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咔哒。那只怪物在搜寻她。
她能听到它的爪子扣在地面的咔哒声,它咻咻的喘气声,还有含混的咒骂。它将靠着墙壁摆放着的酒桶拨向墙壁,它们墙上撞得粉碎的声音陆续响起,很快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原本就充满了的真红威士忌的香味将越发浓郁。她的脚尖浸在了沿着酒窖潮湿的地面流淌过来的真红里,尽管她尽力缩紧了脚尖,仍然无法避免它所带来的粘稠感。为了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她将手指咬在了嘴里,时间长到足以引起胃部的恶心。她很饿,也很冷。在舞会开始的时候,她只吃了一只蛋糕,而那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她想要妈咪,想要她抱她在怀里,亲吻她,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清晨的一场噩梦而已。
最糟糕的事情是,她很想尿尿,肚子痛的快要憋不住了。
但那只白头发的怪物,它的脚爪叩击着石板。咔哒,咔哒。它在搜寻她,还有爸爸。
她能想象它转动着覆盖着长长白发的头颅,用血肉模糊的脸上残余的鼻孔嗅着她的位置的样子。从酒窖入口的台阶上跌下来的时候,爸爸把她先推了出去,她回头,在摇晃着的油灯光中,看到那怪物的脸也出现在入口上方,就在她尖叫的时候,爸爸把一整盏油灯都泼到了它的脸上。在带着她一起紧缩了身体,躲在酒桶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的时候,他在她的耳边低声喃喃,我烧掉了它的眼睛和鼻子,现在它只能用听力来寻找我们了。所以要安静,阿黛勒,要像死一般的安静。
自那之后,他就没有再发出过任何声音。他的身体靠在墙上,而且越来越冷,环抱着她的手臂也渐渐放松。爸爸睡着了吗?但她无法像他那样睡着,相反,尽管沉重的疲惫像铅块一样压在她的眼睛上,但她全身的汗毛都直竖着,提醒着她:这里有一个怪物,跟他们一起被反锁在酒窖里,而它不找到他们是不肯罢休的。尽管只有一瞬,她还是看见了它被烧灼之后血肉模糊的脸,听到它充满仇恨的惨叫声。
咔哒,咔哒。喃喃自语,又一只酒桶被摔得粉碎,几乎就在她的身旁。
她全身一抖,然后尽力朝后缩去,但后面只是冰冷的无言的墙壁,她的指甲绝望地抓挠着,石灰纷纷掉落。她转身抓着爸爸的衣服,晃动着他。醒醒,醒醒,她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这样想,它就要抓住我们了!那只怪物,它爪子尖利,充满饥渴,嘴里有排排利齿。它就要抓住我们了——
但是他没有任何回应。她的手指在他胸前凝结了的血块上盲目地摸索着。就在此时,从离她头顶不到一臂远的地方传来了爪子扣进酒桶的声响。她差点因此尖叫出声,狠狠地咬在自己的手指上,那疼痛甚至短时间内让她屏住了呼吸。让人恶心的带血腥味的温热的风,扑在她的脸上,吹动她的头发。
她再不敢动弹丝毫。那张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的吸血鬼的脸,此刻就在她的头顶缓慢转动。她虽然看不清,但也能想象那场景。要安静,她闭上眼睛,像死一般安静。
她的肚子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咕噜一声。
无声的尖啸瞬间朝她扑过来,带血沫的呼号吹在她的头发和脸上,就像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出现了飓风,她应该是在同时便尖叫出声,但却没有听到由任何自己发出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就像是有巨钳夹住了她小小的脑袋,仇恨,得意,愤怒——在令人灼痛的情感潮流的轮番闪现之后,降临的是绝对的黑暗,没有任何声音再能够从外界传来。但吸血鬼还没有来得及破坏她的触觉,她仍能感受到(令人羞愤无比的)温热的**沿着她的**簌簌而出,在她的身下,也在爸爸的身下聚成一摊。
在那漫长的,似乎永远不会止歇的黑暗的几秒钟里,她以为自己死掉了。就像鬼故事里那些被幽灵吃掉的孩子,他们要花一段时间才会领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撕裂,被吞吃,然后才感受到痛楚。但她仍能感觉到尿沾湿在腿上的感觉,而在它冷却之后,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就变成了一种酷刑。而且她的视觉居然渐渐恢复了。当她眨了眨眼睛,看见的是酒窖墙壁上绘着的壁画:一只漫步在丰收的麦穗之中的犄角丰美的公鹿。她再次眨了眨眼睛,确认在原本完全黑暗的酒窖中出现了光,并且辨认出那洒下青白色月光来的一小方天空,是酒窖原本的入口。活板木门的残骸还残留在入口边缘。她也认出了她和爸爸跌下来的楼梯,现在在楼梯底端跪伏着一个人,正捂着脸,明显地颤抖着。而在酒窖的另一端,在无数被砸碎了的酒桶中间,那只白头发的吸血鬼仰面朝天浸泡在真红里,失去了知觉。
风中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闻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着了。
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好回身揪住了爸爸的衣服。
“爸爸?爸爸?”
她轻声唤道。但楼梯底端的那个人有了反应。他大声地呻吟着,就像爸爸在喝醉了的第二天早上赖床,而她跳到他的肚皮上的时候,他会发出的那种呻吟。当他抬起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的时候,急剧的恐惧本能像利剑一般刺穿了她的心脏,即使不用看那布满整个眼眶的纯黑色瞳孔,光是他正在生长出来的利爪就能告诉她,这只新来的也是一只吸血鬼。
而且他的目光现在移到了地面上,移到了她正坐在里面的**上。羞耻迅速如同火焰一般弥漫开来,甚至在短时间内盖过了恐惧。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挡在爸爸前面。
“滚开!不许碰我爸爸!”
她的目光与他的相交,而她要用尽全部勇气才能保持着不在他面前退缩,而这只新来的吸血鬼,尽管他的獠牙在生长,但却带着奇怪的探究神情看着她。
她的双腿都在发抖,但是一只胳膊以熟悉的方式从后面搂住了她。
“……血卫大人。”她的父亲将头抵在她的后背,含混但不失礼数地说。
这称呼令新来的吸血鬼移开了对她的注视。
“真可怕。”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它们开始渐渐地恢复成人类的手:“这里全是你血的香味,男爵先生。如此美妙,如此……让人失控。”他勉强地咽着唾沫,朝那只白发吸血鬼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躺在那里的是阿尔弗雷德勋爵,黄昏法庭的首席大法官,吸血鬼权益法的最早的立法和支持者之一,在此之前,他已经完全靠真红生活了十多年,并且一次饥渴发作都没有过,否则他就不会出现在邀请名单上了。很抱歉,没想到连他都受不了这样的**。”
“……我的家人在哪里?伊丽莎白在哪里?”
那吸血鬼停顿了一下。
“很抱歉。”
她听到父亲发出的抽泣,因为被捂住,而更类似于一阵带着抽搐的呻吟。
“我早知道的,我早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们在说什么?她完全不明白这些话里的意思。与此同时,空气里烧灼的味道越来越强烈了,是什么在燃烧?她的脑子里,这个问题像疯了一般旋转着,是什么在燃烧?
“我们辜负了你,男爵。”那吸血鬼艰难地说着。“如果有什么我还能为你做的……”
“我也快要死了,但我还有阿黛勒。请让她活下去。”
现在,那探究的眼神再次落到了她的身上,如同两颗冷酷威严的星星般高高在上。她瞬间意识到自己掉落了一半的晨衣,**的胳膊和浸泡在尿里的双腿,但她咬住了嘴唇,愤怒地瞪了回去。
“我是个吸血鬼。”
“但是个能够抗拒这**的吸血鬼。别以为我没能看出你的竭力克制,先生,而且你现在的状态并不好。”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
“啊,刚刚被人切开过。”他呲牙咧嘴地说。
“可你并没有扑上来,像那位大法官那样。”
“然后呢,像我的朋友威廉·柯克布莱德伯爵一样发狂,撕裂身上的衣服,然后逃进森林里吗?”他苦笑起来:“女王是对的,如果我们能经过这次考验,那么世人将相信我们终究能与白昼的子民和平共处。但你们的血液太危险了。”他打了个冷战,缓缓环视:“这里都是你们的血的香味……”
就是在这个时候,茉莉发现角落里那覆盖着白头发的头颅开始了转动。她想要发出警告,却紧张得无法出声,只顾着拼命拽着爸爸的袖子。他的身体多冷啊,她忍住眼泪想,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冷得就像一具尸体。但是他没有注意到她,或者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注意到她,而那只新来的吸血鬼,他看起来根本完全陷入了一种神游的状态。只有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从角落抬了起来,在血肉当中鼓动着,忽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独眼,炯炯有神,直盯着她。
找到你了。
嘶哑的声音如同钝刀划过她的喉咙。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惊叫着,眼睁睁看着那怪物暴起,从原处消失,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瞬间便逼近到自己眼前——
但它被父亲的后背挡住了。
在她有生以来经历过最长的一瞬间里,她看见那只怪物咬上了父亲的脖子。
“带她走!”他喊:“拜托你,保护她,照顾她!”
