙子在跳舞的夫人们的脸。别再跳了,别再跳了!谁来让那舞曲停下来!”
她要被逼疯了,尼尔意识到,当她捂着耳朵喊的时候,眼神如此癫狂。
“‘我的手所行使,乃世间唯一正义。’”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尼尔这颗老心脏感到惊讶的,那就是眼前发生的事情:一只吸血鬼居然背出了日之剑的誓言,用纯正的拉丁文。
阿黛勒的手从耳边放了下来。她垂着头,低低地接着说:
“‘我的脚所踏,乃世间唯一正途。’”
“‘凡阻挡我前行者,必将遭到摧毁。’”
阿黛勒朝前踏出了一步,然后是又一步。
“‘从今以后,我将永不合眼,从今以后,我将彻夜守望。’”
每念出一个词,她就向前踏出一步。她看起来随时可能跌倒,摔成碎片,但却每一步都牢牢地站在了地上,直到她站到那怪物面前。他抬起头来看她。很难看出如同骷髅的脸上有什么样的表情,但那是一个微笑吗?
“我回来了。”阿黛勒说:“正如我所承诺。”
“我知道。”他点头:“乖女孩。”
她举起了手,手中是那柄闪烁着银光的匕首,尼尔对它上面的每一道花纹都熟悉无比,却从来没有看见它像现在这般闪耀。他眯缝了眼睛,朝东边望去。在河口远处的茫茫海面上,一轮明亮耀眼的太阳跃出了海面。在匕身上闪耀的,是第一道崭新的灼热的阳光,如同复仇的火焰。每一滴残留在树叶上的雨珠,每一滩倒映着天空的积水,每一道湿漉漉的树干,全都反射着那日光,反射着那柄被高举的匕首。一千只匕首熠熠生辉,如同一千只眼睛,一千颗星星。
直至日光降临。
在尼尔的脑子里,有两个声音一起响着,彼此应和。
“‘直至日光降临,涤净一切邪恶。’”
一千只匕首同时落下。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似乎练习过多次。
“阿门。”
在刺进他的胸膛的时候,她喃喃地说。
阿门。另一个声音在尼尔脑子里低低地萦绕,然后如同晨雾般消失了。在银子的烧灼下,那生物的躯体干缩起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最后成为一团如同枯树一般的存在。阿黛勒跪在他的面前,垂着满头红发,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
在她身后,是万丈阳光,清晨轰然降临。
茉莉的眼前闪耀着阳光。
她将一只手挡在脸上,从指缝里看向那出初升的太阳。在雨后清澈的空气里,它的光芒给她的皮肤带来的烧灼感,就初秋的时节而言未免过于强烈了。她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地在原地前后摇晃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向下看,察觉到自己的手里还攥着那把沉重的银匕首。她猛地扔掉了它,然后低下身去,把他抱了起来。他在臂弯里显得如此的轻,不比一截倒伏在地里干枯而死的树木重上多少。尽管她已经尽量小心,但他的一截手臂还是在这个过程中断裂了,掉落在地的部分化为粉尘。更多的阳光在从林间照射下来,她意识到,每一缕落到他表面的阳光都在继续烧灼着他。
她用裙子将他包裹,然后费力地站起来。
尼尔趴在原地看着她,他大概真的以为她疯掉了,而事实上,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是疯掉了。因为波平斯一家并没有就此离去,她依旧看见他们,从头发上带着花边帽子的老妇人,到抱着手臂,穿着华丽的舞裙的母亲。他们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她的所作所为,而当她抱起他的残骸之后,男人们退后,消失无踪,而那些妇人们,在她燃烧着的梦里,她们是旋转着,舞得最久的身影,她们依旧衣着鲜亮,但面色惨白,喉咙被撕裂,肩膀上**出骨头。她们朝她渴望地伸出手臂,站在树木之间,朝她拥过来。
“不,不!”她知道她们想要的是什么:“我已经将我的心挖出来献给你们了,现在离我们远点儿!”
她朝后退去,沿着向下的坡地,一路跌跌撞撞。一部分的神智在清醒地意识到,必须要给他找一个可以遮阴的地方,否则他的死亡就一定是定局。见鬼,那些妇人都是幻觉,而你的计划,这个愚蠢的主意太冒险了,你害死了他,这次是彻彻底底地。另一部分的她却在朝着那群妇人歇斯底里地笑着。“不,妈妈,不,姑母,他是我的,他是我一个人的,我不会把他给你们任何人。”
尼尔叔叔支起了身体,试图朝她爬过来,同时大声地喊着些什么,但她听不到。河水的波涛声盖过了他的声音。太热了,她茫然地想,这里太热了,他需要阴凉。冰冷的河水卷上了她的脚踝,而这正是她所渴求的。可以遮阴,可以躲避,可以安眠的地方。她紧紧地抱着裹在裙摆里的他,继续朝更深的地方趟进去。
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她看见的是尼尔叔叔绝望的脸。他认为他逼死了她。在余生的每一天他都将如此以为。那一刻他的表情让人心碎,但那也没有阻止住她仰面朝天,朝后倒入顿河,如此坚决,如此迫不及待,仿佛跃入情人的怀抱。
“你们现在满意了吗?”
她对着他,也对着那些被遗留在岸上的鬼魂说。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混合着泥沙的河水涌上来,盖住她的口鼻和呼吸,就如同她躺在阴冷潮湿的墓穴里,一层层泥土被洒在她身上,从而将光线和空气隔绝在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