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密斯特岗的面前放着一只猫头鹰形状的瓶子,只有成年人手掌的一半那么高。
它是用昂贵的铝制成的,与猫头鹰徽章是同样的质地。整个瓶身就是一只站在木桩上的猫头鹰,它朝一侧偏转着头,一只爪子抬起,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她,两只眼睛都是由细小的红石榴石镶嵌而成的。工匠(茉莉很怀疑他也是位吸血鬼)在制作的过程中体现出如此高超的技巧,连猫头鹰背上的羽毛都根根分明,木桩上树皮的美丽花纹也如此清晰。她用一根手指触碰着它,在来这里的路上,她曾将它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它的表面曾经一度被她的体温所温热,而现在又重归金属所特有的寒冷。在那之前,夜女王将它从那身破烂的黑裙的不知道那个缝隙中变了出来,悬在半空中送到茉莉手里,就像她操控那根悬浮的银匙一样。
喝下它。她的声音似乎还在茉莉的耳边回响。喝下它,并且将你掌握的文件原件交给我们的禁卫军士兵,你的艾萨克斯就可以不用上火刑堆。
茉莉张开了手指,握住了整只猫头鹰,一点点尝试着施加力道,直到听到了清晰的“咔”的一声,整个猫头鹰被她扭动着旋转起来,露出藏在内里的瓶身。里面所藏的**借着这一丝缝隙泄露出来一丝,是一种略苦的杏仁的味道。氰化物,她想,运气好的话,我会有五分钟的时间用来挣扎。
她忽然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就像她咽下了一枚坚果,而它此刻正堵在她的喉咙。这让她扔下了瓶子,起身走到窗户面前。稀薄的晨光穿透了窗帘,让它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乳白色。她刷地一声将其拉开,让光线照射到自己的脸上。窗外,雾气正在清晨的阳光下开始飘散,商店门口挂着的招牌轻轻晃动,玻璃橱窗后面开始有人影出现。从阳光的角度判断,现在还不到上午八点钟。火刑正式开始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但依据惯例,伦敦塔的刽子手们将在上午九点押送犯人前往国会广场,全程暴露在阳光下。如果她要阻止这一切,必须赶在九点之前。
茉莉朝窗外探了探头,就是在这里,她曾经伸出一只拇指向下的手,给等候在街道上的格里夫中尉做出“耐心等待”的手势。现在想起来,那一切如同发生在一个世纪之前。而现在,她能看见两个身着禁卫军红制服的士兵站在楼下,他们身材高大,年长的那个留着浓密的胡须,而年轻的那个不会超过十九岁,下巴光滑得像奶酪一样。尽管如此,他们在沉默不语这方面如出一辙。托尼老板的“快乐之家”的牌子就悬挂在其中一位的头顶,他怀抱着的长枪几乎能触及招牌的边缘。很明显,附近的居民对他俩的出现保持着极高的好奇心,但他们不敢轻易靠近,只好装作偶然路过,朝他俩指指点点。
当茉莉在他俩的护卫——或者说,押送更加合适——下敲响托尼老板的公寓前门的时候,他并没有认出她来。他套着睡帽,端着一截忘记点上的蜡烛,咕哝着,埋怨着,很显然将她当做了一个有着古怪癖好的富家小姐,特意选择在火刑举行的这一天,指定要求租住那位被烧死的吸血鬼曾经住过的房间。茉莉相信他一开始是打算拒绝的,否则就不会说那间房间根本就没有人想住。人们都在传说唐宁的鬼魂说不定还会再回来拜访。在让他最终闭嘴这件事情上,除了两位禁卫军士兵手里的长枪之外,茉莉塞到他手心里的两枚金基尼也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两枚,另外再加两枚,好让他保证在今天整整一天都不要上楼打搅她,无论听到什么声音。
“但是小姐,您不去观看火刑吗?我手底下的女仆已经跑了一多半,剩下来的几个也心不在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愚蠢念头,让她们坚信有义务去送唐宁最后一程。要我说,这完全是女人们多余的多愁善感……”
茉莉已经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听了这话,又回过身来,朝托尼先生的肥手掌里塞进去第五枚金币。
“替我转交给她们。”
托尼瞪着那枚金币,两根浓密的眉毛看起来随时可能从他的圆额头下方飞出去。
“但是,但是,我该说些什么?”
“就说谢谢。”
“……小姐,我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茉莉无声地微笑了一下,从他面前走开了。
茉莉打量着室内,餐桌上的桌布已经被取掉,**简陋的木板上沉积着浅浅一层灰尘,猫头鹰瓶子的滚动在其上画出一道明显的痕迹。现在,我在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又或者说在我成年之后,我们又一次相遇的地方。正是在这里,你将咖啡滴在桌布上。她朝桌子的方向缓缓走动,在这里,你抱着你的弥赛亚,靠在窗台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拨动它,其实是在注视我的一举一动:我抖动着这张床的床单,扔掉花瓶里枯萎的花朵。这里是故事开始的地方,现在我又我选择了它作为结局的发生之地。最后一个章节。这很好。
刚刚拿到猫头鹰瓶子时候的眩晕感又一次笼罩了她,在禁卫军士兵在场的时候,她将其掩饰得很好,而现在,当她一人独处,它再度涌了上来,就像是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上,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粉身碎骨。我已经下定决心,她握着拳头,指甲根根嵌入掌心,但为何我如此惧怕?按照那些不敬神的罗姆人的说法,死亡不过是绝对的黑暗和虚无。可万一它并不是呢?万一,我所要去的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那座燃烧的舞厅。我会在那里和我所有的家人相见,我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这眩晕感如此强烈,她不得不在桌子边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地跪了下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维持着跪在地上,两手撑着前额的姿势,但她忽然抬起头来,两眼闪闪发亮。
“愚蠢啊,我以为我一无所有,”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大声喊起来:“但那不是真的!”
她又一次下了楼,跟托尼先生要了信纸、墨水瓶、鹅毛笔、一把小刀和封信用的蜡,他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但满足了她的要求。她再一次回到餐桌旁边跪了下来,解开身上的旧陆军服,用小刀小心地切开内层的缝线。她告诉夜女王两封珍贵的情书的原件和皇室备忘录都在约翰手里,她在撒谎。将它们留给约翰对他来说太危险了。现在它们躺在餐桌上:几张单薄的,陈旧的纸片,其中一张上面残留着皇室的纹章,还有加里德布大法官的签名。
她在桌子上摊开空白的信纸,开始写信。
“亲爱的父亲……”她写道:“感谢您这么多年来教会我的一切,感谢您赐给我的家。在这个世界上,您的火炉边是对我来说最接近于家的存在。我依然记得您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些话,很抱歉……”她在这里略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接下去写着:“您一直知道吸血鬼宾客的存在,知道这是一场测试,却一直对我隐瞒。我知道您为此感到愧疚,但无论您派我追踪唐宁最初的原因为何,我因此得知了真相。”
但她停了下来,将这一段重重地划掉,重新拿起一张纸,开始誊写。在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窗外的光线逐渐强烈和明晰起来。她终于写完了,将纸叠好,用蜡封口,然后再摊开另一张纸,用蘸了墨水的笔尖开始写下:
“亲爱的约翰……”
但她无法继续。她的笔尖颤抖,抓着纸的手指**,以至于纸张本身起了皱。
她换了一张纸,准备重新开始。
“我很抱歉。”
她再次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些字迹,连墨水从她手中的笔尖滴落,晕染了纸张也没有察觉。
是大本钟敲响的声音惊动了她,它沉重,浑厚,悠长,每一声都像是直接敲击在她的心上。她从桌边站了起来,感觉到双腿发麻,身体颤抖。伴随着那钟声,她仿佛看到琳琳转动的囚车的车轮,伦敦塔的上空渡鸦云集,它的正门正在被缓缓开启。现在已经是九点了吗?
