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苏格兰场的初级警察约翰·克里斯站在一座用军绿色毡布搭建起来的医用帐篷前面,盯着帐篷顶上起标志作用的红十字,挺起胸膛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克里斯先生(或者按照警察局那些年长同事对他的叫法,哭鼻子小约翰)是个圆脸大眼睛的青年,留着齐刘海的锅盖头,这发型是他当年还在伊顿公学读书时期的残留印记。一副厚如瓶底的小圆眼镜架在他的鼻子上,手指间常年都有着墨水渍。这让他即使是套着警察制服,也显得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学生。虽然对于“被忽视”这件事情他已经相当习惯了,但是当他朝一个戴白色飞檐帽,身材苗条,语速飞快的护士打听“那个胳膊折断的人类女孩”的时候,他受到的冷落依旧让人愤怒。最后他不得不掏出了警徽,对方的态度才开始认真一点。
“就在那顶帐篷里,要我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坚强的姑娘。”她在半空比划着:“‘咔嚓’一声,把骨头安回去,你说痛不痛?可她居然没有叫,一声都没有!对了,你得去那有红十字的帐篷,旁边白十字的是给夜晚子民用的,上帝保佑,我可不用去那里轮班!”
这段回忆让约翰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地上翘。没错,茉莉·密斯特岗从第一次由密斯特岗探长推进约翰的父亲,老克里斯医生的起居室的那一刻起,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约翰很快了解到,在崭新的宽檐帽、方口皮鞋和丝绒洋裙的下面,那家伙有着倔强得如同石头一般的脾气,和一副好牙口。后者有他手背上至今未消退的伤疤为证。
从他去伊顿公学读书之后,他们见面的机会逐渐减少,但她对待他的态度从未改变,就好像他依旧还是那个努力想要爬上排水管,好赶上已经在屋顶边缘坐下来,在半空中晃着两条腿的她的小男孩。好像在他的记忆中,他一直都在努力试图赶上她。
约翰将手伸到胸口,按了按在口袋里藏着的那样东西。一样礼物,一样惊喜。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天他就能将她握在手里,真真切切地抓住不放了。这心情让他莽撞起来,迫不及待地掀开了挡在帐篷门口的地毯。酒精和消毒药水的味道迎面扑来,帐篷里阴暗凉爽,左右靠边各自放着张支起来的桌子。上面的解剖盘里放着好几个棕色玻璃瓶子、一卷卷的绷带,和散落在盘里的金属镊子。茉莉就坐在桌子旁边。他冒失地闯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披上衣服,他不得不尴尬地朝一侧偏转了头,但她雪白的腹部还是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瞬间觉得口干舌燥。
医疗队给了她一件竖条纹的过于宽大的病号服,她的手臂上简单地缠着绷带,用两块夹板固定着。必须要回到伦敦的医院才能上石膏固定,而完全恢复则需要至少一百天的时间。刚才的护士是这样说的。他贪婪地看着她,并且与记忆中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进行着对比:毫无疑问,她看起来非常糟糕,简直可以说是糟透了:脸色灰暗,两个眼睛下面都有着深深的黑眼圈,一只胳膊被吊在脖子上,尚且完好的那只手里抱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杯子。从味道来判断,那是热可可。但她看起来如此的之美,简直惊心动魄,仿佛随时会折断的,挂满冰棱的枝条。
“咳,茉莉。”他把一只拳头拢在嘴上,咳了一声。
她原本一直在盯着杯子里的雾气,现在才算是意识到他的出现,花了几秒钟认出他来。一个疲惫的微笑在她脸上绽开。
“嗨。”
约翰向四周看了看,从桌子底下拽出来一只军用折凳,打开后,坐了下来。
“你可真英勇,我都听说了,那约瑟夫·唐宁咬伤了格里夫中尉,还差点杀死另一个女王血卫,但最后是你抓住了他,赤手空拳。一开始密斯特岗探长告诉我们说,他把你派出去追踪他的时候,我还很想不通,直到他给了个暗示,他暗示说,你是某个组织,某个一直在为守护白昼而努力奔走的组织的成员。虽然他没有明说那个词,但我们大家都能猜得出来。”
他热切地朝前倾斜了身体,几乎能将额头顶到她的前额,充满敬仰地,悄悄地说:
“日之剑。”
然后他朝后退去,满脸自豪的笑容。
“你可真厉害,小茉。”约翰所使用的,是他们童年时代对彼此的称呼:“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游戏吗?关于吸血鬼和猎人的那个?我总是输,然后不得不披着床单装吸血鬼。我们都想当猎人,全心全意地相当。到最后却只有你如愿以偿。”
她的反应是一个缓慢的,似乎用尽全身力气的笑容。
即使迟钝如约翰,也能发现她的反应并不像他料想中的那么热烈。但他不清楚她的沮丧从何而来,只好诚恳地赞扬:“茉莉,你是我见过的最英勇。最耀眼的女孩子。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你一半勇敢……”
她哈地一声苦笑出来。
“不,约翰,我一点都不勇敢。”
气氛就这样冷了下来。茉莉又开始盯着杯子上方的雾气发愣,这跟他料想中的完全不一样。约翰绞尽脑汁地想着,有什么能逗她开心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茉莉开了口。
“跟我说说,恩,我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吧。”
“正好我这里有条新闻,你一定想要听一听的:在约瑟夫·唐宁从场子的六楼跳窗子逃走的那天晚上,卡尔·罗杰斯被人发现醉倒在弗洛尔和迪恩街一处妓院门口,他喝糊涂了,还以为自己是在警局,而且一直嚷嚷说你袭击了他,有整个妓院的人作证他在那里呆了一整个晚上,还玩儿了不少新鲜花样。超级大丑闻,不是吗?现在场子里给他的处分是离职察看,基本就等于说是完蛋了。那家伙,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
他的音量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一阵不由自主的寒颤从他的肩膀上滚过。他注意到茉莉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说的每一个字,虽然她的目光没有从他身上挪开。那是一种安静的,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的注视方式。就像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像他们之间隔着山脉,隔着海洋,而眼前所见的,不过是幻象。
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不是急切地盼望着,并且最终来到彼此身边了吗?发生了什么?他拼命地抑制住这样失礼的问题: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看起来就像是被掏空了,不仅仅是身体的受伤,而像是被掏空了灵魂?
一种崭新的,味道如同毒药的热辣辣的嫉妒从胸口涌了上来,他将手再次放在胸口,体验着里面放置的那件礼物的形状和重量,这让他恢复了一点平静,并且再次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他将那样礼物掏了出来。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瓶子,瓶身由黄铜铸就,方形的四面瓶身上浮雕着四幅画,分别描绘着鲜花装饰的月亮门,摆满蛋糕的长桌,捧着圣经的老者和一对穿着礼服的新人。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他在地下室的煤气灯下面,用袖珍的槌子一点点地敲击着,看着这图案从瓶身上浮现出来,日渐丰满。
他不是没有结婚戒指,母亲去世后留下的戒指就锁在他在伦敦银行的保险箱里,但他还是觉得,用自己亲手制作的礼物会更合适。他将它放在手心,郑重地托到她的面前。如他所想,她的视线被它吸引了,并且还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拿起它。
就在这个时候他跪下了一条腿,抬起头来,诚挚地望着她。他们靠得如此之近,呼吸相闻。
“茉莉·密斯特岗,我,约翰·R·克里斯,在此献上我的心,你是否愿意拿走它,做我的房子的女主人,我父亲的女儿,我孩子的母亲?
“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只手本来还差一点就能触摸到瓶子表面了,现在迅速地缩了回去。
她难过地看着他,那表情就像她的身体里有什么部位在持续地疼痛,让她轻微地皱起了眉头。她开始将脸朝左边转过去了。一个即将开始的摇头。
“对不起,约——”
“不,不用说对不起,”他结巴起来,想要尽快地从单腿下跪的姿势中站起来,结果差点扭伤了腰,还是茉莉伸手扶了一把,他才没有丢人地摔倒。真是笨,笨透了。
“是,是我太笨了,我,我自己也知道,我一直都很笨。在学校的时候是这样,到了探长手底下也是,我总把事情搞砸,今天这件事情也是。”
他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微笑,但却难看得像哭。
“只是你对我太亲切了,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他把黄铜做成的小瓶子紧紧地捏在手里,举起到一半,然后又再放下,忽然之间他有些哽咽,有些说不下去了。哭鼻子约翰,他们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嘘,嘘!约翰,别再说下去了。”茉莉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脸上,她的指尖柔软如同丝绒。
“不是你的问题,完全不是,看看我吧,仔细地看看我。”
惊讶之下,他直直地与她对视。她的瞳孔从最漆黑的部分开始扩大,直到布满整个眼睛。她没有开口,但她的声音却在他脑海里回响起来。
看看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坠了进去,坠进那有如没有一丝月光的,漆黑之夜的眼睛当中。他踏入了厚厚的冰雪,无数的冰棱正在从天而降,擦过他的肩膀,他分开的手,和他的脸颊。他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只是盲目地朝前走,朝前走,从雪层中一次又一次地拔出自己的腿,再踩下去,听见脚底传来嚓嚓的雪层摩擦的声响。不知道多久之后,他的面前出现了人影。茉莉站在他前方的雪原中央,一头火焰一般耀眼的红发从头顶披散下来,他朝她跑过去,呼喊着她的名字。而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来。
她的胸口有着一个巨大的,可见肋骨的空洞。
“不——”
约翰深深地呼吸着,朝后挣脱。他重新又回到弥漫着消毒酒精味道的军用帐篷下面,喘息着,现实中的茉莉依旧安静地并拢双腿,带着一丝苦笑看着他。
“那是什么?”
