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加里德布在35岁前,一直是波罗的海岸线上的一名渔夫。

他出生在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踪迹的小渔村,整个前半生都在与喜怒无常的海洋之神搏斗,从他的威力和慈悲之间博取一点可怜的口粮。第三个孩子出生之后,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他不得不忍受着日复一日的沉重劳作,忍受着膝盖和脖子上从不间断的疼痛,这提醒着他,死亡和衰老正在步步逼近。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在海滩上发现了他的恩主,他被烧得奄奄一息,灌了一肚子的海水,但居然还没有死去。

起初他以为他只不过是一场悲惨事故的幸存者,将他藏在海边一间废弃的小屋里,带给他新鲜的鱼和贝壳。第二天,他的皮肤就重新生长了出来,并且可以自己捕食飞鸟和倒霉的老鼠。加里德布意识到眼前是一种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生物。当他完全恢复,并且展现出强大的力量和令人着迷的英俊之后,他向他索求人类的鲜血,并且,就像看透了加里德布脑子里一直盘旋着的念头一样,允诺他以永生。

他满足了恩主的要求。

在接下去的四十年里,他忠实地供养着恩主,为他寻找猎物。恩主对于10岁以下,健康美丽的男孩或者女孩的偏好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但都被加里德布给解决掉了。但恩主始终不肯将他也变为吸血鬼,直到他已经垂垂老矣,在快要断气之前,他终于大发慈悲地初拥了他。

吸血鬼的外形将固定在他被初拥时的样子,阿尔伯特·加里德布之后才发现这一点,这是他的恩主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也是他能够给他开的最后一个,在加里德布点燃了他的棺材之前。于是他成为了一个外形衰老的吸血鬼,永远困在这具行动迟缓,气味难闻的肉体里,如同驾驶着一艘四处漏水,船帆破烂的老船。

但加里德布将这艘船驾驶得很好。

这外表替他赢得了人类的好感。对于将选票投给他的选民来说,他是吸血鬼中难得的好人,立场坚定地要求限制吸血鬼的特权,保护人类利益。他甚至对外宣称,一个好的,有道德的吸血鬼,应该连动物的血都不要饮用,只靠真红就能够活下去。而对上议院的别的吸血鬼贵族而言,他始终是那个卑躬屈膝的人类奴仆。很多时候,他也引导他们这样认为,他们低估他,轻视他,但放任他留在他们的权利核心的边缘。这一切叠加的结果,是老加里德布成为了唯一一个同时赢得日女王和夜女王信任的重臣。1876年的时候,他在上议院拥有一个席位,在皮卡迪利广场拥有自己的府邸,在黄昏法院拥有一个自己的办公室,每年有三千英镑的年薪,而且皇家科学院的大厅里甚至还有他的半身画像。

现在,这位可敬的大法官正行走在他自己的家里,穿着法兰绒的睡衣和柔软的拖鞋,手中拿着一只插着三只蜡烛的烛台。时间是太阳落山后两个小时,他刚刚从自己的棺材里爬出来,怀抱着雀跃的心情,期待着享用一顿美味的早餐。这早餐是他昨天晚上亲自买来的,甚至连他的管家都不知情。

他推开了客房的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在眼前,就在丝绸质地的枕头和亚麻床单之间,在他挂着帘幕的大**,两个褐色皮肤的双胞胎男孩子正相拥而眠,一个将头顶在另一个的肚子上,他们肌肤光滑,肌肉结实,如同两只新生的野豹子,绝对不会超过10岁。他们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如此香甜,胜过这世上任何花朵,迅速地充满了他吸血鬼的嗅觉。他的瞳孔开始扩大,獠牙自牙**悄悄生成。从腹腔底部攀升上来的渴望燃遍了全身,要求得到释放,要求他扑到他们身上,撕开那小巧的脖子上勃勃跳动的动脉。那如同火焰一般在他的感官中跳动着的小小心脏!蓬勃的,他如此渴望却再也无法拥有的青春的身体!从他俩被一个瘦小的吉普赛男人推进专供仆人进出的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和这样的渴望作着斗争。但他耐心地,将他们留到了现在,他从棺材里爬出来之后,最饥渴的那一刻。

阿尔伯特·加里德布如今依旧在寻找孩子,但却不再是为了恩主,只为了他自己。

他迫不及待地将烛台放到床头的柜子上,然后俯下身去,想要闻一闻其中一个天使毫无防备地披散在枕头上的卷发。但他离它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从他身后传来了来自枪栓的咔哒一声。虽然轻微,但是没有逃脱他敏锐的听觉。他微微翕动着耳尖,想要转过身去。

“呆在那里别动,大法官阁下。”

从他背后传来门被关上的砰的一声,有人朝前走了两步。软皮的皮靴轻轻地踏在他的地板上,木制的地板吱嘎作响。加里德布暗地里责备自己的疏忽大意,那对双胞胎男孩子在他的感应视野中激起的印象太过于强烈了。即使不需要任何蜡烛,他也能看见他们,躺在**,伸展着双臂,小小的心脏如同闪亮的金子一般燃烧着。这场景令他神魂颠倒,忘记了门后有可能会躲着另一个人。

而且,加里德布认识这个声音。

“你想加价吗?”他竖起一根手指来愤怒地声明:“我已经全部付清了,两个的价钱,一起,我们两清了,你不可能再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子儿……”

他的话语在这里中断了,因为忽然他意识到,从他踏进这间房间开始,就没有听到,并且即使现在也不曾听到这屋里还存在属于第三个人类的声音,无论是心跳还是呼吸。甚至也没有汗味,没有血肉的味道,只有另一种让所有的吸血鬼都能感到毛骨悚然的寒冷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是冰冷彻骨的雪。

那是圣水的味道。

他抬起了发抖的双手。从背后看起来,他不过是个被吓坏了的肥胖老头子,但事实上,他咬紧了因为渴望男孩的血液而生出来的獠牙。他曾经被圣水灼伤过一次,它只要一沾上你的皮肤,就会在接下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慢慢地继续腐蚀进去,而且通常无法被彻底洗净。加里德布憎恨任何敢于将圣水带到他面前的人,上一个这么做的吸血鬼猎人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相信我,大法官先生。”有某样如同钢铁一般坚固和冰冷的东西顶上了他的后脑勺:“这代价你根本付不起。”

这人的声线发生了变化,变得明朗和顺滑,不再那么粗糙,含糊的吉普赛的口音也忽然消失了。加里德布回想起从后门将这两个男孩子领进来的那个瘦小男人,印象里只有他裹得很紧的衣领,凹陷下去的眼眶,疯狂的,如同在燃烧的发亮的眼神。火焰般红色的发茬残留在他苍白的头顶,边缘粗糙,如同被钝刀粗暴地割断。

类似女性的声线,火焰一般的红发。

“你有一个糟糕的理发师,波平斯小姐。”他不顾后脑勺上的枪口的存在,缓缓转过了头:“如果我是你,我会解雇他。”

“而你,你有糟糕的早餐习惯。”她回嘴,同时翘起嘴唇来发出一声呼哨,如同鸟鸣。在加里德布身后,传来床单和枕头摩擦的悉率声,两只吉普赛男孩子的躯体如同进入了水塘中的鱼儿一般溜了下来。他们下床的时候胳膊碰到了他的体侧,而这让他体内的渴望如同齿轮一般疯狂旋转起来。他的早餐,他青春的躯体,他的褐色皮肤的天使!他恨恨地看着他们在她的身侧一边拍了一下,其中一个打开他客房通往花园的窗户,让他的兄弟先顺着排水管爬了下去,自己则紧随其后。直到那覆盖着柔软卷发的头顶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之前,他都没有从那个方向调开目光。

我会记住这个的,我会让这个胆大妄为的人类女孩子知道,从我手中抢走我的猎物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在加里德布体内,属于吸血鬼的那部分嘶叫着,抓挠着墙壁,但属于那个75岁的渔夫加里德布的部分却咧开了一个富有亲和力的笑容,一个属于慈爱的祖父的微笑。他放下了双手,摇晃着脑袋。

“那么,既然你夺走了我的早餐,你肯定不会拒绝让一个可怜的老头子喝上一杯真红的,你会吗?”