没有时间了。
她扑到窗边,给楼下的两位禁卫军士兵发出了信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上楼来了,很有礼貌地站在门口朝里张望,但是没有进来。
“女士?”
“这里是那位尊贵者想要的东西,全都在这里。还有,替我寄出这两封信,地址我已经写在了信封上。”
年轻的那位士兵接过了她递过去的信件。她按住了他的手心,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请务必帮我寄到,非常感谢。”
年长的那位在他背后咳嗽了一声。
“很抱歉女士,但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要亲眼看着你喝下瓶子里的东西才能离开。”
年轻士兵的脸上出现了不忍的神色。他在同情我,他在想,一个年轻的姑娘,因为愚蠢地闯入了白金汉宫,所以要遭受这样的惩罚。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何而死。茉莉回到桌前,拿起猫头鹰形状的瓶子,展示给他俩看。年轻士兵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但年长的那个,他看出了她的手指颤抖。她在犹豫。
“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瓶子带回去。我得到的命令是这样的。”
他声音柔软,但这是茉莉听过的最强硬的威胁。
“不!”她喊起来,拧开了盖子将里面的**一饮而尽,它的味道尝起来就像苦涩的墨水。士兵们沉默地朝她行礼,一个接一个地转过身。他们皮靴有节奏地踏在楼梯上。连这声音也渐行渐远。
房间里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寂静。
茉莉最后一次铺了床,她从柜子里取出了新的浆洗干净的白亚麻床单,按照她还在当女仆时候所学到的方式,拉直了四个角,抚平上面的每一丝皱褶。然后她脱下了鞋和袜子,赤着脚踩在床单上,解开了军服上的腰带。她没有脱去外衣。壁炉里还没有燃起火焰,室内依旧很冷。她认为没有必要提醒托尼先生这点儿小疏忽,毕竟,她不会打搅他太长时间的。她躺了下来,新生的发茬扎着床单,带来一阵痒感,一阵手臂上滚过的鸡皮疙瘩,又或者,是她吞下的药物开始起作用了?
我不相信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么请相信我。”另一个更加沉着的声音加了进来“我以印度女皇,信仰守护者,大不列颠以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女王的名义,向你保证,只要你喝下瓶子里的东西,艾萨克斯·布拉德就可以存活。”
当时她紧紧抓住了这句话,就像抓住一丝纤细的银线。但现在,她开始昏昏沉沉地想,要是,这是一个圈套的话,该怎么办。要是她们并不遵守诺言……
一阵恶心打断了她的思路,她觉得口渴,嗓子发干,大汗淋漓,难耐地翻动着,从一侧到另一侧。与她额头接触的床单被汗水所浸湿。她的胃里像有不知名的东西在翻滚,耳朵同时有无数个声音在响,就像同时有许多个人争先恐后地要跟她说话,他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茉莉翻身坐了起来,她的手指扣着床沿,趴在床边想要呕吐,但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被吐出来。她跌回去的时候举着手,这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十个指甲,它们全部都呈现出鲜红的颜色。
玫瑰一样的鲜红,血一样的鲜红。
她笑出声来,听起来嘶哑得像个巫婆。我在死去,无人知晓。她弯曲起右手的手指放到唇上,做出一个吻的姿势。这个动作本身就带来一阵疼痛,她的手指开始抽搐了。她耳边的话语声越来越强烈,那是些交谈、笑声,人们走动的声音,它们一直储存在她的记忆中,被当做最深的秘密,而现在,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们开始向她显现了。
“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舞会的晚上,是谁袭击了我的父亲,让他流血?”
“阿黛勒?你去哪儿?你的头发还没有挽好。”
“爸爸在哪里?”
“男爵夫人还没有来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日女王的声音平静地说。
一部分的茉莉躺在白教堂区一间贫民公寓的简陋的**,意识恍惚,四肢僵直,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卷走,撕碎,而另一部分的她穿着有裙撑的礼服,在头发上扎着一只丝绸做的大蝴蝶结,在走廊中穿行。她的背后照射过来温暖的昏黄光线,人们交谈和欢笑着。啊,这就是我听到的声音的由来,躺在**的那个茉莉想。她同时闻到香水,还有蜡烛燃烧的味道。小提琴师们正在调试乐器,几个简单的音符随之传来。但她要去的地方和那里正好相反。她沿着走廊向前走,伸手抓住一扇侧门的把手,用力朝内拉开。夜晚带潮湿露水气息的空气顿时涌了进来,几丛交错的灌木挡住她的视线,但当她从中间钻过去之后,她站在了一处开阔地当中,四周是被修剪良好的花丛,即使在夜间,那些沉甸甸的花朵看起来也像在盈盈生光。
我母亲的玫瑰园。茉莉颤抖着想,是的,我想要一朵粉红的玫瑰,可以戴在耳朵后面,跟我的裙子一样的颜色。但我在里面遇到了——
那个穿斗篷的女人。
她就站在花园中最古老的那棵大橡树下面,覆盖着青苔的树枝在她头顶延伸。她全身都裹在斗篷里,内侧鲜红如同血液,而外侧则黑得像是夜晚一般的斗篷。她朝我俯下身来,是的,这让我能够看清她胸前一件闪着光的东西,一柄锐利的剑,被四散的光芒环绕在中央。
茉莉咳嗽起来,几乎无法控制住从嘴角滴落的唾液。但那个年幼的阿黛勒,她只是被这陌生的女人所迷惑。
“亲爱的,能帮我通报男爵一声吗?我一路走过来参加舞会,所以迟到了,你告诉他,我是从那边的大房子里来的。”
阿黛勒顺着她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镶嵌着公鹿标志的黑铁栅栏外,遥遥耸立着绿草如茵的山岗。一座古老的城堡位于其上,从塔楼到城墙全部由苏格兰高原上的花岗岩制成,看起来能经历数百年的风雨。在淡蓝色的天幕下,它是一处黑色的剪影,透着几点金黄的灯光。
巴莫罗城堡。
我派莱恩男爵夫人去取回我的——我曾送给莉莉丝的蓝血宝石,但她空手而返。
我现在想起来了。茉莉翻转过身体,她的手指盲目地抓着床单,甚至将其扯出了破口,而她完全不觉,只顾着想要维持下一次呼吸,但这越来越困难了,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剧烈的疼痛。是我带她去的爸爸那里,我带她走仆人通常会走的楼梯,这样就不用惊扰到客厅里的客人们。爸爸在图书室,他坐在桌前,垂着头。他已经为舞会打扮完毕,却并没有着急下楼,他在等待着谁,或者是什么人。啊,那个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
一次剧烈的**让茉莉的半个身体都离开了床铺。但当她跌回去的时候,并没有倒在床铺上。她现在躲在了图书室门外,趴在半开的门缝上。室内的一线光亮照在她的脸上。
“就是这个吗?”
“是的,请代我问候女王陛下。”
从阿黛勒的角度,那位夫人的斗篷几乎遮住了她的全部视野。
“除此之外呢,没有任何回应,或者任何信件之类的东西?”