在怪物咬断他的喉管之前,他的喊声一直没有停歇。
有一只猫头鹰在自茂密的枝叶间俯身看着她,它双眼橙黄,烁烁发光。
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视野的边缘还是模糊的,这么说,我躺在野地里,她朦胧地想,但当她移动手臂,肌肤所接触到的却是凉爽的丝绸。她再次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那是用一整块黑色的梣木雕出来的猫头鹰,它的爪子抓着一棵同样是雕刻出来的月桂树,而后者的枝叶如此繁茂,根系向下延展,构成了一张大床的床身和床脚。她正是躺在这张**,正面对着被帐幕所覆盖的床顶。当她扭转过头,视野远端传来温暖的光线,从热度来判断,那似乎应该是一座壁炉。
但疲倦的威力如此巨大,仿佛一床巨毯再次裹了上来,她闭上眼睛,再一次回到梦境中,回到寒冷的水中。起初是混合着泥沙和树叶的河水,但很快,在几次换气之后,变成了寒冷彻骨的海水。当她下沉,翡翠色的泡沫在她头顶聚拢,又在她挣扎着探头,试图在波涛间寻找一处空隙可供呼吸的时候散去。他,或者说是他残余的部分始终被她抱在胸前。即使当他们被波浪席卷着,摔向海岸边矗立着的黑色岩礁的时候,她也挡在他和礁石之间。
真奇怪,我那时候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现在的茉莉迷糊着想,那个时候我在忙着呼唤他,用我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现在想起来,这是多么冒险的方式啊,因为对于如何缓解神罚,我其实一无所知,除了我的同情和触摸,曾经在詹姆斯身上起到过起死回生的威力之外。但愿他也能起死回生!
那个时候她都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了些什么话,以试图将她的回忆和情感传达给怀里枯枝一般的躯体,茉莉已经不记得了,只有那份越来越沉重的绝望依旧印象深刻。我杀死他了,他没有任何反应,我真的杀死他了。虽然在最后一刻,我扭转了匕首的方向,但我还是刺穿他的心脏了。这绝望沉重如同铅块,朝下坠着她的四肢,比一切的波浪和寒冷都要更加致命。最后她给了他一个吻,在他焦黑的皮肤之上,就好像他是一具圣像,然后放开了他,任由波涛分开了他们两个。
她仰面朝天,缓缓下沉,而初升的太阳隔着一层海水在她头顶摇曳,在她看来,如同一朵光焰四射的花朵。在那之下,一对的翅膀如同阴影一般伸展开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回忆就到这里,紧接着她就失去了意识。茉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翻身坐起,一件斗篷从她的身上滑落,她抓住它,抚摸着被精巧的手工绣在丝绸上面的花纹,以及用白珍珠和宝石制作的扣子。就她的目前所见,这张床被安放在一间并不宽敞的室内,床的左手侧是高达天花板的衣柜,同样雕刻着月桂树,和一轮弯月,而右手侧,是装饰着白色大理石雕刻的两只猫头鹰的壁炉。一对儿用锡做的烛台放置其上,每只里都燃烧着三只血红色的蜡烛。从烛泪的长度看来,它们刚刚被点起不久。她赤着脚,用斗篷裹着自己,站到没有经过任何装饰的地面上。它们是直接从岩石壁上开凿出来的,就和床顶上方的天花板一样。当她开始检查自己的四肢,并且不出意料地发现半边身体的淤青的同时,她也发现了自己身上那件在雨地里撕裂,又在海水中浸泡的红裙已经被换下,她现在穿着一件纯黑的家居服,样式及其简单,但胸前和袖口却装饰着繁复的蕾丝。
这么说,他为我换的衣服,这想法令她的脸颊发起烧来。无论如何,他之前都已经干过很多次了,她几乎有些赌气地想着,诸如为我擦干头发,或者身体这类事情,他对只有五岁的阿黛勒·波平斯不知道干过多少次了。说不定他还为我换过尿布呢!
在羞赧暂时褪下去一些之后,茉莉意识到他不在这里,无论他用了什么方法,带着她从海水中脱身,然后又寻找到这个庇护所,他都不在这里。而这给了她探寻这里的机会。她在室内走动,从一面墙到另一面,二十二步,她在心里计算。她打开衣柜,里面塞满了和她身上这件同样颜色和风格的裙子,从外出服,晚礼服到骑马装,它们层层叠叠地悬挂在被蜘蛛网所缠绕的衣架上,就像是没有月亮的漆黑的夜晚。而且那些样式,它们也太古老了吧?简直就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女人会喜欢的风格。她触摸那些凿子在墙壁上留下的开凿痕迹,将一只手指放在嘴里,品尝岩石表面青苔的味道。除了天花板上一个通风用的洞口,和壁炉上方的烟道之外,她没有看到任何出口。而风中有新鲜海水的气息,那么,我们并没有走远,她盘算着,我到底昏睡了多久?
在触摸床头的雕刻的时候,有一样特殊的触感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拿过烛台,试图照亮那些隐藏在枝叶间的凹凸不平的字母:它们中,每一个a都稍稍地朝一侧倾斜。那是一句诗,她意识到,它们被镌刻在这样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地下深处,诉说着……
“‘我走遍世间海洋,可我无法忘记你。’”
那声音吓得她几乎掉落手中的烛台,还好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回身的时候,唐宁抱着手臂,靠在壁炉旁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看到你依然这么活蹦乱跳,富有探索精神,我真是深感欣慰。”他拖长了声音说着。
“什么时——”
“什么时候进来的?就在你打开衣柜的时候。”
他朝她抛过来一样东西,而她反射性地接住:一只表皮还带着新鲜雨水的苹果。她的胃因此**起来,唾液从牙齿下面不受控制地流出。她有多久没有吃任何东西了?但她还是矜持了一把:
“你有没有,呃……”
他替她完成了这句话:“有没有吃点晚餐?”他笑起来,露出两侧的獠牙。而她敢发誓他的下巴上残留着某样痕迹,而她完全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我给自己找了些东西吃,你睡了很久,我也一样。现在已经又是晚上了。我刚才出去了一趟,为了确认没有人跟着我们到这里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这间密室的室内回响着她咔嚓作响的咀嚼声。让礼仪都见鬼去吧,她恨恨地咬开那只苹果,吞咽着,任由汁液流淌过下巴和胸前。最初的几口,她几乎尝不出任何味道,只知道将它朝自己的喉咙里塞进去。而他就那样看着她,以一种几乎是令人尴尬的专注神情,似乎他只要一转开眼睛她就会蒸发消失。考虑到不到一天前她刚刚才用银匕首刺穿了他的胸口,这状况就更加令人尴尬了。她一面嚼着,一面假装四处乱瞟,偷偷地打量着他。现在的唐宁看起来和之前她在伦敦的托尼老板的公寓里见到的那个年轻的小提琴手不一样了,他就像是完全换了一具全新的年轻躯体,肌肉丰满,皮肤光滑,连垂在脸颊两旁的黑发都比之前长长了一点,很难将现在的他和森林里的那个怪物联系起来。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事实是:当他发现她就在一旁,而且听清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就像被烧焦了一般开始皱缩,年老衰败,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
艾琳那个(茉莉咽下了一个以B字打头的脏字)是对的,利用我就可以杀死他,她带着苦涩这样想,我是唯一一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置他于死地的人。
“真美味,我是说,呃,苹果……”在连核都咽掉,并且舔干净了全部手指之后,她认为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就像蛇给夏娃的那只。”
“也像夏娃给亚当的那只。”
“你毫不犹豫就吃掉了。”
“是的。”
“哪怕有毒?”