他从她的眼中读到一丝犹豫。无论她手中拿着的那支如同装配着一只巨大转盘的猎枪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她都只是个嫩得能滴出水来的雏儿。他怀疑她是否真的开过枪,更别提真的与一个吸血鬼面对面较量过了。

他朝大床对面的酒柜走了过去,完全无视她手中的枪,故意步履蹒跚,显得体力不支。他打开了装饰着菱形花纹的玻璃柜门,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用水晶制成的瓶子,晃了晃里面鲜红色的**。再顺手拣了两只杯子。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不吃早饭是件多么损害身体健康的事情。”他走回床前,重重地坐进那些软垫里,发出夸张的呻吟声,然后往其中一只杯子里倒了大约四指高的**。期间她手中的枪口一直对着他。

“来一杯?”他朝她挑高了一侧的眉毛。而她回以愤怒的瞪视。他耸了耸肥厚的肩膀,开始像一个唠叨的老头子一般絮絮叨叨起来:“日之剑可真是一帮饭桶不是吗?将近三十多人,在半夜发起的袭击,即使是作为对叛徒的惩戒,也未免有些过火,可即便如此,却还是让你逃脱了。别误会,这可是发自内心的赞扬,波平斯小姐,尤其是割断了头发放在枕头上那招,你知道吗,你让日之剑的家伙朝着你的枕头开了五枪?这下他们可真是声名扫地。这些激进派的自由党人!相应的,我的和平共处法案的支持率上涨了5个百分点。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该对你说声谢谢才是。”

加里德布大法官将倒给自己那杯举在了半空:“谢谢你,亲爱的小姐,祝你身体健康,也祝你所爱的人身体健康,例如……”

他咧开嘴角,露出早已生成却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的獠牙,以确保这个名字会被精确地吐出,如同忽然从鞘中被拔出的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

“约瑟夫·唐宁。”

她一侧的脸颊出现了轻微的**,而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他松开了手,玻璃杯开始坠落,如同石榴汁一般鲜红透明的**在杯中旋转,缓缓飞溅。而在与杯子水平的一侧,他手臂上的骨节正在咔咔变形,成为锋利的野兽的利爪。每一次这样做,带来的快感都令他几乎想要嚎叫出声。很快他就会抓住眼前的枪管,动作快到人类的眼睛几乎无法捕捉,加里德布想,而她会愣愣地立在原地,就像一个大号的玩偶娃娃,直到他拖着枪管拽向后方,将她顺势拉扯进他的怀里。年轻人类女性滚烫芬芳的血液虽然不如他刚刚失去的双胞胎,但倒也值得一尝。甚至在她能够眨完一次眼之前,这一切就将结束。他还来得及在玻璃杯落地前再抓住它,保证不会洒出一滴。

这是他的计划。

但也仅仅是计划而已。

他伸出爪去的时候,她的确像他料想的那样睁着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他的爪子却落了空。猎枪的枪管弯折起来,仿佛是水中的倒影。他睁大了眼睛,发出疑惑的嘶嘶声,同时意识到,她已经不在原地。但这个念头才来得及刚刚从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来,从后脑便传来猛烈的疼痛,如同忽然爆裂开来的白炽光线,他双耳嗡嗡作响,一头栽倒在那堆软垫当中,就在刚才那对双胞胎躺过的地方。现在,充斥着他整个鼻腔的不再是男孩子特有的芳香了,他闻到甜腻的血腥味,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正在沿着他的脖子流淌下来。在他模糊的视线边缘,另一只手接住了那只下落的杯子,就在它将要在地面摔得粉碎之前。

“我在流血!”他哀号起来。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踏上了他的后背,将他踩得无法动弹。

阿尔伯特·加里德布。有人直接在他的脑子里说话。你的等级比我低下,我要求你屈服,我命令你屈服。

那声音令他头痛,令他视线模糊,他想要捂住耳朵,但双手都动弹不得。他想要紧紧闭上眼睛,却发现完全不受控制。他的头被迫以奇怪的角度扭向一侧,看着踩在他背上的阿黛勒·波平斯。她脸色苍白,双眼扩张到极限,几乎令她的前额出现了皱纹。

那是双如同深夜般漆黑的眼睛。它们仿佛独自具有了生命,悬浮在半空,体积无限地扩大,并且朝他威逼下来,挤压着他,让他无法呼吸。她果真比他更加强大,甚至有可能超过他的恩主。但她休想让他屈服,没有任何事物能让老加里德布投降。

“救命啊!你伤害了我!我要死了!”他试图在她脚底翻身,同时伸出一只手呼救:“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老年人!”

她拨了一下手中的枪盘,它唰唰地转动了起来,接下来她跪坐在他的腿上,将枪口对准他的后背。

“跟你对那些男孩子们做的事情比起来,我还没有开始真正地伤害你呢,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让我介绍一下,这是全伦敦最新式的转轮式圣水发射器,离开我朋友的武器实验室才不到半天。只要我扣动一次扳机,它就会开始朝各个方向旋转喷洒圣水。”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正如你所知道的,我被人追杀,连续几日无法合眼,而与此同时,我爱的人危在旦夕,所以你看,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会非常乐于使用这个玩意儿。所以别再尝试挑战我耐性的极限,别想耍花招。”

最后那几个字是被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她朝他的后背贴过来,危险地压低了声音。

“我现在再问一遍,你是否屈服?”

“我屈服!”他惨叫起来,并且成功地从眼角挤出了眼泪。“尊敬的女士,我承认您的等级在我之上!”

这是个错误,我居然没有看出她也是夜晚的子民。这就解释了她进来的时候的毫无声息,也没有任何味道。但她怎么可能拿着圣水?加里德布在心底嘿嘿笑出来,所以那是个幌子,那把所谓的圣水枪。

不,这是真的,我能看透你的想法,就跟在一个透明的袋子里抓一只彩蛋一样容易,但我不能看到全部。总有些你试图隐瞒的东西,啊,它们在这里。那声音又开始在他的脑子里响起来,被藏得很紧,就好像海面之下黑沉沉的礁石。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颤巍巍地想。

“答案。“她简短地回答,然后将他从**揪着领子拎了起来,现在他们面对面了。他能看清她深重的黑眼圈,和如同疯子一般颤抖的睫毛。

她将问题缓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按进他的脑海里,以确保它们在他双耳之间久久地回响。

为什么日女王和夜女王都想要艾萨克斯去死?

在所有的问题里,只有这个是加里德布所不能回答的。他宁愿选择圣水枪。所以他回以沉默。她松开了他,朝后退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圣水枪被她端在身侧。没有瞄准,她知道没有瞄准的必要。

“安妮·赖斯。”她宣布:“陪审团里年纪最大的一位,寡居的老妇人,靠两处房产的租金过活,平日里几乎从不下楼一步,只是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反复地织着花边。威廉·吉布森,就是不断吸鼻烟的那家伙,神经质的年轻帽商,自幼丧父,由母亲和他一起打理父亲留下的生意,前不久才全部由他继承。还有南茜,靠给旅店洗床单维持生计的南茜,死去的丈夫留下五个孩子,全靠她一个人养活。”

她来回走动,皮靴踏在他昂贵的木制地板上,将这些名字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同时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表情的一丝变化。

“陪审团的名单是经过多次审查的!”加里德布辩解道:“完全按照法律规定的程序和要求:完全不懂法律,没有犯罪记录,信用良好,而且来自不同的区,之间绝对没有互相认识的可能!”

“真的吗?”她充满嘲讽地冷哼起来,然后突如其来地逼近,将圣水枪的枪口侧面顶在他的脸上。令人整个脊背都升上恶寒来的圣水的味道充满了他的鼻子。

“1865年,安妮唯一的儿子参加了克里米亚战争,他在给母亲的信上写到,他们连队是最安全的,因为有一位‘黑发的夜晚子民’与他们同行。但他没有能够活着回来,他们整个连队全军覆没。吉布森的父亲死于一场意外事故。在他与新婚的妻子蜜月旅行的时候,遭遇了两个血卫之间的殊死搏斗,从空中掉落的蓝胡子伯爵压垮了一整排的民房,他的父亲被压在了两堵墙中间。而南茜,如果你留心,如果你仔细看的话,她那肥胖得已经变了形的脸上还残留有咖啡色的疤痕,那是童年时期患过黑死病的证据之一。看来艾萨克斯焚烧村庄的时候,并没有像传言中的那样,烧死所有的孩子。”

她所使用的语调冷漠而且飞速,就像她在念诵写在纸上的一段话,她之前一定将它们翻来覆去地背诵过多次。加里德布意识到,直到它们刻进她的脑子里。

“而剩下的三位人类陪审员,他们全部都是日之剑。你们组成了一整个‘黑发魔鬼’仇恨审判团,真红审判只是一个天大的幌子,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曾经相信能在你们手里寻找到公平和正义!”