“我从那一位那里得到的就是这个,仅此而已。请您小心看管,因为毕竟您和我都知道,这件珍宝价值连城。”
一阵短暂的沉默。爸爸站了起来,并拢双腿,朝她鞠躬示意:“请原谅,楼下的舞会已经开始,我必须要到楼下去看顾我的宾客了。下一曲轮到我和妻子领舞。”
他从桌边走开了两步,那位夫人开口了。
“您相信这些夜晚的子民吗?这些所谓的,吃素的家伙?您在自己家的客厅招待他们。您真的相信他们会悔改,从杀人犯变成天使?”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男爵夫人。”
“原谅我,是我失礼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是女王让我带给您的。”
“是什么?”
“很抱歉,您需要再走近一点儿。”
“这是——很漂亮的胸针——”
他忽然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却,捂着一侧胳膊。那女人高举着那枚宝剑一般的胸针,如同举着一柄利刃。
“你不懂得这柄复仇之剑的含义,男爵,否则你就不会与吸血鬼为伍。但我们记得,我们永不会忘记。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很抱歉,但从今以后,夜晚的世界将会记住这个标记,就从今夜开始,从真红家族的血开始!”
鲜红的血液从爸爸的指缝间涌了出来,他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那女人朝窗户的方向一步步退去。
‘直至日光降临’!她喊着,然后收拢了斗篷,朝窗外跳了下去。
茉莉追了过去,或者说,她试图追着那个女人,看着她穿过窗户,掉落在外面的玫瑰园里。但她并没有顺利地就此掉落,窗外等待着她的是一片浓厚的黑暗。茉莉俯瞰着她,看着她缓慢地挥舞着胳膊,她的发丝从根部一点点变为雪白,眼角爬上皱纹,脖子上青筋冒出。当她最终落地,是在一处被人撕开整个顶部的,废弃在路边的马车里。马车一侧的轮子还在不停地转着,她略微仰着头,半睁着眼睛,直到最后,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惊讶。她的脖子一侧残留着牙印,已经不再有鲜血流出。
一枚象征着日之剑的胸针被郑重其事地放在她的胸前。无论这是谁做的,他都没有隐瞒他这么做的原因。
茉莉认出了这个场景。当它被反复多次地刊登在伦敦各大报纸的头条的时候,你很难忽略报纸中的女主角,尽管公爵为此提出了严重抗议,但她的遇袭和死亡依旧被人们津津乐道了很长时间。
飞鸟夫人,贝柯斯特公爵夫人之死。
所以唐宁最终还是找到了她。尽管她改嫁,换了姓氏,甚至也改换了相貌,他还是找到了她,并且一个人,完成了本该由阿黛勒·波平斯完成的复仇。
“这个骄傲的混蛋。”茉莉含糊地咕哝着,听起来就像是一串从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又一阵剧烈的呕吐,让她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到了床单上。她用手掌去接,摊开之后发现那是些凝固了一半的血块,同样是玫瑰红色的。曾经遍布全身的疼痛现在逐渐减轻了些,她重新躺回**,只是觉得寒冷,觉得口渴,室内的光线在逐渐暗淡下去,餐桌、窗帘,还有沾满血迹的床单。它们在她的眼中越来越模糊,甚至开始朝一侧倾斜。
我在哪里?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我是谁?为何我如此口渴?
她开始听见海潮冲刷的声音。它们最初是遥远的,仿佛远在天边的混响,渐渐地越来越近,以一种亘古不变的频率重复着。它们托举着她,将她送入一个奇特的,逼真的梦境。在梦里,她蜷缩着身体,脸颊枕着滑腻的岩石表面,而**的双脚浸在冰冷的海水中。它们冲刷着她,在她身边留下泡沫,贝壳的残骸,和植物折断的枝条。我如此口渴……
雷蒙德先生。
这个名字的出现惊醒了她,惊醒了只有五岁的阿黛勒·波平斯,她深吸了一口气,却被几乎灌入鼻子里的海水呛得连连咳嗽,她挥舞着手臂保持平衡,从步步紧逼的海浪中抢救回已经破烂不堪的裙子。她向后退去,直到背顶在了岩礁上。她的头顶悬着低矮的岩壁,不时滴落下带咸味的水珠,在她面前,正对着一处仅供一人穿行的裂缝,从她所见的位置,能看到裂缝外的天空:一轮金黄色的,正在海面上升起的圆月。
现在是夜晚,涨潮时分。更多的海水正在涌进来,而且,让这一切变得更加糟糕的是,借着微弱的月光,她能看见岩洞的另一端,一个人影靠着洞壁,蜷着一条腿。海水已经淹没到他的胸口,他将头偏向一侧,散落的黑发如同海藻,随着潮水波动起伏。但他一动不动,如同尸体。
她朝他奔了过去,踩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浪花夹杂着泡沫扑在她的脸上。她回想着爸爸在游泳课上对她的教导,拽着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拖离了洞壁,他比她想象中要轻,海水带来的浮力也帮了她不少,尽管如此,朝洞穴深处更高一点的区域撤退的过程依旧困难重重。她摔倒了好几次,差点让他顺水飘走,她的胳膊发抖,脚下打滑。最后一次摔倒的时候,她将他的脑袋磕在了石头上。
他从僵尸般的沉睡状态转化为爆发只用了一瞬间,几乎在眨眼之间,她就被他按在下方,双手捂着脸尖叫着,他的层层利齿在她头顶翻开,尖利的指甲穿过单薄的衣服扣进她的胳膊。他只需要一个轻微的动作,就可以撕开她的喉管,但她等待多时,他却迟迟没有动作。她将手从脸上放下来,发现他已经恢复了人类的样子,只是比之前看起来更加苍白和严肃。
“这么说,你还没有趁机逃走?”他在检查自己的左肩——那里的衣服被撕烂,但**出来的皮肤已经是完整的了。
“你受伤了,”她试图向他指出事实。“你在呻吟,你还做噩梦。”
“胡说!”他开始检查腹部:“这张可笑的手绢是做什么的?你试图替我包扎?你还不如直接把手绢塞到我的肚子里!还有,阿黛勒·波平斯,我不会淹死,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就没有哪个好心的家庭教师教导过你,吸血鬼是不会淹死的吗?反倒是你,很有可能——”
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聚集,而他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因而停止了指责。有一小会儿,他们沉默地彼此对峙着,被潮水不断冲刷的声音所环绕。
“好吧,好吧。”他举起了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然后朝她伸出了胳膊。他的怀抱浸透了海水,而且寒冷,但他的胳膊非常有力,他的手指轻轻地穿过她的头发,将它们缠绕在他的手指上。她依旧很委屈,因此尽量将眼角的泪抹在他身上。
但是我很口渴,雷蒙德先生。为何我这么口渴?
他的全身突然僵硬了,她甚至能听到他缓慢的心跳也忽然间加快。他将她更紧地贴向自己的身体,同时叹息着。
“她找到我了,她总是能找到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罕见地轻微地发着抖。
“我不……”
“听着,你现在必须要睡着,别问我为什么,就当是一场游戏,现在就躺下,睡着,除非我叫你,否则你不能发出任何动静。你能做到吗?就当是为了我?”
她点了点头,于是他朝她咧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这才是我的乖女孩。”
所以她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在潮湿的岩石上蜷缩起双腿,背朝着岩壁,尽量发出悠长的呼吸声。她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彻底放松下来,完全睡着,但她的脊背依旧紧绷,四周传来的任何一丝响动都能传进她的耳朵。她听到翅膀扑打的声音,月光将一只巨大的鸟的影子映到她面前的岩壁上,或许那鸟儿本身并没有那么大,但在月光下,凡是被它的影子接触过的岩壁上,都慢慢地爬上了冰棱。
她呼出的气体成为了白霜,一动都不敢动。
除了她渴得简直要发疯。这是因为我喝了什么不该喝的东西。那是什么?我喝了什么?
