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头就蹲在茉莉的面前。
他的头顶光秃,只残留着几根发茬,苍白的身体完全**,胸腹上堆积着层层下垂的皮褶,而四肢的皮肤都绷在骨头上,几乎没有剩下一丁点儿的肉。还有他身上的味道,那恶臭令茉莉几乎无法呼吸,她的第一反应是捂住鼻子,但很快又意识到即使捂住鼻子也没有用。
“那是绝望的味道。”
雷蒙德先生曾经这样教导过她,那个时候他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只濒临死亡的幼猫。“一旦这样的味道从你的猎物上散发出来,你就会知道它已经彻底放弃。”
从那之后茉莉一直没有忘记这种味道,也不可能会忘记,它如此强烈,而且不容忽视。茉莉几乎无法挪开自己紧盯着那老头头顶的目光。真的很难相信,这就是存在于詹姆斯如此年轻的外表下的生物。
这是一处封闭的空间,除了他俩之外,剩下的都是虚无的黑暗,仿佛被密闭的帐篷所笼罩,外界的喧嚣和光亮没有一丝能够泄露过来,尽管如此,茉莉还是能够感觉到身下的木椅坚硬的质地,以及在她手指下滑动的那些雕刻在扶手上的女神手中的花环。她放在地面上的脚底传来隐约的,富有节奏的震动感,还有尘土和汗水的味道。观众们在舞蹈,她判断,那么,现在在外面进行的应该是一首欢快的舞曲。能引起这样大的共鸣的,必定是在苏格兰高原上人人都能跳出的舞曲,想必和那对兄弟的风笛的魔力有关。
但这就是她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的极限了。即使以詹姆斯在夜晚的子民中的等级,并不能像唐宁那样制造出逼真的幻觉场景,但完全屏蔽她在现实中的视觉和听觉,却是绰绰有余。她尝试着朝两侧转头,感觉到蒙在眼睛上的丝绸手绢滑过鼻梁的凉意。艾琳·柯克布莱德将这只手绢从贴身的衣袋里拽出来时,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甚至连她的一侧獠牙也从饱满的红唇下得意忘形地露了出来。
“顺便说明一下,你马上要坐上的那张椅子昨天晚上被我们亲爱的詹姆斯进行了一点点小小的改动。我很骄傲,他的手艺和他的老丈人比起来也是分毫不差呢。如果你敢在小巴尔茨登场之前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的背心就会被一只弩箭所穿透。”
在替她蒙上眼睛之后,她能感觉到艾琳的手指不慌不忙地沿着她的面颊向下,带着一种懒洋洋的爱抚情绪抚摸着她**的脖颈。
“相信我,在这样的初秋天气里,那可是件会让人觉得寒冷的事情。”
“你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茉莉努力瞪她,尽管知道对方看不到:“我已经承诺过我会把黄玫瑰给小巴尔茨。”
“那可不一定。吉普赛小姐,那可不一定。”艾琳轻笑:“我对你的不听话可是深有感触。”
她在虚张声势,茉莉想,但是当她真的坐上收获女神的椅子,并且试图在椅子上稍微挪动一下的时候,椅背上传来的轻微的震动止住了她所有的动作。那就像是在椅背里有某个隐秘的袖珍的弹簧正在被缓慢地,一点点地压紧。在接下去的十几分钟里,她都僵直着后背,一动也不敢动,银光闪烁的箭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此期间,那个皱巴巴的老头,他粉红色的毛发稀疏的头顶一直在她的眼皮底下晃动着。如果不是艾琳亲口将看管她的任务交给詹姆斯,茉莉绝对无法将他们俩联系起来。他是她的狱卒,但看起来,他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肚脐眼上。
“没有用的,没有意义。”他前后摇晃着,嘟嘟囔囔。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念着这一句话。
“什么事情没有意义?”茉莉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
老头抬起头来打量她,这个动作似乎消耗了他相当多的力气,以至于他停顿了半天才开口。
“所有的事情。”他回答,然后继续盯着她看,凹陷下去的牙床费力地蠕动着:“等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被允许进入到这么深的地方!别看我!别看我!”
他悲惨地叫起来,用**的双臂挡住脸:“滚出去!”