“就算有毒。”
这一次茉莉没有转开目光,而是直盯着他,直到他首先移开了视线,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当床铺因为他的体重而微微下陷,而他的肩膀轻轻地擦过她的肩膀的时候,触电般的颤栗让她屏住了呼吸。这么多年来我一点长进也没有,她在内心带着苦笑想,只要他在这里,只要他,哪怕是轻微地触碰到我,我的皮肤下都会被他点燃魔鬼。更何况,现在的这个他看起来异常的危险。之前,当他们与罗姆人同行之时,那个约瑟就好像是一只咆哮着挣扎,却被巨链栓在墙上的怪兽,神情阴郁,欲言又止。而现在,他的锁链已被挣断,他现在走路的每一个姿势都好像在说:注意这无所顾忌的怪兽,要小心,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接下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阿黛勒,阿黛勒!”他摇着头,叹息着,用责怪的语气:“这真是个疯狂的主意,考虑到实行起来的难度,你将它塞进我脑子里来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你可能会淹死,也可能会撞死在岩礁上。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你背上的淤青?究竟是哪个疯狂的神灵,替你出了这么一个该死的点子?”
“但我们成功了。”
“如果我当时陷入疯狂,听不到你传来的讯息呢?如果你刺偏了一寸?如果我完全失去了意识,听不到你在海水里的呼唤?你会死!年轻的鲁莽的阿黛勒!你会沉在万顷波涛之下,怀里抱着一具吸血鬼的尸——”
他的声音被她脸上浮现出来的微笑给打断了。
“啊,我真蠢。”他挫败地捂脸:“这正是你衷心所愿对吧!”
“但是最后我们还是成功了。”亲爱的,她本来想要补上这么一句,却不知为何无法出口。在接下来的静默里,她缓慢地抓住他的一只袖子,将头歪过去,贴在他的肩膀后面。而他默认了这一行为,并没有躲开。
“你认为他们相信我们都死了吗?”茉莉问。
“尼尔?恐怕是。艾琳?未必。”
当他回答的时候,从背部传来的声音让她的脸颊也微微震动。再没有这个更能让她确定他确实活着。他竟然真的活过来了,神奇地从那半截残留的身体当中。现在贴着她的脸的,是一件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的宽领外套,带着牛,雨水,草叶和血液的味道。茉莉相信他下巴上的血是来自某只倒霉的小母牛,而不是那个被他抢了外套的农夫,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她就是如此相信而已。虽然如此,他们仍躲避着彼此的目光,只是坐着,沉默着,肩并着肩,就好像多年前的那些夜晚,他们一起晃着腿坐在修道院的窗台上,看着一轮月亮慢慢地升上来,将光芒洒到在他们脚底摇晃的丁香树丛上一样。多年过去,我还能闻到那花朵的香味,茉莉想,但就在这里,此刻,在这狭小的,人工开凿出来的密室的天花板下面,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翻滚,在旋转,在扩张,虽然我们竭力假装它并不存在,但它现在越来越大,就快要夺走我们赖以呼吸的空气了。
我们必须要开口说话,以刺破那黑洞,我们必须得谈谈。
“我们得谈谈。”她清了清嗓子:“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他的肩膀动了动,似乎是耸了耸肩膀。
“第一个问题,这里是哪里?”
“……”
“当然你不会回答,你从来都只是设置谜题,然后让我自己寻找答案,即使在弗朗西斯修道院的时候也一样——”
“那好,你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看看这一屋子的属于贵妇人的装饰品,恐怕还是一位颇有些年纪的贵妇人,她会骑马,喜爱丝绸和珍珠,偏好低调的奢华。看看柜子里那些玳瑁镶嵌宝石的梳子!但这里并没有任何食物留下的痕迹,所以并不是为避难准备的,正相反,这里最明显的家具就是这张大床,还有床头刻着的那样深情脉脉的诗句。虽然我真的很难置信,但我真的身处在我父亲和日女王的幽会之所。”她摇了摇头:“你必须得理解,这对我回忆中的父亲形象是个冲击。更何况他还把这里修建在地下。”
“地下?”
“是的,首先,空气的流动是单向的,风中有海水和岩石的潮湿气息,如果把耳朵贴在石壁上,还会听到涨潮时候海浪冲刷的声音。但那声音并不是来自下方,而是来自更高一点的位置。还有这岩石,这是一种特殊的岩石,我现在一点点地想起来了,因为它的保温效果卓越,即使在夏季也能使威士忌保存在20度以下,我父亲在其中进行了加工和开凿,并且修建为专门放置真红的酒窖,而这恐怕也为他和日女王的幽会提供了方便。”
“所以结论是?”
“结论是,我们在波平斯府的下方,我父亲的酒窖附近。”
他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眼睛晶亮地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什么稀罕之物。
“阿黛勒·伊丽莎白·波平斯”他缓慢地念着她的名字:“在离开我的这段时间里,你都是在和什么样的人一起混的?”
她“哈”的一声笑出来。“痴迷福尔摩斯和威士忌的老头子,热衷于武器发明的怪小子。你不会想要知道的,更何况,你在我幼年时期给予的本来也不是什么优良的教育。”
“怎么可能!”他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带着蜡烛偷袭大学的图书馆,以及被蒙着眼睛带到十公里之外,这可是未成年人的标准课程,而且我以为你也很喜欢。”
“是啊,是啊,我尤其喜欢下水道和老鼠的那部分。”
现在他们都笑起来,彼此都陷进回忆里。
“你差点害得我掉进深井里。”
“那是因为你动作太慢了。我最后还是及时把你捞出来了不是吗?”
她的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手臂上,而她的嘴唇靠他的距离未免太近了些,等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变得沉默,并且注视着她的那只手,直到她拿开,并且重新想起,在离开他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变成了什么人为止。
还有她的誓言,烧尽一切邪恶,没错,直到如今,她的意志依旧没有改变,即使要舞蹈在燃烧的荆棘上,她也丝毫不会退缩。但他是邪恶吗?他是吗?
“还有问题吗?”
“第二个问题。”她看着他重新年轻光滑起来的手背。你的神罚好了吗?但她问出口的却是:“神罚是什么?”
“……”
“依旧是沉默。艾萨克斯·布拉德,又或者,让我们用你的人类名字,雷蒙德,让我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实。当你以为我真的要刺杀你的时候,你的神罚突然加剧,几乎当场置你于死地。而当我在水里吻你,它却缓解了。就跟我接触詹姆斯一样。所以无论它是什么,有一样东西是可以令它缓解的。”忽然,茉莉的脑子被另外一件事情所点亮:“原来如此!难怪夜女王会将她所有的子民都暴露在人类面前!如果这真的是血族中不可治愈的疾病,那么有一样东西,是她必须要向人类索取,才能保住她子民们的性命的——”
她的肩膀在瑟瑟发抖,靠近真相的激动带来一阵寒意。
“人类的爱。”唐宁艰难地吐出这个词。
“哈!你们真是贪婪的生物,不仅想要我们的血,还想要我们的心。”
他的表情告诉她,如果不是这句话里包含着如此多的痛苦,他就要反唇相讥了,但事实是,他只是抿了抿嘴唇。
“说到神罚——什么是神罚,其实血族本身也并不十分清楚。尽管我曾经为此查阅了所有能够找到的血族典籍,其中有的甚至能够追溯到圣经时代。但你得理解,一开始,他们只是些在夜间出没的野兽,只知道猎杀和划分地盘,等到终于有强大如夜女王者,丧失了耐心,决定要统治他们,关于血族的历史和记录才慢慢发展起来。而有血族注意到神罚的存在,并第一次将其症状记录下来,已经是耶稣诞生一千年之后的事情了。在那之后,有更多类似的病例被发现,一开始,它的发作只是短暂的,一个小时,或者几个小时的情绪低落,无法言语,不愿进食,但很快能恢复正常,但它会加重,持续时间会越来越长,而最可怕的是,你在之前所受过的一切伤害,在神罚期间,都有可能会重新出现,就好像你的身体记得这些伤害,如同你的脑子记得曾经的每一幕杀戮一样。随着一名血族存活的时间越长,这样的重负终究会令他不堪忍受,发疯,或者因发狂而死于血卫之手,这是最常见的结局。所以,除了从来不受神罚困扰的夜女王之外,现在已经很少有寿命超过三百岁以上的血族存活了。
“夜女王为此进行了有组织的研究,我们中有的是医生、化学家和炼金术士。你得理解,阿黛勒,我们必须得找点儿东西来消磨无数个漫漫长夜。正是他们在尝试各种药物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了真红的配方,但他们依旧没有找到神罚的有效治疗方法。我们的首席研究者向女王回报的时候,我就在她的身旁,他们的结论是,目前所知,唯一可能缓解神罚的,就是人类的爱慕。因为那些和人类混居的,通常被主流社会斥为败类的血族中,反倒很少发作神罚。”
“所以她将全部的血族都暴露在人们面前,所以她要求平等的权利,她让一群真正意义上的吸血鬼——不仅仅是吸血,还要吸取我们的感情——走在我们的街道上,我们的孩子们中间!”