他的影子也被映在岩壁上:他朝着那只鸟,单膝下跪。
“我的陛下。清除命令已经彻底执行。包括威廉·柯克布莱德伯爵。”他停顿了一下:“是的,他的人类妻子试图阻止,但我还是完成了您下达的命令。”
她没有听到那只鸟儿给出任何指令,只听到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抢着说:
“但是我救了她!是的,我知道蓝血的危险性,但是——她还只是个孩子——”
鸟儿展开了翅膀,伴随着嘶哑的叫声,它的阴影几乎覆盖了整个岩壁。
蓝血不能存活!这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然后你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你一直都是我最宠爱的人,这一点永不改变。别让我失望。
这句话在狭小的岩洞里久久地回**,她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鸟儿何时飞走,而温度又是在何时恢复的正常。她蜷在原地,无声地哭泣着,直到他的手抚摸上她的后背,而她惊跳起来。
“嘘,嘘,是我。”
“那只鸟……”
“很可怕,我知道。”
“蓝血是什么?为什么她提起这个词的时候语气那么可怕?她在逼你做什么?”
他很仔细地看着她,一次漫长和仔细的凝视,最后他轻声说:
“她让我杀了你。”
“……那你会吗?你会杀了我吗?吸血鬼先生?”
他耸了耸肩:“或许明天早上,一大早,让我们找一个好时辰吧,或许,后天早上也不一定,还有,我不叫吸血鬼先生。”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将她的一缕湿透了的额发从前额拂开。
“……雷蒙德,我想是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了,这是你第一次将你的人类名字告诉我。所以这才是你叛逃的真正原因。为了一个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人类小孩。雷蒙德,你是我见过最愚蠢和最疯狂的吸血鬼。
五岁的阿黛勒·波平斯捂住了嘴,从她的指缝里,一些玫瑰颜色的鲜血在渗出来。
“喂!你怎么了!”
不过,我恐怕没有什么资格指责你。
“我喝错了某样东西。雷蒙德先生。”她对着记忆中的他轻声地说。“我好口渴。不过,很快就会好了。”
她尽可所能地靠近他,然后轻轻地吻了他的两侧面颊,左右各一次。
我也做了件疯狂又愚蠢的事。但我现在再一次确认,这是值得的。
谢谢你,我的爱人,我的老师,我的朋友。
现在,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只用了一次闭眼的时间,她的意识就彻底涣散了,就像发生了一场无声的爆炸,她被炸成了无数闪亮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里都有一个阿黛勒·波平斯。她在篝火旁边提着裙摆舞蹈,而他隔着飞舞的火星与她遥遥相望。在海洋和黑暗的簇拥之下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彼此,直到血肉相融。在伦敦的街头,他挟持着她,朝她侧过头来,几乎是嘲讽地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下一个瞬间,她高举起手中的银质的匕首,清晨锐利的阳光在其上反光。
在真红审判的法庭上,她握紧了手中的利刃,而来自他的力量却让她无法再挪动分毫。刀锋的尖端就那样停留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的寒意。
还有那些声音,那些对话。它们来自她的过去,她从未涉足过的领域,此刻,它们朝她全部敞开了。
“她找到我了,又一次,我早该想到,她总是能找到我。”
“不,别管这些伤口,它们总会愈合的。听着,听我说,我所有的血液都来自于她,所以她总能知道我身在何处,跟我在一起,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他的手按在她的额头。不是这个她,更是更加年轻的,穿着修女服跪在庭院中罚跪的那个阿黛勒,她在拼命挣扎,但他的指头如同烙铁,根根烙入她的脑海,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忘记我,阿黛勒,忘记这个名字,忘记跟波平斯相关的一切,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活下去。
但是另外的声音加了进来。它们更新,更加强硬,如同嘲讽。
艾萨克斯给你的是一个死印,只有到了他死的那一天你才会想起全部真相。
他死的那一天。
茉莉猛烈地喘息着,睁开了眼睛。她的面前环绕着人群,他们或坐或站,在低于她的地方,以她为中心,层层环绕。她从未同时见过这么多不同肤色,不同服装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只是为了朝她抬起头来,仰视着她。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大声呼吸。那些眼睛,它们晶亮如穷追不舍的狼群,饱含渴望。阳光从头顶洒下来,这是一天中最灼热的正午时分。
我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场景。他们在等待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安静?
有人与她并肩而立,他的整张脸都套在一副黑色的头罩之下,只在嘴和眼睛的地方留出圆洞。但她认得那双眼睛,也认得那种冰冷的,齿轮转动一般的语气。
“按照程序,在点起火焰之前,我会再问你一次。”伦敦塔的怪物刽子手在问:“真红惨案的罪魁祸首,你可悔改?”
不!
茉莉挣扎起来,她的四肢都被银链紧紧捆缚,脚下踩着被架设好的木材,其下是高高的煤堆。她疯狂地搜寻着,不出所料地发现正对着她的方位,有一个用红白两色的玫瑰装饰的窗户,高高地挑出一面狮子旗帜。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发出咆哮。
不,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们欺骗了我!
但她同样听见这具身体的主人给出了回应。
“绝不。”
不!
她发出呼叫,但立刻被人群爆发出的欢呼声所盖过。金色的火焰升腾而起,它们朝她涌了过来,吞噬了她的皮肤,钻进她的血肉,挤占了她身体的每一部分,欢欣鼓舞地将她彻底吞没。
后半夜的时候,雪又开始下了。
马丁将帽檐拉下来盖住耳朵,又将戴着无指手套的手尽量地插在怀里,还是觉得指头和脚趾被冻得没有了知觉。他踩着踏板从马车上下来,又检查了一遍马蹄铁的情况。路面上覆盖着一层发亮的薄冰,他可不能冒让马儿们折断脚踝的危险。温暖其实就在一墙之隔,他肩膀旁边就是扇用昂贵的雕花玻璃装饰的窗户,里面隐约传出女人们的嬉笑,几个含混的男声在唱着一首下流的小调,一只酒瓶被砰的一声扔到了地板上。这个点儿,头几批嫖客都已经回了家,留下来的多半是准备待到天亮的。马丁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他总抱着一种盼望,以为下一秒从妓院的门口就会再出现一位客人,出手阔绰,最好还喝得有点过了头。
他给两匹马各喂了把奢侈的燕麦,说了些鼓励的话,它们睁着大眼睛安静地望着他,舌头在他的掌心带来柔软的触感。他面前的整条街道都空无一人,煤气路灯洒下朦胧的白光,照着街角的露天圣诞树,上面装饰用的彩带已经被孩子们撕走,只有裹着金纸的五角星还残留在树顶。灯光所照耀不到的夜空看起来一片漆黑,这让那些雪花看起来就像是凭空中出现的,就像有人蹲伏在路灯顶端,将它们一把一把地洒下来。
一个人影拐过了前面的街口,似乎停顿了一下,开始以一种急匆匆的步伐朝着马丁的方向走了过来。他低着头,身体前倾,好几次差点滑倒,肩膀落满了雪。一件明显偏大的男式呢子大衣将他从头裹到脚,露在外面的头顶残留着极短的发茬。某个趁着圣诞假期溜出来逛妓院的大学生,马丁判断,看起来家境不错。但他经过了马丁,继续向前走去,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马丁爬上了车座,用一声轻轻的呼哨驱动了马匹,他轻快地驾着马车,以便可以赶上那家伙,与他并肩而行。
“先生,需要出租马车吗?”
