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丁顿火车站登上火车,沿着朝向东北方向离开伦敦的人们,将会有幸自窗口望见绵延的绿色山丘。伴随着火车汽笛的鸣响,大量的蒸汽弥散在空中,他们将会穿过黑洞洞的隧道,经过两侧生满山毛榉的茂盛的树林。他们会经过许多车站,有人下车,但却没有人上车。最后,当大海的气味迎面扑来的时候,他们将会经过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以及建设在河流入海口附近的骑士镇。在到达阿伯丁郡之前,这里是最后一站。如果他们选择在车站下车,再乘坐出租马车,在阴沉的傍晚沿着河岸走上一两个钟头,便会(如蒙救赎一般)见到一栋修建在河边的三层小楼,一楼探出的门廊上盖着挡雨用的木板,招牌上雕刻着手拿长枪的骑士。这里提供微笑,热水,还有肉汤,以及可供休憩的床铺——甚至在冬天的晚上也是如此。

这便是尼尔·卡迪夫的“骑士和马”了。整个骑士镇上最好的一家。虽然当收获季节到来的时候,镇子上家家户户都会住上远道而来的酒商和木桶商人,但“骑士和马”能提供的服务是别的酒店望尘莫及的。整个镇上几乎家家都有酿酒的地窖,里面塞满了黑沉沉的酒桶,沉睡着珍贵的真红威士忌,这让镇上的每一块铺路砖头都沁满了酒香,似乎随时会酥软掉。但尼尔老板明显更喜欢通宵畅饮和欢乐的歌舞:所有经过骑士镇的流浪歌手和乐团都知道,在“骑士与马”这里,可以得到一杯免费的朗姆酒,而如果他愿意留下来,唱上一晚上的歌,甚至让酒店大厅里为了取暖而聚集的人们都跳起舞来,连住宿费都是可以免掉的。

尼尔·卡迪夫喜欢骑士镇。

从这个镇子的中心,可以眺望到属于维多利亚日女王的巴莫罗城堡。它整体由白色的石灰岩建成,在阳光很好的春季,倒影会在河面上闪闪发光。绿草如茵的山谷中布满由顿河冲积出来的肥沃的土地,非常适宜大麦的生长。而那些珍贵的,无可替代的河泥,可以用来制炭:只有用这里的炭进行第一道麦芽蒸馏的威士忌,才是真正的纯正的真红。即使在真红诞生之前,这里的人们也已经世代以酿酒为生了,著名的骑士威士忌就诞生在这里,这也是镇名的由来。

他认识这里的几乎所有居民,他们大部分都靠种植大麦和酿酒为生,剩下的是些烧炭人,箍桶匠人,酿造师,铁匠和兽医,彼此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关系——他们喜欢在街上遇到的时候大声地喊出对方的教名,而孩子们通常是由几位邻居和亲戚一起抚养的。圣诞节的时候女人们会挎着篮子在街道上赠送手套或者是糖果。这一切都是当年那件悲惨事件发生之后,尼尔·卡迪夫没有像其余的仆人那样离开骑士镇的原因。他也喜欢这里的气候,托东面不远的大海的福,冬天也并不十分的寒冷。安静的夜晚,能听见大海传来的涛声,他会在酒店三楼给自己留的小房间的窗户眺望。尽管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总是假设自己的目光能够穿过夜幕的黑暗,能够翻越山头,穿过森林,一直望到在靠近大海的山坡上,矗立着的那座废墟。他甚至还假设(以一种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自己还能看见,在满月的晚上,当海面堆满低喃的雪白泡沫,会有诸多半透明的鬼魂穿越墙壁而出,在如今已经遍布焦黑的石柱间穿行。

他们偶尔也会造访他的梦境,让他想起其中一两位的音容笑貌。

有些时候他也会问自己,如果那个晚上他没有逃走——如果他选择留了下来,履行他应该履行的职责,而不是像背后有魔鬼在追逐一样地飞奔而去,这一切会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每次他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会在那些浑身发光的鬼魂们中间增加一个罢了。