“阿黛勒!坐下来,别这么激动。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愤怒的。我是在祈求你的怜悯,如果你想要真的理解神罚,那就得想象一下我们的生活,想象一下,你在墓穴中沉睡,嘴里塞满泥土,想象一下,每当黎明到来,哪怕是一丝阳光都会让你抱头鼠窜,想象一下吧,你被疯狂的饥渴所控制,被内心的野兽所控制,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在受害者撕裂的身体边醒来,满心的自我厌恶,而且在内心深处,你知道这样的日子将会永远持续,永无休止!我们需要一样东西,阿黛勒,”他抓着她的肩膀,放缓了声音:“我们需要一样能够拯救我们,能够告诉我们这日子尚且值得忍受的东西,一样可以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牢牢抓住不放的东西……”
“‘即使跃入海洋,也可以凭借其归返之物’。”
“是的。”他似乎也想起来,他曾经教导过她的这句话:“是……的……”
最初的愤怒消退之后,她咀嚼着他的话,试图消化它们。“夜女王从未受到过神罚困扰。这么说,她得到了人类的爱情,足够强烈,持久,可以抗衡神罚。”
唐宁的脸上现出犹豫:“是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虽然她没有能够保全这份爱情。但你的推测是错误的,就研究者们所知,即使是得到人类的单方面的仰慕,也未必能够彻底的治愈神罚,它似乎只是得到了暂时的缓解。而夜女王,自从她的情人弃她而去之后,我疑心她是寻找到了别的方式来对抗神罚,让她觉得生之有趣。你真应该看看,当她派我,而不是其余的任何一个血卫,只是我,去杀死发狂的威利的时候,她看起来是多么的神采奕奕啊……我敢肯定,这简直让她年轻了五十岁。”
到后来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他的表情让她不敢打断他。但他开始沉默,似乎陷入了回忆,壁炉里的火光在他的发丝上反射出光泽,她注意到他新生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我给他的爱够吗?她忽然打了个寒颤,我们的爱,足够抗衡这一切吗?
“如果单方面的仰慕无法治愈神罚的话,那如果假设这份爱是双方的呢?假设一位血族以同样的炽烈和强悍程度,也爱上一个人类……”
“是吗?”他嘲讽地笑起来:“你觉得我们是有能力给出回应的吗?就像一团永恒燃烧火焰对于一只飞蛾给出回应?”
“是的。”她挺了挺下巴。
“无论如何,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和人类结合的血族并不少,威利就是一个,但没有人因此而痊愈。”
他咳嗽了一声,转过头去准备结束对话,但她没有打算放过他。
“为什么?”
“为什么?”他忽然转过头来,似乎耐心尽失,恶狠狠地朝她逼过来:“或许因为我们是一种以人类为食的生物,或许是因为我们陷入对鲜血的渴望的时候,毫无道德,也毫无廉耻?或许是因为,每一个吸血鬼的脑子里,都沉淀着如此之多的关于死亡的回忆,而这一切,又会如此容易地投射到离我们最亲近的人的脑子里。或许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心,根本就不会去爱!我以为你的功课做得够多的了,日之剑姑娘!”
他的鼻子几乎要凑到她的脸上,双目炯炯。但要是他以为这样就能让茉莉退缩的话,他就错了。
“大错特错。”
“什么?
“关于你们不会去爱那个结论,你是错的,你爱我。”
她的语气如此肯定。而他张开了嘴,表情滑稽得像一只刚被捞上岸的鱼,他一定很想反驳,很想抛出大段的辩论来证明她是错的,但他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呃。
茉莉的脸上咧开了一个胜利的笑容,甚至令她的脸颊都发疼起来。而他转过脸去,挥挥手。
“无论如何,我身上的神罚已经很深重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担心什么?”
“为你的家人报仇。”
终于来了,茉莉吸气,这最后一个问题。
“听着,亲爱的。”她伸开手臂,抱住了他,而他没有任何反抗,似乎也在以一种绝望的方式汲取她身上的温暖。她尽量放柔声音:“这里没有其他的耳朵,没有窥视者,我们在地下不是吗?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第三个问题的答案,那天晚上,是谁杀死了波平斯男爵和他的家人?”
他停顿了一下,准备开口,而她的一根手指落到了他的嘴唇上。
“拜托你,拜托你,如果你的心里残留有一丝仁慈,还有一丝爱意,而你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将这唯一的一丝爱意留给了我。前两个问题你的回答都是沉默,但这一个问题求你一定要回答我,它生死攸关,而且是关乎我们两个人的生死,在你开口回答之前,你要记得,我亲爱的,我们两个人的性命都悬在你的舌尖上了!”
她感到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而唐宁的表情看起来是如此的疯狂,他的目光搜索着她的脸,反握着她的手,就像要牢牢记住这一切,有一刻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似乎随时会开口,但直到他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他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在他们沉默的期间,壁炉里的柴火发出了噼啪一声,爆出火星。
“我。”他最后艰难地说。
茉莉发出一声充满挫败的嘶喊,有一段时间,她似乎眼前发黑,失去了知觉,直到她发现自己蜷缩成团,双手握紧成拳放在头侧,而唐宁,他抓着她的双手,正在试图让她紧紧扣进手心里的**的手指放松下来。
“嘘,嘘,别这样,别伤害你自己,我的乖女孩。”他的声音里出现了哽咽:“如果我早知道我们会有今日……但后悔并没有用。你已经做得足够的好,好得超出我的意料,好到足以让我这个老师感到骄傲的地步。我通过某种方式,知道日女王将蓝宝石送给了男爵,为了将它占为己有,我犯下了无可弥补的错误。而你,阿黛勒·波平斯,你勇敢,执着,从未放弃,从未退缩,终于抓住了我,而我,即使不被黄昏法庭判为活活烧死,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我这是罪有应得。”
自她认识他以来,从未听过他如此诚挚的语气。
“这就是你旅途的终点了,我最亲爱的,然后你就可以回到伦敦,回到爱你的人身边,你该歇歇了。”
在他说出的这么些话中间,她又听进去了多少呢?并没有太多。因为那些裙子,那些自梦境中,自废墟的漆黑的墙垣中冒出来的裙子,它们被荆棘所扯破,被烟雾所熏黑的裙摆现在再次团团围绕在她的周围。那些骷髅的手臂现在抱着她的肩膀,青白的嘴唇凑在她的耳边。
是他做的。她们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真的是他做的。你从不肯相信,从不肯去面对的事实。睁开眼睛看看吧。这是你宁愿去死,也想要保全的人,而他知晓一切,啊对的,他从一开始就知晓一切!剧烈的恐惧从她的腹部窜起来,如同一只斑斓巨蟒。而他现在还在触碰我,而我,我的内心深处,依旧对这样的触碰渴望无比,就像快要渴死的人渴望一杯毒酒!
她惊跳起来,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而这个时候,他即使还在絮絮叨叨地试图说些什么,也在看到她的脸之后闭上了嘴巴。这个地方不能呆下去了,她浑浑噩噩地想,这里的空气太少,简直不能呼吸。她从他身边盲目地跑开,直到撞上了光裸的洞穴的墙壁。这次撞击让他条件反射般朝她伸出一只手,但最后还是缓缓垂了下去。
“没有出口吗?”她在墙壁上摸索着:“我要离开这里……”
“阿黛勒……”
“让我走,现在就让我走……”
“阿黛——”
“闭嘴!”她回身怒吼:“否则我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雷蒙德,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教导我,在,在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你还出现在修道院的窗台上,每一个夜晚!你触碰我,用那样暧昧的方式!”
“……是的。”
“你还许下承诺,给一个12岁的孩子!你答应我,我们会在夜间一起出游,但你消失了,而我疯狂地找寻你!”
“……我知道。”
“不,你他妈的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知道了,你根本就没有心,否则你就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当我的脑子里带着你给的封印,忘记了雷蒙德先生的脸的时候,你就不该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第二次!你在我噩梦的时候握着我的手,你拉小提琴给我听,当我下坠的时候,你不顾一切地来救我——”
茉莉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泪水完全弄花了她的脸。
“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你爱我。”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最后还是吐出这几个破碎的字:“而你很开心吧,当你发现我他妈的跟多年前一样,对你毫无抵抗力的时候!你肯定躲在角落里嘲笑我很多次了吧?!”
