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斯威火车站,这是这座只有一条车道和一间小得只能装下四五张椅子的候车室的车站的名字,也是从伦敦到骑士镇的最后一站,从这里下车后,剩余的路程就要交给延绵的绿色山脉上那些辛勤的马车来进行。这些山坡被山毛榉和花楸木所覆盖,唯一的道路由碎石铺就,因为被雾气和雨水所侵袭,常年都是湿漉漉的。乘坐马车翻越山脉的滋味几乎能让人的内脏绞成一团,所以大多数的酒商们宁愿绕远路,沿着顿河的河岸前行,也不愿意登上它们。山顶上的景色倒是让人难忘:除了能够俯瞰到整个顿河入海口的全景,还有山谷里的敏斯威火车站。一天当中有两次,仅仅只有两次,分别是在上午九点和晚上九点,会有呜呜作响的火车头缓缓进站,喷出大量的蒸汽,火车站的信号工摇晃着手里的铜铃,发出当当的声响。

1876年的十月,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平板车正在山路上禹禹前行。这是两匹瘦得皮包骨头,精疲力竭的老马,身上的毛已经所剩无几,虽然车夫在半空中不停地甩着鞭子,但它们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按照自己的步伐(也就是一种梦游般的不慌不忙)前进。附近的农人经常用这样的平板车来运送酒桶或者稻草,它的轱辘高高耸在车身两侧,其间可以放下二十捆稻草。但现在这架平板车上放着的是一具棺材,黑漆漆的,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任何表示哀悼的花环。大概是在雾气中行走太久的缘故,棺材的表面凝结着水珠。一根树棍被插在棺材旁边的车板上,上面挑着件破旧的白衬衣,打着结。

而这位车夫呢,他看起来满脸皱纹,胡子拉碴,油腻的头发从帽子的边缘冒出来,根根竖起,那帽子的外形更近似于一只顶在他头顶的软趴趴的袜子。与其说是他蜷缩在座位上,倒不如说是那件过于巨大的衣服自己耸在那里。而他完全是被套在其中,攥在手里的缰绳看起来似乎随时有可能从他手里掉下来。绝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仰着脖子,灌着一只扁扁的锡壶里的某种**,剩下的时间里,他含混不清地催促着那两匹马:

“大劳伦斯!小劳伦斯!你们这两个懒骨头,快点!你们听到火车的汽笛声了吗?这该死的大雾!我们本来应该在半个小时前就赶到火车站的!我真该拆了你们的骨头熬汤喝!驾,驾!懒鬼们!——”

他忽然住了嘴,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迟钝表情朝雾气中间看去。借助着含混的天光,他只能看清楚路两旁的重重树影,和眼前不到十米远处的碎石路面。就在那里,自浓厚到似乎可以伸手捕捉的雾气里,伴随着两旁如同利剑一般的枯枝,出现了人影。

它就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谁在那里?”他嘶哑地喊:“别挡路!”

但他的马惊慌失措地嘶鸣起来,就像在一场梦游当中突然惊醒,发现自己走到了悬崖边上。它们忽然精神焕发起来,挥舞着马蹄想要狂奔而去,但却只能反复踏着前蹄,就如同面前有一堵透明的墙。

“嘘嘘!怎么回事,大劳伦斯,小劳伦斯,你们怎么了,嘘!”

人影自雾气中缓缓逼近,车夫的脸上露出了惧怕的表情,从衣兜里抖抖索索地拿出一只木制的十字架举在胸前,喃喃地祈祷着,同时做着驱邪的手势,但当他看清来人,看清富有光泽的金发,笼罩在面纱下面的白皙肌肤,装饰着羽毛的帽子和昂贵的皮毛袖笼之后,松了一口气。

“夫人,请原谅,我还以为是那些夜晚的子民,您也知道的,尼尔老板前段时间刚刚烧死一个。倒不是说担心报复,但总的小心为妙……”

他的目光瞥到了她的裙边,上面奇迹般的没有沾上一点泥。在他的身边,大劳伦斯和小劳伦斯的恐惧依旧,它们扯着缰绳,口吐白沫,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请原谅,尊贵的夫人,您的马车坏?”

他没有来得及完成这个问句,大劳伦斯便扬起了马蹄。它似乎终于丧失了理智,将碗口大的蹄子朝着这位夫人的头顶踩了下去。车夫愣在原地,完全来不及阻止。但马蹄瞬间便落了空,而他根本没有看清楚这位夫人的动作,等他回过神来,大劳伦斯已经被彻底地安抚下来,垂着头站在原地,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而这位贵妇人,她朝他转过头来,两只眼睛都被全黑的眼瞳所占据,眼角出现蛛网一般的裂纹。

“对付畜生,这样就够了。”她朝他微笑起来,那几乎算得上是一个充满魅惑的微笑。

“对人来说,则不够。”

车夫向后退去,后背砰的一声撞在他所拉的那具棺材上,他试图再将十字架从衣兜里掏出来,却哆嗦着手指,始终无法完成这个动作。

“我,我们天上的父——”

“别傻了,祈祷和十字架对我们都没有用。”

“你,你,你想要干什么?”

“这才是好孩子。”她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脸颊,然后因为他身上的酒味而明显地皱起了眉头。“我所想要的,不过是问一些问题,如果你告诉我答案,我就放你乖乖离开这里。”

“什,什么问题?”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踱了几步走到棺材旁边,隔着深棕色的兔皮手套若有所思地抚摸着棺材侧面,就好像那是一匹沉睡中的黑马。

“最近几天在这附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陌生的年轻绅士?据见过他的人描述,他的身高跟我差不多,相貌英俊,衣着考究,留着两撇小胡子,一口伦敦腔调。他自称是某个富有的酒商的儿子,尽管竭力掩饰,仍时不时流露出第一次谈生意的紧张感。我猜他向你们购买马匹,或者食物的时候,所使用的一定是你们前所未见过的金镑,因为他出手如此阔绰,除了欣喜若狂之外,你们的小脑子根本来不及起疑。”

“您说的是'真红收集者'?”

“这是你们给他起的外号?”

“上个礼拜天在尼尔老板的拍卖会上,他不是买走了他收藏多年的那桶真红?据说那是直接从波平斯男爵的酒窖里搬出来的,这么多年一直放在老板吧台后面。要我说,尼尔的运气也太不好了,莫名其妙地不知道在河边撞了什么鬼,回来就一头栽倒,一病不起。经营了这么些年,说拍卖就拍卖了,一样不剩!说是要回老家去放羊。我真该去买那些银汤勺的,我都摸了好几遍了,据说才15个便士……”

“够了!”她恼怒地拍在棺材上,打断他的话。马夫瑟缩了一下,闭了嘴。

“这么说,当他跟小巴尔茨竞争那桶真红的时候,你也在场?”

“是,是的,我也在那儿,说真的,有半个骑士镇的人都赶来了,有不少人还回家去把老婆也喊出来看。他出手真阔绰,一开口就是三千英镑,而且是现付。夫人,您真该看看小巴尔茨那张发青的脸。大家伙儿都伸长了脖子,围成一圈,看那只肥羊从口袋里变出金币来,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无休无止,全都金灿灿地堆在桌子上!但是这事儿还没完!谁想到当天晚上,朱迪就发现它们全都变成了石块,她的那个尖叫声啊。要我说,他肯定是回头去掉了包。”

“掉了包!”她冷笑:“该死的艾萨克斯,亏得尼尔那老头还特地选在正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开的拍卖会。不,那是你们这些血袋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另一种魔法。自那之后你还见过她吗?”

“她?可那是个年轻的老爷——”

艾琳咧开了嘴唇,咆哮起来,她能感觉到獠牙自牙床生成,而耐心在一点点流失。

“我说她,是因为那确实是个姑娘,一个该死的,瘦弱的小东西,从顿河里面爬上来的鬼魂。但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没,没,没有,没有!”车夫将背抵在棺材上,声嘶力竭地喊道:“他肯定一得手就溜掉了,带着那桶价值三千英镑的真红,有人说它的价值肯定还不止这个数,只要到了伦敦一倒手,三千英镑呢,要我的话,就找个乡下地方藏起来,买块地,再买十匹马,二十只羊……”

闭嘴!