那人猛地回头的时候,马丁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尽管她将头发剪得很短,几乎要贴着头皮,但那明显是个姑娘。让他的心脏瞬间紧缩的是,她面色苍白,眼圈凹陷,嘴唇发紫,而且双目圆睁,黑色的眼瞳扩大到几乎要从眼眶中溢出来。
吸血鬼!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拽着缰绳叫出声来,那张如同鬼魅的脸便在瞬间逼近,几乎是直接凑到了他的面前。但在灯光下,她看起来就只是一个病得很厉害的姑娘,似乎随时会晕倒在他面前。
“呃,需要我送您去医院吗?”
她摇头,伸出一只握紧的手,然后缓缓打开,露出一只闪着金属光泽的猫头鹰。那只手的掌心里残留着某种干涸的痕迹。他衷心期盼那不要是血。
“带我去国会广场,这瓶子就是你的了。”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她接着说:“浇铸它所使用的是一种昂贵的金属,这还不包括精湛的制作技巧。它可以让你在皮卡迪里广场买下一间小铺,或者在乡下购置一套带后院的小房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全身都在轻微地发着颤。或许是因为寒冷,马丁想,但这无法解释她领口上可疑的玫瑰红色的污渍,还有她呼吸中的苦杏仁味道。
“如果你愿意带我去国会广场的话。”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马丁还以为她要就此昏倒,但她接着很快地威胁:“如果你不愿意,我也有别的办法。”
她嗓音里蕴含的某种东西让马丁打了个寒颤。真红审判的狂热粉丝。他觉得自己总算是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那些狂热迷恋吸血鬼的女士们,很显然,眼前这个就是一个,说不定她还花了一年的积蓄买了张票,却搞错了日子。
马丁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上了马车,让她坐在他的车座上。他努力想说服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要想起刚才被她抓住缰绳后一动不动的两匹马儿。它们显得太过于温顺了,不是吗?但坐在晃动的车座上,手里握着熟悉的缰绳,经过了两个街区之后,起初感到的短暂畏惧又从他的脑子里消逝了。他开始觉得自己之前都是在疑神疑鬼,这个姑娘,呃,就他偷偷打量所见,应该冻得很厉害了,瞧她那双**而且肿胀的脚。在遇到他之前,她独自在雪地里走了多久?
“是来看火刑的?”
马丁试探着问。她没有理睬他,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
“但是,已经烧完了。”
“今天是几号?”
“27号,确切地说,是28号凌晨。他们从24号中午就开始烧了,你来晚了。”
她低声地说了些什么,但太小声了,马丁没有听清。在保持了短暂的沉默之后,马丁觉得自己有必要制造一些声音,否则这趟夜晚的活儿就显得过于诡异了。
“咳,其实没看到现场也没啥大不了的,这次烧得一点儿都不尽兴,大家伙儿都这么说,您还记得上次烧的那个吗?把六个老婆的尸体都灌了蜡,锁在地下室,钥匙还特地交给第7个老婆那个?他可是从头骂到尾,用的那些词,能让死人在坟墓里都竖起头发来呢!这个倒好,一直保持着沉默,时间一长就没意思了,谁会老盯着一团火死看呢,尤其是在方圆五里的黑麦啤酒又被卖光了之后?”
他的听众继续沉默,就跟木雕一样蜷在他的车座上。马丁朝她的方向靠了靠,故作神秘地说:“不过啊,倒还是些有趣的事情发生的。”
他等着她问,是什么?但她没有任何反应,他只好悻悻地继续说下去:
“散场的时候,我拉了好几趟客人,托这回被烧的这位的福,这两天里赚得能抵上平时半个月的收入。我的车厢看起来结实,但一点都不隔音,他们在车厢里说的话,我全部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说,这回这家伙,虽然不曾开口说话,还唱了首歌呢。”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摇了摇头。
“听起来简直是胡说八道,是不是?有谁被烧成那个样子,还有心情唱歌!但你说奇怪不奇怪,所有的客人都这么说,有一次我拉的是四个年轻的姑娘,自称是什么夜莺合唱团的,她们还在车厢里唱了几句……”
然后他听到了歌声。轻若游丝,只是几个简单的音符。
“没错,我记得,就是这歌……”
他忽然反应过来,是他身边神秘的乘客在轻声地哼唱。即使在那个夜晚过去之后很久,马丁也依旧对当时的一切记忆犹新:他记得她盯着前面的夜空的方式,就像那里悬着一个巨大的黑洞,已经吸走了她的灵魂。她的手指从男式呢子大衣的袖口伸出来,双手交握,紧紧抓着大衣上的一只扣子。它们看起来苍白得近乎透明,每个指甲却是鲜艳的玫瑰红色。接连起伏的马蹄轮流敲击着地面,车轮碾压着路边的冰碴,唰唰作响。雪花在悬挂在车头的车灯前后飞舞,如同被灯光所吸引的一群晶莹的蚊虫。
而她的歌声,让那些雪花全都轻轻地颤动着,发出回响。
于是我们不再一起漫游,
即使月光明亮依旧,
爱情仍在心头。
他们驾驶着马车在夜色中穿过城市。伴随着歌声,道路两侧的建筑物被灯光从黑暗中唤出,如同突然跳出的庞然大物,又再退向一边,渐渐在他们身后隐没,重新归于黑暗。直到一整片覆盖着空茫大雪的空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朝着空地的核心前进,穿过在白天还在贩卖热狗,此刻却垮了一半的临时摊位,和掩盖在雪中,又再被马匹踢得滚向一侧的啤酒瓶子。广场的另一侧,便是有希腊式廊柱和十几级台阶的黄昏法庭,柱子间挂着装饰用的帘幕,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撤掉。他们穿过观众席,如今那里只剩下层层搭建的圆弧形骨架,就像被头朝下扔在雪地里的半截黑铁铸就的巨大鸟笼。笼中的鸟儿已然死去——那是一具由苍白的煤渣,木材的灰烬所组成的隆起的尸体,在心脏的位置上插着一截折断了的十字架,已经被烧得通体焦黑。阵阵余烟从灰烬上方升腾起来,雪花一落到上面,立刻被融化了。
马丁觉得现在是劝她放弃的最佳时机。
“您看,您在这里什么都找不……”
他忽然闭上了嘴,因为在那具十字架的下方,一个人影以古怪的姿势僵硬地站立着,头顶和肩膀上落了厚厚一层雪。
他哑口无言地转过头去面对他的乘客,却发现早在马车完全停下之前她就已经跳了下去,现在已经赤着脚在雪地中行走了相当长一段距离,到后来她几乎是在奔跑了,大衣的下摆在她身体两侧张开,就像一只落到地面的跌跌撞撞的渡鸦。
她在跑向那个人。
这么说,之前他的猜测压根儿就找错了方向,回想起来,她没有一次主动提起过吸血鬼或者是火刑这两个词。所以她只是个在半夜抽风准备跟情人私奔的贵族小姐吧?不过这不关马丁任何事情,既然她愿意用一只价格昂贵的瓶子来换……
那只瓶子。
马丁还在身边的车座上找了一会儿,以免她把它放在了挡泥板上,而他又因为眼神不好而错过了。但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喂!”他吆喝起来,同时甩动鞭子驱动马匹:“想坐霸王车吗?!”