“是的,是的。”他缓慢地回应。在她模糊的视线里,他的脸上有什么在沿着脸颊滴落。但他所吐出的字句如同带毒的利刃,和他的语气刚刚相反:“那个时候我闲极无聊,小女孩又从来都是我喜欢的类型,开始只是想要消磨时间,但到后来,我很快就厌倦了不是吗?现在看来,似乎还是跟成年的女性玩这种游戏比较有趣。”
让他停下来,一部分的茉莉隐约地想着,否则他就要毁掉一切了,多年来你所仅有的,珍贵的回忆,你在小小的宝盒里珍藏的一切,你的父母,你的家人,现在是你的爱情,他就要活生生地毁掉所有这一切了!
在那之前,茉莉·密斯特岗从来没有尝试过对一只吸血鬼进行大脑控制术的攻击。她对自己的能力有清醒的认识,不会做这样自不量力的事情。但那个时候,她丧失了理智,否则她就会意识到,当他告诉她他的神罚已经很深重的时候,他并不是在撒谎。我不想对你撒谎,当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在白教堂的那个夜晚,他曾经这样说过。但她忘记了,她那个时候忘记了一切,只是被剧毒的仇恨和愤怒所席卷。让他也尝尝这滋味,她想,让他也知道,我是活在怎样的地狱里!
但唐宁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他忽然颤抖起来,向后倒去。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手脚蜷缩,头发脱落,全身都在剧烈地抽搐着。这让那张陈旧的大床也颤动起来,吱嘎作响。茉莉扑过去的时候高举着拳头,本来是准备要揍他的,这样一来反倒变成了俯身在他的上方,手足无措。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看着她。他的眼睛在皱褶遍布的脸上依旧晶亮,但那似乎是他身上唯一一点还有活气的地方了。
“不准死,雷蒙德!”她喊着他人类的名字:“你敢去死!你他妈的混蛋,你敢就这样去死!”
她撕扯着他的衣服,而它们轻易地在她的手中撕裂了,就好像它们与他一样,也经历了无穷的时光。他的皮肤冰冷而且松弛,布满了老年斑。他无力地举着两只骨瘦如柴的胳膊,想要徒劳地抵挡她的动作。
他是真的要死了,她猛然间意识到,而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杀死他或者拯救他。然后她看清了他的眼泪。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吸血鬼的眼泪。它们是血红色的。她不敢置信地摸上他发皱的脸颊,然后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这混蛋是故意的。
“你还记得吗?十五年前,你杀死了我的父亲!”她再也忍耐不住,吻上他的眼睛。“还有我的母亲!”她的眼泪流淌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他们的眼泪混合在一起,沿着他的脖颈,一直流向**的胸膛。“你撕碎了他们,然后烧掉了一切,所有那些穿着华丽的裙子,在我的梦里一直跳舞的人们……”她沿着那眼泪流动的地方一路吻了下去:“你的命是我的,这是你欠我的,只有我能够杀死你,你现在不准去死!”
她的眼睛因为眼泪的烧灼而模糊,几乎要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有一样冰冷而且坚硬的事物现在放在了她的脸上,她依稀感觉到,那是他已经无力弯曲的手指。与此同时,室内唯一的几盏蜡烛同时熄灭了,黑暗如同兜头的冷水一般泼了下来。
别看我,我亲爱的。他的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里响起。求你记得我年轻时的样子,别看我苍老的脸。看在我就要死去的份儿上……
“那也要我肯允许才可以!”她狂怒地喊:“你必须要接受审判,我要送你上黄昏法庭,在那之前,你都不许去死!”
她摸索着他的方位,然后急切地将自己拉向他,寻找着他的嘴唇。他的吻带着新鲜泥土的味道,也带着死亡和墓穴的味道。在这处完全被黑暗所笼罩,因而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他们唇齿交缠,难分难舍。茉莉感到唐宁的獠牙已经探出,她的嘴唇都被咬得肿了起来,而他竟然如此巧妙地控制了力道,没有咬出一点血来。这个念头刚刚划过她的脑海,嗜血的渴望便在她的全身燃起,其剧烈程度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百日,却依旧没有死于干渴的鬼魂。她尖叫出声,然后才意识到这是从他那里传递过来的,而且这与他每日都要面对的饥渴比起来,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站立在泥泞遍布的野地里,夜空里一轮满月,脚下全是人类残缺不全的肢体。还不够,她低下头发出嘶吼,感到数排利齿在嘴里生成,还不够,我依然饥渴无比。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手里正掐着另一只吸血鬼的脖子,那张狰狞的脸距离她不过一臂之遥,它撕扯着她身体的一侧,而她回之以咆哮,他们旋转起来,无穷无尽的蓝天和森林轮流在他们头顶交错。我们在坠落,她恐惧地叫起来,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她很快感到了火焰烧灼的热浪,她的面前是一座正在起火燃烧的农舍,而她的手中抓着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正睁大眼看着她,脸上有着明显的黑斑,她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扔向了火焰中央。
这些影像忽然消失了,就像它们最初降临时那样毫无预兆。茉莉被放开了,她独自在黑暗中恍惚了一会儿,便伸手去抓唐宁。那并不难,毕竟他无处可去,但他的手在她手中扭动着,想要逃离。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苍老的那个声音在说,你所吻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茉莉回之以持续的沉默,直到控制不住流出了眼泪。在经历了这个夜晚的种种之后,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你怎么能忍受这一切,你怎么能独自忍受那么久。”
她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地接触到她的脸,仿佛不敢置信一般,沾取到她的眼泪。接下来他迟疑地品尝着她眼泪的滋味。她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的舌尖也传来咸味。我们的感官在融合,她意识到,是因为他的大脑控制术,我们走得太近,近到几乎危险的地步。即使如此,她仍张开手臂,缠上了他的后背,然后,几乎是带着得意地,同时感受到自己的皮肤烙在他身体上的灼热感。即使是银子直接落在他身上,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了。他转过头来,将她举起来,贴近自己。他们无语地吻着对方。她抚摸着他逐渐丰满和光滑起来的手臂,肌肉隆起的后背,还有他的脸,她就像是在仔细检查一般,摸着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和重新垂下来的顺滑的头发。
“我就知道这个会管用。”她轻声自语。
“如果要这么做,你就必须靠我足够的近。”他的声音艰难万分:“但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从来没有一个人类接受过一个吸血鬼的全部记忆和情感,听着,阿黛勒·波平斯,你现在退走还来得及。我会撑爆你的,我会杀死你!”