这声忍无可忍的呵斥是直接在他的脑子里响起来的,如同朝他额头按下去的生铁铸就的字母,而且还烧得通红。马夫发出了尖叫,但在一半的时候就被他自己给按回去了。我要被吃掉了,他的脑子里盘旋着这句话,就像盘旋在风中的一片叶子:大劳伦斯,小劳伦斯,咱们就要被吃掉了……

“你尽可就此放一百个心,要我吸你这散发着恶臭的东西的血,我宁愿活活饿死。”夫人的脸色算是暂时地恢复了正常,她朝棺材的方向挪了挪下巴。

“里面是什么?”

“小威廉。”马夫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个名字明显地让眼前的夫人眯了眯眼睛,但她没有发作,至少表面上如此。在将“谁?”这个字以高温缓缓地压进对方的大脑沟回的同时,她不甘不愿地开始了在对方脑子里的翻找,得到的碎片全是干草叉、怀孕的母马、需要挤奶的牛和严厉的丑老婆。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农夫,长期酗酒,气味难闻,智力也很低下。她失望地退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他颠三倒四地交代着:“……上星期开始的高烧,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开始吐血……年轻的很,不到十七岁就死了……爹妈又死的早,根本就没有兄弟姐妹,跟他一起放羊的人们就凑钱请了我送他回伦敦……”

“伦敦?”

“他,他,他在那里的一座教堂受的洗礼,他爹妈都埋在那里,治安官给教堂的神父们拍了电报,他们派人在火车站接他……”

“棺材也能运上火车?”她威逼道。

而他惨叫起来:“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在九点前把他送到车站而已!五十个便士,他们一共就凑了这些钱,全在我的兜里,你都拿去吧,都拿去——”

在环绕着他们,将他们吞没于其中的团团雾气之外,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它看起来就像是一盏悬挂在半空的,发白的煤气灯,或许这正是艾琳能够站在马夫面前的重要原因。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本身在逐渐地散去,道路两旁的山毛榉树渐渐地露出身形,在层层刚刚变红的叶片之间,有一道道如同柱子的阳光洒落下来。在他们站立的地方旁边,正好有一棵粗壮的橡树。它的树冠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光线,将他们两个都笼罩于其中。

借着清晰起来的视野,艾琳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马夫。

“打开它。”

“威廉死得很惨,您不会想要看的!他临死前一直在吐血,高烧,说胡话,全身都起了黑斑——啊啊啊啊!”

后面的惨叫是因为,一直如同雕塑一般,站在他们身旁,垂着头一动不动,眼睛上蒙着白翳的大劳伦斯,它的喉咙处突然出现了拳头大小的撕裂伤口,滚烫的血液一股股地涌出来,溅落在马夫的鞋子和裤子上。马夫惨叫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上了平板车,用力将棺材盖子推开了一条缝。

艾琳满意地缩回了一只已经生成为利爪的手,然后凑过去。自露出的一条缝隙,她能看见一只浮肿的手,所有的指甲都朝上翘起,指甲缝里带着黑色的血渍。一股甜腻的,让人恶心的腥味随之而来,但最关键的是,她所见到的全部**在外的皮肤上,都生满了指甲盖大小的黑斑。

艾琳迅速后退,并且用手里的袖笼堵住了鼻子,那味道太特别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尤其是当她亲手处理过几个患病的吸血鬼之后。

“黑死——”她丝丝吐着气。

“您也觉得像吗?治安官也这么说,但镇上的医生不同意,毕竟好久没有出现过黑死病了,真奇怪,据说比起人类来,这种病现在变得更喜欢找上夜晚的子民,当然不会致命,但想想也知道,永远带着一大堆肿大的疙瘩生活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的语调发生了变化。艾琳迅速地转头。刚才他是不是微微地挤了挤眼睛,就像她记忆里所知的,另外一个家伙在捉弄人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一样,露出狡黠的眼神?

“你知道吗,就一个马夫来说,你的话未免太多了些。”

她的动作忽然间加快了,变形后的利爪直接抓向对方的脖颈。她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反抗,而他却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一副呆傻的样子。她哼了一声,拖着他的领子,将他甩出了阴影,牢牢地按在阳光充足的另一截路面上。阳光照亮他带血丝的酒糟鼻,他高举着双手,浑身发抖,不停地嘟囔着求饶的话。她忍住降临到他们两个身上的烧灼感,牢牢地盯住他的脸,但直到她的双臂和后背都冒出缕缕青烟,他却没有任何类似的反应。任何不适都没有。一个普通的人类,仅此而已。

艾琳放开了他,退回了橡树的阴影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最后终于开口。

“滚吧!”

这她根本不需要说第二次。恐怕在这位马夫的一生当中,也再不会用这么快的速度爬上平板车,他甚至在那之前就解开了已经倒地的大劳伦斯脖子上的那根缰绳,直接卷起绳子来朝小劳伦斯屁股上狠狠甩了一下。这一下把梦游中的马彻底地打醒了,同伴的血的味道很显然刺激了它的神经。它鼻翼翕张,嘶叫着甩开了步子。马夫一手扶着背后的黑漆棺材,一面握着缰绳,任马匹带着他以不要命的速度狂奔而去。在他的身后,稀薄的雾气渐渐合拢,将他和正在缓缓踱步的艾琳渐渐隔开。别回头,他对自己说,抓着缰绳的手心略略发湿。还差一点,只要再往前一点……

“等一下!”

艾琳在他的身后忽然高叫起来。

与此同时,路旁的树丛抖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上了树干,发出一声闷哼。

“终于来了,你这个废物,还不赶紧把他们拦下来!”

有某个人,某样生物,正笨拙地试图拨开挡在面前的枝叶,从声响判断,他最后还是直接折断了其中的大多数。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面色蜡黄,肢体松弛,脑袋歪向一侧,胳膊以奇怪的方式**着,似乎每走一步,都要和自己搏斗一番。尽管如此,他仍忠实地执行了艾琳给他的命令,朝小劳伦斯伸出了一只手。但在那之前,马夫狠狠地拽住了缰绳。小劳伦斯抬起前腿嘶鸣起来,声音里满怀恐惧。

那个拦住他们的男人咧开残留着发黑牙桩的嘴,露出了一个无机质般的微笑。

格里夫中尉。

艾琳只用了瞬间便出现在他的身边,在黑色网格的面纱之下,她的整个面目都发生了变化,皮肤青白,其下的血管根根暴起,眼角的黑纹蔓延到前额。

“或许我可能没有办法碰到那具棺材,但亲爱的安迪,你是可以的。”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另一只手挑着他的下巴,沿着他下巴的线条缓缓地勾画着,同时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去吧,去看看里面有什么小惊喜。”

有短短的一瞬,这个傀儡的表情有所变化,他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嘴角略微抖动。

“我的名字是格里夫。”他笨拙地回答,发声异常艰难。

“格里夫,斯蒂芬,托马斯!随便你,管你叫做什么该死的名字!我现在就要你去给我打开那棺材!”艾琳叫起来:“别告诉我你还没有调试好你这早该烂掉的身体,要不是为了重新让你站起来,我就不会把艾萨克斯白白放走!”

傀儡耷拉下了眉毛,耸起了肩膀,就像一个正在被训斥,却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的小孩。

“别忘了是我重新把你修好的,用那个刽子手剩下的废料。赶紧去,你这废物!”

昔日的格里夫中尉朝着平板车开始了缓慢,但却是坚定的移动,当他和马夫擦肩而过的时候,艾琳悄悄地在皮毛袖笼里攥紧了拳头,屏住了呼吸,随时准备重新生出利爪。那一刻显得如此漫长。她似乎能感觉到,马夫的肩膀出现了短暂的绷紧,然而直到格里夫中尉抓住了棺材盖子,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默默地从车上爬了下来,非常自觉地退到了一旁,以一种完全瑟缩的姿态靠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艾琳松了一口气,就在刚才,短如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居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会认为这个散发着恶臭的农夫就是艾萨克斯。怎么可能,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就那个哪怕在战斗的间隙也要整理发型的家伙?不过现在该将部分精神投射出去,放到她的玩偶娃娃身上的时候了。选择人类做傀儡是有无数好处的,其中一点就是像现在这样,他可以将他的所见所感如实传达给她,分毫不差。现在,在他——她的眼前,剧烈晃动着的变色的视野里(天啊,人类是如何忍受这些暗淡的色彩和缓慢的移动方式的呢),是逐渐逼近的黑漆木板棺材,以及那只从棺材缝里露出来的,布满了黑斑的手。他(她)伸出一只满是污泥的手,用力地推开了棺材盖子,将那其中隐藏之物暴露在阳光之下。

在那里,紧闭着眼睛,苍白了脸色,裹在一席纯黑的丧衣当中,交叉着手臂躺着的是——

茉莉·密斯特岗。

在格里夫中尉的头骨下面,某个深藏的地方,艾琳的那部分惊疑不定地吠叫起来,如果可以,她真想生出獠牙。没有心跳,这是她的第一个判断,除了黑死病所特有的味道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属于一个活人的味道:血液,汗水,脂肪,肌肉,这些曾经在血族历史上无数次替他们指示出猎物踪迹的味道都消失无踪。但她并不像一具完全的尸体,艾琳狐疑地,让格里夫中尉更靠近一点,一面想着,她更像是另一种生物,另一种艾琳更为熟悉,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当做猎物的生物……

但那具尸体一般的茉莉·密斯特岗忽然睁开了眼睛,与格里夫中尉直直对视。

那是如同吸血鬼一般,扩散到整个眼瞳的,纯黑的双眼。

滚出去!