枪口的边缘朝苍老干枯而且下垂的脸颊凹陷了进去。但加里德布大法官现在不再哀号了,他甚至连衰老颤抖的可怜相都收了起来,盯着她的样子如同一只冷静的腹蛇。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

“我好歹曾是个日之剑。”

“这么说,关于那个热衷于在半夜里偷袭夜晚贵族出行的马车,但被他抢劫的人却绝口不提他究竟抢走了什么的家伙的故事竟然是真的。我之前还以为是几个老糊涂的胡言乱语。”

“我的确询问了一些相关人士。”她收了收下颌,矜持地承认了。

“但你如何得知该询问谁?啊,有人帮助了你,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你如此顺利地从日之剑手里逃脱,一定是有人走露了风声,甚至还给了你名单。”他在半空中拍击着粗短的手掌,发出啪的一声:“干得好,真的,我发自内心地说。肯定是那个收养你的老探长,我听说他在日之剑中的层级还不低,他们真该连他一起作为叛徒收拾了的……”

离他远点儿!

这咆哮直接在他的脑中响起,带着轰然回响。但这只让他甩了甩头,就像一只刚刚结束了沐浴的杜宾犬一样。他咧开了嘴,下垂的脸颊朝两边分开,拖曳出一个笑容来。

“我当然可以回答你的问题,这里面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肯定已经知道夜女王想要他死。天哪这简直是太明显了,就跟直接摆在大太阳底下一样。她一定从来没有遇到过像艾萨克斯这样违抗命令,而且居然能从她手中逃脱,一逃就是15年的血卫,要我说,我们尊贵的陛下对这样直接按到她脸上迫使她咽下的侮辱简直是气得发疯,她很不习惯被人拒绝,相当的不习惯。”

加里德布缓慢地,用强调的语气说着最后这一句。

“至于日女王,我所知道的就是,人类陪审员这名单是她亲自确定的。原因为何,我就不知情了,毕竟是女人。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要说,小姐,一个女人的所作所为经常是超出情理所能解释的范围的。甚至有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完全没有经过思考。”

她直视着他的双眼,而他则回以坦然的目光。

“那么,就只是这样而已?”

“是的,您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东西。”

我看不见得吧。

伴随着这句话,她的触手伸入了他的脑中,它灼热滚烫,如同从爆发的火山口流淌下来的金红色的岩浆,加里德布平静如同海面的意识被她侵入,被她烧灼,连同那藏在海面下的,如同礁石的秘密。他的外围意识拼命抵抗着,却在她的攻击下开始了蒸发。他的脑子中充满了嘶嘶的声响,海面上升腾起大量的成团的蒸汽,挡住了他的视线,堵住了他的耳朵。在现实的世界里,加里德布大法官紧紧地捂住脸,张开了嘴,就像是在发出尖叫,但从他的喉咙里,却没有任何声音生成。

我不需要任何从你嘴里吐出的字。

她直接探向了他的秘密,被埋藏在他的心灵最深处的记忆。多年以来,他自己都试图掩埋和遗忘,但吸血鬼超强的记忆能力在这种时候成为了累赘,于是他在其上堆放了层层的伪装,就像朝一口镇压着鬼怪的井口上堆满了石头、旧家具、铁桶和垃圾一样。有短短的一瞬间,他曾希望她能被欺骗过去,从而相信那不过是一段不相干的碎片记忆。但她直接切开了他的伪装,就像一把切开黄油的发烫的刀,现在她已经在撬动他压在井口上的那些石头了。

必须制止她!不能让她放出鬼怪!

他不断地,几乎算是徒劳地试图在周围继续布置上能够作为镇压的回忆,在胡**索的过程中,他接触到一段崭新的,尖锐的痛苦。他将其握在手里,就如同握着一根刚刚打造出来,还闪着光的长矛。

来尝尝这个!

他朝她侵入的部分投出了长矛,如愿以偿地听到她嘶喊起来。

这是什么!

这是活生生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吞吃,内脏被取出时的恐惧,这是感觉到血液在急剧流逝时候的眩晕,这是对于无法长大成人的遗憾,这是对生下他,却头也不回地将他抛在街头的母亲的渴求。上一个被我吸干的那家伙,是个被扔在街头的婴儿。你看,我并非像你想的那样无情,每次狩猎我都有留下纪念品——

但他的话语被迫中断了。

从她的方向,有无穷无尽的火焰四射开来,缠绕上他堆放的石块,它们在他眼前一块块地分裂开来。在火焰中央,她的外形发生了变化:穿着血一般鲜红的舞会长裙,**着肩膀和半边胸膛,像是有飓风在环绕着她,她重新生长出来的金红色头发在风中狂舞。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隐约传来四步舞曲的片段,交谈的人声。然后加里德布恐惧地看见,在她周围,有无数正在舞蹈的黑白色的影子。

这是什么?这次轮到他发出哀嚎了。他捂住眼睛,却发现自手背开始,自己正在一点点地溃散。

这是你们对我做的事情。

井口上的石块轰地一声爆炸开来,她**,从黑洞洞的井口下方读取着信息。他曾听过的那段对话,亲眼见证过的场景,他巴不得永远不要再回想起来的秘密。

有一瞬间,环绕着他的火焰减弱了,她如此全神贯注,以至于那些火焰重新回到她的身边,摇曳着一点点熄灭了。即使他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她也毫无察觉,只是朝着井口下方张望着,惊讶地喃喃:

原来如此……

他没有给她说下一句话的机会。

使用大脑控制术是一项危险的活动,它一直都是如此。在扑上去,用獠牙咬住她柔嫩的后颈的时候,他嘲讽地想着,确保这句话会在她的脑子里回响。无论她如何挣扎,他都没有放开,他咬开了她的皮肤,钻进了她的血肉,沿着她的脊椎一路反攻,直到横冲直撞地钻进了她的大脑,就像闯进了一片从来没有开垦过的处女地。

要说使用它的经验,你还嫩了点儿,小妞。

加里德布大法官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瞳扩大到整个眼眶,深深地呼吸着,就好像要撑爆自己的胸腔一样。紧接着他抬起了手,用力地擦着脸上和额头上的汗水。紧张过后的虚脱感开始从四肢蔓延上来,一直弥漫到胸口,他朝后倒,跌进床头的软垫中间。我有多久没有进行过这样激烈的搏斗了?他想,随后翘起了嘴角。

“不过,最后的胜利终究是我的,阿尔伯特·加里德布,你一定想说,他可真是个狡猾的小老头,不是吗?”

在他的对面,阿黛勒·波平斯全身僵硬地站立着,露出可怕的眼神。但她没有回答,她当然无法回答,现在,她连呼吸和心跳,都要经过他的允许才行。美好的傀儡,完美的玩偶娃娃,难怪夜晚的贵族们那么喜欢这种游戏。

“现在,轮到我来好好想想,该让你做点什么有趣的事情了。”他将一根手指在面颊上点着。

“首先当然是把那把枪扔掉!”

圣水枪从她的手中掉落,砰地一声砸在地板上。加里德布伸出一条腿,将枪从她的身边踢开,以确保她绝不可能再够到。

“接下来朝前走两步。再原地打个滚。”

他得意地大笑起来,脸颊上下垂的肥肉一扇一扇。她的姿态僵硬,但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命令,但她一直没有停止盯着他。他不喜欢她的眼神。

“别那样看着我,小姐。”他的笑声忽然停止了,就跟他从来没有笑起来过一样。“把头低下,低到地板上。”他命令道。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接触到了那杯真红。被阿黛勒·波平斯所接住之后,她将它放在了床头的矮柜上。它在玻璃杯中闪耀,如同最昂贵的石榴石。忽然之间,他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真可惜,他在心里啧啧地摇着头,他本来是可以不用这么着急就杀掉她的,不知道为何,她的血液现在闻起来不再是一点味道都没有了,正相反,它闻起来异常香甜。但她偷看了他的秘密,而他,绝不能让她带着它离开这个房间。

“现在,去端起那杯真红,然后喝掉它。”

他给出了命令,在她僵直地转身,同时一步步地朝着它靠近的时候,他絮絮叨叨地附加着说明:“请务必,亲爱的小姐,请务必确保你慢慢地,分多次地喝掉它,好让它在你的食道里停留足够长的时间。你得详细地告诉我,它喝起来是什么滋味,因为我很少能有这样的机会,在活人身上使用它。它看起来很像真红,对吧?所以我可以明目张胆地将它摆在我的酒柜里。感谢我的恩主,他除了是个疯狂的恋童癖之外,还是个炼金术士,这是他在摆弄汞、黄金和硫磺的过程中发现的东西。它帮助我们进行了很多的,呃,必要的清理工作,确保不会有一丝人类骨骼的残骸留下。请你务必得坚持到最后,这样我好记录它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烧穿你的胸腔……”

阿黛勒·波平斯已经将真红的杯子握在了手里,尽管她用力过猛,抓在杯子上的指尖紧紧地扣在杯子表面,她举起了玻璃杯举到了唇边,致命的红色**在其中安静地旋转。但她的动作停止了。

“怎么了?”加里德布厉声命令道:“这是你的主人在说话,这是命令,我命令你喝下它!”