眼下尼尔老板正站在他位于酒店二楼的私人办公室的窗前,镇上的人们花了整整两个休息日在酒店门前的空地上搭建起来的舞台,现在已经初具规模。他望着一米多高的木制舞台,和后面用最好的紫罗兰色法兰绒制作的夜空,上面贴满用金纸剪出来的小星星。舞台中央摆放着由蒲公英、鼠尾草、丁香花搭建而出的花门,正下方便是属于收获女神的宝座。由于尼尔老板的坚持,今年的宝座依旧是由骑士镇上的老木匠制作,其底座上细细地刻满着麦穗,靠背上则是一幅处女和丰收女神墨耳涅的浮雕。从尼尔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一个小伙子(外表是小伙子,尼尔在心里纠正)正灵活地攀援上拱门,将一只由顿河边最新鲜的紫色鸢尾花做成的花球挂了上去。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俏皮地朝着人群挥手,得到热烈的回应。他甚至还朝尼尔挥了挥手,而他也尴尬地回应。

如果你问尼尔,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之所以不亲自到场监督花球的放置,是因为詹姆斯也在场的缘故。大约十年前,这家伙跟随流浪歌手们来到骑士镇,选择在镇子上的老木匠家里居住,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赢得了老木匠的信任,继承了他的技艺,甚至成为了他的女婿。骑士镇上的人们多半是将他当做了一个拥有某种怪癖,因而不能在阳光下行走的年轻人,而故意忽略了他将不老不死这一点。特殊的视力赋予了他特殊的雕刻手法,如今几乎所有的酒桶上都有他雕刻的酿造之神的雕像。

而尼尔,因为已经拒绝了由詹姆斯为他雕刻收获女神的椅子,再拒绝由他(仿佛耍杂技一般)挂上花球就显得有些不近情理。毕竟,有小半个镇子的人们此刻聚在“骑士和马”面前一直等到黄昏,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观看这家伙带着花球,不借助任何事物的帮助攀爬到拱门顶端,再(故作惊险地)一个跟头翻下来,稳稳地落在舞台中央。毫无疑问,这为他赢得了不少掌声。

但他是夜晚的子民,尼尔抓着窗帘郁闷地想,事到如今,整个骑士镇上是不是只有自己还在计较这一点。

只有你还无法忘记。所以你不肯雇佣他们,所以你到现在还在枕头下面藏着一把华丽的,毫无用处的银匕首,他自嘲地想。用它甚至切不开一块面包。

人群中传来的喧哗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探出头去,以确认自己双眼所见:一顶招摇的,似乎把整只复活节火鸡直接按在头顶的帽子从街角转了过来,所到之处人群自动避散,其效果堪比一只开进了鲑鱼池塘里的鲨鱼。

尼尔迅速地从窗边退让开来,然后在他狭小的办公室里团团打转。他打开靠在墙边的衣柜,试图迈进去一条腿,但在要把脑袋也塞到那些带樟脑味儿的衬衣之间的时候遇到了麻烦。他退出来,开始朝办公桌下面的空间探头探脑,而这个时候,脚步声已经步步逼近了:它们清晰地踩在他那些昂贵的,每天都仔细保养的木制楼梯上。

“朱迪?你在吗?”他背贴着办公室的门,轻声地叫他的秘书的名字:“如果待会儿有人——任何人——说要找我,你就说我得了急病卧床不起……”

“嗨!亲爱的尼尔!想我了吧!”