那是代价。我不再完整了。
“但是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从他踏进这座帐篷里开始就隐约察觉到的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她比记忆中的要苍白很多,但那可能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但她忽然朝一侧倾斜脖子的方式,还有她微微地动了动鼻子。她是在嗅他身上的味道吗?
是的,约翰,还有你的心跳声。它们现在加快了,顺便说。
约翰能感到手臂上的汗毛倒竖起来,腿上的肌肉在本能地紧绷着,有冷汗从额角淌下来。我竟然在害怕,我竟然在害怕我从十二岁起就喜欢上的女孩子!
“吸血鬼。”他轻声念道,但立刻自己推翻了这个结论:“不,不,我亲眼见你躺倒在阳光下,既没有燃烧也没有灼伤。如果你已经是夜晚的子民,那你根本不需要花这么长时间来恢复骨折了的手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约翰……”
“是那个吸血鬼,是不是?你追捕的那家伙?”约翰恍然大悟:“既然他们会大脑控制术,造成这样的伤害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记得在《与夜晚同行——病例荟萃》那本书里读到过。和吸血鬼牵涉过深的人类,会失去记忆,情感,甚至有可能失去一部分的自我,只要他们靠得足够的——近——”
她看着他,就好像已经将他全部的思绪一览无遗,只是出于怜悯,才没有说出口。
“那个吸血鬼。”他艰难地继续,想要完成句子:“我听说对他的指控是,他一手缔造了波平斯惨案,十三条人命。”
“你想说什么,约翰?”
“但你不相信。”
反驳我吧,快啊,快大笑起来,说我的结论完全错误,或者愤怒地指责我,竟然能将你想成这个样子。但茉莉没有动弹,她沉默地抓紧了杯子的把手,将杯沿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可可已经冷了,在杯壁上留下一圈圈的痕迹。约翰忽然间觉得眼前发黑,觉得呼吸困难。
“我们找到你说的那匹马了!”一个带着明显的阿伯丁口音的声音从约翰肩膀后面传来,门帘被掀开,耀眼的阳光从他的背后照射到茉莉的脸上,她条件反射地抬起那只完好的手遮挡。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阵马匹的嘶鸣,紧接着响起的是诸多吆喝声。
“万幸的是,棺材没有碎,还被好好地固定在车上。不过这马性子也太烈了,已经踢了我们两个同事了。”
茉莉咳嗽一声,站了起来,如释重负地说。
“我来帮忙。”
小劳伦斯,约翰听见茉莉这样叫那匹马。它是匹苏格兰山地马,这意味着修长且皮包骨头的四肢,从膝盖覆盖到马蹄的长毛,以及坏脾气。他们两个从红十字帐篷里出来的时候,它正在试图追咬几个愚蠢到靠近它的阿伯丁郡警察。但茉莉的出现让它安静了下来。它朝她垂下头,嘴唇几乎能触到地面。茉莉走过去,抚摸着它脖子上的鬃毛,它甩着尾巴,抖动着背上的肌肉。
约翰真心希望除了他之外没有人注意到茉莉站在小劳伦斯面前的时候,曾经一度增大的眼瞳。
医疗队把红十字帐篷搭在了一处断崖上,就在他们此刻站立的地方,红色的砂岩外杂草丛生,如同毛茸茸的一道花边,再往外却空无一物。这处的公路本来就是从山体中开凿出来的,残留的山崖就在路的另一端,长满灌木和山毛榉的山坡此刻拖下了足够的阴凉,给了其下的白十字帐篷以庇护。它跟红十字帐篷几乎一模一样,只除了上方醒目的,用骨头拼出的十字。约翰敢用一个英镑打赌那是真的骨头。这些该死的夜晚子民们的恶趣味!他还见到其中有护士进出,都是些正常的人类,有的手中还提着画有白十字的冷藏箱,不知里面装的是真红还是血袋。约翰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阻止了自己继续想象下去。
他将手插在兜里,咳嗽一声,试图接近茉莉和那匹马。小劳伦斯拉着的马车就放在它身后,黑漆漆的棺材很难让人视若无睹。
“那里面,呃,装的是什么?”
“证据。”
“为了,啥?”
茉莉转过头来盯着他,但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被无声地责备了,她就把头转了回去。
“审判。”
从山路的尽头此刻传来了突突的声响,一团团蒸汽首先从路面上升了起来。紧接着,一辆昂贵的蒸汽汽车沿着山路爬了上来,前盖上竖立着的黄铜排气管嘶嘶冒着气,精钢铸就的圆环加三菱形的奔驰标记神气活现地竖立在车头,用木材和橡胶制作的半人多高的车轮在山路上磕绊着,蹦跳着,整个车身被黑帆布包裹得严丝合缝。它本来是阿伯丁警察局局长的专车,此刻却被密斯特岗探长调来装吸血鬼。
茉莉抚摸马背的动作缓慢了下来。
白十字帐篷的门帘被从里面掀了起来。约瑟夫·唐宁重新出现在天光之下,当然没有脱离山崖的影子。两个穿着警服的家伙一左一右地架着他的胳膊,他们一起朝着蒸汽汽车走了过去。有一小会儿,似乎阳光依旧让他感到不适,他抬起了一只手挡了挡眼睛,这显露出他手腕上的镣铐。它们是铁质的,而不是银质。约翰对此感到非常的不满,但他也知道,对阿伯丁警察局的要求不要太高。甚至在密斯特岗探长带着约翰冲进局长办公室之前,他们都还以为吸血鬼只是画儿上的怪物呢。全英格兰的吸血鬼有三百多只,其中一半都聚集在伦敦,在夜女王的统辖之下,其余边缘地区的警察们有可能一辈子都不用和这样的生物面对面——但愿他们珍惜这份好运。
唐宁抬起来的那只手是焦黑的,如同在火焰中被反复地烧过,四指都蜷缩着。他有一侧的脸颊也是同样的颜色。但即使如此,他行走如同常人,而身体的其余部分似乎都已经完全恢复了,联想到刚见到他的时候那个畸形的,如同猿猴一般的外形,约翰轻轻地打了一个寒颤。这太不公平了,这些怪物可以如此迅速地再生,代价则是我们人类的鲜血。从书上读到是一回事,而亲眼看见,则是另外一回事情了。他咬着牙,感觉到指甲扣进了掌心。必须要杀死这些怪物,必须要有更强有力的武器才行,否则我们永远赢不了,在这场生死存亡的战争当中,我们人类一方永远都没有获胜的可能。
在他的身边,茉莉的呼吸暂时的中止了,她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约瑟夫·唐宁将一只脚放在了汽车的踏板上,身边的警察按着他的头,想让他钻进汽车里,而他朝约翰所在的方位转过头来,有短短的一秒钟,他只是望向这里,越过黄铜的蒸汽管,反射着阳光的挡风玻璃,越过被汽车掀起的尘土。
约翰的心脏被恐惧牢牢地攥在手里,当他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之时。而当他终于领悟过来,那一刻如同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将他的心,他奉献出去的爱都劈成两半。茉莉·密斯特岗将两只手指放到嘴唇上,也直直地望着唐宁。她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眼角微微地发红。尽管她的姿势隐秘,约翰还是一清二楚,他有多少次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凝视过她啊。
她正在做出的是一个吻。
在他们对面,唐宁朝她轻微地颔了颔首,如同在告别,随后便钻进了汽车里。约翰紧紧地抓住衣兜里的黄铜瓶子,感到头昏眼花,几乎不能控制住内心的狂怒。
他转向了茉莉,举起的拳头里还攥着那只瓶子,而她毫无察觉,依旧保持着望着前方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觉得两耳轰鸣,辨识不清方向。事后想起来,他为这一瞬间的丧失理智而感到后怕,所幸,突然发生的另一件事情阻止了他:就在道路对面,挂着白骨做成的十字的军用帐篷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就好像里面有一头愤怒的斗牛,正准备左冲右突地寻找一个出口。好几个戴白色飞檐帽的护士惊叫着掀开门帘朝外跑。紧接着,约翰看到了他生平所未曾见过的,最为尖利的指甲,它足有半尺长,如同利剑,刺透了帐篷的顶端,伴随着刺耳的撕裂声,整个帐篷被撕成了两半。
从委顿在地的帐篷里显露出来的,是足有着两个人类身高的怪兽,浑身青白,如同在水中泡得时间过长的尸体。它的手脚都已经变形成利爪,一对足有五米多长的覆盖着皮膜的翅膀正从后背上生长出来。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士,脑门发亮,仅剩的褐发围绕在他耳前和脑后。
再说一遍!
那怪物朝他俯下脸来命令着。它的一侧脸上疤痕交错,就像被烧毁后的人脸。
“是的,尊贵的夫人。”那位医生(约翰由衷地佩服他的勇气)竟然依旧保持着冷静的风度:“虽然您的手臂已经完全生长完毕,并且复原,但您的右脸恐怕永远无法康复了。”
怪物张开了嘴,她的下巴以远超出人类想象的方式张开,里面排排利齿。
为什么!为什么艾萨克斯可以复原!