他故意提起那个名字,以为可以吓退她。而她摇头:“来不及了,你这傻瓜。在很久以前就来不及了。而且你未必会杀死我,你尽可一试。”
但是她的动作出现了停顿。即使抛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关于接下去该如何做,她其实一无所知,而他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用行动弥补了这点不足。这是一个她前所未见的崭新的世界,而她知道,一旦她有所畏惧,就会前功尽弃。所以她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将撑在悬崖上的那只手彻底松开。
这就像是在黑夜中,自悬崖上坠入大海。多年前,他曾对她这样说过。
当她呻吟时,声音发自于他的喉咙,而他颤抖时,寒冷会滚过她的肌肤。他们根本不需要语言,彼此的声音便可在脑海中回**,从对方的皮肤上感觉到自己的手。它在游走,如同跃入大海中矫健的海豚。而在他们之外,仅仅一隔着一道石墙,便包裹着整片野生的海洋。它初始,狂野,配合着他们的节奏,一次又一次地朝他们涌上来,冲刷着石壁,用带海腥味的泡沫留下一圈圈的痕迹。你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美丽之物。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东西。一个声音在说。你才是,你才是。另一个声音回答。而它们如此相似,不分彼此。
**降临的时刻,如同深渊,他们彼此包裹,彼此缠绕,向黑暗的最深处沉去。然而有剧烈的光线撕裂了黑暗,自体内爆炸开来,她张开嘴,但发出嘶吼的人却是他。他们每一分,每一寸的身体都沐浴在那光线中,被一点点地刷成雪白,溶解,消失。我在死去,她想。与你一起。随之涌上来的竟然是懒洋洋的温暖感。我愿就此死去,我愿这一刻永远持续,永不停止。她无法控制地扣住他的脊背,指甲深深地扎进他的肌肤,与此同时,她的背上也传来同样的刺痛。
那疼痛令她刻骨铭心。
她嘶喊着,蜷起了脚趾。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泪滴落在她的脸上,虽然她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那温度。黑暗中,雕刻在接骨木床柱上的月桂树的枝条沙沙地生长出来,在他们头上形成树叶交织的穹顶,在叶片之间,洒下几点月光。那只猫头鹰在透过叶片窥视着他们,它的眼睛金黄,浑圆,灼灼如同宝石。
茉莉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生着尖利的爪子的脚掌踩在湿冷的地面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她梦到粘稠的真红粘在她的脚趾之间,她拼命地想要擦掉,却徒劳无功。她梦到自己吞咽着自己的手指,尝到嘴唇间咸咸的泪水的味道,当现实中的茉莉不安地在丝绸质地的床单上翻滚的时候,她正梦到面目模糊的巨大怪兽,它无声地咆哮,从血肉中生出唯一的一只眼睛。紧接着,她被坚固得如同钢铁的胳膊所禁锢,在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的空中飞行,破烂的白色晨衣的下摆掠过高大的树木的尖端。醒过来,一部分的她提醒着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梦,虽然你之前从未梦到过被活活咬死的父亲,但它无法真正的伤害你。但另一部分的她,那个只有五岁的阿黛勒,正在梦中抬起头来,朝着层层叠叠的树林顶端的尽头,那栋如同世界上最耀眼的花朵一般燃烧着的建筑望去。
波平斯府邸在燃烧。
空气中充满了血肉燃烧的味道,一两丝最后的哀号还在萦绕,但很快随风散去了。我怎么能忘记,我怎能忘记!茉莉大口地抽吸着空气,在地下密室的那张雕刻着月桂树的大**醒过来,同时感觉到唐宁的胳膊横跨过她的腹部,而他的黑发缠绕在她的脖颈之间的时候,她想。那火焰如此耀眼,到现在还在我的眼底燃烧,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挡到脸前,然后意识到晃着她的眼睛的并不是梦中的残留影像。在地下的密室里,蜡烛和壁炉里的火都已经让唐宁熄灭了,但现在,这里如此明亮,所有的那些猫头鹰,它们的眼睛都在灼灼发光,而且彼此之间,有细小的光线相连,就在茉莉的脸前,在那张大床的上方,交织出一张精妙的光线的网。
茉莉短暂地屏住了呼吸。虽然她在警长的藏书里见过透镜这样的光学仪器,约翰的武器上也会有所运用,但这是她前所未见的精妙构造。一定有某个光源,她轻轻地将唐宁的一只手从自己的胸口拿下来,抬起身来试图寻找。就在通风口里,一定有某种可以反射外界光线的东西,然后将它们折射到第一只猫头鹰的眼睛上。就在她做出这些动作的短短十几秒钟内,光线的角度就已经在发生变化,它们彼此融合,汇聚,最后成为一缕直直的,明亮的光,一直射向大床对面那堵茉莉前一个晚上才绝望地挠过的墙。
然后,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奇迹结束,密室内重新回归为黑暗。但并非完全的黑暗,壁炉上方的通风口内还残留有一些光线。茉莉眨着眼睛,那束笔直的明亮的光线还残留在她的视网膜上。它的角度随着时间在变化,她想,而且,从鸟儿啼鸣的声音判断,现在外面应该是清晨。那是阳光,有人在这个地下密室内引入了阳光。
“‘第一缕阳光降临之时。’”这句话忽然闯进了她的脑子,并且闯出了她的唇间,她从**飞快地爬起来,她的动作和衣服摩擦的声音完全没有惊醒唐宁,他伸展着双臂,睡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尽管这完全不同寻常,但她无暇顾及。
茉莉首先检查的是那堵墙,它敲击起来的声响和其余的墙面比起来略有不同,带着空洞的回响。这里原本有一个出入口,她判断着,不知被谁,因为什么原因而封堵了。她扫视室内,最后选择了两只烛台中的一只,拔下蜡烛,用烛台的尖端敲击着墙面。第一下,她得到了裂痕,第二下,碎石应声而落,它们只是表面上被涂了一层和其余的墙面类似的颜色而已。
而她弄出的动静终于唤醒了唐宁,他开始在那张**翻滚,以一种非常人类而不是吸血鬼式的方式夸张地呻吟着,将手掌的根部抵在眼睛上面。
“那么,这就是你独特的叫人起床的方式了?”
“嘘!”
茉莉连头都没有回,她现在已经在墙上制造出一个窟窿,第三下敲击就落了空,从缝隙中传来沉郁的香气,光是闻到它就已经让茉莉产生微微的醉意。那是真红的香味,在橡木桶中被封存,又在温度适宜的酒窖中隔绝一切光线,存放至少十年以上的真红的香味。她扩大着那个缺口,然后伸进去一只手,她的手指接触到了粗糙的圆弧状木板,还有上面带铜扭的桶箍。她的身边突然出现唐宁的呼吸声,近得几乎就在她的耳后。
“我早知道,要期待你发现不了这个秘密简直就是妄想,对吧,波平斯小姐?”
“别傻了,我可是这酒窖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他们一起站着,通过缺口朝里望去。里面的空间并不黑暗,从他们的角度,能望见一条长长的走道,两侧的架子上堆满了酒桶,尽头是一处更大的空间,那里的顶端射下几缕阳光,尘埃在阳光中静静飞舞。在交错的光线之后,她梦中的那只公鹿出现在墙上,它昂着头,犄角如同繁茂的大树,行走在麦穗当中,尽管颜色剥脱,裂纹遍布,但却栩栩如生。
她准备继续扩大洞口之时,他按住了她的肩膀。
“阿黛勒。”他少有地斟酌着字句:“我知道你今早的梦,它投射了一部分给我。所以在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你,你是清楚的。”
她转过身看着他。
“来帮忙,我知道你会的。”
正如她所预料的,他沉下了肩膀,不发一语地走过来,用吸血鬼的长爪和怪力给她提供了帮助,在掉落的碎石和纷飞的粉尘之后,一个可供弯腰进入的洞口很快在他们面前敞开,茉莉弯下腰,率先爬了过去,站在两排靠墙的酒桶之间。她指点着,用指腹轻轻地接触着那些全部都带着血红骑士标志的木桶,那触感唤醒了新的,更多的回忆:环抱着她的温暖而强有力的手臂,还有在耳边的说明,那手臂托举着她,让她可以用手指,以同样的姿态点数着这些酒桶。那个时候,爸爸在耳边对她说,对她说——
“这些花楸木桶里,第一桶就是自吸血鬼权益法签订之后酿造成功的第一桶真红,在它旁边,是为日女王的首相大人特制的加强版,考虑到他个人的喜好,特别添加了葡萄和苹果,还有这一桶,黑麦的香味比一般的真红更加浓郁。苏克塞斯郡的血族贵族们会愿意为这个花大价钱的。”她重复着这些话。我想起来了,爸爸,她对自己说,一面迈步朝着走道的尽头走去。
她走得并不快,这样唐宁就可以跟上来,他始终在她后面一个肩膀远的距离,当她走进走道尽头的开阔房间的时候,他慢慢地跟了上来,跟她并肩而立。
“而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这里是,安放那些即将被售出的真红的地方,他管这里叫做‘候车室’。”
在这十五年的时光里,数条粗大的树根已经由上至下撑裂了那面绘着公鹿的墙壁,如同盘在墙上的巨蛇,自天花板上垂下来草和灌木的根系,当他们的脚步引起震动的时候,有细碎的泥土从那上面掉落。他们的右手边是一道靠墙的台阶,尽头的入口堵满了草叶,清晨的阳光从那缝隙中透过来,稀薄苍白,犹如晨雾,但已经足够让他们看清躺在公鹿脚底的那具骨架,看清它朝向他们两个走来方向的,由空洞的眼眶发出的永恒目光。它的双臂张开,手指紧扣,深深地抓入墙壁。即使原本挂在他身上的礼服已经破烂不堪,但他领结上的纹章却依旧完整。
被麦穗环绕的公鹿。
有很长一段时间,茉莉和唐宁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具骷髅。确切地说,是茉莉看着那具骷髅,而唐宁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她的侧脸,有一会儿,短短的一小会儿,她看起来就像是要因为呼吸过度而晕过去了。但她很快地调整了自己。
“身为吸血鬼十二血卫之一的艾萨克斯·布拉德,我以日之剑伦敦总部三级联络员茉莉·密斯特岗的名义在此宣布逮捕你,你将被押送伦敦,然后送上黄昏法庭接受审判。”她转过身来,平静而且缓慢地向他宣布,就像他们现在就站在法庭上:“我会以波平斯家最后一个成员的身份对你起诉,为了最终的真相,我会奋斗到最后一刻,就在这里,就在此刻,我在我父亲的尸骸面前起誓。”
而他回之以长久的凝视,以及最后的低语。
“是的,女士,相信我,这亦是我的衷心所愿。”
尽管他的称呼和语气都表达着无比的尊敬,但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它们危险地在他的黑色瞳孔中跳动,而她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嘴唇,它们看起来如同人类的嘴唇一般泛着粉红的光泽。就在刚过去的这个晚上,它曾以怎样的温暖在她的胸口流连啊。奇怪的,危险的颤栗再次从她的体内升腾上来,令她寒毛倒竖,令她心口生痛。停下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迅速扭转开目光,转而去看那具骷髅。她在它面前蹲下来,伸出手,尽量小心地触摸着它的顶部,并且沿着空洞的眼眶向下,指点着衣服内部残余的骨架。
“他摔断了四根肋骨,看这断裂的方向,他是被人扔向这面墙壁的。真奇怪,我明明记得,在我的梦里,那吸血鬼最后如此饥渴地抓住他,并且撕开了他的喉咙,不吸干他之前,他怎么会舍得将他放开?”