他背后的门被人以很大的力道踹开,然后便是扑上来吊着他的脖子,给了他两边面颊上各一个法式热吻的家伙。之前还在街道上招摇的复活节火鸡帽子此刻就近在眼前了,要造就这一样一顶帽子,你非得谋杀两只以上的非洲金刚鹦鹉不可。更不要提那宽大的、放射状的白色衣领,缀满闪闪发光的珠片的格子背心,口袋里插着的一朵鲜红色玫瑰。以及,就好像这一切还不够过分似的——一双带着马刺的长筒马靴,靴子的尖端竟然是打卷的。

这人放开了他,带着对他惊讶眼神的洋洋自得原地旋转了一圈,然后跌进了尼尔的办公椅,将穿着两只靴子的脚伸直了摆放在他的桌子上,靴底的泥就洒就在他刚刚摊开的购物记录和账单上面中间。

尼尔·卡迪夫试图给他递眼神。

“咳,你的靴子。”

“什么?啊,真高兴你注意到了,这是今年全巴黎最流行的款式,你知道吗,我刚从巴黎回来。啊,那些热情似火的贵妇人们,那些紧身衣下面的小腰,那些销魂的香水味道,到现在它们还残留在我的袖子上呢。”他闻了闻自己的袖子:“人们都卷着舌头唱情歌,就像这样……”

他开始用两手在胸前虚拨着不存在的鲁特琴,用法语哼唱起来。

上帝啊,真希望您能让他永远呆在巴黎。尼尔阴郁地想,同时以一种尽量缓慢的速度打开他衣柜旁边的橱柜,取出两个杯子,再慢吞吞地从一只瘦长脖颈的玻璃瓶里倒出一种淡绿色的**。

“那么,什么风把你带回来的,小巴尔茨?”

“喔,尼尔,尼尔,你这调皮的家伙,”小巴尔茨摇着头,接过了他递过去的酒杯:“你还不了解我吗?还有什么能像这样召唤我这颗流浪歌手滚烫的心,除了故乡每年一度的收获节的夜晚,由你主办的歌唱比赛?”

还有那些会为了在比赛中胜出而争先恐后地爬上你的床的年轻姑娘们。尼尔想。

“由您父亲大力支持的,我要说。”

小巴尔茨因为这句话而笑逐颜开,他跟尼尔碰了杯,然后喝了一大口。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尼尔。连你准备的杜松子酒都是我最喜欢的。”

尼尔也把酒杯放到嘴边,但他只是沾湿了一点儿嘴。他观察着小巴尔茨的表情,当他放下酒杯时,他问:

“那么,这次又是哪家的姑娘?”

“尼尔说真的,我就不能是为了歌唱比赛……”

“哪家?”

“公平点儿,尼尔,你看看楼下大堂里的人群。光是我认识的,在整个东海岸都有名声的乐团至少来了两个,更别提那些带着鲁特琴的吉普赛歌手,扛着风笛的苏格兰乐队,你甚至还请到了夜莺合唱团——四位金色直发,腰肢纤细的美人!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他们一样只是为了比赛而来?”

因为你总是赢。尼尔阴沉沉地想,那些风餐露宿了半个月,徒步跋涉到骑士镇的歌手们,以为能够在歌唱比赛中胜出,就能赢得你父亲允诺的高额奖金,和在巴尔茨府明年一年的独家演出权,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场比赛一开始就是输掉了的。

“哪,家?”他将杯子磕到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玛丽安。”

“红头发的玛丽安?”不,不,不。“为什么是她?”

“怎么了?”小巴尔茨好奇地问。

为了掩饰失态,他不得不假装转过身去倒酒:“她配不上你,我的意思是说,她的岁数太大了。况且她也不是你一向的风格。”

“她的头发!像火焰一样明亮的金红色!”

“我记得你一向喜欢黑头发的年轻处女,至少是十五岁左右的。”

“我想换换口味。”

“可她是吉普赛人,可能会有一些……呃,不太方便之处……”

“啊~~~”小巴尔茨舔着嘴唇,将脚从桌子上放了下来,身体前倾:“那就更刺激了不是吗?”