一股新鲜的压迫力传了过来,一寸寸地吞噬着她在格里夫中尉脑子里占据的领地。艾琳无声地嘶叫着,这次是用她自己的喉咙,当她发现自己的抵抗无效的时候,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这样的拉锯战当中,所以没有注意到,靠在树上的马夫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似乎对她忽然蹲在地上,双手抓入碎石的状态颇为关切。

你休想!她嘶嘶叫着,这玩具是我的!

茉莉从她的棺材里坐了起来,但她依旧没有听到任何心跳和呼吸。这小婊子现在以僵尸般的苍白脸色朝格里夫中尉伸出了一只召唤的手。

跟我来。你不是她的奴隶。想起你的名字来!想起我是谁!

即使在吸血鬼之间,互相抢夺玩偶也是被严格禁止的,所以艾琳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的挫败,从来没有尝到过,被人一根根地掰断手指,从掌心中将玩偶活生生抢走的滋味。在下一个瞬间,视野猛然变黑。她两手空空,被连滚带爬地踢了出来,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视野重新恢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张大嘴,拼命地呼吸着,喘息着,两只爪子里都是被自己捏得粉碎的路石。

耻辱!奇耻大辱!挑战一个血卫的领地!那小婊子要付出代——

剧烈的疼痛贯穿了她的肩膀,她垂下头,看着从斜后方刺穿了她的肺部的那只爪子。就算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他从那个方向的接近,也未曾有任何留意。袭击她的人迅速地抽回了手,在她倒地之后踩上了她的脊背。她无法回头,但能想象得到,他是如何将破烂的衣服和假发都扔到一边,挺起了背,重新恢复原来的声调。现在他垂下头,俯下身体,发丝擦过她完全毫无防备暴露在外的脖颈。

“这是个惊喜。不用谢,小艾琳。”

尽管她怀疑自己的脖子下一秒就会被揪断,还是歇斯底里地发出了嘶哑的笑声,直到笑得咳嗽连连,弓起了腰。这才对,她以一种畅快淋漓的快感想着,这才是一场复仇真正应该是的样子。

“好久不见,艾萨克斯。”她回答:“而我,是如此想念你。”

鸦群狂舞。

它们在头顶的天空中盘旋,伸展开来的翅膀将天空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如同破碎的镜子。当年他还在伦敦塔内当值的时候,它们就是这样,注视着他,跟随着他。尽管它们瑟缩着,挤成一团,雪片飘落在它们的翅膀上,但只要他经过,那些细小的黑眼睛,无一例外会朝他的方向掉转过来。

我们在看着你。那些眼睛在说。我们无处不在。

现在,他被种植在荒野之中,四肢被紧缚在十字架上,周围围绕着黑铁般坚硬的荆棘丛,天空中飞速地滚过流动的云朵。现在,鸦群铺天盖地而来,在他的头顶,沉默无声地盘旋,它们等待了如此长的时间,终于可以降落到他的身上。无数只鸟嘴此起彼伏,啄着他的皮肤,吞咽着他的肉。没有血,伦敦塔的怪物刽子手是没有血液的,他可以招待他们的只有略微腐烂的肉,而那些肉甚至并不来自于他自己。鸟嘴敲击在他的金属骨架上,将震动传递到他的头部。有两只鸟为了争夺他的眼珠打了起来,那些将他缝合拼凑起来的线头纷纷掉落在他的脚趾旁边。

但他独自站立,心中既无悲伤,也无欢喜。

他从不知生之喜悦,因而也不知晓死亡的可怖,从多年前雷电交加的那个夜晚,自捆缚他的那张**睁开眼,浑身冒着电火花的那一刻开始,盘绕在这活动的僵尸,这非人的怪物脑海里的,便只有命令,和执行命令两件事情。他想着上一个任务,它持续了十五年,虽然他从未放弃,但却无法完成,这在他的心中——如果他确实有“心”这种存在的话——激起的遗憾,已经是他最近似于人类的感情了。他搜寻着仅存的记忆,全都是关于任务,以及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在他周围行走,叫嚷过的那些模糊的肉体。他甚至无法将他们彼此区别开来。除了任务对象,他们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柔软,迟钝,就像荒野里的花朵。每次当他试图采摘,它们总是在他的指间被揉碎了。

偶尔,偶尔他也会想,生活在那样的躯壳里,会是什么样子。

体内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乌鸦在他的肋骨内侧跳动。随着玻璃管内的**逐渐滴落,他的整个意识都开始模糊。最后围绕在他周围的,是柔软的手指,和温暖的声音。以及,德玲娜这个名字。我相信你终有一天,能为我大英帝国效力。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个刚刚继承了王位的十八岁的少女,她赦免了他,自伦敦塔的地下囚室的铁链间。他又一次看见那只黄金铸就的狮子,它圆睁了双眼,无声地咆哮着。十三根鬃毛披散在它周围。

但它是真的,不是回忆。它被佩戴在一个女人的腰间。他忽然意识到。这是现实,这个女人伸手从他残破的躯体中取出了即将破裂的玻璃管,他在她的手指间摇晃,但很快,柔软的血肉在他周围合拢,短暂的不适之后,他开始了流淌,蔓延,试图重新尝试新躯体的各种功能,柔软,他喃喃着这个词,四肢都过于柔软了,他怀疑自己在行走的时候可能会折断腿。接下去他发现了已经被损坏的内脏,并且尝试着修复和重建它们。

然后他犯下了巨大的错误。

就跟搬进新别墅的人们,会打开所有的门,甚至包括写着“严禁进入”的地下室的门一探究竟一样。他也打开了这具躯壳的地下室的门,然后被击倒在地。回忆,情感,声音,影像,它们如同洪流,高高喷起,再击落到他的身上。他终于第一次在草地上靠自己的双腿站起来,头顶天空,第一次被野蜂蛰破了嘴唇,第一次亲吻所爱的女人。他把脸颊贴到新犁出的泥土之间,深嗅那芳香;他跪在雨地里抱着另一具人类的尸体无声地嘶吼;在清澈的水潭当中划动四肢;在母亲面前掉头离去,心口火辣辣地疼痛。他品尝到食物,听到音乐,了解到历史——这些软趴趴的人类用数千年的时光累积的一切成就,那些过去存在过的,如今已经死去的人类祖先的经验,以及这具躯体用几十年品尝过的经验,突然间降临。

他完全无法与之抗衡,昏头转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谁?他问,我究竟是谁?

当他睁开眼睛,看到眼前这个女人。他的新躯壳的脊背上滚过颤栗,他感到肌肉紧绷,心脏跳动,感到无法言语,这是什么?烧灼着我的胸口的这是什么?为何我会觉得她如此美丽,叫人无法转移开眼睛?他记得,这个女人曾经温柔地靠在他的胸前,缓缓地抚摸过他**的胸膛,但她很快改变了面孔,张开利齿。吸血鬼,他判断,但燃烧在心中的爱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发激烈了。

他张开口,想要将满腔爱意转化为语言,新的嗓子没有配合他,反倒是她回应了他:

“格里夫,你这家伙就是个废物!”

格里夫,他想着,没错,这是我的名字。但我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他牢牢地抓着这个念头,我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没错,这是唯一能让我从这情感的洪流中留存下来的办法,记着我的任务,我必须要杀死的任务对象。

而他就在这里。他抬起头,毫不费力就寻找到了他。多年来,只有他在他的视野中是清晰的,是彩色的,即使现在,周围的数千种声音和光影让他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但他仍能一眼就认出他来,就跟十五年前,他从手持黄金狮子徽章的使者手里接过这个任务时一样,确凿无疑。

杀死眼前这个黑头发的吸血鬼,就是伦敦塔刽子手弗兰克最后的任务。

想起你的名字来。坐在棺材里的女孩子在催促他,她的眼瞳全黑,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想起你是谁,而我是谁!