“好吧。”茉莉耸肩:“只要你告诉我该怎么滚。”
老头呜咽起来,然后晃动着身体:“没有意义,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
他举起来挡在脸前的胳膊上,仅剩的一丁点儿血肉开始掉落,如同是用泥塑的一般。这副景象在茉莉心中激起了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同情。在她心中有一部分非常不情愿地意识到,在唐宁的体内,也有可能同样存在着这样一只生物:古老,绝望,虚弱,衷心渴求着死亡。
而我所拒绝的就是这样的生物。就在他刚刚承认了对我的感情之后,就在他的吻还在令我的嘴唇肿痛的时候,我给出的拒绝对他来说一定不亚于一场审判,推向死亡的狠狠一把。但我不会让他去死的。她暗地里握紧了拳头,感觉到指甲深深地扣进了掌心里。我不会允许他放弃的,如果他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可以给他。她感觉到情感在胸口汹涌,犹如海浪,是这情感推动着她,让她把手放到了那个衰老的生物的胳膊上。
“你真可怜。”茉莉对他说。
她想象着自己面对的是唐宁,那个被自己拒绝后,露出一瞬间受伤表情的唐宁。那一幕至今仍烧灼着我的心,而如果你愿意聆听的话,这是一颗被真诚的爱和对真相的渴望撕扯着的心。
对方抬起头来,他脸上的皱纹开始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皮肤变得光滑,甚至有了雀斑。声音也更年轻了一点。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詹姆斯喃喃:“我被猎人追杀,带着银链逃脱,躺在林子里奄奄一息,而她发现了我。就在那个晚上我便向她求婚,而她居然答应了。我从未想过她真的会答应……”
“艾琳真残忍,这样对你。”
“不,这是神罚,和夫人没有关系。”现在的詹姆斯显得更年轻,更有力气,至少他可以从地上站起来,同时长吸了一口气。“凡是活过一百年的血族,都会受到神罚的困扰,我只是碰巧今天发作而已。”
然后他苦笑起来。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你走。”
话虽如此,茉莉能感觉到詹姆斯的桎梏放松了一点儿,她隐隐约约能听见乐声,就像透过帐篷的缝隙传来的一缕清风,她捕捉着那些零散的音节,它们就像呼啸而来的飞刀一般将她击中,将她牢牢地钉在椅背上。
哈巴贝尔的D大调卡农。
那首卡农。
没有人知道那个年轻人是在什么时候登上收获之夜的舞台的。
在“骑士与马”的朱迪刚刚宣布,接下去轮到小巴尔茨作为压轴上场之后。一架被漆成雪白的钢琴便由四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壮汉抬上舞台来,它的琴身上描绘着金粉,琴盖上还装饰着一只浑身**的带翅膀的小丘比特。当琴脚终于重重地落到台面上的时候,整个舞台都随之颤抖。观众们张口结舌,瞪大了眼睛:大部分的农夫和他们的妻子一辈子也不曾见识过真正的钢琴,他们只知道传说巴尔茨老爷的府上有一架能发出音乐的庞然大物,在关于它的种种传说中,最离谱的一种是该乐器每个满月之夜都要吞吃一名音乐家,且以竖琴家为佳。
大部分人都大张着嘴盯着那玩意儿看,等到有人注意到台上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台上了,正沿着靠左的一侧缓缓地走向舞台中央。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黑色燕尾服,衣服的扣子没有扣拢。两侧的衣襟随着他的走动左右晃**。他的脚步缓慢,似乎每移动一分都要消耗很大的力气。从垂落在肩头的黑色长发中间露出的那张脸如此苍白,几乎类似于一具溺死的尸体。在舞台两侧火焰的照耀下,他的脸颊上似乎有汗水在闪光。和正靠在钢琴上,衣服上垂下来层层流苏,光鲜得像是直接从画家笔下走出来的小巴尔茨相比,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件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衣服。
但奇妙的是,当他站到朱迪身旁的时候,却成功地吸引了绝大多数观众的注意力。人群在发出短暂的惊叹声之后重新归于静寂。他们屏息等待,想听这个家伙要说些什么。而当他把一直拖在手里的乐器亮出来的时候,人们发出了另一阵了然的喧哗。
朱迪不得不凑过去,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但他举起了手里的小提琴。这个动作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前排的观众能听见他在喘息。
“我以为这是一个自由的舞台。”他放大了声量,这个询问是朝着观众的:“对不对!”