“恐怕您丧失的血液太多了,根据我的研究,每一个血卫都需要来自那位尊者的血液才能修复——嗷!”
医生整个人被那怪物单手拎了起来,被他称为夫人的那家伙就像在甩一只手提袋一样将他甩了出去,撞在两个围观的警察身上。
没用的东西!都是你们给我的劣质血液的错!
她在磨牙。约翰意识到,当她略微偏转头颅,并且在空气中嗅着味道时,她在判断猎物的品质和等级。然后她就从原地消失了。几乎是在同时,当大部分人还瞪着她消失后的空地发愣的同时,令人胆寒的尖叫声就在约翰耳畔响起,一个金发的年轻护士摔倒在地,衣衫撕裂,**出来的肩膀上鲜血淋漓。约翰认出她就是当初回答自己问话的姑娘,那怪兽站在她旁边,狠狠地啐了一口。
呸,太难喝了。
她用手背擦着嘴,那是双优雅的,有着长长的尖利指甲的手,约翰以一种绝望的惊恐意识到,尽管她双眼全黑,肌肉虬结,但她下巴的线条非常的优美。约翰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她白皙的脖颈上转移开来。很显然,她也所察觉了这一点,并且朝他展开了一个无声的,利齿遍布的微笑。
你在看什么呢,小人类?
她的声音在他的脑中激起的酸麻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她很美,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如同脑袋周围有云雾围绕,她是如此的美。
约翰!
有一只手从迷雾中伸出来,抵在他的后背上,而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找到你的枪,约翰!
他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环视着四周。医疗队已经逃得不知去向,现在还留在现场的,全是探长从阿伯丁警察局里调来增援的人手,也就是说,全是毫无经验的,年轻警察。而此刻他们全都站在原地,摇晃着,盯着艾琳,露出白痴一般的仰慕,似乎随时会流出口水。如果茉莉不唤醒我,我也会是一样。约翰咬着牙,将茉莉挡在身后,同时摸索着衣袋里的配枪。我有银弹,但我恐怕是现场唯一一个有银弹的人,而射杀血卫,我有这个把握吗?
“醒醒!”他朝其余的人喊着:“别看她,别听她的声音!”
那怪物朝他威胁地露出了獠牙,但她很快眯缝起了眼睛。
啊啊,我居然忘记了,如此的美味就在我旁边。最后的蓝血!
下一个瞬间,约翰的视野被一副伸展开来的皮翼所完全占据了,接下去就是旋转的树林,天空,人影,还有猛地撞上来的红色砂石土地。他的眼镜在这个过程中掉落,被他自己一脚踏中,发出清晰的咔哒一声。他努力地朝碎裂声传来的方位摸索过去,用手指辨认着草根,砂石,和自己的衣角。整个世界在他的眼里褪色成一团模糊的,不断移动的光影。只有声音还在持续传来:茉莉短暂的惊呼,小劳伦斯持续的哀鸣。那哀鸣声先是高高升起,再迅速地下坠。约翰听见树枝折断的声响,听见砂石从岩壁上剥落的声音,还有重物坠落时候呼呼的风声。他咒骂着自己的近视,咒骂着到现在还无法顺利站起的膝盖。终于,他摸索到了眼镜的一条腿,而且摸出沾满了砂石的镜片有一只还是完好的,另一只只剩下一半。他迅速地戴上了眼镜,透过裂纹和泥土,他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并且立刻就为此感到后悔万分。
“一个普通的成年吸血鬼有五层利齿,全部带有倒刺,而且如同鲨鱼的牙齿一般,脱落后可以再度生长。血卫的下巴是可以从中间打开的,舌头可以变形成吸管”——即使这样的字句已经被约翰背得滚瓜烂熟,也无法抵消他第一次看到完全变形,准备吸血时候的血卫时的冲击感。她现在扇动着翅膀,悬停在他面前的半空中,她的舌头,一根如同鲜红的蛇一般的软管现在缠绕着茉莉的脖子,而茉莉躺在她的爪子里,将脸偏向一侧,缠在手臂上的绷带脱落了一半。约翰不清楚她是否昏了过去。她们下方就是断崖,除了断崖侧面生长着的山毛榉正随着被翅膀扇起的风而摇晃之外,空无一物。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小劳伦斯和装棺材的马车原来所在的地方,和他预料的一样,那里的地面上只剩下朝向断崖的刮蹭痕迹。他拔出了枪,就像一个合格的,经过训练的警察,然后高举起手,将枪口朝向那怪物,手指扣在扳机上。
但他却无力扣动扳机。
他在喘息,冷汗从眼角流进了眼睛里,让镜片模糊。他的手指就像是长在了手枪上,无法再向下移动一分一毫。他的整个脑子里都旋转着那些利齿,那鲜艳如同毒蛇的舌头。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自他身边擦肩而过。
当他朝一侧转过头去,正好看见唐宁焦黑的一侧面颊,和飞扬在半空的黑发。他扬起的手腕上依旧残留着枷锁,但约翰意识到链条已经断掉了。在那几乎漫长到令人无法忍受的一秒钟里,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有了接触。那一瞬间约翰感到头骨下方彻骨的冰冷,所有的思想都无所遁形,包括对茉莉的无法出口的爱恋。
如果这接触再延长一秒,约翰就要控制不住地叫出声了,但唐宁迅速地转开头。他在约翰身边的一步只是为了起跳,那一下跳跃远远超过人类所具有的速度,但即使如此,依然被艾琳轻而易举地抓在另一只爪子里。
现在艾琳的舌头开始朝他的头发盘绕过来了。
你的翅膀在哪里?艾萨克斯?为何你不变形?
她用娇媚如同少女的声音问,同时将爪子一点点收紧,唐宁的肋骨咔咔作响。
“我……不需要……那个。”他嘶哑地回答。
他们现在一同出现在约翰自己动手给手枪添加的瞄准器里。他晃动着瞄准器里的红十字,将它在艾琳的脑袋和唐宁的脑袋之间来回地晃动。如果我现在就干掉他,他就不可能再**茉莉了。一股具有强烈的腐蚀性的恶意从他的心口涌了出来,他不得不用最后一丝清醒与之对抗。
真的?她的声音依旧甜蜜如同蜂糖。我猜这就是在阳光下行走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艾萨克斯,你已经堕落成为人类,再也不配与我并列为血卫了。
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同时高举起抓住茉莉那只手。
“来尝尝看这个吧。”
在所有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她将茉莉头朝下,狠狠地扔向了悬崖下方。
“不!——”
约翰狂喊,同时扣下了扳机。随着枪响,女吸血鬼的脸迅速朝一侧偏转,一只眼睛朝外爆出血花,唐宁趁机从她的爪子里脱离出来,踹向了她的侧腹,借着反作用力,他将自己弹向茉莉消失的方位。女吸血鬼失去了平衡,她就像一只暴露在白日下的蝙蝠一样在半空中打着转,扑扇着翅膀,最终也掉了下去。
约翰朝断崖边扑了下去,顶着吹乱了他头发的山风仔细寻找。他只能看见不断摇晃的山毛榉树丛,野兽的撕咬声从晃动处传来。在离他不远的一根横生出来的枝丫上,一块布条若隐若现。他刚认出那原本是茉莉用来固定折断了的胳膊的布条,便感到泪水模糊了视线。
“如果你有哭鼻子的时间,能不能过来搭把手?”
“茉莉!”
约翰抽着鼻子,惊喜地喊。他从树叶的间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分辨出茉莉的一头红发。她用完好的那只胳膊吊在树上。幸运的是,那棵树离他所在的地方并不远,看样子在艾琳扔下她之后她并没有下落太长的距离。
我能做到这个。在摇晃着,踩着断崖上突出的石块朝下爬的时候,约翰不停地默念着这句话。这就好像当年爬上排水管去追她一样,只是二层的小楼变成了数十米高的悬崖,而排水管变成了不到手腕粗的小树。上帝保佑,他在心里默念着,希望它的根系足够强悍,能够承受得起我们两个人的体重。他终于掉落在茉莉抓着的那棵树上,这动作让整棵树身都弹动起来,茉莉的手几乎从树枝上滑落,幸好他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她的手。
“没事了。”他咕哝着,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茉莉,还是在安慰自己。她顺着他的力道翻上了树干,跟他一起坐在树上,如此的近,几乎是脸贴着脸。她脸上的雀斑,白皙的脖子和如同孔雀翅膀一般色彩多变的眼睛忽然让他脸红起来。他朝后靠,想要离远一点,却差点栽倒,还是靠茉莉伸手扶了他一把才稳住身体。
但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这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树丛,厮打声还在继续传来,虽然已经渐渐地平息。
“把枪给我,约翰。”
她忽然头也不回地朝他伸出一只手。
“你要我的配枪?”
“是的,你不愿意?”