“或许他已经吸干了他?”
“但是那只吸血鬼去了哪里?不,他没有死透,看到这些指骨张开的不自然的角度了吗?在……之前,他还挣扎着,想要爬开,想要从那只吸血鬼的方向逃离,所以它还在这里,它肯定还困在这里,但它吸血到一半就放开了他,这太不寻常了。”
以他以往的滔滔不绝风格而言,唐宁现在的沉默显得格外奇特。茉莉直起身来,开始检视那面斑驳的墙,彩绘的表面多处已经风化,露出内层的,黑色的墙面。
“这个痕迹,是他最后抓挠留下的,对,那撞击同时还撞碎了壁画的一部分,而这个痕迹,这是更早一些时候,”她深深吸起气来,周围的空气似乎被人抽走了,但她仍勉强地继续:“这是我跟爸爸摔下来的时候……”
更多的影像冲击了进来,事实上,当她一步步走进酒窖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开始在她的心底生长叫嚣,如同沿着墙面升腾的影子,那些碎片,声音,尖叫和景象气势汹汹而来,要将她灭顶。一盏油灯被摔碎,碎片纷纷掉落在台阶上,金属质地的灯盏在层层台阶上撞击着,一直滚向最后一级台阶。血肉烧灼的臭味在四周弥漫,她的心跳加速,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紧紧环抱着她的胳膊,冰凉的带海腥味的墙壁,还有父亲脸颊上的冷汗。你要记得,阿黛勒,这句话你一定要记得,你一定要找到——
“阿黛勒!”
脸上传来的轻拍感让她清醒过来,发现唐宁握着她的一边肩膀,把手放在她的脸上。
“你走神了,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而她反手抓住他的手腕。
“帮助我,用你的大脑控制术。”
他颇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的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踏进酒窖的第一步就在受到幻觉的困扰。”
“是的,可这是值得的!”茉莉兴奋起来:“我该早想到这一点的,对你来说,要解开我脑子里的封印,不是轻而易举吗?虽然我恢复了部分记忆,可它们并不完全,呈现的顺序也是错误的,我只能抓住一些片段,就好像在用拼图拼凑一幅画。可你是能帮我想起来这一切的,不是吗?”
“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要封闭你的部分记忆?因为你尖叫,哭泣,一夜一夜地重复着噩梦和诅咒。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不是为了让你疯掉的!”
“拜托你。”她朝他走近,抬起头来做出祈求的样子:“拜托你。我听到我父亲的声音,就在刚才,他让我寻找一样东西,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可我想不起来——”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危险的地步。但在意识到这点之前,茉莉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紧绷着的肌肉,他下垂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是该拥抱她,还是该从她面前退却。而他的心跳,上帝啊,他的心跳的如此之快,就好像他只不过是一个坠入爱河的普通人类。茉莉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而且用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节奏。而他闻起来,他闻起来……
“你闻起来真甜美……”茉莉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朝前靠去,微微偏转了头,凑到他的颈项之间,贪婪地嗅着,同时也将自己的整个咽喉都暴露给了他:“就像春天的森林。”
但他退开了,他朝后退了一大步,而且咬牙切齿,眼神疯狂。
“不!这不公平,你在**我,阿黛勒,你在利用你对我的影响力,这太残酷了!而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渴望你,即使是对我这样一个罪犯来说,你也太残酷了!”
茉莉的脸红了起来。
“我很抱歉,我,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就好像我无法控制,我并不是故意想要**你,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疯了一般地想要你,她狠狠地咬着嘴唇,咽下这句话,即使我父亲的尸骸就近在眼前。
冰凉的修长的手指落到了她的眼睛上,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
“不,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永远不需要。”
然后她的感官开始向四周铺陈开来,就像她之前无数次尝试过一样,松开手,坠入大海,只是这一次,他始终陪伴着她,托着她的手。她闭上了眼睛,但周围的一切依旧清晰,她能感觉到头顶植物的根系在他们带起的风中旋转,白雾一般的阳光中粉尘缓缓飞扬,但是瞬间,一切突然静止,并且以飞快的速度,开始了倒转。树根缩入墙内,裂隙重新愈合,飞溅到地面的壁画碎片重新升起,回归原位,拼出完整的图案,从入口出洒下来的光线旋转着,从明亮转为黑暗,又从黑暗转为明亮。雨水出现在地面,又再升腾回入口。直到她站在这样一个地方,面对着那只色彩鲜艳的公鹿,它完整的犄角上面挂着丰盛的果实,侧过头来看她,红色的鼻头似乎还是潮湿的。她走上前去,抚摸着它无辜的,晶亮的眼睛,和雪白的睫毛。
阿黛勒。
茉莉迅速的回转身。她的父亲,波平斯男爵站在她的身后,穿着参加舞会的礼服,肩膀上扛着一个小女孩,金红色的头发在她领口上的蕾丝中打着卷。他们两个都看着她,表情异常安详。
爸爸!茉莉喊起来,是谁——
你一定要记得,阿黛勒,第一缕阳光。你一定要找到它。
我知道日女王的诗句,我们正是靠这个找到酒窖的,可是15年前发生的惨案是谁干的?拜托你,这非常重要——
你一定要记得,阿黛勒,第一缕阳光。你一定要找到它。
找到什么?茉莉绝望地问。
他的形象开始褪去了色彩,开始变为黑白,就像一个卡在过去的影像,反复重复着唯一的一句话,茉莉意识到,甚至连他的眼睛里看到都并不是她。他只是望向空中而已。反倒是那个小阿黛勒,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对她说。
阿尔伯特亲王的蓝宝石。
就在下一个瞬间,一只吸血鬼的爪子从她父亲的胸前冒了出来,汹涌的鲜血从他身上淋漓而下,小阿黛勒捂着耳朵开始了尖叫,那尖叫如同烧红的铁棍插进了茉莉的耳朵里,她紧紧地蜷身体,想要躲避那痛楚。但那只白发的吸血鬼,他从她父亲的影子里钻了出来,却表现得比他痛苦百倍,它嚎叫着,用尖爪撕裂了自己的胸口,抓出了心脏,将其捏得粉碎,然后开始一截一截地撕扯自己的胃肠。这骇人的景象被一只挡在她眼前的手给遮盖住了,她感到有人带着她温柔地上浮,直到他们的头顶洒下光线和空气,直到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倒在地,将头放在唐宁的膝盖上,而后者,正在密切地观察着她的脸。
“那么,终究还是无功而返。”唐宁在她头顶说。毫无疑问,她所见到的一切,与她一起下潜的他也同样见到了。
茉莉没有回答,她在尝试着重新活动四肢,然后慢慢地将自己从地面上撑起来,之前积累的经验让她知道,这是一件能让人精疲力竭的事情。唐宁扶住了她的一只手臂,而她没有拒绝。当她确定自己可以站立,并且可以走动之后,她径直穿过了整个“候车室”,来到远离她父亲的尸骸的另一端,在一堆堆积在墙角的酒桶的中翻找起来。其中的绝大部分本来就已经是碎片,在她的翻动下轻易地粉碎了。入口中央洒下的阳光现在已经逐渐明亮起来,仿佛由光线组成的,具有实体的帘幕,因此唐宁并没有跟去,只是隔着几层阳光看着她。
“你在找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
“那只白头发的吸血鬼。”
“他不可能在这里。就算他的尸体在这里,十五年的时间,这里的扫**过的日光也足够让他粉身碎骨好几次了。”
“确实。”茉莉拣开几块酒桶碎片:“但我只需要找到一块他的骨头,哪怕只有一块,这些酒桶本来就被摆放在角落里,所以,啊,看看这是什么!”