她保持着将杯沿放在唇边的姿势,但却转过头来看他。他发现她在微笑,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她朝他抬起了一只手,这不是他的命令!她脱离了他的控制!他试图重新控制她的手臂,但目光却无法抑制地被她手中举着的那样物体所吸引:一只黄铜质地的小瓶子。手掌心大小,当她晃动它的时候,有**晃动的声音从那里传来。

加里德布背上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无论那里面盛装着什么东西,它的味道都是他前所未见,甚至也超越了他的想象。他迟疑地朝前踏出一步,转动着脖子打量着那只瓶子。当她的手开始移动,他也随之步步跟随,同时着急地搓着两只手。那是什么呢?这味道是什么?——别看那只瓶子!千万别看!那是危险之物!——但那究竟是什么?那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体内的那只野兽,那只在月光下狩猎,撕咬婴儿和男孩子的野兽,那只总是饥渴,而且永不满足的野兽,它现在简直是要饥渴得发疯了。

“我一直在犹豫,你是否配得上这个。是你让我下定了决心。”

那女孩在说,人类的女孩。但他不再记得她的名字,甚至也不太听得懂她所说的话。

“给我,让我喝一口……”他咽下唾液:“就一口……”

“这是你应得的。”她坚决地说,同时动了动大拇指,瓶子上的橡木瓶塞应声落地。

她放出了恶魔。它自瓶口汹涌而出,朝他扑来,融化了他的皮肤和血肉,咀嚼着他的骨头,将他吞噬殆尽。

如此激烈,如此绝望。如此美丽。

它自纯白的光中脱离出来,晃动着头颅,四肢着地,趴在木制的地板上,在它面前还残留有一点**,一点点甘美无比的**,它打开下颚,抽出吸管样的舌头,小心地,几乎是虔诚地将那点**吸了进去。这带来了又一次短暂的意识丧失,又一次,它完全融化在那纯白色的光中,不再有任何忧愁,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但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比上一次更短,当它再次回到自己的躯壳内,这副丑陋的,肌肉酸痛,关节作响的躯壳!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的光线,嘈杂的声音,还有对那甘美之物的渴望,它如烈火在它的体内燃烧。它继续舔舐着木头地板,伸出爪子将那一块撬了下来,咬碎之后,吞了下去,木头的残渣在它的牙齿间嚓嚓所响。

但这没有用。它焦急地在室内爬动,嗅着任何一丝那甘美的**存在的痕迹,最后却只在被打开的窗户旁边隐约嗅到一些残留的味道。她逃走了,它愤怒地嘶叫,在给它尝了一口,仅仅只尝了一口之后,这不公平!它咕隆着,在室内团团打转,掀开了几乎所有的地板,扯碎了床单和枕头,打碎了酒柜里所有的瓶子,那些**混合着流淌下来,它们的味道简直令人作呕。

现在它更加饥渴,而且更加愤怒了。

我还想要,我还想要更多!它想要嘶吼,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哪里,哪里能有更多。唾液从它的牙齿间流出,滴落在地板上,他的爪子生长得前所未有的长。更多,我还想要更多。它哭泣起来,眼泪沿着它变形的下巴滑落下来,一直到它苍白的胸膛,和**着的腹部。它盯着那因呼吸而起伏的腹部看了很久。

我知道哪里有更多。

切开皮肤的过程比它想象中要容易,毕竟它之前干过无数次类似的事情,而吸血鬼的皮肤,并不见得就比人类的皮肤更加坚韧。啊,这里不过是些肠子!它不耐烦地将它们一截一截地拽出来,扔在地板上,回头继续扩大着它造成的切口,直到它触摸到了胃。在这里,在这里,它嘿嘿地笑起来。那甘美无比的味道,纯白色的光线笼罩全身的快感。它扯断了肠子,将胃整个掏了出来,捧在手里,喃喃地念着。

是这个,是这个。

然后它扩张开整个下颚,将自己的胃吞吃了进去。

阿尔伯特大法官终于醒过来的时候,他正躺在一片狼藉的卧室里自己的血泊中间。他试图轻微地挪动身体,却发现自己的体重减轻了很多:原本应该是腹部的地方现在是一个恐怖的空洞,几乎所有的内脏都被掏了出来,摆在身侧。他用一只胳膊撑起上半身,从已经被砸成数十块碎片的镜子里,望着那数十张发灰的肥胖的脸,直到嘿嘿地笑了起来。对于吸血鬼来说,这并不是最致命的伤害,他在丧失理智的时候并没有挖出自己的心脏,或许是还没有来得及,也没有扯断自己的脖子。这是除了焚烧之外,唯一能杀死吸血鬼的方式。

啊,恐怕还有第三种方式:让他尝一口蓝血,再从他的面前夺走。

他吃力地伸出右手,揪住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然后直直地朝上方拽起,他用的力道很大,能听见颈椎发出的咯咯的响声。

从今以后,他将再也没有办法从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中获得满足,没有任何一样血液的滋味,能够与他品尝过的极乐相媲美,从今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他都将生活在对蓝血的渴求当中,绝望地困在一个灰暗的世界里,或者像野兽一样,疯狂地追逐这种血液,直到死在别的吸血鬼手里。

“你们是对的,尊贵的陛下们。”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点点头,他的手在发抖,发丝在手指上缠绕。

“绝不能容许蓝血在世间存活。”

下一个瞬间,他的手臂爆发出平生最大的力道,将自己的头颅朝上方扯动。

黑暗如约降临。

伦敦的黎明从来不是突然开始的。

首先它得一点一点渗透进昏暗寒冷的12月夜空,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天空中堆满了灰色的云团,就好像一位身材巨大的天使在整个城市上空展开了翅膀。从羽毛凌乱的程度,和其下不断盘旋着的夹杂着冰碴子的旋风判断,这一定是一位愤怒的天使。约翰克里斯站在威斯敏斯特市政厅大楼的顶层,裹紧了围巾,努力眺望着。街道上雾气弥漫,苍白的球状煤气灯在浸泡在其中,屋顶看起来就像是在其中航行的层层叠叠的帆船。但按照他左腕上时钟的显示,此刻,就在云层的外面,太阳已经开始升起。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想,从怀里掏出一只风速仪,举过头顶。从他嘴里哈出的热气刚一出口,就被风刮得消失无踪。他眯起眼来看着飞速旋转的圆形黄铜叶片,读着那上面的数字。

“46。”他咕哝,转过头去朝身后说:“不是最理想的读数,但好歹在安全范围之内。”

“我能飞。”

茉莉·密斯特岗给了他简短的回答。她裹着件旧货市场上淘来的陆军军服,戴着副防风眼镜,头上罩着顶小羊羔内层的飞行员帽子,但来没有来得及扣上帽耳上的皮扣,任由它在耳朵旁边翘着。回应他的时候,她正在将一根安全绳往腰上绑,而她手里抓着的那东西,无论多少次看到,约翰都觉得叹为观止——虽然他自己就是设计师。那东西足足有八米长,五米宽,是三角形的,外形看起来就跟一只超大号的风筝差不多。它耗费了三十多根中空的铁管,五百多只黄铜钮钉,一只后置的蒸汽驱动器,和足以覆盖整个后院的帆布,以及他和茉莉两个星期的时间。这是他最为自豪的作品,也是至今为止最成功的一个,到目前为止,只摔散架过一次。

“我想我也不可能阻止你。”他自言自语,收起风速器,朝她走去。茉莉冻得面颊上升起来两团红晕,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她只注视着他一个人,等待着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尽管知道这样子的自己愚蠢透顶,但每当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就控制不住要一直一直地说下去,将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

“从这个角度你能看见白金汉宫。”他抬起一只手替她指点着:“看见了吗?虽然雾气会阻碍你的视线,但它非常明显,你不会看错的。看见在那里翻飞的两面旗子了吗?那分别是狮子和猫头鹰的君主旗,而不是联合王国国旗,这意味着日女王从诺福克的桑德林汉宫回来了。在圣诞节期间,这非常罕见,或许是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

“例如,监督火刑的执行。”

他的喉咙发紧。自真红审判的最终判决下达之后,这个词从未出现在他们之间过。就像一个他们俩都小心翼翼绕过的雷区。

“总之,两位女王现在应该同时在白金汉宫里。”

她点点头,开始将腰间的绳子扣在滑翔翼下面的横杆上。

“让我们再重复一下。从1705年由白金汉公爵谢菲尔德修建以来,白金汉宫就是由禁卫军轮流守卫,守卫的军人每月轮换一次,但自从夜女王暴露身份,同时也进驻白金汉宫的地下以来,轮值白天和夜晚的守卫由不同的两批人担任,他们会在黎明和黄昏各进行一次换岗,而这意味着?”