约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了出来。
“不,”他摇头,“我有更好的。”
当他从贴身的内袋里将她的银色淑女布兰妮掏出来的时候,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因他而起的笑容。是的,这就是我所能为你做的事情。约翰想,然后将他为她加装的瞄准器演示给她看,为此,她甚至给了他一个欣喜的拥抱,他的心为此狂跳着,在拥抱结束之后,他还保持着弯曲手臂的姿势。
茉莉将布兰妮朝向下方的树丛,然后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震耳欲聋的枪声让约翰捂住了耳朵,而她重新瞄准,再开了一枪。接着她皱起了眉头,因为从树丛中,再无任何动静传来。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燃烧的味道,她焦急地扫视着。
“或许他们都摔死了。”约翰干巴巴地说。
“不!”她立刻反驳,然后或许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激烈,放低了声调。
“他还活着,我知道。”
这句话是伴随着放在胸口的手势说出来的,用的是她受伤的那只手。约翰盯着那只手,就像它绞进了他的内脏。
“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茉莉?”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就在他们都悬在半空中,一起坐在一棵摇晃的树上,而脚下正有两只吸血鬼在殊死搏斗的时候。
她终于肯转过脸来看他,并且露出一个疲惫和悲伤的笑容。
“我不再是茉莉·密斯特岗了。”她轻声说。
约瑟夫·唐宁当然没有如约翰所愿的那样活活摔死。事实上,在下方的树丛停止晃动之后不久,他就从他们面前的枝叶间冒出来,得意洋洋,虽然衣衫破烂,但是至少看起来还完整无缺。他盛赞了茉莉(他管她叫“密斯特岗女士”的声调让人恼火)的枪术,并且声称他们已经摆脱了失控的柯克布莱德伯爵夫人,暂时的,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他补充道。很自然地,他也察觉到了一旁的约翰对他的惧怕,并且特地露出一侧的獠牙来吓唬他。
茉莉给他的回应是举起了手中的银色淑女布兰妮。她的枪口顶在他的前额上。
“你现在可以滚了。”她宣布,“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别再管那该死的证据了。你最好滚到天涯海角,永远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在说的是那具跟小劳伦斯一起掉落悬崖的棺材,约翰意识到。
“但是你的证据并没有消失,我是说,它就在那里。”他伸出一根手指,迟疑地指点给他们看。它就在他们的斜下方,被颤颤巍巍地卡在两棵只有婴儿手臂粗的桦树之间。那树枝太细了,不可能承受得起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体重。更何况,夜色在加深,从山谷下方升腾起来的风声不断加强。
茉莉给了他一个恼怒的瞪视,就像他是个打断大人说话的孩子。而唐宁则翘起嘴角笑起来。
“不,不不不,这次我不会逃走了。”他做出了一个姿势,将一把隐形的小提琴放在肩头,另一只手持着琴弓流畅地自琴弦上拉过:“最后一个乐章演完之前,我从不提前退场。”
他开始了一场做作到极点的表演,具体包括:在一道上百米高的山崖上爬上一棵细小的桦树,多次差点一脚踩空,在半空中夸张地挥舞着手保持平衡之类。这家伙深诣舞台表演之道,等他真的将那具黑漆棺材拖在手里,再顺利地爬回茉莉和约翰所在的高度,他还有闲心朝他们头顶上方,那些聚拢在悬崖边上围观他们的阿伯丁警察们挥了挥手。其中几个傻瓜警察甚至还鼓起掌来,在上级的眼神之下讪讪地停下了手。
然后这帮警察们终于派了两个人在腰间捆了绳索,从悬崖边上垂下来,再拉他们三个上去。他们的脚尖刚刚落上坚实的地面,茉莉就朝唐宁扑了过去,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既不肯抬头,也不肯放手,即使是在阿伯丁警察局的局长咳嗽着过来跟唐宁对话的时候也一样。
“老实说,这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的嫌疑犯。约瑟夫·唐宁先生,你被控谋杀波平斯男爵一家,我的职责是逮捕你,协助我伦敦的同事将你押送回伦敦的黄昏法庭。据我所知,你是非常危险的吸血鬼,就在刚才,你还弄晕了我的三个下属,损坏了我的蒸汽汽车。”
“我很抱歉。”
唐宁摊了摊手,鉴于他被抱得很紧,这个动作相当困难。
“但是你救了我们所有的人,从一个发疯的血卫手里。医疗队里的姑娘们,我手里的小伙子们,我们每一个人都欠你一次。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好让你的押解过程舒服一点。”
“真的吗?”他继续费力地试图抬高双手,但那没有用,茉莉抓住他的方式,就像一个要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木板。他缓慢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眼角纹路遍布。
“你们中间有人能帮我把她摘下来吗?”
1876年的冬季注定要载入史册,才刚刚进入十月下旬,伦敦便下了第一场大雪。到十一月份快要结束的时候,城市里的主干道两侧已经积满了厚厚的,混合着泥碴的脏雪,被雇佣来扫雪的工人们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将道路中央的雪一铲一铲地扬向两边。有足足半个月的时间,这座城市的上空一直笼罩着昏黄的云层,不断飘落下夹着冰冷雨滴的雪花。就连威斯敏斯特区国会广场上的喷泉也结了冰,泉水中央趴着的黄铜狮子雕塑的鬃毛上挂满尖锐的冰棱。那双睁开的,没有眼瞳的眼睛,一直默默注视着广场中央搭建起来的脚手架。它由数十根上好的树干搭成,它们彼此交错,搭出的是一个倒扣在地面的圆桶形状。
在这个冬天,稍微干燥一点儿的木棍都能卖上50便士,而一磅煤炭的价格简直令人咋舌,然而每天都不断有上好的煤炭被从四面八方由马车运送过来,倾倒在脚手架下方。几乎所有的市民在经过这里的时候都被吸引了目光,他们通常会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一阵子。他们中很少的一些并不那么着急离开,而是站在脚手架下方,用一种充满渴望的,热切的眼神望着它。当这些人的目光短暂地有所交汇的时候,他们会心照不宣地彼此点头,抬起斗篷的一角,露出佩戴在胸前的某样闪光的饰品。
是时候了吗?就要到时候了吗?那些眼睛在说。
然后,在彼此的对望的时候,他们确信自己找到了答案。是的,就是在此地,就是在此刻。
一切终将得以报偿。
有另一些人,或者说,一些小男孩也奔跑在国会广场上,围绕着这高高的脚手架。通常情况下,他们都穿着吊带裤,戴着格子绒的鸭舌帽,露出伤痕累累的膝盖,因为寒冷和饥饿,嘴唇青白。他们脖子上套着一只装满报纸的箱子,嘴里喊的内容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
“万众瞩目!真红审判的神秘证人最终现身!”
“皇室丑闻,阿尔伯特亲王的蓝宝石究竟去向何方?”
“观看火刑最佳位置,只需要三万英镑一个窗口,三万英镑!”
这就是这个冬天会被载入史册的第二个原因。伦敦的市民们还记得黄昏法庭成立后所审判的第一个犯人,也是第一个在国会广场上被活活烧死的蓝胡子坦普尔伯爵,他没有令观众失望,慷慨地提供了大量的狂笑、咒骂、恶毒的诅咒和足以让全伦敦的报纸兴奋过度两个月的贵族内部八卦,并且烧了足足三个白天和四个夜晚才全部烧完。围观的民众几乎占据了半个伦敦市的人口。而真红审判的犯人,那个涉嫌杀死波平斯男爵一家十三人的嫌疑犯,关于他的背景,记者们在头一个星期就将其挖掘得底儿掉,并且成功地引起了整个舆论界的注意。
首先引起关注的是他前血卫的身份,于是这场谋杀究竟是个人行为,还是夜女王的授意,首先成为报纸争论的焦点。不断有人爆料,声称当年在同一个时间段曾在十几个不同的地方看见过嫌疑犯,并且都言之凿凿肯定是他本人。终于有一个特别大胆,或者说特别愚蠢的隶属于太阳报的记者挖掘出了男爵和日女王当年的暧昧经历,并且用一条特别带有暗示色彩的消息指出,从那之后,女王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佩戴过阿尔伯特亲王的蓝宝石,这会是巧合吗?