我想起我是谁了。在内心深处,弗兰克咧开了嘴。

在动手前,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刽子手式的微笑。

茉莉在搜寻格里夫中尉。

她已经进入得如此之深,就像在阴暗的天空笼罩下的沼泽地中跋涉,身边漂浮着雾气和鬼火。偶尔她能见到一些碎片:回忆,影像,以及情感的碎片,它们闪烁着光泽,但很快就归于暗淡。它们指引着她的方向,她追寻而去,内心焦急。构成格里夫中尉的各个部分已经被分散了,她意识到,虽然唐宁说过,被吸血鬼控制的傀儡的自我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但她未曾料到的是,格里夫已经被损害得如此严重。当她最终找到他,或者说他的绝大部分的时候,他已经是半透明的发白的人体。

她甚至可以用手穿透他的胸膛。

我是来带你走的,她徒劳地试图拥抱他,达到的效果就像拥抱一团稍微浓厚一点的雾气。很抱歉,很抱歉,没能救得了你。

她的眼泪掉落下来,穿过他的身体。这让他的面目短暂地明晰起来。

艾琳那个混蛋——

嘘,那幽灵在她耳边吹着气,帮我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从见到她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她迷住了,她如此美丽,却如此悲伤。你会转告的,是不是?

茉莉迟疑了一秒,她怀中的幽灵转眼便消散了。

她试图挽回,试图在那些环绕她的团团雾气中重新聚起原本属于格里夫的部分,这耽误了她的时间。当她发觉到身边升起层层钢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它们彼此合拢,铿锵作响,将她困在其中。她背靠着其中一扇,呼出的气哈在钢板光滑而冰冷的表面上,当雾气凝结的水珠散去后,呈现出来却的是她自己的脸。

无数张她自己的脸,从钢板上冷冷地望着她。齿轮转动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还有嗡嗡的呼吸声,仿佛来自于一根用金属造就的喉管。她抬起头,望向那张以绝无对抗可能的庞大姿态,自空中向她俯瞰下来的脸。在正常的日子里,这张遍布着被潦草缝合起来的伤口,两只眼睛大小不一,嘴角开裂,舌头发肿的脸,因为过于恐怖,一直是靠一层薄薄的黑色面罩,与这人世隔绝的。

弗兰克!

茉莉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力之大令她的胸腔感到疼痛,她迅速地睁开眼睛,从对方的心灵中撤回感官,重新体会到被自己牢牢抓住的棺材侧板嵌进指甲的痛感。正是这痛感,将她顺利地召回了自己的身体。她将一只手朝丧服褶皱里伸进去,将那杆贴着她的大腿放置的散弹猎枪紧紧握在手里。为了加大威力,它的枪管已经被锯断。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将它抽出来,对面的格里夫中尉就露出了那个非人类质地的,僵硬的笑容。

如果要像吸血鬼一样战斗,你得了解吸血鬼们看到这个世界的方式。

当弗兰克朝她挥出拳头的时候,唐宁的这句话在她耳边响起,她抓起枪身,蜷起腿来猛力蹬向棺材底板,借着那力道高高跃向空中。她现在能够跳出远超过人类身体极限的高度。平板马车的底板在弗兰克的拳头下碎裂了,木屑四溅,小劳伦斯惊慌失措地在半空中挥舞着前蹄。

然而这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常不同。木屑旋转着,缓缓飞过她的脸侧,而弗兰克在以几乎是粘滞一般的速度收回他的拳头。就好像一切都减速了,只有我的速度是正常的,茉莉想,她在半空中调整着姿势,朝身旁的树干踹了一脚,飞快地撞向弗兰克的后背。当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枪托深深地砸进他的身体时,传来了肋骨碎裂的声响。他朝前跌去,以一种缓慢到滑稽的速度,眼看就要摔在断成两截的车板边缘,却硬生生稳住了。他狂怒地喊着,盲目地在身侧挥舞着双手,但她已经再次跃开了。

这种状态无法持续太久,你的肌肉和骨骼都依旧是人类,这对你的心脏负荷太重了。

那就速战速决吧。茉莉举起了散弹猎枪,咔哒一声打开了枪栓。当她的手指扣在扳机上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三十颗银珠。”当她的手指扣住扳机的时候,她喃喃:“来尝尝它们的味道吧。”

但弗兰克已经发现了她的意图,出乎她预料的是,他朝她所在的方位开始了奔跑,胸膛正迎着她的枪口。

“砰!”

枪托的后座力令她微微后退,枪**裂出一团硝烟,无数枚闪烁着银光的珠子穿透了烟雾朝前飞去,在空气中搅动出螺旋状的波纹。但弗兰克没有躲避,没有犹豫,即使那些珠子撞进了他的脸颊、胸口和肩膀,血肉飞溅,他依旧朝她飞奔而来,脸上甚至还带着那个僵硬的,溅满鲜血的笑容。

虽然她当机立断,朝后跃出,但也已经迟了一秒。弗兰克的拳头砸进了她的胃里,有短暂的一刻,她整个人都飞起在半空,完全无法呼吸,眼前发黑,差点失去意识。坚硬的路面倾斜过来,狠狠地砸在她的肩上,刮擦着她的身体,这过程似乎无休无止。等她终于撞在一棵树上停下来的时候,手里的枪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掉落在一旁,还在刷刷地旋转着。

茉莉捂着腹部,抑制不住地干呕着。

阿黛勒!唐宁的声音从她脑海深处,他们彼此连接的地方传来。

管好你自己!

她撑着身后的树干,尝试着站起,同时朝那把仍在旋转的枪伸出手。但一只脚踩在了枪身上,让它停了下来。弗兰克站在她的面前,整个上半身鲜血淋漓,半边脸颊不知去向。从那个窟窿里,能看见他几截发黑的牙桩。

“你在想着这不可能。”他嗡嗡地说,因为脸上那个窟窿的缘故,他的发音受到了影响。“你在想如果是人类的话,这样的伤势够我昏过去好几次的了。”

他蹲下来,好让自己的脸和她的视线平齐,然后满不在乎地将手指伸进脸上那个血洞里,从里面生生地抠出一颗银珠子,将它举到她的眼前。与此同时,他的伤口开始被绿色的**所覆盖,所修复。

“究竟是什么让你确信,我只不过是个人类呢?”

在以艾萨克斯这个名字所命名的古老生命存在的时间里,曾经有过一次,仅有过一次,他试图攻击夜女王。

那个时候他刚刚诞生为血族不久,作为人类的记忆还在脑海中没有完全褪色,突然拥有的漫长生命看起来还仅仅是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包装华丽的礼物。他还没有将它完全拆开,了解到隐藏在其中的无穷无尽的黑暗和疯狂。享受完歌曲,舞蹈,欢宴以及欢宴上肤色黝黑的处女之后,他将消磨时间的方式改变为了解自己能够有多么强大。有四到五个当时的血卫在这个过程中受伤,严禁血卫之间私自争斗的规则就是在那个时期建立起来的。最后,他如此的忘乎所以,甚至向夜女王本人发起了挑战。

而她居然出乎意料地接受了。

所有的血卫都在一旁观战。他们不会插手。只有最强的一个,才能成为鬼王。艾萨克斯永远无法忘记,那是在一个黎明,夜女王走出了他们藏在山脉腹中的宫殿大门,走上朝向东方的悬崖,她沐浴在晨曦的微光当中,整个人闪闪发亮。然后她朝他转过来,伸出一只手,做出邀请的手势。

被光线照花了眼睛的血卫们发出的哀鸣响在他的耳边,他的脚尖离阳光所能照到的范围仅仅差了一步。而他就此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阳光逐渐加强,而夜女王始终站立在原地,她所做出的邀请手势从未更改。冷汗从他的额头滴落,恐惧如同一把钢叉叉进他的腹部,将他牢牢钉在安全的阴影当中,直到他跪伏在地,向夜女王展现出来的强大力量献上他的忠诚和献祭为止。

他向她献上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事后花费了他一整个月来慢慢恢复。

这次经历让他更加彻底地了解到自己变成了怎样的生物,了解到对于阳光的恐惧,那是比对鲜血的渴望更深重的本能。虽然之后他逐渐发觉到,夜女王自己也只能在黎明和黄昏的微光中短暂出现,但那并无法更改她出现在阳光中时所展现出来压倒性的震撼感。

现在他只希望年轻的艾琳也听说过这一点。

眼下唐宁就站在曾经让他恐惧得全身僵硬的阳光当中。他张开两腿,稳稳地站立在原地,初升的阳光穿越薄雾,直接笼罩在他的全身,但却无法损伤他哪怕分毫。这一幕场景能在艾琳心中激起多大的压迫感,看看她趴在他脚边的路面上的样子就知道了。虽然她一直在低沉地咆哮着,略略抬起头看向他的方向,面纱下面,小小的獠牙在闪烁,但她不敢逃开,也不敢真正地与他对视。

他将颤抖的手藏在身后,微微握拢,然后挺起胸膛来。

“艾琳·K·布拉德?”