“在黎明降临前的五分钟空挡里,白金汉宫不在任何人类的守护之下。”她咔哒一声扣紧了绳子上的接扣,使劲拽了拽:“它在这段时间是夜女王的私人领地。”

“没错,你要做的就是抓紧这五分钟的时间,必须在这个时间内,降落在白金汉宫的草坪上,这一点很关键。按照我们之前反复练习的,你就从政府大楼的这个角起跳,利用大楼间的上升气流滑翔一段,30秒之后你一定要打开尾翼,然后用尾部的喷射管调整飞行的方向,同时下降高度,跟我重复一遍,30秒打开尾翼!”

她点着头,调整着防风眼镜的位置:“30秒!”

她帽耳上的搭扣就在他眼底晃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替她扣上,一边叨叨着:“风速还是太大了,读数是46,我不能保证它一定能经受得起……”

茉莉正好抬起头来,她混合着青草翠色和孔雀蓝的眼睛在他眼前眨动着,黑色的睫毛几乎能触到他的脸。他们靠的太近了,他意识到,他俩呼出的雾气在空中彼此纠缠,融合,又再被风扯散。

“约翰,谢谢你。”她异常诚恳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是说,最新式的武器,滑翔翼。所有的一切,谢谢你从来没有质疑过我,始终在我身边支持我。”

她在轻轻地咬她的嘴唇,他意识到,现在她的嘴唇从她的牙齿下面微微弹开,带着重新充溢着血液的红润。她眼睛里泛出一阵可疑的雾气。约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鼓,而她的心跳听起来也同样地快。我可以吻她,在这里,他盯着她的嘴唇想。而她不会拒绝,至少这次她不会。见鬼,这恐怕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机会可以吻到我从小暗恋的女孩子了,因为我就要亲手送她去做一件疯狂而愚蠢的事情:她有超过百分之四十的几率会摔死在下面的大街上,就为了救一个该死的吸血鬼!

他感到眩晕,微微地前后摇晃着,他的爱正在胸膛烧灼,如同有人往他的身上泼了一勺滚烫的沥青,而他咬着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冷却,结痂,成为覆盖在胸口上的硬壳。

最终他抬起了一只手抵在她的肩膀上,好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扩大一些。

“是我应该谢谢你,多谢你,在真红……在那场审判之后,依然把我当成朋友。”

她看起来眼圈发红,仿佛随时会哭出来。

“我很抱歉,约翰。如果我可以……”

“不,别说,别说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苦笑:“我依旧是你的朋友吧。”

她点头:“是的,约翰·克里斯,就算我有一天掉入地狱,你也依旧是我的朋友。放心吧,就算他们用地狱里温度最高的火焰拷打我,我也不会招出你的名字来的。

这是句玩笑,但他没有笑。

他看着她抓住了滑翔翼下方的横杆,开始了助跑,她从市政厅大楼的一角跃入风中,风迅速地捕获了她,就像捕获一只将翅膀伸开到极限的鸟。约翰随着她走到顶楼的边缘,抓着栏杆,紧紧地盯着她飞翔的姿势。滑翔翼的边缘被风鼓动着,她飞得相当地稳,就一个新手来说,已经相当的不容易了。30秒后,从滑翔翼的尾端爆发出一阵烟雾,传来轻微的啪的一声,她的速度在减慢,高度在慢慢下降。这个时候,她在约翰的视野里看起来已经像是一片轻巧的叶子,他只能看得清她落向了白金汉宫前的小广场。那里在夏季生长着一层厚厚的绿茵,而现在则是被厚厚的冰雪所覆盖。

剩下的部分,他只好靠想象。他想象她努力将速度减到最小,在接触到地面的时候立刻松开横杆开始滚动,跟随在擦过地面的滑翔翼一侧,以抵消那一刻的冲击力,他想象着被惊动了的禁卫军匆匆地朝她围拢过来,虽然他们是在广场一侧的大门之外换岗,但如此大张旗鼓的入侵,他们不可能发现不了。在晃动成一片的鲜红制服,黄铜纽扣和黑熊皮毛制成的高筒帽中间,还会有如同树林一般升起,并且对准她的枪。当她结束了滚动(如果她幸运,并没有摔断一到两根肋骨的话)沾着满身的碎雪站起来的时候,这就是她所面对的光景。她会举起手,按照他们之前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喊出以下的话:

晨曦未降!黑夜尚存!我,独自一人,在黎明时分入侵夜女王的私人领地,按照夜晚子民的法则,我要求将我交由夜女王单独制裁!

他刚刚来得及想象到这里,整个大地便开始了震动,约翰不得不抓紧栏杆,但还是被甩得跪倒在地。第一波震动结束后他缓缓地站起来,望见了骇人的景象:又一波震动以白金汉宫为中心,正在弥散开来,所到之处,房屋倒塌,石砖飞溅,路灯折断,屋檐上石雕的滴水怪兽尖叫着逃窜。他丝毫不怀疑,那一直潜伏在白金汉宫下方的古老的怪兽终于要显现出身形,将惊扰到她的入侵者活活吞噬。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这次震动波及自己所在的市政厅大楼,但是当他再次睁开眼,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弥漫着雾气的街道依旧在他下方沉睡,没有受到任何惊扰,在约翰耳边,只残留着一句话,它与那震动同时降临,也与震动所带来的眩晕感一般久久回响。它足够苍老,也足够疯狂,甚至还带着强烈的惊喜意味。

你们知道她是对的。

茉莉·密斯特岗终于进入了夜女王的会客室。

如果官方公布的皇室备忘录里说的是真的的话,从吸血鬼权益法案颁布的那天开始,每一日的黎明时分,两位女王都会亲自莅临这间会客室,进行例行的商谈和会晤。虽然按照传统,她们之间并不亲自交谈,也没有直接的对话,所有的交流都是由第三方的书记官进行中转和记录的。根据官方公布的照片,会客室中央摆放着可供四到五人同时坐下的圆桌,壁炉旁边围着靠背椅,四周墙上挂着历代英国君主的画像。

但当茉莉真正的推开门,进入会客室的时候,她所见到的并非如此。在那扇沉重的,把手造型是狮子形状的门打开后,朝她涌过来,并且将她团团包裹的,并不是充满着温暖的木材燃烧气味的室内气息,而是冰冷得几乎能够结冰的寒冷空气。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就好像有人在这里将烧红的烙铁按在了别人的后背上。被拷打,被折磨的气息,还有银链的咸味。尽管明知道它对她不可能造成实质的损害,但她后背的汗毛还是因此倒竖。

她迈步走了进去,走进了这间四壁空空如也的囚室。冰冷的墙壁在她头顶汇合,窄小的狭窗中间投射下来一道月光。从角度判断,是接近黎明时分的月光。茉莉默默地记下这一点,而在她走进来之前的那个世界里,天空中堆满了云层,没有泄露下丝毫月光。那么这是之前的某一天?某个有月光的晚上,还是,这纯粹来自于夜女王所构造的幻象?

囚室的中央,是一架巨大到几乎顶到天花板下方的十字架,在那之上,悬挂着银链,但之间被它所围困的物体,笼罩在黑暗中,似乎无从辨认。茉莉谨慎地站定,在她四周,风开始细小的旋动,仿佛尖细的嘲笑声。在耳边的低语,来自世界上最鲜艳的红唇。

你害怕了吗?