国会议员为此在上议院和下议院争论,普通市民在酒馆里争吵,而后者通常以斗殴作为结束,甚至连妓院里也开设了赌盘,赌这家伙是会被判无罪,还是判活活烧死。因为虽然他对犯下所有的罪行都供认不讳,但对这么做的动机却一直守口如瓶。
在整个过程中,英国王室都保持着沉默。从夜女王那里更是没有一丝动静,不过细心的人会发现,那些用黑漆木板封死了窗户,有着鲜红的大幅车轮,在车身上描着明显的贵族家徽的马车们,再也没有经过国会广场,它们似乎宁愿绕道,也要离那正在越架越高的火刑堆远一点。
审判真正举行的时候是在十一月份最后一个星期五。按照黄昏法庭一直以来的传统,选在下午六点,也就是黄昏时分举行,这是为了方便那些愿意来旁听的夜晚的子民们。法庭的所在地,原米德赛斯郡市政厅前面停满了出租马车,积雪被车辙和脚印压出了交错的痕迹。没有获准进入的记者们在门口翘首等待,举着有半球形反光器的昂贵的照相机,哈出的热气升腾在头顶。当茉莉从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单人马车上下来,踏在通往市政厅侧门的台阶上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将手扶在门框上,朝正门的方向看去。她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一个表情严肃的年轻书记官在门口迎接她,他的制服一直扣到领口,头发短得几乎贴到头皮,一语不发,朝她抬起一只指示方向的手。她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门内,穿过一条长长的,两侧装饰着历代大法官画像的走廊。即使到了室内,她也没有摘下头上的宽檐帽,帽子边缘垂下的黑纱将她的上半身罩的严严实实,连手都藏在一副黑色小羊羔皮的手套里。她将双手交叠在腹部,沉默着继续向前走去。走廊的两侧都没有窗户,长年燃烧着火把,茉莉的鞋跟清晰地敲击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层层叠叠的裙摆扫过地面。
他们在一尊手中持着天平的正义女神像旁边停了下来,火把的光焰将女神的脸照耀得熠熠生辉。茉莉抬起头来,将合拢的双手放在嘴唇上。
“我来到此地,为寻求正义和真相。”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说:“否则,我将会用我自己的双手践行它。”
随着这句话,她又一次触摸着藏在小羊羔皮的手套中的那样东西:它非常冰冷,而且,令人满意地,异常锋利。
女神像旁边的木门通向审判庭。在改造成黄昏法庭之前,这里曾经是市政厅里最大的议事大厅。而现在,圆形的大厅里,绘着烈日和火焰的彩窗穹顶下面环环排列着逐步升高的席位。这面彩窗来自一位著名的设计师,他是下议院中强烈反对吸血鬼法案的民主党人的代表。黄昏时分的光线经过精心的计算,可以在开庭的时分,精确地被反射到每一块彩色玻璃上,使得那些生动的橙黄、鲜红、橘红色的火焰中包含着充沛的光线,仿佛随时可能从天而降。
此刻,它们所过滤出的光线,便在茉莉的脸上流动。着火的天花板,永不停止的舞蹈,永远燃烧的火焰。
“女士,你还好吗?”年轻的书记官问。
我的样子吓到他了。“我很好,我是说,那么给我准备的位置是在这一排?”
“没错,您作为保护证人,其实没有必要从一开始就出席,但因为您的坚持,大法官允许您在第三层证人席拥有一个坐席,但您要小心,别离圆心中央的被告笼太近。虽然我们会采取必要的措施,例如银链和警卫,但那样的生物,”他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所以,那是真的,人们说大法官有一个按钮,可以随时让被告上方的天窗打开,洒下经过聚焦的紫外线。”
他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几乎淡到没有的笑容,然后离开了。
茉莉扶着更低一层的座椅的靠背,它们一律是用花楸木制作的,涂着精致的透明的油漆。离中央的被告笼子(她尽量不去看它上面晃动着的纯银质地的镣铐)最近的是两张圆弧形的桌子,隔着被告遥遥相对,分别属于辩方律师和控方律师。更远一层是证人席,再往后,是属于所有愿意来旁听的伦敦市民,也包括夜晚的子民的旁听席。在最高层,正对着被告笼子的上方,是一张宽大的,用整块橡树树干直接雕刻而成的桌子,在桌子后面的座椅靠背上用黄金描画着大不列颠的国徽,靠背两侧的墙面上垂下旗帜:一侧是怒吼的狮子,另一侧画着一只展开翅膀的猫头鹰。
黄昏法庭的大法官是个流动的职责,由四位经国会任命的首席大法官轮流行使。他们中两个是夜晚的子民,而两位属于白昼。所有的席位都必须平均分配,就跟十二人陪审团中会有六只吸血鬼和六个人类一样。不过,这里有一个例外。茉莉转过头来,看向在大法官的席位对面,那只悬在半空的座椅。
它由茉莉无法分辨的材质构成,从上到下都是黝黑的,椅背和扶手都仿佛融化到一半,又再被生生凝固。
传说中的第十三个人。永远空悬的位置。最后一票的决定者。
自黄昏法庭开设以来,这张椅子从来没有被人坐过。而陪审团的决定也从未出现过六票对六票的情况。事实上,真红审判能否引出从未现身的第十三个人,也是报纸上争论的焦点之一。不过,恐怕那些围绕在法庭外面的记者,在这一点上将要失望了,直到所有的旁听席位都被挤得满满当当,嘈杂声几乎让茉莉忍不住要捂住耳朵,那个位置也依旧是空的。
大法官不耐烦地敲着手里的槌子,要求全场肃静。这次出庭的阿尔伯特·加里德布大法官是个受人尊敬的老吸血鬼。这个老字不仅仅指他的实际寿命,也包括他的外表:他双侧脸颊如同斗牛犬般下垂,鼻尖发红,脑门因为秃顶而铮亮,一顶扑满了发粉的白色打卷假发按照传统,规规矩矩地戴在他的头顶。光看他生满老年斑的,松弛的手背,很难想象他竟然会是夜晚的子民,还是个主张保护人类权益的民主党人。这恐怕是两位女王都同意由他出庭真红审判的重要原因之一。
阿尔伯特大法官要求在场的人们全体起立,朝代表两位女王的旗帜敬礼,并且用低沉的嗓音背诵了黄昏法庭的誓言,它被镌刻在法庭正门正对着的墙面上的一块铜板上。茉莉站在人群中,也默默地念着:
“‘今日我们汇聚于此,在白日与黑夜之间,光线消失之前的时刻,寻求我们共同的正义。愿它如雷霆,如火焰,如甘霖,降临在我们每一个子民的头上’。”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茉莉闭上眼睛想着,包括你,也包括我。
当唐宁被两个戴着黑色头罩的伦敦塔刽子手带出来的时候,这誓言的尾音似乎还在法庭的彩窗穹顶之下回响。茉莉朝前倾斜了身体,手指紧紧地扣在前面椅子的靠背上。坐在她旁边的女士显然是误解了她的激动。
“难得一见,哈?”她身上羊毛质地的竖条纹外出服已经被刷洗得起了球,但帽子的式样却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一头乱糟糟的发卷从帽子两侧露出来,当她微笑的时候,能露出发黄的牙齿。
“我花了5个金基尼才买到的入场券,整整一年的积蓄,不过这真值得,不是吗?我是说,这恐怕是一生一次的机会,能够这么近距离地看到‘黑发魔鬼’。”
茉莉扭转了头。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朝她神秘兮兮地递过来一沓被卷起来的纸,封面上是印刷粗糙的几个字:“真红审判观看指南”,并且翻到某一页,热心地替她指点着:
“一便士一本,大街小巷都在卖。都写在这里呢,你看,黑死病,烧死小孩,是不是很可怕?”她用一种欣喜若狂的语气说着:“不过从外表上可看不出来,要我说,单看长相,这家伙还挺讨人喜欢的。你注意到他额头上那玩意儿了吗?”
从唐宁被锁进笼子里,并且戴上镣铐的那一刻起,茉莉就看清了他头上戴的东西,它就像一顶被造坏了的皇冠,由树枝状分叉的金属条和闪闪发光的金属圆球组成。他环视了一下整个法庭,似乎在寻找某个人,茉莉为此还在座位上朝后缩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他没有尝试使用大脑控制术与她进行连接,他只是试图用肉眼寻找她,而她的帽纱成功地掩盖了她的脸。当他认为她没有前来,没有亲自来确定对他的审判的时候,他的肩膀朝下沉了一点儿,只有像她这样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的人才能察觉。
“那个,是奥地利一个叫麦斯麦的医生发明的磁环,他认为可以阻断吸血鬼天生的大脑控制术,这指南上都写着呢。是不是很可爱?”