“是……是的……”

她的回应不比一条蛇的嘶鸣强上多少,他在她肩膀上留下的那个伤口正在愈合,当他将手从她身体里抽回的时候,一些珍贵的,来自夜女王的血液被带了出来,洒在他们身边的路面上。她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削弱,但她很小心地将全身都藏在橡树树干拖出来的阴影中。

十分钟,他感到耳朵轰鸣,视野边缘模糊,我们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从侧方传来平板车碎裂的声音,但他无暇顾及,他的视线不能从艾琳的身上移开,否则她就会逃走。艾琳的脑子,那颗可怜的,经验缺乏的小脑子里现在充满了疑惑,在弄清楚他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她不会贸然挑战,而这给了他可乘之机。

“我要求献祭。”

在他于艾琳脑中描绘出来的幻象中,这句话是带着轰隆的回响,以及一双逐渐展开的,巨大的黑色羽翼一起说出来的。他将羽翼朝艾琳伸了过去,用羽毛将她团团围困,每一枚羽毛都高速旋转着,如同钢铁制成的陀螺。她四肢着地,好几次尝试着要冲出去,都不得不退回原地。

她朝他呲了呲牙,然后立刻得到了迎面的一次重击。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偏转了头。

“我要求献祭!小艾琳,我要求我理所应得之物。”

艾琳青白的脸抽搐起来。她描画着艳丽蔻丹的嘴唇在面纱覆盖下蠕动着,但最终未曾吐出任何一个音节。她垂下了头,长长的指甲从她指端生长出来,被她按进了一侧的眼眶。

“不。”他低声阻止了她:“我不想要你血淋淋的眼珠子。”

从她露出的表情看来,这让她的感情或多或少受了点伤害。

“会很美味的。”她回答。

不!他怒吼,而她瑟缩了一下,露出害怕的表情,但她的獠牙仍未收回。

“告诉我夜女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派遣你的真正目的?”

她回以沉默。

告——诉——我——

他将这句话缓慢地压进了她的脑子,与此同时,飞速旋转的羽毛们也插入了艾琳的身体,她尖叫起来,尽管明明知道那些羽毛只是幻觉,但她无力抗拒。至少那些疼痛是真的,他疲惫地想。他喉咙干渴,全身灼热,正在越来越虚弱。

“我不能,我不能背叛女王!”

“我能在阳光下行走。即使是夜女王,也只敢短暂地暴露在黎明和黄昏时分的一点光线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的,是的。”她喃喃,同时疯狂环视四周,想要找到可以逃走的方向。但他的羽翼围困着她,无论她朝那个方向看,他都挡住她的去路。从橡树的叶片间隙,洒落下来一缕缕乳白色的阳光,它们穿透了薄雾,直接落到她的肩膀上。那些接触到光线的部分在升起青烟。我们中的一个将会先被阳光杀死,他想,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这意味着什么!

“您更强大!”她将双手绞在胸前,喊起来,然后垂下了头,跪着行走到他的脚边,将头颅顶在带着雾气的,湿漉漉的路石上:“您是新的王,我们的王,艾琳·柯克布莱德·布拉德,在此献上我的名字,我的心和我的血,任您驱使。”

唐宁松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脊背上的皮肤在翘起,融化,藏在背后的手上水泡丛生。在他的视野里,趴在地上的艾琳周围甚至出现了重影。对鲜血的渴望如同利刀割着他的喉咙,而对阳光的本能的恐惧则冻结了他的内脏。他内心的那只野兽比艾琳更想要逃跑,他两腿的肌肉因为紧绷的时间过长,甚至开始僵硬疼痛。

但他绝不能让她察觉这点。

“她究竟想要什么?”

“蓝宝石!她想要回属于她的蓝宝石。”

“就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她并没有下令让我追杀您,我说的都是真话!怜悯我吧,我的王,求你发发慈悲!”她悲泣起来,抓着他的裤脚,吻着他的鞋子:“求您将蓝宝石赐给我吧。我知道你们找到了它,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找到的,您,还有那婊——那位小姐,她是最后的血脉不是吗,最后的蓝血——”

他的瞳孔缩小了一点。

住口!不许你再提那个词!

很难说她是否听清了他的警告,因为她已经开始神志不清,颠三倒四地祈求着他的怜悯:“如果我不能把它带回去,女王会杀了我的,她会吸干她赐给我所有的血液,我会化为灰烬……发发慈悲吧……”

我也可以吸干你,就在现在,就在此地。突然之间,这个冒出来的主意显得如此富有**力。他盯着艾琳暴露在眼前的白皙的脖颈,只需要一口畅饮,我就能恢复体力,而这本来就是该属于我的献祭。再没有人知道蓝血的秘密,再没人能伤害我的乖女孩。他咽了口唾沫,前后摇晃着身体,不知何时他的下巴已经朝两侧打开,露出层层卷在其中的利齿,和吸管形状的舌头。

美味的,美味的血液。好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吗?他昏沉地想着,给我喝一点,只要一点……

艾琳在此刻缓缓地转过了头,躺倒在他脚边。她的两只眼睛都笼罩上了白翳,半边脸上布满水泡,仅剩的完好的嘴唇在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

威利。

与其说是黑发魔鬼艾萨克斯·布拉德罕见地迟疑了一秒,不如说,是多年前在爱琴海边遇到夜女王的那个叫做雷蒙德的年轻人迟疑了一秒。但他立刻被瞬间撞入怀中的剧痛击得倒退一步,汹涌上来的恶心感几乎令他呕吐。

阿黛勒!他远远地朝她喊。

管好你自己!她不耐烦地回答道。

她的心脏在身体里狂乱地跳动,而这跳动同时也传递给了他。他瞬间清醒过来,从手掌传来的粗糙触感告诉他她正撑着树干准备站起来继续战斗。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咬牙,在她的心脏崩溃之前,她必须回到正常人类的模式。他看了一眼脚下的艾琳,她抓着他的裤腿一动不动,似乎是昏过去了。

他回转身体,迈出了一步,这一步几乎令他摔倒。为何我们会在此?一个疯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着,如同警报,快跑,快跑,否则我们会被烧死在这里!我们全部都会烧死!

闭嘴。他回应。她在那儿。

他迈步向前,每一步都踏在更多的阳光中,它们落在他的身上,在他皮肤上点燃小小的火焰。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在他的前方,是靠在树干上,正努力想要够到散弹枪的茉莉,和朝她俯下身去的格里夫中尉,他松开了手,一枚小小的银珠从他的手中掉落。但他看上去并不像以前的格里夫,即使是作为艾琳的傀儡的时候,他的姿势都没有如此僵硬过。当他朝着唐宁所在的方位一点一点地转过脸来的时候,唐宁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齿轮摩擦声。

原来是老朋友。盘踞在他心底的那只疯狂的野兽嘿嘿地笑着。

“嘿,弗兰克!”他放声叫道:“我以为我才是你的任务对象!”