“事实上,鉴于你刚刚才从巴黎回来,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她的名字的。”

“知道她的名字?亲爱的尼尔,还远不止如此呢,”他竖起一根指头来摇晃:“我上个礼拜刚刚回到的阿伯丁,昨天回到的巴尔茨府,就在昨天晚上,我对咱们那令人心旌摇摆的河对岸进行了一次友好的拜访。”

“河对岸的吉普赛人聚居地?你没被在脖子上勒上一根绳子出现在顿河河底,真是幸运。”

“别那么偏激,尼尔,那里的姑娘们对我可是热情似火呢。我找到了玛丽安的帐篷,在弥漫着熏香味道,被忽明忽暗的炉火所照亮的帐篷中央,她盘着腿坐着。和传言中一样,火红的头发,但可惜的是我没有看清她的脸,蒙着面纱呢。但她给我算了命。”

“啊,瞧你脸上皱成一团的表情,你对这些神秘事物的观感太过于保守了,尼尔。这位美人用她的手指划过我的掌心。那系着小铃的手镯,串着贝壳和彩石的皮绳,在她雪白的手腕上闪烁,轻轻滑过我的手腕。我不会向你隐瞒的,尼尔,这让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我想我是爱上她了。这次可是真的。”

“你每次都是真的。”尼尔附和。希望那些被搞大肚子的姑娘的父母也这么想。

“她说——”小巴尔茨交叉起十指,开始模仿吉普赛姑娘含混的南方口音:“‘有一笔财富,一笔庞大的财富在等待着你,它过去不曾归你所有,将来也无法传给子孙,但你能够将它握在手中。’”

他沉默了一会儿,以便于让自己的话音慢慢消散,而尼尔和自己都能够将这个句子再咀嚼一会儿。

“火红的头发,年轻的姑娘。我目测她不会超过二十多岁。还有财富这个词,很难不让人想到我父亲拥有的土地和赋税。”他用一根手指敲击着鼻梁的一侧:“到现在,你还认为我对玛丽安的关注是没有必要的吗?”

有短暂的瞬间,他抬眼看着尼尔,眼中是让人吃惊的明亮和机敏,但他很快朝后倒去,哈哈大笑起来:“开玩笑的!尼尔,一看你就是当真了,在使出浑身解数要引起我的注意的姑娘们中间,这点小手段还不是最出格的呢。总之,亲爱的尼尔,你所需要确保的就是,今年的收获女神由玛丽安扮演,而她会在歌唱之夜,将代表胜利者的黄玫瑰插在我的胸前。然后,然后,我们会在我的房间里庆祝上整整一个通宵,如她所愿。”

“但愿这也是她真心所愿。”尼尔平静地说。

小巴尔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如此之快,就好像它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说真的,这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共有缺点,我就跟我父亲一样,总是将你当作朋友,才这样与你推心置腹,我常常忘记了,当年你不过是波平斯庄园的贴身男仆而已。”

“容我提醒,那时候令尊大人也不过是庄园的管家。”

“没错,但我们伟大的日女王——我们美丽的,尊贵的陛下,愿她长命百岁——将这整片肥得流油的河谷的土地,和上面所有的森林、作物、牛羊、田地,所有这些曾属于波平斯男爵的财产,全部都交由我父亲保管。”

“直到其合法继承者出现的那一天。如果我没有记错,女王的命令是这样写的。”

“得了吧,有谁能从那样的大火中生还?”他懒洋洋地笑起来,但笑意并没有到达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让人相信,他会确保那样的一天永不到来:“玛丽安得到收获女神,我得到黄玫瑰,作为主办方,你要确认这一点。”

他用一根放在自己嘴唇上的指头制止了尼尔:“嘘,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的话,狡猾的尼尔,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如让我来把我们双方的事儿都省省吧。和往年一样,只有你一个人将会拥有废墟背后那片树林的开采权。你尽可以用那里的花楸木制作质量最好的木桶。大家都知道,真红需要用花楸木制作的酒桶才能存放。明年一开春,全英格兰的酒商就会朝这里蜂拥而来,抢购真红。而那个时候,除了朝你购买酒桶之外,他们还能去找谁呢?”