她低下头,将一只手套从手上拽下来,手心朝上,伸向前去。

“说真的,您不会以为我只有八岁吧?”她冷冷地嗤笑着。“黑暗,银链,或者酷刑?您想用这些来吓退我?我曾经在梦里走过燃烧的舞厅,我见过吸血鬼吞噬我的父亲,我亲手刺杀过我最爱的人。”

随着这些句子,她**的手掌上开始有光团出现,开始的时候是一团跳动的火焰,但很快,模糊的玻璃灯罩和赤铁铸就的灯架,甚至上面的提手,一起被她从空无一物中召唤出来。

“让我看看您为我准备的是什——”

然后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几乎能尝到自己血液的铁腥味,她不得不使劲全身力气抓住提灯的把手,才没有失手将它掉落在地,尽管如此,它依旧在她的手中不可抑制地发着抖。

被折断的四肢。从皮肤下露出的骨头的断端。肋骨间的伤口。贯穿锁骨,并且持续不断烧灼着的暗红色银链。

她朝思暮想的那头黑发。

它们被她的灯光所照亮,在囚室的壁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跟随着她一起颤抖着。

等一下,毫无疑问这不可能真的是他,他现在应该远在伦敦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白金汉宫,所以这是幻象。

但这幻象如此真实。她甚至能感觉到因为烧灼的银链而升高的体温,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在血腥之下,是她绝不会忘记的味道,她曾经怎样地形容过呢。

春天的森林。

她默念。突然之间,那味道点燃了和他相关的回忆,她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拼命压抑的回忆。他微笑的样子,他手指的温度,他怀抱的味道。就像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整个炸药库,对他的思念排山倒海而来,她蹲了下去,捂着突然抽搐起来的胃部,还有剧烈的恶心感。她体内的空洞传来剧烈的呼啸,就像有狂风经过。她从未像这样渴望过他,想要走上前去,不顾一切地拥抱他。否则我会死去。除非我现在就能将他拥在怀里,否则我现在就会死去。

怎样,我为你准备的惊喜,你可还满意?

茉莉没有回答,她没有来得及给出任何回应,因为银链开始彼此撞击出声,被它束缚下的囚徒醒了过来,开始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在那一瞬间,茉莉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但她还尚存了一丝理智,能看得出他双目所见的并非是她,而是朝向站在他身侧的某个人。他的头偏向一侧,声音低沉,就像在跟某个隐形的人耳语。

“那么,是你?”他低声地说。

没有回答。至少茉莉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他接着问:

“为什么?”

就像得到了回答似的,他咳嗽了几声后接着问:

“所以这是惩罚?”

他在跟人对话。茉莉意识到,而这个人究竟是谁,她也已经大致猜出来了,即使她没有泄露出一丝回应,甚至也没有泄露出半点身影。唐宁当初是怎么评价她的呢?她总是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折磨我们,然后啜饮我们的痛苦为生。没错,他说过,她从我们的痛苦中吸取力量,从而对抗神罚。

不。她拽紧了手中的提灯。我们不是你的棋子,不是你的食粮。随着这个动作,那团由她召唤而来的火焰在四壁间碰撞着,它是属于她的,和夜女王的幻象毫无关联。一个疯狂的主意跳进了她的脑子里。我真是疯了,将提灯高举过头的时候,她自嘲地翘起了嘴角,不过,你能期望一个选择从市政厅大楼顶端跳下来的家伙残留多少理智呢?

她将整盏灯扔向了被捆缚着的唐宁。他惨叫起来,全身着火,一点点化为黑炭,双眼如同燃烧的火球,同样的痛苦通过她体内的空洞传导给了她,即使明知道那是幻象,降临在她皮肤上的痛苦却是真的。她弯下腰去,感到自己也在一点点地被烧毁,被撕裂。但在火焰的背后,环绕他们的囚室也被烧出了裂缝,就像一块拙劣的幕布,一片片地剥落,露出后面的真实世界。

在差一点就失去意识之前,疼痛停止了,茉莉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坐在火炉旁边,靠在传说中的其中一张靠背椅里,面对着会谈用的圆桌。四周的墙上,大英帝国的历代君主戴着宝石镶嵌的王冠和假发,穿着精致的礼服望着她。散发着香味的圆木在壁炉里安静的燃烧着,透过阴暗的窗户能望见覆盖着积雪的广场。红制服的禁卫军们正在试图拖走滑翔翼的残骸。

圆桌远离她的那一端摆放着一整盘刚烤出来,甚至还香气四溢的司康饼,一只银匙悬浮在半空,正在慢条斯理地朝上面抹着草莓果酱。光是看见那鲜红的颜色,就让茉莉的胃部一阵**。

她的眼角还残留着眼泪,皮肤上还有被活生生烧灼的痛苦,心脏还急速的跳动着。而大英帝国的夜女王却横躺在前方的靠背椅里,将两只**的,几乎可以当作收藏品一般娇小的脚翘在椅子扶手上,嘴角叼着半块司康饼。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用阴影掩盖她的脸,茉莉看见的是大如杏仁,但却始终全黑的眼瞳。但那前额,在少女外表的夜女王的前额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它们布满她整个上部的脸,甚至蔓延到她的眼角。她的裙摆上装饰着黑色的珍珠和羽毛,如同直接来自坟墓的丧葬品一般破烂,其破碎成条状的边缘并没有垂落在地,而是悬浮在半空中,轻轻地蠕动着,这让她整个看其起来如同来自深海的某种有着多条触角的怪兽。很显然,她对这效果相当满意。

“怎么样?”她咀嚼着,同时用兴高采烈的语气问。鲜红的果酱沿着她袖珍的小獠牙流淌下来。

“有没有很有趣,哈?”

一点也不。茉莉默默地握紧了拳头想着。

“不过我本来期望你能表现得更好一点的。”她挥了挥手,另一只被涂满果酱的司康饼朝她漂浮了过去。“鉴于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俩的逃亡一直在不断地为我提供乐趣。调整刺向心脏的银刃因而假死逃脱?非常的有创意,为了对抗神罚而在密室内的结合?恩,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不过相当的精彩。”

她说这话的语气让人毛骨悚然。

“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她耸耸肩:“要知道夜女王的眼睛无处不在,更何况,他曾是我最宠爱的血卫之一,他所有的血都来自于我,他跟我之间的联系比你想像的还要深。而且,我怎么会错过他能带给我的最后的一点乐趣呢。”

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室内的温度在下降。茉莉呼出的空气在半空中结成了白烟,在她身边,靠背椅后面拖出的阴影在墙壁上爬升,而夜女王裙摆之下探出的影子,正在从边缘开始一点点融化为雾气。它们贴着地面爬行,缠绕着她的脚踝,在她所在的靠背椅后面攀援,窃窃私语。就好像现在坐在那里舔着每个雪白指头上的草莓酱的只是个傀儡娃娃,这些潜行中的夜雾才是夜女王的本体。

艾萨克斯也能做到这一点。茉莉这样想,也这样大声地说了出来。

夜女王对此的回应是仰起头来的大笑。

“是的,是的,非常有趣不是吗?三百年了,我一直在等待着我的臣民中诞生下一任的鬼王,可以与我相抗衡,甚至取代我的位置。自从艾萨克斯被我初拥以来,我一直严密地观察着他,他很有希望不是吗?我从艾琳那里听说,他终于可以自如地解散形体,我是如此地期待着与他一战。”她的指甲在桌面上扣着,发出咔咔的响声。

“那会更加有趣,真的,等着看我们中间哪一个能咬断对方的脖子,光是想想我就已经迫不及待了。但是,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顺便友情提醒一下,你一定以为我刚才展现的情景是我杜撰出来,为的是简单的折磨你。我怎么会做这么没有品位的事情呢,刚才你所见,所闻,甚至所触——如果你肯触摸他或者拥抱他的话,就能感觉到,那是货真价实的艾萨克斯。”

她朝银匙伸出一只手,它向她的手漂浮过去。

“就在昨天晚上,我去了伦敦塔,向他提出了唯一能让他活命的机会,而他,如你所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气哼哼地抓住了那只银匙,开始用它在她面前的司康饼上乱画。它烧灼着她手指上的皮肤,发出嘶嘶响声,而她浑然不觉。

“您希望他供出阿尔伯特亲王的蓝血宝石的下落。”

夜女王停止了往嘴里送一块饼的动作,朝她抛过来一瞥。

“而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拒绝,是因为蓝血宝石在我手上。”

“那蠢货以为这样就能保证你的安全……”

“艾萨克斯是这样认为的,我父亲,波平斯男爵也是这样认为的。而这也正是您现在如此不爽的原因。”茉莉耸了耸肩。“我原本以为夜女王是不会嫉妒的。”

“嫉妒?”夜女王吐出这个词的方式,就好像她刚刚被告知大象是粉红色的。

“您在嫉妒。尊贵的陛下,所有夜晚子民的统治者啊,让我们对彼此都诚实一点吧,您之所以一直对艾萨克斯的逃走耿耿于怀,是因为一种类似于被抢走了亲爱的玩偶的孩子一般的气愤。对您而言,他除了提供有趣的娱乐之外什么都不是。而我,”她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他是我的心脏,我的太阳,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别忘了是你亲手送他上的黄昏法庭。”

“是的。”茉莉的喉咙发紧。“我也同样渴望正义和真相。我曾以为在黄昏法庭能寻找到它们。”

“那你现在学会了什么?”