最后的弦应声而断,他开始起火燃烧。

银色的珠子在空中翻滚着,朝着地面坠落,在它落地之前,唐宁就扑倒了弗兰克。

他们沿着碎石铺就的路面翻滚,所到之处石块被从泥土中挖出来,碎屑四溅。当他们终于停下来之后,唐宁将弗兰克压在下面,燃烧着的拳头一下接着一下地落在弗兰克破烂的脸颊上,格里夫中尉覆盖着褐色头发的头颅随着他的击打在路面上弹跳着。但弗兰克在笑,从他几乎掉落一半的下巴里,发出咯咯的响声,以及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词语:

“十五年……任务对象……黄金狮子的猎物……”

唐宁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的身体表面随着火焰的吞噬变得焦黑,碎片掉落在他们身边。弗兰克没有放过这个瞬间即逝的机会,他飞快地伸出手,掐住了唐宁的脖子。尽管唐宁挣扎着,他生出的变形的利爪扩大了茉莉在弗兰克胸膛上造成的破坏,露出了森森白骨,和原本是心脏位置的,盛装着绿色荧光**的玻璃试管。

“任务……执行任务……必须完成……”

在一点点勒紧双手对方的过程中,他继续重复着这些单词,就像一台卡壳了的留声机。直到有某样坚硬冰冷的东西顶上了他的后脑。

“放开他。”

茉莉·密斯特岗命令道。最初看到唐宁身上燃起火焰的那一刻,她条件反射地缩紧了身体,准备承受将要同时降临在她身上的,被活活烧灼的滋味。但那痛楚迟迟没有降临。甚至当她朝他伸出联络的触角,想要重新与他建立联系的时候,却被他狠狠地赶开了。

岩浆一般的愤怒在她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他准备独自承受!他怎么敢!那个自私的,一意孤行的混蛋!

这愤怒给了她力量,让她用散弹枪撑起身体,站了起来。以吸血鬼的速度运动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的双腿都酸软无力,而且,重新成为一个行动缓慢的人类,是件多么让人抓狂的事情啊。她咒骂着,所使用的词语让她自己以后回想起来都会脸红。

“放开他!”她重复。

但是弗兰克朝她转过头来,他的下巴掉了一半在胸前,否则她会以为那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这怪物很高兴,她忽然意识到,终于能够完成这个持续了十五年的任务。伦敦塔的刽子手对此感到由衷的高兴。

短暂的分神造成了致命的错误。一只胳膊突然从后方袭击了她,勒住了她的咽喉,将她向后拖去。她被压进了一个柔软的,混合着紫罗兰花香的女士香水,以及吸血鬼血液的甜腻味道的怀抱。尽管她奋力挣扎,双腿踢打着路面,但艾琳的力量(即使她暴露在阳光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仍远胜于她。

“你们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哈?”艾琳的喘息声紧贴着她的耳朵,她起了水泡的脸颊上滴落下来的**落到她的脖子上:“有一小会儿,只有短短的一小会儿,我居然相信了他的谎言,以为他真的不惧怕阳光!”

茉莉的眼前开始发黑,她双脚悬空,一只手抓着艾琳的胳膊,徒劳地揪着她袖口上那些昂贵的兔毛滚边。

“他居然让我向他下跪,让我,夜女王尊贵的血卫,向他一个叛徒下跪!”她扭过了茉莉的下巴,让她朝向正被弗兰克压制着的唐宁,在他的身上,火焰如同流动的丝绸一般燃烧着。“好好地看着吧,看他活活烧死的样子。我猜这就是在阳光下呆太久的下场,哈?至于你,我要撕开你的喉咙,用你的血液洗澡,而且他要在旁边观看——”

茉莉有些听不清艾琳在说什么。黑暗的影子现在不仅仅是盘踞在她的视野周围了,它们现在朝她团团围过来。奇妙的是,被压住的喉咙的痛楚在离她远去,连同外界的所有声音,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疯狂挣扎着的心跳。她在黑暗中绝望地四处摸索,直到重新感觉到她手中抓着的那柄散弹枪。

她将全副的注意力都调动起来,集中在右手上,用仅剩的力气缓慢地举起枪身。

“你是蠢货吗?这玩意儿需要填装,只能发射一次。”

“你……来……试试吧……”

茉莉将枪筒从自己的腋下插过去,顶在艾琳的胸膛上,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扣动了扳机。

巨响降临。随之响起的是两声惨叫,滚烫的枪筒烙在茉莉的皮肤上,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但艾琳的惨叫更加凄惨,她跌跌撞撞地朝后面倒去,数十枚银珠正在朝她的身体中持续吞噬进去,伤口的边缘布满暗红的烧灼痕迹。她朝天空发出了嚎叫,尾音却转为含糊的,野兽一般的呼叫。她的脸庞转为青白,血管从额头暴起,双手化为了兽爪,金属制成的束腰一根根断裂,长裙撕裂的声音不断响起。

白昼变形。

茉莉意识到他们再一次低估了艾琳所拥有的力量,或者说,是疯狂的程度。她尝试着用膝盖和手肘撑起身体,但是艾琳的爪子(上面还残留着她兔毛手笼的碎片)踩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并且以越来越大的力道继续向下踩着。她前臂的骨头在艾琳脚底摩擦着,发出刷刷的声音,紧接着是清脆的一声“咔”。

随之而来的剧痛几乎令她丧失神智。当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野兽形态的艾琳已经将她拣了起来,她在她的利爪之间晃**,已经变形了的胳膊无力下垂,碎石从她的发间掉落。她努力看向唐宁和弗兰克所在的方位。在她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能看见被压制在下面的人体上燃烧的火焰正在缓缓地熄灭。

要结束了。

大地颠倒起来,以飞快的速度砸向她的脑袋。她倒在地上,无意识地呻吟着,头从一侧转到另一侧。

不,这还不够。

她再一次被拎了起来,倒悬在空中,在她眼前晃动着的是艾琳肌肉虬结的青白色的大腿,以及,在远处升腾起来的黑雾。它如同旋转的,愤怒的蜂群,团团旋转,然后朝艾琳的背后呼啸而来,缠绕在她的脖颈,胳膊,和手臂上。茉莉从半空中掉落,但是又一次剧烈的冲击并没有砸进她的意识里。她直接掉入了黑暗,如同坠入永恒的安息。

弗兰克双手拇指交叠,紧紧地扣在那个被称为黑发魔鬼的吸血鬼的咽喉上。他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他的脸在火焰烧灼之后变得焦黑,表面不断有碎片剥落下来,露出的内层暗自燃烧着,如同爬满了金红色的虫子。整整十五年来,这张脸没有一天从弗兰克的脑海中消失过。他记得他嘴角嘲讽的笑意,也记得他的爪子插入血肉会带来的痛楚。他现在依旧在抵抗,从这副新的人类躯体的胸膛传来持续不断的撕裂感。但弗兰克没有丝毫放松。吸血鬼是很麻烦的生物,他们一向如此,你必须要拧断他们的脖子,才能算是真正地杀死了他。

又一次,弗兰克开始怀念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半机械的身躯来。那副躯壳的上臂有更强的力量,不会像现在这样浪费时间。吸血鬼的颈椎在他的指间咯咯作响,就在这时,一声剧烈的惨叫从他的身后传来,应该来自那个曾经坐在棺材里的姑娘。

突然间,任务对象的所有动作都停住了,他睁大了眼睛,整张脸仿佛在瞬间化为了面具,再由内至外,猛然间爆裂开来。

弗兰克失去了平衡,朝前扑了下去,他紧握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戳进路面,石渣在他身下四溅。他花了一点功夫,试图理清正在发生的事情:被他紧紧钳制住的吸血鬼消失了,在他眼前升腾着不断旋转着的黑雾,响着疯狂的呼啸声,就像展开了一场袖珍的风暴。它气势汹汹地升高,然后朝他迎面扑了下来。

弗兰克条件反射地交叉了双臂想要抵挡,意料中的冲击却并没有降临,他将双臂缓缓放下,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花园,红色玫瑰花盘绕在黑铁制作的栅栏上盛开,更多的花瓣落在绿茵覆盖的草坪上。鲜艳的红色,血一样的红色。齿轮在他的胸腔里健康地刷刷转动着,带给他蓬勃的力量。一柄银质刀刃的短斧出现在他的右手,他随意地挥舞着它,它在他手中画出圆弧,如同一道月牙。

他认出了这个场景,这是一切开始的那个地方。

花丛在他身边沙沙作响着分开,在他正前方,爬满常青藤的落地花窗外面,两个身影正在对峙着,其中一个从头到脚都罩在一件黑色天鹅绒斗篷下面,那是他今晚要保护的对象。另一个,他**鼻子,不会错的,那种甜腻的,令人觉得恶心的血腥味,和泥土的阴冷味道。无论他看起来有多像一个普通的黑头发的年轻人类,都掩盖不了的味道。

“您要去哪里?夫人?”那吸血鬼问。

“我的任务已经结束,我要回巴莫罗城堡。”他的保护对象回答。

“在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您的行为会令日女王非常失望。”

从镂空着百合花纹的白亚麻窗帘内侧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先是一声,然后是更多,有男人,也有女人,混杂着脚步的奔踏声。有玻璃器皿被碰撞到地上,摔得粉碎。更多的尖叫,有人在含混的祈祷,更多的人在哭泣。

被称为夫人的那个女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转过了头,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暗金色的发卷从她的兜帽下方垂下来,在她用来扣紧斗篷的胸针旁边晃动。那是一柄锋利的剑,被光芒所环绕。

“你看,已经开始了。”

而那年轻的,或者至少看起来要比十五年之后烧焦的样子更加年轻的吸血鬼朝惨叫传来的方向迅速地转过了头,他皱着眉头,捏紧了拳头,似乎是在嗅着空气中的什么味道。

“你只有独身一人,你的同伴还没有赶来,仅凭你,如何与‘他们’对抗?”