茉莉抢过了她手里的纸卷,翻看着封底,在右下角,她的手指抚过一个印章形状的标记:一柄光芒四射的剑。
“他们想让他死。”她喃喃。甚至不惜泄露机密。这样一来,即使黑头发的魔鬼能够活着走出黄昏法庭,围绕在法庭周围的市民也一定会将他拖上搭建到一半的火刑堆,对此她毫不怀疑。
“你认识陪审团的人们吗?”那女人继续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他们看起来简直是太英俊美丽了,不是吗?真希望我能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在说的是那六个坐在法庭一侧的吸血鬼,在苍白,冰冷和面无表情方面,他们几乎如出一辙,甚至在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上都是一样的:棕色的卷发,略带金色的眼睛,象牙一般的肌肤,年龄在十八岁左右。在他们身体的各个不同的部位:脖颈,或是手背,或是面颊上,都有一枚鲜艳的唇印,这几乎是他们身上唯一带有色彩的事物,而他们炫耀它的方式,如同虚荣的女人在炫耀珠宝。
血卫,一共六个。血卫团的一半都聚集于此,但她没有在其中看到艾琳。
相比之下,坐在对面的六位人类陪审团成员就要逊色得多:他们中间有一个面色阴沉,满脸皱纹的白发老太婆,穿着寡妇的丧服;一个胸脯如同母牛般宽阔,胳膊粗壮,一看就是终年劳作的中年妇女;一个体弱多病的年轻绅士,他鼻子上架着单边眼镜,一直在抖着手吸着鼻烟。每一位成员看起来都跟身边的人截然不同,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年龄和身份,正如黄昏法庭的法律所规定。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六个吸血鬼和六个人类全都看着被关在笼子里的唐宁。茉莉现在知道设计师的精妙之处了,那些从高处投下来的视线如同环视的秃鹫。而唐宁,在确认了她没有到来之后,反倒显示出一种满不在乎的轻松自在来,吊在他的银链上轻轻地晃着,即使在听着控方律师的总结陈词时也是如此。
“尊敬的大法官,各位先生和女士,正如刚才,来自阿伯丁郡的尼尔·卡迪夫先生和从苏格兰特意赶来作证的,小提琴师傅雷先生的证词中所证明的,真相已经非常清楚了。在十五年前,就是你们面前这个看起来温良无害的家伙,—位夜晚的子民,甚至曾经贵为女王血卫,正是他,在傅雷先生的酒杯里下了药,导致他无法顺利出席波平斯庄园的晚宴。也正是他,骗过了卡迪夫先生,让他相信他只是一个人类。他进入了波平斯庄园,然后,出于某个直到如今他也不肯说明的原因,他杀掉了在场的所有人。”
控方律师朝唐宁伸出一根指责的手指。他是个高个子,鹰钩鼻,脸颊凹陷,蜡白色的肌肤紧绷在突出的颧骨上。很显然,他将此次出席当做了职业生涯上万众瞩目的里程碑,看看他翘着下巴,几乎算是在用鼻孔看人的样子就知道了。
“正如我刚才呈现给陪审团尊敬的先生和女士们,由清理火灾现场的警察所拍摄的令人不快的照片上所呈现的一样,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他们散布在整个府邸的各个房间里。让我们来念出这些名字,”他从怀里摸出一枚单片眼镜戴在鼻子上,开始读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纸片:“菲利普·H·波平斯,男爵的侄子,只有7岁,他的头颅和上肢分别在厨房和走道上被找到,相隔有十米之远;伊丽莎白·波平斯,男爵夫人,在宴会厅里发现她的下颌骨,上臂和下肢的一部分骨头,已经被全部烧焦,剩下的至今不知去向……”
旁听的观众中响起一阵被压低了的窃窃私语。茉莉深深地呼吸着,就好像她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而就在这个时候,律师忽然将手里的纸片揉成一团。
“为什么还要继续念这些名字,既然这样做对所有人都是折磨。陪审团中尊敬的血卫大人们能够证明,这样的罪行,即使在夜晚的子民中,也是相当罕见的,不,不,这绝对不是什么狩猎饥渴,为了缓解一时的饥渴的冲动行为。这是屠杀,是单方面的虐杀!”
为了压过越来越明显的观众的私语,他不得不喊起来:“然而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他至今毫无悔意!也不肯说出这么做的动机!”
“烧死他!”一个声音从后排的旁听席中冒出来,得到了更多的随声附和。
大法官将手里的槌子重重地敲了下去。
“安静!”
他交叉了手指,朝着被关在笼子里的唐宁探出了身体。
“作为对夜女王以及她麾下贵族的尊敬,我将会以你曾是血卫时的名字称呼你,也即是,艾萨克斯·布拉德,你承认对你的上述指控吗?”
唐宁抬起头来,他们在半空中对视。
“是的。”他回答。
“是否还有别的凶手,你当时是否受人胁迫?你始终不肯说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法律是公正的,如果你有任何为自己辩护之词,你现在就可以说出来。”
唐宁在他的笼子里轻轻地前后摇晃起来,然后露出一个充满嘲讽的笑容。
“不,这是我一人所为。是我杀了他们全部。”
“为什么?”
他耸了耸肩。那个笑容在加深。
“好玩?”
茉莉带着一丝绝望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从她身后的旁听席上传来拳头捶在桌面上的声音,好几个妇人倒抽着冷气晕倒,旁边的人们喧哗着拥了上去,很快便有嗅盐的味道传来。大法官手里的槌子连续敲击着,试图重新恢复法庭的安静和秩序,但没有任何效果。不止一个听众在怒吼着,同时被喊出的词有疯子,杀人犯,和魔鬼,然而被提及的最多的是:“烧死他!”
这个词很快汇聚起来,如同在法庭中刮起了一阵在人们头顶盘旋的风。他们有节奏地喊着:“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这声音里包含着非常可怕的渴望意味,就好像在召唤复仇的火焰,就好像它会从头顶的彩窗上直接降落,将嫌疑犯当场毁灭。
等茉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辩护律师从他的席位上站了起来。他的外形与控方律师正好相反,矮壮结实,方形下巴周围围绕了一圈金色的胡须,与两侧的鬓角混为一体。按照礼仪,他先向大法官,继而向陪审团的人们鞠躬示意。听众们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带着略带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现在是我的时间了,阁下。”
“克莱尔爵士。”大法官清了清嗓子:“嫌疑人已经对罪行供认不讳,你现在仍可接受我的提议,取消辩护环节。”
“不,正好相反,因为我正准备呈现给阁下,陪审团的尊贵的先生和女士,以及在场所有可敬的市民们的事实是,犯人在撒谎。”他一字一句地说,浑厚的,缓慢的声调在他环视众人的时候回**在法庭中。
“在展示我的证据之前,请允许我向各位提出一个问题:既然警方至今发现的尸骨,全部都属于波平斯家族的成员,其中包含波平斯男爵本人的尸骨,直到前不久才被找到,那么,那些宾客们去了哪里?那些在尼尔·卡迪夫的证词里提到过的,在天色全黑之后,由漆黑的高头大马所拉的没有任何家徽标记的马车带到波平斯庄园的女士们和先生们?根据他的证词,他们‘衣着高贵,但面孔陌生,他既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甚至从那之后,再也未见他们出现过’?卡迪夫先生对此的解释是,在惨案发生之后,他们由于惧怕而逃离,并且不肯承认曾经出席过这场可怕的晚宴,但这并不是真相,而真相是,”他加重了语气,好让每一个人都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
“真相是,他们从未离开过波平斯庄园的废墟,只是被烧成了灰烬,在焦黑的断墙之间,再也无从辨认。”
“波平斯男爵在自己的庄园里招待的是一群夜晚的子民。”
再起的喧哗声中他点着头:“是的,是的,这愚蠢而又疯狂,而且动机不明,但这是真的,为了证明这一点,请允许我使用影像机。”
他所提到的是一台昂贵的,体积庞大的机器,来自皇家科学院的最新发明。它被四个穿着制服的法庭工作人员抬了上来,放置在被告笼子之前,从外形上看,它就像是一只趴在地面上的四肢蜷缩的大象,体侧布满黄铜制成的齿轮,脊背上竖起的管道中喷着缕缕蒸汽。操作人员站在它旁边,拨动了几个按钮,然后用力拉下一只阀门。齿轮开始旋转起来,速度由慢到快,更多的蒸汽从管道中喷射出来。从一只喇叭形状的接口中射出了光线,投射到同时被架设起来的,正对着法官席位的一面白幕上。
它总是让茉莉想起弗兰克。当皇家科学院派来的专家们递给她一只古怪的头盔,将她与影像机进行连接的时候,她就这样认为。它们同样巨大,冷酷,毫无怜悯。只是回忆起这个过程,便足以让她的胳膊上滚过寒战。
而她只希望它能完整地呈现她的记忆。它现在正被投射出来:站在酒窖最后一级台阶上的唐宁,和他与她父亲交换的含义不明的话语。当白头发的吸血鬼咬断她爸爸的咽喉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充满惊惶的呼叫。但影像仍在继续,直到那吸血鬼丢下了他,朝后退去,开始撕扯自己的内脏,并且揪断了自己的脖子。
白幕上活动的影像在这一瞬间突然中止。齿轮缓缓旋转,人们面前只剩一片空白。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法庭中,无论是白昼还是夜晚的子民,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这是……”首先打破这寂静的是大法官,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声调有变,咳嗽了一声重新开始:“我必须问,这段影像的来源是否可靠?”
“这是在皇家科学院的四位专家,包括一名大脑控制术的研究专家,一名女王血卫的监督和操作之下,从在场的一名目击证人的记忆中提取的影像。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就在现场。”
克莱尔爵士转过头来,朝茉莉的方位看过来,而她点了点头,给了他肯定的信号。
“法官阁下,请允许我传唤本案的重要证人,波平斯家族的最后一名存活的成员,也即是这段影像的提供者。”
“阿黛勒·伊丽莎白·波平斯小姐。”
这个名字被清晰的,无可置疑地念出来的时候,一直垂着头的唐宁猛地抬起了头。而茉莉从她的座位上站起,将整个帽子连同帽纱都从头上摘了下来。这个动作让她金红色的长发如同一挂瀑布从头顶滑落,在她所处的位置,彩窗之下正好过滤下橙红色的光线。它在她的头发上,在她严肃的,紧抿着的嘴唇上,和如同服丧一般的衣服上流动,让她看起来如同全身浴火,如同披挂着火焰的复仇天使,真的从天而降。
那一刻,关在笼子里的犯人脸上露出了本次审判过程中第一丝崩溃。他的口型在说,不。
而茉莉望着他,并且无声地回答:
是的。
犯人的表情被庭审记者迅速地拍了下来,并且在真红审判结束后的不到四个小时就出现在报纸上,所配的标题是:“最后的幸存者现身:嫌疑人面露惊恐”。
他们错得简直离谱。
茉莉,或者说,阿黛勒·波平斯走上了证人席,正对着大法官。被告的笼子就在证人席的侧方,她能够感受到唐宁投射在她身上的视线,并且强忍着不转过头去看他。在朝法庭提交了由弗兰西斯修道院院长和密斯特岗探长签名的身份证明文件,并且将一只手按在圣经的封面上发誓之后,克莱尔爵士走到了她的面前。
“波平斯小姐,请问刚才这段影像从何而来?”