“法庭上没有真相。”

“所以这就是你以一种简单粗暴的愚蠢方式闯入白金汉宫的会客室,要求直接与我见面的原因?为了寻求所谓的真相?”夜女王舔了舔嘴唇,小巧的舌尖消失在薄得几乎不可见的双唇之间。

“不,我来白金汉宫的会客室,要求与您相见,是为了带给您这个。”

茉莉扔出了一样东西。它足有一个婴儿的拳头般大小,在圆桌中央急速旋转着,反射着令人目眩的湛蓝和银白色,当它渐渐停止转动,显露出本来的样子:一枚被切割成数十面,每一面都在粼粼发光的蓝宝石,被镶嵌在泪滴形状的金属底座上。如果海水本身是可以采撷的,如果世上果真有这样的能工巧匠,能够将爱琴海最蓝的海水,和蕴含在其中的阳光一起凝固成形,恐怕就会是眼前这块宝石的样子。它甚至照亮了室内,就好像自身便蕴含着光芒。夜女王紧盯着它,但她没有任何动作。

“我和艾萨克斯在我父亲的真红酒桶里发现了它。现在物归原主。”

“为了与我交换……?”

茉莉摇了摇头。“不为与您交换任何东西。”

“喔?”夜女王的唇角勾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想要跟我交换艾萨克斯的性命。”

“而您会回答我说,他杀了波平斯男爵一家十三人,经过黄昏法庭的审理,被判在国会广场以一种缓慢的方式烧死。他这是咎由自取。”

“难道真相不正是如此?”夜女王拖长了声音说。

“‘皇室备忘录第十四卷第370章’”茉莉用一种跟之前截然不同的语气吐出这几个词。

笑容从夜女王的脸上迅速消失了。

“它写于1861年9月26日,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当时担任记录的书记官是阿尔伯特·加里德布。需要我提醒您那一章的题目吗?”

“这么说,埃德蒙那蠢货没能抓住的,那个闯入皇家档案馆,偷走备忘录副本的窃贼就是你了。”

“我在加里德布大法官的脑子里读到了它。”茉莉回答:“但我需要一个确实的证据,而埃德蒙·布拉德先生,他的仰慕者众多,如果我是他,我就会仔细检查一下她们送来的锡兰红茶里是否混有别的奇特的东西,导致他无法顺利变形。”

“鸦片酊。”夜女王点着头:“如果你愿意知道的话,我从根部扯断了他的翅膀作为惩罚。在彻底昏过去之前,他在我的脚边哭嚎了半个小时。”

说这些话的时候,夜女王的视线,那弥漫到整个眼眶的反射着光线的黑色眼瞳,仿佛由成千上万个的复眼组成,一直没有从茉莉的脸上移开,但真正令茉莉感到毛骨悚然,感到背后渗出冷汗的,是她不仅漫不经心,而且无悲无喜。

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扯断了蜻蜓翅膀,再将其浸入水中,目的甚至都不是为了取乐。

在那个洋娃娃一般的外壳下面,究竟还残留下些什么呢?茉莉问自己,她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夜女王还保留有的一丝人性上面,但那样的东西还存在吗?在古老的时间消磨之下,在杀戮的记忆无数堆积之后?

但如今她已经走到这样的境地,无路可退,只能勇敢向前。

“那一章的题目是:‘蓝血测试’。”茉莉挺直了身体,朗声宣布:“您需要夜晚的子民与人类混居,从而靠他们的仰慕缓解在您的子民中越发严重的神罚,但蓝血的存在是个极大的威胁,等级越是低下的吸血鬼,越无法抗拒蓝血的**。这是您和日女王都没有预料到的。您需要一个测试,从而向整个人类社会证明夜晚子民们的自控能力——”

“需要测试的人是我。”

说这话的人,从一张面对着壁炉的靠背椅的掩护之中站了起来,朝圆桌走了过来。她并不像媒体所宣称的那样,一年四季都裹在为阿尔伯特亲王表示哀悼的黑衣当中。至少现在,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希腊式的宽松晨衣,只在胸口的位置扣着一枚皇家徽章形状的胸针。她身材矮小,**在外的手臂和胸脯都很丰满,曾经被全英格兰的诗人用热情洋溢的诗句歌颂过的棕发现在已经绝大部分转为银白,被她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但那双眼睛热情依旧,当它们像现在这样在她象牙色的脸庞上顾盼生姿的时候,很少有人能不为之动容。

茉莉默默地站了起来,按照她作为一个大英帝国子民应有的礼节朝她行礼。而她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她站在圆桌旁边,将两只手撑在桌面,她所选择的位置与夜女王和茉莉正好形成了一个三角形,阿尔伯特亲王的蓝宝石静静地躺在她们中间。

“我不曾料到您也在会客室内。”茉莉谨慎地选择着用词。

“不用在意我,不用在意一个因为醒得太早而无法再次入睡的老年人,我只是在黎明之前的白金汉宫内小小地迷了一次路,随便走进了一间房间,找了个有火炉的角落准备睡一觉而已。”她微笑起来,眼角有亲切的纹路。

茉莉并不打算相信这种说法,但日女王微笑的方式让人相信,即使对她的不相信她也心知肚明。

“不过,既然我已经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并且认为我有必要对此加以说明——需要测试的人是我。如果你真的读过了那章皇室备忘录,就会知道是我说服的夜女王,选择采取舞会的方式,考验夜晚贵族在蓝血面前的自制力。”

“如果按照我的意见,一开始就杀掉全部蓝血,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一切:艾萨克斯不会叛逃,你也不会站立在这里。”

夜女王对茉莉说。自从日女王现身之后,会客室内的氛围发生了奇特的变化,温度重新回升到令人觉得舒适的程度,阴影的范围在缩小,重新回到夜女王的裙摆之下,导致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在闹别扭的十四岁少女。

“因为我需要这个测试。我需要证明,白昼和夜晚的子民是可以共存的,我甚至还抱着这样的希望,有一天,总有一天,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种族的子民甚至可以相爱。作为人类所付出的仰慕,作为夜晚的子民可以给予回应。即使到现在,我仍是这样希望着的。”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日女王望着的人是茉莉,她的眼角隐约有着泪光。这是一种奇妙的交流方式,日女王和夜女王所看着的人,所对话的人都是茉莉,她们两个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好像对方并不存在一样。

但茉莉依旧注意到,夜女王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有一瞬间,呈现出急速的衰老。她皮肤发皱,干瘪,下巴和脖颈上垂下层层的皮赘。

就在日女王说出最后那句话的一瞬间。

那一瞬间,在茉莉眼前闪现的是真红审判时出场的六个血卫,他们有男有女,却无一例外都是十八岁到二十岁的年纪,棕色的头发和眼睛,象牙色的皮肤。至少在吸血鬼权益法案公布的38年里,夜女王的喜好从未改变过。是在那一瞬间,茉莉知道自己胜利在望。

“我很抱歉,波平斯家的女孩,这一切都出自于我亲笔签署的命令,而男爵,多年来他是如此忠诚地侍奉于我,直到最后一刻,每当想到这一点,我都心痛难忍,请接受我以女王的身份,向你表示的哀悼。”

茉莉垂下头,接受了这份哀悼。

“但是我很抱歉,你们称作艾萨克斯的那位血卫必须死。”

茉莉猛地抬起头来,想要开口,但日女王抬起手制止了她。

“他知道得太多了。”日女王缓慢地,几乎是伴随着叹息地说:“更何况,他叛逃多年。即使按照夜晚贵族的法则,他也将遭受更加漫长的惩罚。相信我,相比之下,火刑还算是一种仁慈。”

“你们想让他成为牺牲品。既然蓝血测试完全失败,演变为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你们必须要给媒体和社会一个说法。”茉莉轮流看着两位女王:“如果是我,我也会逃走,留下来只会成为替罪羊。”

夜女王忽然吃惊地笑起来。

“你还没有完全想起来,对吧?”她尖刻地问道:“你的记忆还不完全。啊,我触摸到了,一个死印!艾萨克斯给你的是一个死印,只有到他死的那一天你才会想起来全部的真相。我只能告诉你,他的逃走完全是为了另外的原因。”

“我不感兴趣。”茉莉摇头。“我来此,只是为了祈求你们二位的慈悲。日与夜的女王,你们的疆土遍布全球,所统治的子民成千上万,我所祈求的,不过是区区一个夜晚子民的性命而已。”

“而你并不打算用蓝宝石来换他。”

“不。”

“那你还有什么可以与我谈判的筹码呢?恕我一问,因为我的耐性正在耗尽,我几乎都能听见它蒸发时的嘶嘶声……“夜女王在耳边晃动着银匙:”你要用什么来祈求我的仁慈?”