她将手伸到一只被砸裂了一半,但大部分还是完好的酒桶里,然后缓缓地抽出手来,仿佛她的手里捧着一只珍贵的鸟蛋。那是一根圆柱形状的骨头,只有一截,大约有她的食指那么长。她翻来覆去地查看着。
“跟我料想的一样。”她喃喃。
“你料想的是什么?”他的声音,因为从房间的另一头传过来,而显得奇妙的空旷和辽远。而当她回望的时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在那个下着雨的晚上,在巴尔茨府外面的山毛榉林子里,我被格里夫中尉抓住了。”她咽了口唾沫,一只手不自主地抚摸过自己的脖子。那里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愈合了,没有任何痕迹留下:“然后,詹姆斯,他吸了我的血。”
唐宁的回应是一声咆哮,听起来更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
“我以为我死定了,”她缓缓地说:“他看上去就像是完全发狂了,流着口水,就像一只白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吸血鬼。他吸起血来简直无休无止,我就快要失去意识了,只差一点,再丢失一点血液,我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但他忽然扔下了我,开始嚎叫。接下去他撕碎了他自己,就跟我刚才看见的那只白头发的吸血鬼一样,它把爪子深深地扎进自己的肚子里,然后将肠子拽出来拖进了水里,接下来它把自己的头从脖颈上扯了下来。”
茉莉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我的面前,那具没有头颅的身体停顿了一下,然后倒进了水池里。我也瘫倒在水里,所以能看见,他的脖子断端闪烁着蓝色晶体的光,虽然只有一点。而这截大腿骨里,也残留着这个。”
她将那截骨头举起来,在原本应该充满骨髓的腔道内壁,填满了细碎的蓝色晶体。
“艾琳也对我说过,我的血对她来说具有极大的**,她也在我面前,露出被我的血吸引,然后白痴一般的表情。所以这就是那句话的含义吧。”
“什么话?”
“‘蓝血在真红之府’。尼尔叔叔说的,在吸血鬼中间秘密流传的一句话,这难道不是在暗指一种特殊的血液,一种,让所有的血族都无法控制地受到吸引,并且会为了得到它而发狂的血液?用艾琳的话来说,过于美味,如同极乐?但一旦真的尝到这血液,就会失去理智,转而攻击自己,将自己撕得粉碎。难道不是因为这个,艾琳才不敢喝我的血?”
唐宁从对面走了过来。沉默着,不发一语。当他穿过由阳光构成的帘幕的之后,缕缕青烟从他身上升腾起来,但他视若无物。他直直地盯着茉莉,那样的目光让她不得不往后退了半步。那个在树林里展现出全部身姿的非人的怪物似乎又出现了,他的影子在地面铺展,生长,有庞大的阴影随之降临,无数细小的,疯狂的呼啸声在狭小的室内回**。他在权衡,茉莉意识到,也在计算,能够告诉我多少——
唐宁忽然咧嘴一笑。
“真是有趣的想法,我的好学生,但可惜,你的分析方向是错误的。蓝血这个词指的就是阿尔伯特亲王的蓝宝石,在血族中也有不少会为尘世的珠宝所迷惑的人们,是他们把它的身价哄抬得过高。相信你也听闻过,从它被挖掘出来的那一天起,围绕着它发生过多次抢夺和流血事件,直到它被献给了日女王。这就是那名字的由来:它的全称是阿尔伯特亲王的蓝血宝石。”
“至于艾琳和詹姆斯对你的血液的渴望,上帝啊,你恐怕是唯一一个对你的血有多么甜美一无所知的人,处女的血对我们的**力就是有那么大,不过呢——”他故意拖长了声音,“从昨晚之后就未必如此了。”
无论他的意图是什么,至少有一个目的达到了:这个话题顺利地让茉莉脸颊犹如火烧,甚至连耳朵都嗡嗡作响。
“不过男爵是对的,你必须得找到蓝宝石。”
“我怎么能知道,”她感到喉咙发干,不由得停顿了一下:“我怎么能知道它在哪里,就凭一句'第一缕阳光'?”
“它就在这间酒窖里。”他朝室内挥了挥手:“我说过,我为蓝血宝石而来,在舞会开始之前,我就搜查过整栋波平斯府邸,但却一无所获。直到我亲眼看见,你父亲在镜子前穿上礼服的同时,将它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它肯定被藏在了这里!”
他忽然停顿了,然后朝向那具骷髅:“向您致敬,男爵先生,你是对的,你一开始就是对的,没错,我却没有早一点想到,这是唯一的办法!阿黛勒!”他转过来抓住她的肩膀:“你必须找到它,然后将它牢牢地握在手里,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茉莉盯着他那只放到她鼻子下面紧握的手。
“为什么?”
“没错,阳光,阳光!第一缕阳光!”
他开始踏步,团团转,四处踢着酒桶的残骸,搞的尘灰四溅。
“但是为什么?”茉莉被搞的有点糊涂了。这该死的说话只说一半的习惯!
唐宁完全没有理睬她,他正顾着用不同的语言:希腊语,法语,拉丁语,还有她完全没有听过的一种语言(听起来是些奇异而美丽的单音),翻来覆去地念着那句话,甚至试图将它的字母颠倒之后再排列组合。“不,不对!”他停下来,抬头看着上方,似乎那上面有着天空:“那是1839年,日女王第一次与阿尔伯特亲王见面,那是在十月份,如果考虑到季节变化的因素,黎明时第一缕阳光的角度应该是——”
但是他忽然停住了,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
茉莉凑过去看他指着的一块桶底碎片:一个手写的数字16。
“这是我父亲给酒桶做的标记,他亲手做的。”
“这里的每一个都有?”
“对。”
他将桶底捡了起来,然后飞快地扔掉,就像它是滚烫的铁板。她抓过他的手,发现接触到的地方已经变得通红。
“花楸木。”他用一种平静,但却是欣喜若狂的声音说。
“是的,父亲所有的真红都必须盛放在用花楸木做的酒桶里,除他之外,镇上任何一家的真红都没有他的正宗,我猜这算是他的独家秘方。”茉莉耸耸肩。
“我该早点想起来的。花揪木!”他重复。“它烧伤了我。”
“这就不用再强调了,现在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不,你没明白,这种木材可以让血族的皮肤感受到烧灼,虽然不会杀死我们,但能让我们感到不适。”
“我知道,我在书上读到过,数个世代之前,在猎杀吸血鬼的时候,有不少猎人都在腰间带着用它制作的木桩。”
“但你不会知道我们是怎么称呼它的。”他吐出一个她从未听过的音节:“在希伯莱文里,它的意思是‘细碎的阳光’。”
他们对视,然后在彼此的眼睛中都看到逐渐亮起来的醒悟。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他跳了起来,在发出第二个词之前,他的声音就已经从堆放在走道两侧的酒桶中间遥遥传来:“我们都错了,30!18!阳光并不是阳光!25!7!”
他的兴奋感染了她,她也从地上站起来,紧随其后,跟他一起翻动着那些用花揪木制作的酒桶。
“它们并不是被随意摆放的!”他宣布:“这是有一定规则的,而第一个,在编号为第一的酒桶里,就藏着阿尔伯特亲王的蓝血宝石!这就是说,它应该在——这里!”
他夸张地旋转着手臂,指向一处。但那里是空的,空空如也,两侧的酒桶都原封不动,只有他的手臂所指的方位是空的。
茉莉挤过去检视着灰尘堆积的情况。
“这里曾经堆放过酒桶,而它被拿走了,就在不久之前。”
“谁会做这种事情?”
“谁敢走到离惨案如此之近的地方,进入荒废的酒窖,却只是想要一桶最初被酿造出来的真红?”
“你说那是男爵最初的一批真红?”
有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它来自唐宁的记忆,但却同时投射到茉莉的脑子里。花白头发的男人端着一只装着真红的玻璃杯子,正皱着眉头抗议:“我警告你,小子,你浪费的每一滴真红,都是要付钱的!”
“尼尔老板!”他们同时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