他的马儿不情愿地被他驱赶着,它们扭动着头,喷着鼻息,表达着不满,当他将它们驱赶到离那两个家伙不到十米的距离的时候,它们开始撩起了蹄子,一步也不肯向前了。那姑娘已经踩到了废墟上,这减缓了她的速度,与此同时,那个等待她的人也发现了他们,朝她转过身来。如果不是被耍弄了的愤怒如此强烈,马丁本来是可以察觉到马儿的异常的,但他只是跳了下来,大力将马鞭甩进了雪地,气势汹汹地朝那对小情人逼近。
“我告诉你们,没人赖过我马丁的账,你去打听一下,整个白教堂区谁不知道我——”
他被噎住了,就像有人往他大张的嘴里塞了一把雪。那个站在十字架下面的人没有脑袋!他恐惧地想,那双眼睛是悬浮在空中的!但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啊,它们冰冷,浑浊,就像是死人的眼睛一般毫无感情。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个人并不是没有头,而是将它藏在了一只漆黑的头罩下面。
作为一个走街串巷的出租马车司机,马丁对各种各样的伦敦怪谈都习以为常:例如半夜出没的老夫人,在水边等着拖人入水,或者桥头上的黑猫,谁从它身上跨过,当天晚上就会蹬腿儿死掉,对这些说法,他并不十分相信。但是怪物刽子手并不在这些传说之列,其根本的区别就在于,他是真的。被驱动的尸体,人们传说,为日女王捕捉那些不服从法律处置的罪犯。他比吸血鬼更可怕。毕竟后者想要的只是鲜血,而一堆拼凑起来的尸体,你永远猜不透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在雪地里停了下来,前后晃动着手臂,喘着气。对刽子手的惧怕和对车费的执着在他心中来回交错,就跟两只交战的军队一样。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那姑娘说话了。她朝着刽子手伸出两只血迹斑斑的手。那姿势既像是祈祷,又像是在等待。
“把他还给我。”她说。
“我在等你。”刽子手开口回答,他的声音嘶哑缓慢。
“把他还给我。”她重复,对他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马丁听到了叹息声,但他不太敢确定。是那个刽子手在叹息?听起来就像是钢管里穿过了一阵风。他蹲了下来,在十字架下方的灰烬中寻找着,然后抓了一把灰烬,朝她走过来。在这个过程中,马丁一直想要扭头逃走,但不知被哪里来的力量定在了原地。他跟那姑娘一样,身体僵直地等待着,直到刽子手将手中的灰烬放到她伸出的手里。它们从她的指缝里纷纷地往下漏去。她将两手合拢,想捧住它们,但反而加速了它们掉落的速度。
最后她的指间什么也没有剩下,她朝后退了两步,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接着举高了双手,张开嘴,但却什么声音都没有能够发出,就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马丁被吓了一跳,然后朝前跑了两步,但心里知道肯定接不住她。伸出胳膊接住她,没让她摔得头破血流的,是那个戴面罩的刽子手。他拖着她,就像拖着一袋子货物,朝马丁走过来。这恐怕是马丁最后一次逃走的机会了,可他还是执着地站在雪地里,尽管腿肚子发抖。
在乡下的一栋小房子!见鬼!我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赚够这笔钱!
当刽子手来到他的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还鼓起了勇气,跟那双面罩下的眼睛对视了大约有几秒钟,随后就垂下了眼睛。
“先,先生,您看,她,这姑娘还欠我一笔车费——”
他的视线接触到了那只被拖在地面上的了无声息的手掌,感到自己愚蠢透顶。而刽子手甚至没有在他身边停留,他径直走向的是马丁停在一旁的马车。当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简直是要惊慌失措了。
“等一下,先生!”
“出租马车?”那面罩朝他转过来,缓慢地吐出这个词。接着他将那姑娘甩进了他半开的车厢,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在几乎漫长到凝滞的几秒里,刽子手的脸朝他倾斜过来,他感到血液凝滞,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然而他只是在他耳边说出了一个地名。
“送她回家。”
“这么说,这就是那个瓶子?”
马丁对面的男人从斗篷下面伸出了一只手,有一瞬间,那只手看起来形状可怖,如同变形了的,干枯焦黑的猴爪。但很快,它在马丁的眼里就显得与正常人的手毫无区别。马丁困惑地摇了摇头,将这现象归咎于他在这位好心的先生出现后灌下去的六杯威士忌,这还不包括他在他出现前就吞掉的十二杯啤酒。他揉着眼睛,对面的男人在他的视线里还是呈现出模糊的双影,以至于他看不清他的相貌,只知道他将全身都隐藏在一副深灰色的斗篷下面,裹的严严实实。那只手捡起了他放在桌面上的猫头鹰形状的金属瓶,将其在指尖缓慢地转动着。
“是的,就是它。这就是,呃,做好事的代价,一只根本卖不出去的破瓶子!根本没有人相信我的故事。‘在半夜遇到怪物刽子手?你的裤子还干着吗?’‘得编得更像样一点儿才行,例如这是哪个妓女相好给你偷来的!’”他喷着嘴里的酒沫抱怨着:”亏得我还一路将她送回去……是,这瓶子是我从她身上顺来的,可她神志清醒的时候明明亲口允诺过要给我,结果呢,根本没人相信!”
“我相信你。”
“我早就知道,连你也——等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的故事,我相信那是真的。”对面的男人将瓶子放到鼻子下面轻轻地嗅着,即使如此,他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将它卖给我吧,既然如你所言,那位……小姐,确实欠你的车费,而且不只是一趟,而是双程。”
马丁很是费了些力气,才合上了张开的嘴。他的脑子在威士忌造成的层层迷雾中费力地旋转着,终于得出了“天大的好机会“这个结论。但是忽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起来的警惕心让他仔细打量起眼前的男人来,但却一无所获。只要他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就立刻忘记了他的样貌。而且,除了他之外,野猪酒吧里的其他人没有一个显示出看见他的样子。回想起来,他几乎是凭空出现自门后的阴影里出现的。
“恕我冒昧,但是,先生,我似乎从未见过你?”
一只跟斗篷一样颜色的用绳子捆扎的钱袋从斗篷下方移了出来,里面传来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
“30个金基尼。如果这能抵消你的疑惑。”
马丁的右手忠实地履行了主人的意愿,扑上去牢牢地揪住了钱袋。这当然能够抵消他的一切疑惑,事实上,这简直太够了。
“既然您如此慷慨,好心的先生,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马丁朝前凑去,他当然可以保持沉默,不过说说又有什么坏处呢。尽管如此,在他脑海里依然有一根弦在警告他,让他本能地不敢离眼前的人太近。
“那个刽子手,在那姑娘的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在翻找瓶子的时候发现的,还抽出来看了一眼。”他放低声音,努力制造神秘的气氛:“你猜是什么?是一张皱巴巴的塔罗牌,我在算命的吉普赛女人那里见过,跟这张一模一样,画着一个扛着镰刀的死神!”