人群中开始有人点头,甚至有轻声的附和。
“每一年,每一次收获之夜,都是那边那个家伙获胜。”他执起琴弓,指向那架钢琴:“你们想不想要一点儿不一样的东西?”
人们拍着手掌,吹起了口哨。面对这样明显的挑衅,小巴尔茨的反应是咧开了嘴角。
“有意思,尽管我怀疑你是否有足够的力气挥动琴弓。”
“你可以试试。又或者,你害怕输掉黄玫瑰?”
新来的这个挑衅者盯着小巴尔茨,而后者摆了摆头,表示他的不屑。
“你可以让他先来,朱迪,毕竟我算是地主,也该对千辛万苦来到我的‘领地’上的客人表示一下敬意。”
在说到“领地”这个词的时候,他加强了语气。
“多谢。”新来的年轻人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为表感谢,请接受我一句忠告。”
“是什么?”
“你需要留心你的顾问,她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动人。”
“相信我,对于波特女士的表面——”小巴尔茨露出了一丝戏谑的微笑,他们两个的视线都转移到观众席上的某处:“和内在,我跟你一样再清楚不过了。”
黑头发的年轻人没有再回应他,他已经转过了身,朝向观众,并且抬起了小提琴,用肩膀和下颌固定住琴身,然后将琴弓的弦轻轻放置于其上。有一小会儿,他闭上了眼睛,调整着呼吸,看起来就像是在休憩。
但是瞬间,纯粹的乐声仿佛耀眼的光丝,被他自琴弦之间撕扯出来。
一开始,那是些轻缓而且温柔的音符,它们彼此缠绕,盘旋升腾,就像在一个春暖花开,鸟儿啼鸣的早上,草叶上刚刚咬破了茧子的一只蝴蝶,它震动着触角,在和煦的风里晾晒着翅膀。随着音乐的中心从一根弦过渡到另一根弦,另一组新的和弦被加了进来,它要更高亢明亮一些,就像是另一只出世更早的蝴蝶,在新生者的头顶盘旋,它的翅膀如此光彩夺目。现在两组音乐开始交替出现了,如同两个执着手的情人,顶着头时会说出的喃喃细语:你来吗?我在这里,来追逐我吧。来与我一起。你真美,等等我,我会随你同去。
两组音乐彼此交替的节奏加快了,两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在空中互相追逐,环绕,他们翅膀上发亮的鳞片纷纷掉落,在他们的身后形成发亮的痕迹,但他们无暇顾及,他们的眼中所见的只有彼此,只有互相爱恋的快乐。这一刻整个世界又能对它们做些什么呢?小提琴在乐手的手中随着他所施加的力道而颤动着,而年轻的乐手紧闭着眼睛,发丝飞舞。人们很难想象在那样瘦削的身体里能蕴藏这样多的力量,和这样多的感情。它们似乎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折磨了他很长时间,直到现在他终于撕裂了自己的胸口。听到它的人都在眼眶里聚集起了泪水。人们感觉到呼吸堵塞,心头发苦,怦怦地跳着。这难道不该是首欢乐的曲子吗?他们问着自己。但为何,乐手的姿态——他划动琴弓的样子如此决绝,仿佛在与人决斗,而那每一下,都像是为了在我们的心口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样的疑问,小提琴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杂音,所有的听众,那些屏息聆听,将手捂在嘴上眼泪盈眶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同时发出了惊叹:一根琴弦断了,紧接着是另一根,但乐曲刚刚进展到中途。飞翔在半空的蝴蝶忽然失去了力道,开始急速地从空中坠落。而一旁的小巴尔茨,很难说他**的嘴角是否准备形成一个笑容。
叫人吃惊的是,乐手本身动作并没有丝毫停顿,他只是朝听众们略带歉意地点了下头。但他手中的弓弦迅速过渡到残余的两根弦上。蝴蝶们再次飞翔了起来,他们飞翔的动作甚至显得更加疯狂了,就像乐手所展现出来的惊人的技巧:他在两根琴弦上演奏起了原本是由四根琴弦所展现的乐曲。
最先发现女神出现异样的,是维特萨家的那对双胞胎。他俩从演出开始之前就霸占了最靠近舞台的位置,并且将四只**的,古铜色的胳膊自花球间伸了过去。皮克兄弟吹响风笛的时候,他们的笛子口几乎擦过双胞胎的额头。其中年长的那一个这时忽然跳了起来,冒着打断乐曲的风险朝舞台中央伸直了手臂,并且喊着:
“你们看哪!”