“来自我的记忆。那是在惨案发生的当天晚上,我父亲带着我躲到酒窖里,那只发狂的吸血鬼一路追着我们,并且咬死了他。”
“但您活了下来。”
“是的,”她咽了口唾沫:“被告救了我。”
“法官大人,结合之前我提交给您以及陪审团的文件中,由亚历山大·巴尔茨先生,也即是原波平斯府管家之子所提供的十五年前的账单显示,在晚宴举行之前,庄园中进购了大量的鲜肉和活的牲畜:牛,羊,甚至还有火鸡,数量远远超过普通的人类宾客所能消耗,而且严令不允许厨师宰杀。我们有理由认定,这只追杀男爵和波平斯小姐的夜晚的子民,就是宾客中的一员,而杀死男爵家人的,很有可能也是这些宾客,而非被告。”
“反对!”控方律师从他的席位上站了起来:“法官大人,这一切都只是推测!”
“反对有效。”加里德布大法官点着头,卷曲的假发随之上下跳动:“辩方律师请出示证据。”
这次由法庭工作人员抬上来的是那具涂着黑漆的棺材,茉莉挺直了后背,两手放在证人席的扶手上,看着克莱尔律师郑重地戴上了一副白手套,走过去打开了棺材的盖子,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想要看清他小心翼翼捧出来的证据:一只手掌大小的圆柱体,和另一段完整的,10英寸长的骨头。
他将它们郑重地呈给大法官,后者取出了一只放大镜,将它们在手指间检视着,然后给了陪审团传看。人类的陪审团成员交换着低语,而那六个血卫依旧保持着沉默,甚至没有交换一个视线,也没有惊讶的表情浮现出来。
那是当然,茉莉想,他们早就知道这一切。她的手掌在手套里微微转动了一下,感受着掌心里那样事物。它已经被她的体温带得不再那么冰冷了,可锋利依旧。
我这里还有些惊喜等着他们呢。
“波平斯小姐,作为这两样关键证据的提供者,我能问,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它们吗?”
“短的那根,是我在重新回到当年的酒窖中所发现的,当年袭击我父亲的吸血鬼残留下来的部分,而长的那根,来自于一个名叫詹姆斯的,骑士镇上的木匠吸血鬼,他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晚上袭击了我。”
茉莉闭了闭眼睛,闪电的光和倾泻的雨水在她回忆中一闪而过。
“他袭击了我。”她重复:“虽然那并非他的本意。但他丧失了理智,就在我的面前,他开始变形,就像那只袭击我和我父亲的吸血鬼一样,在最后一刻之前,他还叫我逃走。而在吸了我的血之后,他在我的面前撕裂了他自己,从扯出自己的肠子开始。”
听众席上传来一阵唏嘘。
“法官阁下,您可以看到,在这两根腿骨,跨越了十五年的时光,分别来自不同的夜晚子民的腿骨中央,有着同样的细小的蓝色晶体,它充满了整个骨髓腔,而它们的主人,则以同样的诡异方式,发狂,变形,并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这,正是波平斯惨案发生的真正原因:被波平斯家族的血液所**,因而丧失理智的宾客,袭击了在场的所有人类,自己也发狂而死。”
“反对!”控方律师跳了起来,他面带愤怒,朝向法官:“法官先生,这一切都是想象,外加无理由的推测而已,自那之后,并没有任何夜晚子民失踪的报告,而且,自权益法案公布的38年来,我们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种特殊血液的存在,能够诱使夜晚的子民失控,甚至自残,这简直匪夷所思!”
大法官转向了血卫中离他最近的一位,那是个有着褐色卷发,衣着精致的年轻男子,正若有所思地将一只印着唇印的手垫在下巴下面。他的袖口垂着长长的白色蕾丝,上衣口袋里叠着同样款式的手绢。
“艾德蒙·布拉德先生,您是否听说过这种血统的存在?”
那血卫的目光在茉莉身上打量着,以一种奇特的长时间的专注注视着她。
“不——”他以一种纡尊降贵的,拖长了声调的语气说:“我从未听说。”
“但是艾琳·布拉德知道!”茉莉回应:“她甚至有一次差一点就在我的面前失去控制,她说我的血液非常美味,胜过这世上任何事物,她用的那个词是,那个词是……”
蓝血。
但她无法说出这个词,它就在她的喉咙里,盘旋在她的牙齿之间,但她的牙齿咬得如此之紧,仿佛被人钳住,根本无法将它吐出来。陪审团的血卫们现在都将目光注视到了她的身上,他们以一种缓慢的,如同爬行动物般的姿势轻轻地扭动着脖子,转动着眼睛。
别说出来,阿黛勒。
你这个混蛋!我以为你不能使用大脑控制术了!她抓住证人席的扶手,用力之大,让她右手前臂刚刚愈合的骨头疼痛起来。
我能,但代价很大。一阵新鲜的,尖锐的电流刺痛感从他的方位传来。无论如何,你不能说出这个词!
茉莉不得不花费很大的精力与他对抗,以至于只听清了辩护律师的最后一段陈词:
“……就影像中所展示的,被告曾亲口承认,在他出现在酒窖之前,被人从腹部切开过。即使是血卫,从这样的伤势中恢复也是需要时间的,而尼尔·卡迪夫先生,请注意,他从未亲眼看见被告伤害男爵或者是任何一位波平斯家族的成员,只是在花园中看到被告和日女王的一名刽子手对峙,我们有理由相信,正是这场战斗造成了被告的伤势。与此同时,因为男爵的鲜血而发狂的吸血鬼宾客们攻击了庄园内部的波平斯族人,而被告,因为受伤的缘故,无力阻止这一切,而这正是他承认是他害死了这十三个人的原因。”
“因为愧疚?”控方律师冷笑出声:“请原谅,法官大人以及陪审团中的血卫大人们。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夜晚的子民是没有这类多余的感情的。他们从不怜悯,也不会让这些所谓的道德挡住自己的脚步。”
最奇异的是,连血卫们都在微微地点头。
“请注意你的措词,控方律师。”大法官又一次交叉起了手指:“现在,是你询问辩方证人的时间了。”
控方律师从他的席位上站了起来,矜持地抬高了下巴,甚至还整理了一下他脖子上的领带。他微微地环视着听众,好让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再打开手中一个羊皮封面的文件夹,取出一张盖有红色火漆印章的纸。
“在我向波平斯小姐提问之前,我有一样证明文件要呈交给法官大人。这是一份由皇家科学院的受人尊敬的神经心理学家弗洛德博士所撰写的最新的论文,尚未发表,考虑到真红审判的特殊性,博士特许我当庭使用该文。在针对受到吸血鬼大脑控制术影响的人类所提取的影像记忆进行了大规模的研究之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类记忆充斥着大量的碎片,梦境,扭曲的意象,胡言乱语。总之,非常容易受到篡改,绝不能作为法庭审判的证据。”
“他没有篡改我的记忆!”
茉莉的回答让他转过头来,注视着她,如同一只蛇在注视它的猎物。他朝她一步步缓慢地逼近来,从他的步伐可以看出,他相当享受这个过程。
“是吗?那么,请问,这十五年来,我们从未听说真红惨案有幸存者,为何您直到如今才将这段回忆提交给警方?”
“我忘记了,这段回忆是最近才浮现的……”
“而让你忘记的人是?”
“……”
“请回答我的问题,波平斯小姐,我们在等待着那个名字,是谁,抹去了您最关键的这段回忆?”
茉莉咬了咬嘴唇。
“被告。”
控方律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只有一丝,是用斜斜上挑的一侧嘴角展现的。
“第二个问题,我们都知道您在惨案发生后由圣弗朗西斯修道院收养,而从阿伯丁郡到修道院,路途如此漫长,当年您只有五岁,这段路途您是独自完成的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茉莉暗暗地想,但她不得不回答。
“不。”
“正好,我这里还有一份,来自圣弗兰西斯修道院可敬的院长嬷嬷的证词。”他转向了听众们,抬高双手,做出演讲的姿态:“这位长辈对我们亲爱的小姐的评价令人感到遗憾,她不仅提到她顽固如同石头一般不可更改的脾气,还提到她在夜间漫游的习惯,即使用鞭子也无法让那些破了的袍子和沾满泥巴的鞋从此消失。而且,她还特别提到,您受到魔鬼的引诱,这个魔鬼的外形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一头黑发,总是在夜晚出现,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
“抗议,这跟本案无关!”
“没关系。”茉莉朝克莱尔爵士伸出一只安抚的手,当控方律师得意洋洋地朝她转过脸来的时候,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她的眼瞳看起来远比正常人类要大,但那只持续了短短一秒。
“我从未想要隐瞒。被告救了我,在我父亲死后,他送我进了修道院,并且一直教导我。”
人群中响起了窃窃私语,在她过于敏锐的听觉中,每一句都听得异常真切。他们在猜测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八卦小报记者般的好奇心。而眼前的这位律师,对此再清楚不过,他会引导她让他所希望的方向回答。但即使如此,她也不会否认真相。
即使在最终审判日,面对上帝,她也不会否认的真相。
她转过头去,而唐宁也抬起头来,这一刻,他们彼此注视。
“他教会我很多、很多东西。”
茉莉轻声说。
这太蠢了,我的乖女孩。他朝她苦笑起来,前额上的圆环冒出丝丝电火花。将你跟一个死刑犯牵扯在一起究竟有什么好处?