茉莉调整着呼吸,以确保自己能够清晰地,完整地念完这个句子。

“‘你灿如群星。’”

这个句子具有奇妙的效果。组成它的音节被茉莉吐出,就像圆润的珠子在空气中滚动,彼此撞击,但在吐出它的一瞬,只是短短的一次心跳的时间之后,茉莉的舌尖便僵直,下巴颤抖,无法出声。就好像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沾满了剧毒。从夜女王破烂的拖地裙摆之下,阴影如同冒出洞穴的巨蛇,紧贴着地面潜行,并且在到达茉莉脚边的时候化为夜雾。它们缠绕在她的脚踝和手腕上,升腾在她的靠背之后,并且朝着她的头顶气势汹汹地盖了过来。

住口!她的声音在茉莉脑海中响起,犹如雷鸣。你、不、配、念、它!

茉莉没有回答,她也无法回答。那些雾气看起来飘渺,但却具有万钧的重量。它们压制在她的胸口,抑制着她的呼吸,捕获她如同巨蛇捕获猎物。她所能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少,眼前开始出现游走的金色条纹。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昏过去了。

你所犯的错,最大的错,就是孤身一人来此!

这句话最后的音节,已经化为咆哮。雾气的顶端呈现出蛇头的形状。暗红色的三角形眼睛下面,张开的是带着层层利齿的血盆大口,它高高地昂起了头,准备朝着她发出最后的一击。而茉莉遍体生寒,无力反抗,只能瘫倒在椅子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但在她模糊视野的尽头,她仍能看见日女王。她站在圆桌的另一侧,朝她们缓缓抬起一只手,那是一个阻止的手势。

是的,她当然会阻止。在漫长到几乎永不终止的一秒中,茉莉想着。她的心脏艰难地跳动,似乎随时会停止,但她却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将她最后的筹码朝桌子中央推过去。那是传送给,只传送给维多利亚日女王的一句话。

如果我死了,你将永远不知道完整的诗句。

“莉莉丝。”

盘绕在她身上的雾气在一瞬间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凝固如同雕塑。

“……你有多久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

夜女王对着她面前空****的桌面说。

“从我在神前发誓嫁给阿尔伯特,做他忠诚的妻子开始?36年了,莉莉丝。我们发誓自那之后彼此再无对话。再不看对方的样子,不听对方的声音。即使有必要的文书往来,也必须要经过第三方,除了一次例外,1861年,在阿尔伯特去世之后的那个秋天,我曾给你写过一封信。但我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夜女王对此的回应是沉默,她如同昆虫的巨眼盯着放在桌子中央的蓝宝石,就像全世界除了它之外别无他物。

“我等了十五年。莉莉丝。我现在依旧在等待。”

缠绕在茉莉手腕上,压迫在她胸口的雾气消退了,尽管它们不甘地在她的椅子旁边潜伏着,似乎随时准备反噬,但她重新又能自由呼吸。她咳嗽着,将一只手放在喉咙处调整着呼吸。

“现在,告诉我这讯息吧,波平斯家的女孩。”

即使我融化成为夜雾

也不会终止对你的仰望

即使我的双手永远无法触摸

我的注视也不会停止

在我永久持续的黑夜里

你灿如群星

在我永远不会来临的黎明中

你永恒照耀

如同烈日

如同死亡

茉莉的嗓音依旧沙哑,但这增加了这首诗的沧桑感。就像一首在黑暗的地下酒窖中被封存,被秘藏了多年的情歌,它在四壁间回响,一次次被反射,却从来没有被应该听到它的人聆听。即使无法被看见,也不能停止的爱。茉莉想起那间密室中,明暗摇曳的炉火所照亮的,镌刻在床头的月桂树叶之间所隐藏着的另一句诗。我走遍世间海洋,可我无法忘记你。我曾经以为那句诗无人应和,但我现在知道我错了。

“谢谢你。”日女王诚挚地说。在茉莉念完之后,她还闭着眼睛,微抬着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像在等待那些音节如同细雪般从半空飘落,而她能用脸颊和手背感受到它们一样。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有短短的一秒,茉莉发誓她能从那双眼睛里重新看到当年初次登上皇位的那个十八岁的少女。她的眼角有着泪光。“我派莱恩男爵夫人去取回我的——我曾送给莉莉丝的蓝宝石,据我们所知,在惨案的当天晚上,莉莉丝将它交给了波平斯男爵。但她空手而返,没有带给我任何回应。”

“我在蓝血宝石背面的暗格里发现的这首诗。它用至少是莎士比亚时期的古体英文写就,所用的墨水成分古老得我完全无法辨识。”茉莉深吸了一口气:“在我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曾经以倍受您的宠爱而红极一时,每个您到巴莫罗城堡度过的夏天,您都要跟他单独在真红的酒窖里消磨许多个下午,再加上您亲笔写的那些热情洋溢的信。所有的八卦小报都在猜测,您在那里拥有一间密室。不,不仅仅如此,恐怕您还拥有一张华丽的装饰精美的大床。”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日女王平静地说。

“因为某些巧合,我碰巧进入了那间密室,也看到了雕刻在床头的诗句,因此我斗胆猜测,这首藏在蓝宝石背后的情诗,是对那首诗歌的应和,我也斗胆猜测,您不仅是第一首诗歌的作者,而且是第二首诗歌的收件人。”

“我现在就可以勒死她。德玲娜,拜托让我现在就勒死她。”

“不,让她说完。”

“那间密室。”茉莉强调道:“如果它真的是我父亲和您的约会之处,那为何它的装饰品上,雕刻的几乎全都是猫头鹰?衣柜里的衣服全部装饰着黑色的蕾丝和珍珠?这副姿态想要讨好的并不是您。除此之外,我注意到的另一个细节,是您年轻时候的画像。”她朝角落中悬挂着的一幅画点了点头:“您初次登基时年仅十八岁的女王,朝气蓬勃的棕发,如同象牙一般光滑的皮肤。那也是您第一次见到夜女王时候的样子。从那之后,被她初拥的所有血卫,全都是同样的外表。”

她缓缓地转动着头,从日女王的面无表情的脸,看到夜女王低沉地露出獠牙,皱纹遍布的脸。

“因此我假设——这当然是绝对的无稽之谈——在两位女王之间,存在着,至少存在过,某种深厚的情谊。而我现在,就是在用这个作为筹码,在与二位谈判。我用波平斯家族土地的继承权,向小巴尔茨换来了第一首情诗的原件,而它现在正跟第二首情诗,还有被我偷走的皇室备忘录一起,在我的一位朋友手里,如果我在今天正午之前还没有跟他会合,或者我没有祈求到二位对艾萨克斯的赦免,他就会将它们全部交给太阳报的记者。”

“你在要挟我?同时要挟我们两个?”

夜女王不敢置信地问。盘绕着茉莉的雾气开始疯狂地旋转起来。

“您当然可以勒死我,现在就可以,我已经一无所有,而且无所顾忌了,但您还有需要保护的人,不是吗?”

夜女王发出了咆哮。她尖锐的爪子拍裂了圆桌,朝前探出身体,在她分裂的下巴中间,无数利齿正在翻出来。但日女王朝她的方向抬起了手:一个隔着遥远距离的安抚姿态。这个动作起到了令人吃惊的效果,它让夜女王不甘地咕噜着,恢复了原貌。

“无论如何,莉莉丝,这是我们欠男爵的。”

“你不欠他。”

“他掩护了我们,”日女王冷静地回答:“你也一样欠他。我们违背了誓言。”

“……我只不过是想再见到你。”夜女王将脸扭向一侧,咬牙切齿。

“这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日女王异常冷酷地回答:“上帝为此在15年前就夺走了我的阿尔伯特作为惩罚,却让我存活至今。我的主啊,您是仁慈而又公正的。”

她双手交握,低下头默默祈祷的时候,夜女王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祈祷只持续了很短的几分钟,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挺直了腰,微微抬起了下巴。虽然她的额上并没有王冠,但这个姿态让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真正的女王。

“波平斯家的女孩,请你原谅莉莉丝,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我。但你的请求我不可能做到,艾萨克斯被当众判了死刑,在所有市民和全伦敦的媒体面前,我不可能下令撤销。”

茉莉的心脏蓦然紧缩,几乎丧失了呼吸的力气。她两耳嗡嗡作响,日女王在她面前嘴唇开合,继续说着什么,但她完全没有听清。

“除非……”

“等一下,陛下,您刚才说除非什么?”

日女王与夜女王交换了一个眼神。

“除非最后的蓝血,从这世界上彻底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