那位自从坐上椅子便如同木雕一般僵硬的收获女神,罗利的情歌没有叫她动弹一下,夜莺的合唱也没有博得她的微笑,大家跳波尔卡舞的时候,所踩出的节奏连整个舞台都震动了,差点连拱门上的花球都震动下来,也没有让她的小脚移动一下。
现在,在场的每个人都看见,从她带黑色蕾丝的眼罩下面,有一道发亮的眼泪缓缓滴落。
“当哈巴贝尔第一次在纸上写下D大调卡农的前奏的时候……”
“你也在那里,毫无疑问!”
他转过脸来看她。尽管此刻,她依旧无法回忆起他的面目,但她清晰地记得,她的一侧脸颊是如何感受到那目光的热度,而她没有躲避,也没有掩饰自己因而雀跃的心跳。那是在夜晚,在茉莉的回忆中,关于他的部分总是发生在夜晚。他们一起坐在窗台上,垂着腿,下方是一棵茂盛的丁香树,正在一丛丛地展开浅紫色的花苞,朝空气中释放着香甜的味道。夜空幽蓝,寂静,如同一面无边无际的帐幕,将他们两个笼罩于其中。其余的人都在沉睡,唯独我们还醒着,茉莉的心被快乐所盛满:只有我们两个,就像肩并肩地躺在一方小小的墓穴里。
“不,这次你没猜对。那个时候我在埃及。”
他笑起来,胸腔里的震动传递到她的身体上。那个时候我离他如此之近,茉莉想,两个连体婴儿,几乎无从分离。
“秘密在这里,还有这里,如果你仔细听的话,我在第二组和弦的第四个小节给他添加了三处附加音。人类提琴师的手指无法移动那么快,而别的血族对这秘密从不知晓,也从未产生过兴趣。因此,现在我是唯一一个能这样演奏的人。”
她有仔细听吗?并没有,那个时候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手指上。它们漂亮,修长,漫不经心,就像他整个人一样。它们划过洁白的乐谱,在其上留下阴影,而她希望,是的,她现在可以承认了,她希望它划过的是她的脸,就像之前的某个夜晚所发生过的那样。她还记得,接下来她花了很长时间抚摸那张乐谱,碰触着被他碰触过的地方。由黑色墨水绘出的漂亮的花体音符。她提出来希望他教她演奏,而他开玩笑一般将她拥在怀里,放在他的膝盖上。我们之前这样做过无数次,不是吗?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改变了一切。
当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指上时,她的**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擦过了他的胳膊。就在同一天的早上,她在洗澡的时候,还因为这首次发生的改变惶恐不已,它们在她的体内鼓胀起来,如同被栽种在她体内的某样异物。
那一刻他浑身僵硬。
现在他要讨厌我了,12岁的茉莉这样想,带着极大的恐惧:我会长成怪物,成为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怪物,他会离我而去。在恐惧的驱使下,她反过身,牢牢地抱住他的腰,尽她最大的力气抓住他,手指紧紧抠住他的衣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而他轻拍着她的手,长长地叹息。
“明天你还会出现吗?”那天分离的时候她问。
而他前倾,小心地吻她的额头。
“明天见,我的乖女孩。”
那就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等她意识到自己被彻底抛弃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她继续等待,一个夜晚,然后是又一个夜晚,他始终不曾出现。自那之后,无论在荒野上游**找寻,还是在城市中翘首盼望,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但那个人所点燃的东西依旧留存。那手指的触感依旧在她的皮肤上,而一个12岁的女孩子是不会明白其中的含义的,她只是靠着本能,跌跌撞撞地行走在修道院的走廊上,而所有的树影都在蔓延,在呼喊,阴影深处,无声的欲望在嘶嘶疯长。他们不能控制我想念他,当我跪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前祈祷的时候,我在圣像上看到的是他的脸,当修女的鞭子打在脊背上,我的嘴里牢牢咬住不肯吐出的,不是“天上的父啊”,而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含在我的唇间,就像一颗小小的,汁液饱满的樱桃,我一动牙齿,他就会在我的齿间爆裂开来,将甜美鲜红的汁液溅满我的身体,我是那样地满含羞耻,他的名字让我的舌头颤抖,我的牙齿打颤。
雷蒙德先生。
那些修女们是对的,在我的身体里,存在着恶魔。
只是栽种下恶魔的人已经离去,只留下她,同她的爱一起。这爱曾经炽烈如火,现在却只剩余烬。
直到如今。
茉莉的面颊上传来了凉意,它们沿着她的下巴,滴落到她**的胸口,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泣。当她开口的时候,她的喉咙发堵,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不,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像一个盲人一样侧着耳朵,催促着詹姆斯:“谁在那儿?”