他对面的人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这让他有些失望,着急地在半空点着手指。
“还没完!在死神的背面,有人写下了一句话,我猜是有人要传递给那姑娘什么信息,就把纸牌原样放回她手里了,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是学过字母表的!那上面的单词,我还是认得一两个的,其中有一个是S……S……P……”他开始呵欠连连,感到脑子沉重得像有铅块在往下坠,他趴在了桌上,同时不忘将钱袋子压在两只胳膊下面。
“那个词是春……春天……”
他对面的男人站了起来,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它在他的身体上起伏,如同他的另一层皮肤。
“那句话是:‘等到春天来临。’”
随着这句话,他的形体整个消散了。
老格里夫的那个流浪在外的儿子回来了。
这件事儿在1876年冬天因为下雪而交通不便的村里,简直是个天大的新闻。在皮克山区的白峰地区的河谷内,这样的小村落随处可见:用当地最常见的石灰岩块堆砌出来的房子,覆盖着青灰色的长瓦,窗户刷得雪白。村子里一共也就不到三十户人家,所有人都知道,老格里夫跟他的儿子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不止一个人听见过他们争吵,然后摔门的动静。小格里夫在年轻的时候就跑出去当了兵,从那以后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据说他在伦敦当了警察。一份有前途的,光明的职业。大家都点着头这么说。
但他这次突然回来了,等待着他的是寡居的老母亲流着泪的拥抱。村子里其余的人们轮流前去拜访。他就坐在他家客厅里,朝大家挨个点头致意。没错,他还是原来那个格里夫,虽然看起来稍微有点儿不那么对头。自然嘛,上过战场的人,毕竟都会有点不同。你要是光看他盯着你看,同时还转动脖子的样子,还会觉得有点儿瘆人呢。不过,一个在伦敦呆过的人是不会安心呆在咱们这小地方的。人们这么说着。
但是他们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窗户上的冰棱在夜间悄然生长,又在白日的阳光中默默消融。没有从伦敦赶来追捕,宣称他卷款潜逃的警察,也没有传出这是个假冒的,真的格里夫已经死在克里米亚战场上了之类的消息。人们热切的等待都落了空。只有偷趴人家院墙的孩子们回来说,这个小格里夫先生所做的唯一出格事情,就是每天晚上都要泡好一壶茶,摆上两个杯子,然后坐在起居室里,开始看报纸,一直到钟敲响十二点。然后他会立刻收起报纸,叠成如同刀切的四方块,端端正正地放在茶杯旁边,立刻上床睡觉。每个夜晚都如此。
他是在等人。大家推断,并且还为是究竟他是在等待仇人还是情人爆发了不止一次争论。这争论一直持续。直到黑峰上的积雪一天比一天稀少,天气晴朗的时候,人们能望到它,和围绕在它旁边,如同绵延起伏的裙边的褐绿色苔原。新下的羊羔多了起来,羊圈里充满着奶香,咩咩叫声和小铃铛晃动的声响。墙边的矢车菊鼓满了花苞,简直就像是随时能炸开来。春天要来了。它就像是笼罩在村子上空的薄雾,沉沉地坠下来,一分一秒地逼近,却又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降临。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格里夫少爷终于迎来了他的访客。
当时他正靠在起居室的桌子上写一封信,右手边是插着白蜡烛的烛台,一道道烛泪沿着烛身滚落。他面朝着打开的窗户,窗帘在夜风中飘动,他能闻到当雪水融化之后,潮湿泥土的味道,还有那些在夜晚悄悄生长出新芽的榉树、橡树和榆树的香气。他的鹅毛笔在纸上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继续往下写,头也不抬地说:
“你来了。”
“那是个谎言。”
一只手枪的枪管出现在他的脖子一侧,顶着他的耳后。那是一只小巧的银白色的淑女款左轮手枪。而他没有回头。
“就我所知,我从未对你撒谎,波平斯小姐。”
“你写在塔罗牌上的字。你冒充他的笔迹,让我抱有他还活着的幻想。”
“你认得他的笔迹,那确实是他亲笔所写。”格里夫,或者说,这个被村民们认为是格里夫的人,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将信纸不慌不忙地叠成了正方形,然后转过头去面对枪口,以及拿着枪的那个人。
“时间会治疗伤痛,我想,这就是他的目的,不过这是人类的事情。”他耸肩,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的眼中闪过绿光,发出轴承轻转的声响:“我并不太懂。”
“那么你错了。”拿着枪的那位女士全身穿着丧服,戴着寡妇的面纱。在灯光的照耀下,她的头发长度刚刚能够盖过耳垂,是一种火焰一般明亮的红色。她重新调整了枪身,打开了保险栓。尽管她的声音颤抖,手却出奇地稳:“你跟他都大错特错。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去了骑士镇,重新检视了我父亲的酒窖;我在海岸线上行走,找到了我年幼时候跟他躲藏过的岩缝;我拜访过白教堂区每一间肮脏破旧的小酒馆,每一处他可能会出现,可能会留下痕迹的地方。如果他希望我活着,他或许也会尝试跟我联系。但没有,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眼泪开始在她眼睛中聚集,而她努力睁大它们,好让它不会流出来。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已经死了。”她无比坚决地吐出这几个字。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拜访我?”格里夫伸出两根手指,将枪管推得稍微往一侧转了一些。
“你杀了他。伦敦塔的刽子手弗兰克,你曾承诺会报答他救你一命,而你违背了诺言,烧死了他。”
“啊——”他点着头:“复仇。这部分的人类情感即使是我也能理解。虽然格里夫已经消逝,但他的回忆和情感还在我脑中储存,我知道这里是他所怀念的地方,所以我回到这里。而你,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向我复仇,很好,非常符合逻辑。”
她盯着他,就像要用目光在他的皮肤上刻出字来一般,但她最后却后退了一步,手枪在她的手中来了一个大翻转,划出一整个完整的圆。她将枪身递给了对方。
“我来这里是希望你能杀掉我。就用烧死他的同一只手。”
格里夫略微沉默了一会儿,他眼中的绿色光芒不时旋转,但又熄灭。
“我不明白。”他审慎地说:“这不符合逻辑。”
“让他妈的逻辑都见鬼去吧!如果你真的吃掉了格里夫,如果你真的继承了他的情感和记忆,那么你就应该知道,去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然后活生生地将你爱的人从怀中夺走,又是什么滋味。不,你们对我做的事情比那还要残忍得多!看看我,看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向前倾,将手掌凑在蜡烛的火焰上,而他没有试图阻止。她的皮肤被火焰舔黑,焦糊的味道在空气中扩散,但当她将手掌从火焰上拿开,再展示给格里夫看的时候,焦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最后消失了。
“我曾与他血肉交融,不仅仅是身体,我们甚至在感官和灵魂上也完全融合,据我所知,没有人类,也没有任何吸血鬼做到过这一点。这导致了我现在的样子。我试过在手腕上割出伤口,不到十分钟就愈合了,我试过从二十米高的楼上跳下,摔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但是半个小时以后,我就能爬起来走掉,看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吸血鬼!”
“他希望你能活下去。”
“什么?带着这残破的灵魂吗?因为我现在外表上完好无缺地站在这里,你就以为我的内在还是完整的?你以为既然我多活了四个月却还没有疯掉,就表示这伤口能够愈合?你以为带着这终身流血,溃烂,而且永不愈合的新鲜伤口,我还能继续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我好歹还是有希望的,我知道我迟早会有一死。但如果那一天永不到来呢?我还会衰老吗?我会永远活着吗?”