而他并没有理睬她,开始朝一侧转身,他弯曲了腿,重心微微下沉,是准备跃起的姿势。但就在这个时候,那女人朝弗兰克的方位直直地抬高了一只手,随着这个动作,她的斗篷翻飞起来,露出血红色的内层。

“日女王的刽子手,我以黄金狮子的名义命令你:三级保护任务更改,执行最高级追杀任务,对象是眼前这只吸血鬼!”

即使在暗夜中,那只黄金铸就的狮子徽章在弗兰克的视力下也清晰可辨:它披散了鬃毛,正在无声地咆哮着。弗兰克也咆哮起来,他朝前踏出一步,将银斧横放在胸前,挡在他们之间。他胸腔内的齿轮激烈地运转着,视力和嗅觉都发挥到极致,辨认着任务对象的外形和味道,并一一存档:命令已经下达,这是以维多利亚的日女王的名义下达的命令,最高级的追杀,意味着天涯海角,意味着永志不忘。

“无论舞会大厅里正在发生什么,血卫大人,你都休想阻止。”

那女人在他的身后轻声细语。

仔细看看那徽章!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听起来急迫无比:看看那狮子的鬃毛!

黑雾再起,自他的腰间盘旋而上,缠绕着他的头。弗兰克朝后退去,他挥动着双臂,在半空中拍打,但却像是拍打蜂群一般无用。

这是个错误,弗兰克,你遵从了十五年的命令是个错误!

自他的记忆库里有两幅图片被提取了出来,并且同时进行着比对:一张是十五年前被穿斗篷的女人举起的黄金狮子徽章,另一张,是他在艾琳的腰间看见的另一只黄金狮子。他只花了几秒钟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同:十五年前的狮子只有十二根鬃毛。而艾琳的狮子,也是他选择服从艾琳命令的重要原因,有十三根鬃毛。

这意味着,其中必定有一个是假的。

这个讯息对他来说太过于突然了,甚至当黑雾不再纠缠他,而是从他的身旁擦过,呼啸而去之后,他还呆呆地半跪在被自己砸出两个浅坑的路面上,看着自己的手。不,这是人类的手,格里夫?似乎是这个名字,是属于这个人类的手。

他勉强站起来。人类的膝盖在吱嘎作响着抗议。从身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号,如同体型庞大的野兽在搏斗。那黑雾现在缠上了艾琳,或者说,曾经是艾琳的那个皮肤青白,四肢肌肉虬结的生物,她的个头甚至比弗兰克还要高得多,眼瞳全黑,尖牙暴露。

奇怪的是,看见这样的艾琳让一种如同硫酸一般带腐蚀性的情感从他的体内涌了出来,他不得不捂住胸口,以为自己的轴承要被烧坏了。

黑雾在艾琳的脖颈和四肢团团缠绕,迫使她扔下了原本抓在手里的猎物。那姑娘软绵绵地滚倒在一旁失去了知觉,白骨的尖端从她的前臂一侧冒出来。艾琳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几步,试图抓住缠绕在脖子上的雾团,同时跪了下来,膝盖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她张着嘴,长长的舌头从分裂的下巴中间垂下来,青白色的前额上开始爬出黑色的纹路,全身皮肤皱纹横生。就好像那黑雾吸干了她,活生生地吸着她的血。

一个声音从弗兰克的内心深处升了上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叹息着,喃喃地说。

我爱她。

她是个怪物。弗兰克回应,她丑陋无比。

那我也爱她。

我不明白。弗兰克困惑地回答。

与此同时,黑雾脱离了艾琳,开始原地旋转,形体逐渐增大,弗兰克必须要捂住耳朵,才能与同时响起来的尖声呼啸相对抗。当啸声停止的时候,他们身边所有的植物,从高大的橡树,到繁茂的山毛榉,到铺满地面的鼠尾草全部枯萎了。一片灰黄的中央,站着个弗兰克前所未见之物:就像一只皮毛骨头的被烧焦了的猴子,它佝偻着腰,双手垂到膝盖以下。

艾琳的背部在渐渐冒出青烟,但她的体型是这只猴子的三倍还要多。然而她扭过了头,朝后退却,同时将两手放在下巴上,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一般尖叫着:“不可能,只有女王能这样——”

后面的话再也没有能被说出口。那只黑色的猴子跳了起来,揪住了艾琳的一只爪子,将她整个举了起来,甩过头顶,艾琳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横飞出去的身体一连撞断了四五棵枯树,摔进了树林里,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猴子形体的生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以齿轮般的僵硬朝弗兰克一格一格地转过头来。

与之对视的一秒,压倒性的恐惧自弗兰克心中如潮水升起,阳光忽然转暗,无数的阴影升腾起来,期间有千万只饥饿的鬼魂在哭泣,祈求,愤怒地伸出手,要求得以复仇。

它双目赤红。

我爱她,那个男人的声音重复,我们将会保护她。

弗兰克朝前迈了一步。那生物移开了视线,俯下身去,自地面上拣起一根长长的东西,朝弗兰克举了起来,他认出那是艾琳的腰带,当她变形的时候,它跟她的裙子一起被撕裂了。在腰带的末端,一样鸡蛋大小的物件在闪着金色的光。

弗兰肯斯坦·雪莱。伦敦塔的刽子手。自雪莱爵士的实验室里诞生的,来自于闪电和腐尸的生命。

血红的眼睛紧盯着他。轰隆隆的声音如同雷鸣贯穿了他的脑子。

在你眼前的才是真正的黄金狮子。你遵循一个错误的指令,在苏格兰山地流浪了十五年,追踪着错误的对象,但这并非你的错。从今以后,你将再也不用听从于黄金狮子,无论过去,未来,还是现在,你都没有必要再遵从他人的命令杀戮。

我在此,放你自由。

自由,弗兰克重复着那个词,他不太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也不太明白随之而来的狂喜。

是的,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弗兰克脑子里的齿轮开始疯狂的转动起来(鉴于他现在所拥有的身体,这只能是个比喻):黄金狮子的持有者在说话,那么这是个命令。如果要遵守这个命令,他就不需要遵守黄金狮子给出的指令,也就没有必要遵守眼下这个命令,而如果不遵守眼下给出这个命令,就还是必须遵从黄金狮子,也就是必须遵守这个命令……

弗兰克的双手放下了,自然下垂,他掉落一半的下巴被绿色的**所包裹着,正在渐渐复原,但他的眼睛里失去了光泽,头垂向一侧,呆呆地僵硬地站立着。

浑身焦黑的魔鬼满意地观看着这一切,他甚至露出了一个暴露出袖珍獠牙的笑容。接着,他转向了艾琳消失的方位。

现在轮到你了。

他在一株梣树下发现了艾琳,她正在捂着脑袋呻吟,似乎刚刚醒来,甚至还试图溜掉。但他抓住了她,将她按在覆盖着青苔的泥土中。

他将脚放在她化为利爪的手上,用力踩了下去。她的指节在他脚下滚动,而他仔仔细细地一点点碾碎了它们。吸血鬼的血液溅落在草叶上,渗透进泥土,散发诱人的甜腥味。要是在往常,必定能激起他的食欲,但他现在,尽管饥渴依旧,却没有任何想要吸血的欲望。在他的胃部堵着的,是一团白热的静静旋转的愤怒。手掌是下一步,然后是整个前臂。她哭叫着,哀求着,承认他是王,祈求他的怜悯,接着咒骂他,用他前所未闻的脏话威胁他,甚至不自量力地想要与他对战,并且得到了相应的教训。