人群中掀起了另一阵惊呼,它们像是落在笼罩她头顶的帐幕上的暴雨。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求你!”
“他的倒数第二根琴弦也断了。”詹姆斯简要地回答。
但音乐,那该死的琴音居然还没有停,它甚至显得更加疯狂和凌厉了,它正在逼近**,逼近这首乐曲的最后部分。
“他看起来……怎么样?”
“他看起来很糟糕。”
乐曲就快要结束了。茉莉紧紧地握着拳头,感到指甲扎入了掌心。雷蒙德先生一定是来参加尼尔的收获之夜的,整个东海岸有名的乐队的聚集在此,他一定也听到了风声。可他未必知道我也在这里,他未必能认出我——毕竟,我不再是当年那个能被他抱着坐在膝盖上的小女孩了,更何况,我被困在这张椅子上,动弹不得。就在离他只有一个手臂那么远的距离。
音乐进入了最后一个小节,接下去就将是谢幕。茉莉几乎能在想象中看到他挥舞琴弓,并且向大家鞠躬致谢的样子,然后他走下舞台,就此离去。
不!
“詹姆斯,我需要,我现在必须要离开这张椅子,请你释放我……”
“不。”他打断了她:“如果我放开你,你会被射死,而夫人会咬死我。”
一些细小的,生满绿叶的蔓藤从椅子的侧面生长了出来,它们盘绕在茉莉的手臂和脚踝之上,加强了对她的桎梏。她试图扯断它们,但她每扯断一根,就有更多生长出来,继续扣住她的手臂,紧紧地勒进她的血肉之中。
“詹姆斯!”茉莉咬了咬牙:“对不起。”
詹姆斯惨叫起来,他捂着额头倒了下去。
“这些是什么?!你塞进来的,好烫,不,火焰,舞蹈的人,这些该死的是什么?”
“这是我每天晚上噩梦的一小部分,詹姆斯。”茉莉从松动的蔓藤当中解脱出来:“既然人类的仰慕能让你从濒死的状态中恢复,我想,人类的痛苦和憎恨,你也无法无动于衷的。”
随着詹姆斯的虚弱,笼罩在她眼前的黑暗现在变淡了,就像是浓稠的雾气。她重新能够感觉到脊背上传来的木制靠背的凉意,闻到夜风中火把燃烧所发出的味道。更重要的是,她现在重新拿回了对身体的掌控权,尽管由于长时间的僵直,她的腰背隐隐作痛。
音乐现在已经完全停止,它干净利落地中止于最后一个音符,在短暂的,充满惊讶的静默之后,是猛然爆发出来的掌声和欢呼。茉莉挪动着脚趾,尝试着移动重心,同时将一只手臂从椅背上移开。然后是另一只。在她背后,机簧开始了轻轻地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你不能这样做,你会被射死!”