她打了一个寒颤,就像觉得寒冷似的抱起了手臂。她在他的起居室里走来走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没有人能判处我忍受这样的酷刑,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对我做这样的事情。”
“……你真……”昔日的刽子手停顿了下来,他在寻找着那个词,而当他终于找到的时候,他说出它的语气,就像他的喉咙不适应这个词的形状。
“可怜。”
这个词让她的脚步加快了,她朝前走了几步,将手掌撑在他身侧的桌面上,仔细观察着他的面部。
“你在怜悯我,弗兰克?你现在也学会了这个词。不,别转头,我看到你眼角发红,如果是这样,那我还是可以得救的。你只需要这样——”
她双膝着地跪了下来,却依旧保持着抬头看他的姿势。她将手枪放入他的手中,将他的手掌连同那枪一起紧紧握在双手之间,枪管顶着自己的两眼正中。
“为何我所爱的已经死去,独我留存?为什么要阻止我,为什么我不能到他那里去?”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在她的对面,刽子手的呼吸罕见地不稳了几次。在短暂的,但同时又像是漫长的深夜一般的几秒钟里,他们僵持着,身边的烛焰爆出噼啪作响的火花。她等待的轰然巨响却一直没有降临,直到他的手从她手中挣脱了开去。他将她推向一旁,从她身边站了起来。她只能听着他的脚步声沉闷地敲击在地板上,逐渐远去。她被推倒在地,脸颊贴着冰冷的地板,感觉到泪水横着流过鼻梁,然后滴落到地板上。她的双耳都灌满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那声音撞击着鼓膜,越来越快,就像此刻涨满她胸口的愤怒与悲伤。
她的手指本来是松松地搭在同时掉落的布兰妮上面的,此刻却渐渐收拢,最后紧紧地握在了枪身上,扣住了扳机。
茉莉·密斯特岗跪下的地方正对着由漆成雪白的木板围成的花圃,花圃外的泥土里,交错生长着铃兰和矢车菊。当她俯下身默默祈祷的时候,野生铃兰小小的花苞擦过她的额头。银色布兰妮在她手中忽然显得如此沉重,她必须用双手的力量才能拖动它,调转了枪口,将其缓慢地插入口中。这个动作让她不得不抬起头。在她头顶上方,正沉甸甸地压下来的是漆黑的夜空,天边闪烁着唯一一颗星星,发射出冰冷的,令人刺痛的光芒。夜空的周围点缀着群山,它们冷眼旁观,沉默无语。一切都笼罩在一阵压抑的静默当中,没有鸟儿鸣叫,也没有虫子摩擦翅膀的声音。就像是有阴影降临此地,落在她的额头上面。
她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流过她的脸颊。
等着我,我的爱。
她的身后传来窗户被推开的声响,一个声音在冲她喊些什么,不过她听不清。弗兰克会试图阻止我,她将枪管更深地深进去,到想要呕吐的地步,我必须保证能一次轰断我的整个后脖颈。
她开始扣动扳机。
几个破碎的音符在这一瞬间击中了她,如同从夜空中呼啸而下的闪电。她认得那曲子,但我亲眼见那琴在我面前粉碎,而那将它们如同魔术一般召唤出来的手指也已经不复存在。几乎是在瞬间,汹涌的思念让她喉咙发紧。她又一次与他并肩坐在窗台上,紫丁香花的香气弥漫,他的手指划过洁白的琴谱,也划过她的脸颊。
音符在加强,它们顽固地不肯消失,甚至组成了和弦。如同一群扑闪着闪闪发亮的翅膀的蝴蝶,连续撞击在她的脸颊和手肘上。
这是我添加的和弦,有人在她记忆深处说着,这世上只有我一人能如此演奏。
哈巴贝尔的卡农。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松开了,银色布兰妮在半空中翻滚着,画着弧线跌进她膝盖旁边的草丛。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那个始终在喋喋不休,但却没有被她所听见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
“……用另外一具吸血鬼的尸体替换……不过半边身体恐怕被烧坏了,……无法复原……但我就知道他还能演奏……”
她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站在窗前的刽子手,在他身后,另一个人正在放下架在肩头的提琴,缓缓坐下,随之爆发出一阵咳嗽,似乎刚才的演奏消耗了他太多的力量。可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来自室内的光线太强了,她只能看到一个影子。
那是谁?
“我遵守了我的诺言。现在将他还给你。”
谁在那里?
那声咳嗽如此熟悉,是的,我认得他,我怎么可能会不认得。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激越地跳动着,就像一只拼命想要挣脱牢笼,不惜羽毛四溅的鸟儿一样。我必须知道谁在那里。她抓着花圃的栅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必须到他那里去,再也无法容忍分离。在将他真正地拥入怀中之前,我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那一刻,夜莺在远处的山林中开始了鸣叫,先是一声,然后是另一只给予的唱和,紧接着,整片树林的夜鸟都开始了啼鸣。猫头鹰发出咕咕的叫声,蟋蟀在草叶间摩擦着翅膀,榉树的树叶以一种难得一见的温柔彼此摩擦。山顶上的积雪边缘传来轻微的碎裂声,融化了的雪水滚过岩石,坠入溪流。就在她的脚底,那些早就涨得鼓鼓的花苞开始了爆炸,一个接着一个,朝空气中散发出芬芳和耀眼的色彩。
就在她朝他的方向伸出双手的时候。
春天从此降临。
波平斯家的蓝血女孩:
你现在应该早就知道了,我给你的那瓶子里的毒药分量不足,它能令你昏厥,但不够杀死你。没错,他还活着,只是我忘记了通知你。我们必须给民众一场狂欢,但在我的大脑控制术之下,区区一场调包根本不算什么。我猜想这几个月来你一定对我恨得锥心刺骨,每次想到这一点都令我的心情感到无比愉悦。为了更加深你的感触,我不得不告诉你,这几个月来他都跟我在一起。
我跟德玲娜召集了一整个精英研究团,白昼和夜晚的子民都有,他们围绕着艾萨克斯现在的状况进行了论战。我们甚至还对他做了一些小小的试验,具体说来,我们发现他不畏惧阳光,而且神罚的影子在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遍布他整个左半身的烧伤恢复的非常的慢,关于这一点,你现在肯定已经亲眼见到了。在这之前,我的子民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态,在长达数百年与神罚对抗的历史中,他是唯一一个我们目前所获得的标本。也就是说,一只吸血鬼竟然能够变得更像人类。研究团里为此提出了十几种理论,其中的绝大部分,例如“共享灵魂”之类的,在我看来都是无稽之谈,但最后的结论是一致的:他是非常珍稀的标本。
况且,我们还有很多未知的问题:他的寿命会因此缩短吗?而你,你的寿命会因此延长吗?你们两个之间的共享和连接,能够到达怎样的程度?
综上所述,我们最后的结论是,对你们进行观察,而不是扑灭,显得更加重要。但别高兴得太早,我们会严密地观察你们,一直到你们死去,都将处于日与夜双方的严密监视中。而且,你必须保证,不再利用蓝血体质引诱和攻击夜晚的子民,也必须保证它不会落到第三方的手中。
而我,从我私人的角度而言,你们俩两个不惜以自身的死亡作为代价,也要换取对方的存活,这帮我向德玲娜证明了一件事情:两个世界的子民是可以相爱的。虽然有仇恨和鲜血横亘在我们之间,而这世界是异常残酷的,但我们仍然可以拥有爱情。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似乎应该向你们表示感谢。
但你们休想从我这里听到这个词,永远也别想。
随信附上的是来自德玲娜礼物,她似乎觉得用蓝血宝石作为你们的贺礼是个不错的主意,在这一点上我持保留态度。
PS:她一定要求我写下这一句,否则不同意我再跟她说话。那好吧,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新婚快乐。
你们都心知肚明的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