整个过程中,他不发一语。当他进展到肘部的时候,她昏过去一次,但他很快让她醒了过来。她已经不再是变形的样子了,爪子开始缩回,形体也缩小成正常人类的大小。她神志不清地将他当成了夜女王,朝他叫着救命,甚至还不断地喊着威利。但这一切都没有传达到他的耳朵里,也没有让他的动作停顿半秒。

最后他以外科手术一般的耐心和精细,将她最后一截露在身躯外的臂骨也碾得粉碎。她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奄奄一息,血管和肌肉的断端在不停抖动着,试图重生。但她不可能重生,那需要立刻补充大量的新鲜血液。他将一只脚踏上她的身体,面无表情地用力,朝她的胸腔内部踩进去,肋骨根根断裂,她的心脏在他脚底濒死地跳动着。

吸血鬼血液的甜腻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呼吸,这让一直以来堵在他胸口静静旋转的白炽的愤怒消退了一些,也让他的注意力从艾琳身上转移了一些,注意到地面上出现的影子——一个由阳光勾勒出来的人形。它正笼罩在他的头顶,而且还在急速地增大。他迅速地朝一侧闪开,与轰然落下的弗兰克擦肩而过。

现在蹲在艾琳身边的人是弗兰克了。他的动作奇迹般地恢复了流畅,不再像之前那样僵尸般的无法活动自如。

“也该够了吧。”弗兰克看了一眼艾琳,皱了皱眉。

“我还以为能让你死机上更长的时间。”

“陷入死循环的逻辑运算吗?那种毫无益处的事情,我决定及时停止,转而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指导我的行动。用人类的话来说:我决定遵循我的心。”弗兰克从蹲着的姿态站了起来,张开两腿,以一个退伍军人的标准姿态站立着。

你的心?

浑身焦黑的魔鬼两手抱臂,嗤笑着。

恐怕是格里夫的心吧。

“无所谓。但如果你要继续伤害她,我将不惜与你一战。”

就为了这个冷酷无情,反复无常的女人?

“是——”

刽子手回答。但他的句子在中途被打断了,转变成嘶嘶的出气声。他低下头,看着从他胸口冒出的尖利的爪子,它进一步加大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完全修复的胸部的伤口,甚至可以让人看到,在根根发白的肋骨之间,尖利的兽爪在收拢,然后猛地向后撤出。刽子手朝前跪倒,更多的嘶嘶声从他被破坏了的肺部冒了出来,就像一架坏掉的蒸汽机车。

艾琳从他身后站了起来。她仅剩的完好手臂已经变化成兽爪,但其余的形体还保持着女人的样子,正歇斯底里地笑着。

“你这个没用的废物!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完成任务了!我就应该让你躺在河边死掉!”

艾琳收拢了兽爪,一枚小小的,发着绿色荧光的试管正被她捏在手中,她用一根根尖利的指甲蹭过玻璃表面,发出尖锐的声响。瓶身上出现了裂纹,更多的**随之从试管上滴落。

弗兰克栽倒在地,捂着胸口,勉强抬起头看着艾琳手中的玻璃试管。他的眼瞳中旋转出绿色的荧光,隐约有齿轮转动。

“男人都是没用的东西,看看你把我害成了什么样子?!”

艾琳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她头发狂乱,眼神疯狂。

“你们都该去死,去死!”

在她背后,有数道黑色的雾气在缓缓升起,它们来自那只瘦小如同猴子的魔鬼的手掌。而她毫无察觉。只差一点,它们就要绞上她的喉咙,如果不是刽子手一一种绝对愚蠢的坚定态度仰望着艾琳,说出了一句话:

“我爱你。”

艾琳大笑起来,直到流出眼泪。

“爱情?你这个小人类知道什么是爱情?就那种男人对女人产生的欲望?你们不过是被这副躯壳所**罢了!”

她脸上本来就布满水泡的皮肤开始脱落,露出的血肉让她面目狰狞。她朝前逼近,将爪子按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胸口,从对方的眼睛里,她能看清自己现在的模样:失去了一只手,残破的怪物一般的身体。

“看看我!这个样子,你还敢把那个词说出口吗?你还敢说你爱我?”

“‘我爱你。’”他在她手中缓缓点头:“我已经将格里夫吞噬殆尽,但这是他在我身体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消化,只能转达:’你是如此的美丽,但却如此的悲伤。’”

柯克布莱德伯爵夫人愣住了,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魔鬼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黑雾从她的身后离开,扑向了一直以来,给予他们荫护的那棵高大的橡树。**的,几乎像是经过提纯的阳光洒了下来。艾琳尖叫起来,扔掉了手中的试管,它开始毫无阻挡地朝地面上坚硬的石块坠落而去。而弗兰克没有阻止。它只停留在原地,保持着向她表白时的姿势,一条腿还跪在地上,等待着最终的碎裂时刻到来。在他旁边,艾琳倒在地上,身上升腾起了火焰。

但在最后一刻,一只终于恢复为人类外形的手接住了那只试管。

痛。烧灼。尖叫。恶臭。血肉模糊。怪物!茉莉头冒冷汗。妈妈,妈妈,我在哪里?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草地,石头,火药的味道,我受伤了,我在死去……

阿黛勒!阿黛勒……抓着我的手!

那是雷蒙德先生的声音,但听起来遥远模糊了。她开始往黑暗的深水里沉下去,而他划动水面,在徒劳地搜寻着她的踪迹。

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他的声音中出现了颤动。你答应过,会陪我到最后!

她几乎是本能地朝他伸出手,但却与他拼命伸出的手错过了。他们的手指之间,只差一点点的距离。

然后是黑暗笼罩上来,然后是如死般的宁静。

再然后就是现在了,她被烧灼的气味所刺激,因而重新醒来。这气味,自她童年的时候烙印进她的脑子里之后,便再没有一刻从她内心真正地消失过。这意味着血肉在燃烧,波平斯府!不,不对。是别的东西在燃烧,别的人在燃烧!她视野模糊,感觉天旋地转,却用那只仅剩的能动的手臂将自己撑离了地面。之前发生的事情全部倒灌了回来,她看见弗兰克蹲在一株枯萎了的橡树旁边,他按在地上的那人已经烧得不成人形。

愤怒和悲痛给了她力量。她借着枪筒使力重新站了起来,一路拖着腿过去,用枪口指着弗兰克的后脑。

“放开他!”

“呃。我在这里。”

茉莉这才发现约瑟夫·唐宁靠在一边,另一棵橡树上,已经恢复了人类的外形,还懒洋洋地朝她挥了挥手。她跑过去,用完好的那只手臂抱着他,然后吻他,一边停下来检查他半边脸上和手上残留着的焦黑的伤痕。

“它们恢复得太慢了。”她咕哝,然后接着吻他,像鸽子一般啄着他的脖子和下巴。这幼稚的举动逗得他笑了起来。但他很快收敛了笑容,因为弗兰克站了起来,与他对视。

“我遵守错误的命令追杀你十五年。而你救了我。你还赐给我自由,阻止了我的试管碎裂。”

“呃,虽然过程上有些曲折,不过整体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格里夫爱这个女人,尽管她虐待他利用他,侮辱她?”

“这就更难解释了。不过,呃,是的。”

弗兰克转过头去注视着倒地的艾琳。她身上的火焰已经开始摇曳着熄灭了。

“你们的世界一直是这样吗?充满这么多的矛盾的感情,每一样尝起来都如冰似火?模棱两可的选择?模糊不清的关系?爱恨纠葛?”

唐宁略带苦涩地笑起来。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弗兰克。”

他朝昔日的刽子手伸出一只代表友好的手。但弗兰克没有笑,只是盯着那只手。

“我不习惯欠人恩情,”他宣布:“尤其不希望欠你。我会报答。”

他将手放在胸口。那个地方原本曾经有一枚褪了色的黄金狮子徽章。

“总有一日我会偿还救命之恩。以维多利亚日女王的名义起誓。”

他朝后退去,很快被树林所伸展出来的枝叶所遮盖了。这对他来说是非常明智的,因为唐宁和茉莉接下来便听见了朝他们围拢过来的声音:众多的皮靴敲击着地面,树枝被压弯或者折断,甚至还有金属质地的镣铐在腰间晃动作响。唐宁朝前一步,想要挡在茉莉前面,却被她按在胸口的手阻止了。

她望着他,沉默无言,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们收到你的电报就立刻赶来了!”一个洪亮的,陌生的男声喊了起来:“茉莉·密斯特岗联络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