詹姆斯微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多谢提醒。”她微微点着下巴:“祝我好运。”
茉莉朝斜前方扑了下去,以一侧的膝盖着地,同时侧身滑倒,开始翻滚。与此同时,椅背里的弓弦开始发动,她听到了破空而来的剧烈的风声。在缓慢到几乎无休无止的一秒钟里,她与那支箭擦身而过。它割断了她的几根头发,贴着她的头皮擦过,然后越过人群,直接射入了舞台对面那棵梨树,发出干脆利落的“笃”的一声。
掌声和欢呼声都被这支箭给吓跑了。人们面露惊讶,轮流打量着那支还在颤动着的箭,和忽然开窍了一般从座位上冲出来的收获女神:她现在揪下了眼罩,从地上爬了起来,扑过去自背后牢牢地抱住那位小提琴乐手,就像她只要一松手,他就会原地消失,再也不复存在。
茉莉的视力并没有完全恢复。
无论是燃烧着的火把,还是围观的人群,在她眼里都还只是模糊的色块和影子,但她相信自己抓住的这个人并不会错。整个舞台上,他是唯一一个手里拿着小提琴的人,正准备朝她转过身来,高举起的手表示着惊讶,她就这样冲了上去,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
有眼泪在涌上来,她按照多年前的习惯那样尽数擦到了他的衣服上。他的心跳离她如此之近,又一次,在时隔多年之后,她又一次能够离他这么近。在过去的时光里,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并且想象过自己应该有怎样的表现:说怎样的话,露出怎样的笑容。但当她真的与他重逢,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她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以至于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她只来得及将这一个问题问出口,身后再一次传来了咔哒声。第二根弩箭,她猛然意识到,第二次发射。但这么近的距离,她已经无从躲避,而如果她闪躲,暴露在箭下的就将是她拥在怀里的这个人。
冰冷的风声瞬间逼近,而她闭上了眼睛。你将寻回你一直想要寻回的重要的人,但你将失去一切。
下一个瞬间她失去了平衡,那名乐手抱住她的腰,将她向前拽动,他们俩一起跌倒在舞台上,她扑在他的胸口。紧跟着他们一起掉落的,是一些木块的碎片,几根断裂卷曲的琴弦,还有一只乌木制作的琴头。带白羽的箭矢就混杂在其间,扎在原本构成音箱的云纹木板上。
在茉莉渐渐恢复的视力里,它是她所见到的第一样事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了会儿。不会认错的,任何人将一把小提琴贴身藏着在雨地里走了三个小时,都不会错认它的形状的。
弥赛亚。
茉莉回过头,那个被她按在地上,揪着衣襟的家伙抬起一只手,朝她挥了挥。
“嗨。”
“……那么是你?”
“是我。”
“约瑟夫·唐宁!”茉莉在牙齿间咬着这个名字。
“是我。”
他们望着彼此,在短暂的,稍纵即逝的时间里,他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进对方的眼睛。夜幕低垂,火焰静静燃烧。就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为什么?”茉莉朝他俯下身子,用威胁的腔调问着。
“我想我欠你一首歌。”他抬起两只手做出拉琴的姿势。
“你他妈的欠我的东西可多了!”茉莉索性跨坐在他身上:“其中最缺的一样就是解释。”
唐宁朝人群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
“注意形象,你可是来自伦敦的淑女!”
“在他们眼里,我现在是吉普赛女人——不如我们好好地谈一谈,就从你为何突然消失谈起!”
“被你拒绝之后我很失望。”
“不是这一次,是上一次,雷蒙德先生!”
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了咳嗽声。
“抱歉,我能打断一下二位的悄悄话吗?”小巴尔茨站在他们身边,他的表情凝固如同面具,双眼中倒映着两侧燃烧的火炬:“按照规则,接下去是不是该轮到我表演了?”
茉莉终于重新意识到他们所处的场合,以及他们原本的计划:当她将象征胜利者的黄玫瑰送给小巴尔茨之后,他将会带她去巴尔茨府,而这,是和老巴尔茨接触的绝佳机会——她与唐宁之前是这样商定的。
但那是在知道他就是雷蒙德先生之前。茉莉站了起来,朝躺在地上的唐宁伸出一只手,而他没有拒绝,抓住了那只手,任由她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咳,这位,先生,您的演出令人惊叹,但还没有到能够获得黄玫瑰的地步。”茉莉用大家都能听得到的音量宣布。她所流露出的眼神却像是在说,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唐宁回以微笑。
“回头见,乖女孩。”
唐宁走下了舞台一侧的楼梯,每一步,都即将用尽全身的力气。他能感到肌肉在皮肤下融化,衣服下面有层出不穷的伤口冒出来,又再一一退去。他的皮肤上开始出现皱纹,关节僵硬如同石块。很快他就将全身僵直,无法动弹了。在那之前,他得为自己找一个安静而偏僻的地方,可以慢慢地等死。
但他没有将这些表露出来。他在梨树下停留了一会儿,看着茉莉重新坐回收获女神的椅子,戴上眼罩。而小巴尔茨回到钢琴旁边,准备开始演奏。
在第一个音符响起来之前,他就转身离开了。因此他既没有看到茉莉最终将黄玫瑰送给了小巴尔,也没有看到小巴尔茨将她扛在肩膀上带走时候的样子。他只是渐渐地融入了黑暗,就好像他原本就是由黑暗本身所化而来。
我已经做完了我所该做的事情。愿我能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