“那么,让我们也来推测一下,仅仅是推测,”控方律师将一只胳膊放在证人席的围栏上,交叉了双手:“作为一个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只有五岁的孩子,而被告是你当时唯一所能依靠的成年人,会不会在你们朝夕共处的时间里,你们之间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关系和感情,以至于你现在为他辩护?”
“另外,我们必须考虑到,被告是夜晚的子民,所有的夜晚子民在人类的眼里看起来都极富魅力,很多成年女性都无法抗拒,更何况,一个孤苦无依的,缺乏判断力的小女孩?他完全可以引诱你,利用你,修改你的记忆,玩弄你的感情……”
他露出了啮齿动物一般的笑容,尖细的牙齿从薄薄的嘴唇间露出来,他倾身朝向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说:
“或者身体。”他的眼神在她全身上下游弋:“如果是我,我也会对你做同样的事情。”
“不!”
在茉莉的怒视之下,他带着满意的微笑,从她面前退开了。
“法官大人,我没有问题了。按照法庭程序,我还有一次召唤补充证人的机会,请允许我使用。”
在被法警领入法庭,并且站上证人席的整个过程里,约翰·克里斯似乎都处于一种恍惚的梦游状态。直到将手掌从圣经的羊皮封面上收回,结束誓言之后,他打了一个寒战,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加里德布大法官就在他的对面,手中捏着法槌,正一脸严肃地俯瞰下来。他朝周围小心地瞟了瞟,发现自己现在陷入了众目睽睽的境地。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淌了下来,他的脸上跟眼镜腿接触的部分现在又痛又痒。他摘下眼镜来用衣服的一角擦着镜片。控方律师在这个时候叫了他的名字,他吓了一跳,慌乱地将眼镜按回脸上。
“抱,抱歉,先生,我刚才没听清……”
“我是在问,克里斯先生,作为波平斯小姐的童年至交,和她的养父,密斯特岗探长的忠实的部下,在你看来,波平斯小姐和被告是什么关系?”
有一瞬间,他重新回到了那座标记着红十字的简陋帐篷里,茉莉在他的眼前将头微微地偏向左侧:一个即将成型的拒绝。茉莉站在他的身边,她的肩膀紧靠着他的肩膀,但她只望着前方,并且举起手指来放在唇边:那个绝望的吻。它如同烧红的石块般落在约翰的胸口,并且至今仍在烧灼。他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但最后定格的,却是茉莉紧抓住唐宁的那个拥抱。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手指抓着他后背的衣服,用力过猛,以至于指尖根根发白。
“克里斯先生?”
加里德布大法官在看着他,陪审团的先生和女士们也在望着他,还有伦敦的市民们。他们怀抱着期待和渴望,等待着即将从他嘴里吐出的那个词。任何一个词。
约翰闭上了眼睛。皮肉烧灼的味道现在更加强烈了。
“他们相爱。”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有来得及从约翰的嘴里完全成型,这个句子才刚刚离开他的头顶,还没有来得及在法庭的穹顶彩窗之下盘旋而上,进入每一个听众的耳朵和心灵,并且在其中引起这样巨大的轰鸣和回响,几乎要令整个彩窗都震动起来,灰尘从窗棂上簌簌掉落。不,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有短暂的,如同一次眨眼的时间内,所有人的动作都瞬间定格。加里德布大法官将法槌举起在半空,保持着要敲击之前的姿势,控方律师得意的笑容刚来得及展开一半,而克莱尔爵士正将一只手掌捂到眼睛上。甚至连约翰都静止了,他的嘴还保持着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口型。
烛火还在摇曳着,静静燃烧,法官大人面前的咖啡杯里的**在轻轻晃动。而陪审团席位上的六个血卫,他们将一只手放在身上那个唇印所在位置,恭敬地捂着它,同时朝着独自被悬在空中的那张融化的椅子低下了头。
光线在暗淡下去,法庭两侧用于取暖的壁炉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阴影从地板上升腾起来,沿着墙壁攀爬,直到占据了整整半面的彩窗。那阴影的形状如同一对巨大的,铺满整个法庭上空的翅膀。随着阴影浓度的加深,呼啸的黑雾从其中升腾起来,朝着空悬着的第十三个人的椅子上汇聚而去。
而茉莉是唯一一个亲眼所见这一切的人类。
她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冷汗湿透了后背。她内心的一部分正在高声尖叫,想要逃离那正在成形的怪物,又或者倒在地上,崩溃地哭喊求饶。那是沉淀在她的血液中的本能,对它的恐惧世代相传:在黑夜之中,那古老的,如同沉睡在海底的巨兽一般非人的怪物,它狩猎人类的历史甚至比这座城市本身都要古老得多。她努力控制住发抖的身体,牢牢地盯着它,直到它一点点展露出全部的身姿:如同章鱼触手般在半空中悬浮着的破烂的裙边,纤细的脖子上用黑丝带系着的象牙头像,头像下方泪滴形状的硕大的红宝石,以及比那宝石要吸引人注意得多的,艳丽的红唇。
夜女王。
茉莉睁大眼睛,但她仍看不清夜女王的脸,它似乎被笼罩在永远的阴影之下,只有那少女般娇小的嘴唇在微微开启,露出细小的,如同碎玻璃一般尖锐的獠牙,轻声吐出一个词:
DEATH。
茉莉眨了眨眼,轻轻地晃了晃头。在她面前,第十三个人的椅子上空无一人。光线已经恢复,喧哗声轰然再起。就好像它们之前都被屏蔽在外,现在终于得到了机会,可以再灌回这间封闭的室内。人们站了起来,爆发出呼声,连带着所有的窗棂都被震动得簌簌作响。
DEATH!DEATH!DEATH!
在这呼声当中,只有茉莉安静如同海潮当中的岩礁。她慢慢地转动着自己的一只手,被藏在手套和掌心之间锋利的刀刃轻轻地触着她的皮肤。
我现在知道我在和什么对抗了。她想,但我这里还有一样武器,是你们所无法抗拒的。只要握下去,只要我现在轻轻地一握,让我的血液从手套中慢慢地渗出来,滴到黄昏法庭的地板上,全世界就都会知道。
但她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她的手臂忽然僵直了,就像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控制了她每根手指。她奋力想要挣脱,尚未完全愈合的骨头在手臂中咯咯作响。
这里有六个血卫!只要你流出一滴血,他们能将你撕成碎片!
那么,你现在承认了吧。“蓝血在真红之府”!我们曾经是蓝血家族,而现在,我是最后的一个蓝血了。握着尖锐的刀刃,茉莉逼问道。但从唐宁那里,除了越来越尖锐的电流贯穿头部的疼痛感之外,再没有回答传来。
法庭之外就有记者,当场就有法官,即使是夜女王也不能再隐瞒这个秘密。
阿黛勒!
我能救你,只要我完成这个,你就能活下去!
你怎么敢!他勃然大怒,之前她从未见他如此。他在她心中投下气势汹汹的阴影,并不比夜女王的逊色。你怎么敢这样伤害你自己,伤害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因为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烧死我最爱的人了!
无声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在茉莉的眼眶中聚集。她能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藏着刀刃的手套上,随之传来的新的触感,就好像有人将手指伸入她的发间,将前额顶在她的前额上。
这不值得你牺牲你自己。当他说话的时候,震动从他们接触的地方传来,她能听出他的哽咽。
你值得。
不,我不值得。我不过是个堕落的,古老的灵魂,早该腐烂在我的棺材里,而你,你如此年轻,如此蓬勃,如此无辜,你是我荒漠上唯一的玫瑰。你应该活下去!忘记该死的蓝血吧,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活下去!
她咬着牙,同时摇着头。他离开了她的前额,转而捧起她的手指。
阿黛勒·伊丽莎白·波平斯,当他亲吻她的手指的时候,他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我恳求你,求你看着我爱你,而且爱你直到最后一刻的份上,赐我荣耀,让我为你去死。
不!她感到眼泪涌出眼眶,同时感到从他那里传来正在朝大脑中烧灼进去的疼痛。你休想再夺走我的记忆!
这一次她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试图反抗,但他太过于强大了。她的每一次攻击都像是击打在水面上,白白地耗费着自己的力气。尽管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从笼中传来的他控制不住的惨叫。在现实中,他正在被那圆环所折磨,喘息着,叫喊着,被一点点地削弱。但在茉莉的脑子里,他的力量却丝毫没有退让,牢牢地压着她的头,将她一点一点地按入了黑暗之中。她不甘地挣扎着,更多的黑暗涌了进来,就像洪水灌进她的嘴里。
晚安,我的乖女孩。
1876年11月28日,被称为“世纪审判”的真红审判终于结束,前血卫艾萨克斯·布拉德被判谋杀波平斯男爵及其家人十三人,将于圣诞节前夕在国会广场上缓慢地烧死。在真红审判结果公布之前的最后一刻,波平斯家族中唯一幸存的那个女孩子倒在了听众席上,她松开了手中的刀刃,披散着头发,彻底失去了知觉。
她没有能够听到周围响起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