尼尔伸手抓起桌上的酒杯猛灌了一口。和以往每一次一样,他感到胸口的不适,就像是身体的某个部位粘上了粘稠的泥,既无法摆脱也无法洗净,这感觉随着小巴尔茨每一次拍到他胳膊上的手而加重。他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收益,然后折算成相应的黄金,然后放任自己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将金币全都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的场景。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胸口的不适。他决定屈服。小巴尔茨是对的,就像过去多年来一样,他终究会屈服的。

“咳,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他清了清嗓子。

“红头发的玛丽安是随着这次的流浪歌手们一起来的,他们在河对岸住了已经快有一个月了,所以她算命的名声才会传到你的耳朵里。据我所知,她另有一个追求者。”

“啊,那根本不是问题。”小巴尔茨无所谓地挥手。

“事实上,那是她的情人。”

“那也没有关系,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意外发生的。如果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可怜的情人被人发现从树上摔下来,或者是失足淹死,也不是什么会令人吃惊的消息。”

尼尔张开嘴,有不受控制的话语想要从他的口中脱口而出,忽然间,他看见松柏的枝条在火焰中燃烧,然后裂开,爆发出一阵松香,从火焰上旋转的烤肉上,有油脂滴落下来,那一瞬间火焰改变了颜色,嘶嘶作响——忽然是弥漫着大雾的河边小道,布满绒绒的绿草,他闻到带着河水气息的空气,一个人影,一个拿着火把的女人出现在草地上。还有那些欢笑的脸,可他不认识他们,他曾和他们交换过酒杯,从他们的刀尖上接过烤肉,但他从未见过他们——停下来,停下来,他感觉到眼眶后面爆裂般的疼痛——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非常关键和要紧的事情,必须要——

尼尔张着嘴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讪讪地把嘴合上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刚才想要对小巴尔茨说点什么,但忽然之间那个念头溜走了,就像是一尾狡猾的鱼,在他思绪的河流里只留下一点点涟漪而已。

但小巴尔茨已经注意到了。他特意挑高了一侧的眉毛望着他,而尼尔不得不刻意地清了清喉咙。

“他是个,呃,夜晚的子民。”

“什么,你是指,被英国人叫做吸血鬼,在法国被称为食尸鬼,古罗马人称为变形者的那玩意儿?”小巴尔茨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不再将椅子前后摇晃了,而是神经质地抖着手指:“不能在阳光下行走,只是靠吸食人血为生……力大无穷,徒手可以撕开人的胸膛……”

“是的。”尼尔点头。他对目前的效果很满意,小巴尔茨的脑子里储存着上百首苏格兰高原上的古老民谣,而其中至少有一半诞生在吸血鬼们漂白之前。苏格兰民族在想象挖开的坟墓,带尖利爪子的尸骨方面有着卓越的想象力,它们现在一定在小巴尔茨的脑子里发出尖叫声。

“那让整个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你知道……我需要再想想……”

尼尔以一种会被人误解为殷勤体贴的姿态为他打开房门,甚至带着亲切的表情拍了拍小巴尔茨的肩膀,而后者是如此的失魂落魄,完全没有注意到。

“你确实需要好好想想,做个好梦!”

他朝着小巴尔茨的背影喊,然后带着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关上了房门。真奇怪啊,他心想,我甚至不认识玛丽安,而她那个传言中的情人,更是从未见过,但为何,我会如此不愿意让小巴尔茨对他们产生兴趣呢?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的门被撞开了,他整个人都朝前倒去,但却被一只手拽住了胳膊。

“哒哒!被吓到了吧?是不是被伟大的巴尔茨的演技所折服了呢?非常感谢,谢谢,谢谢!”小巴尔茨摘下那顶招摇的帽子,朝想象中的观众们鞠躬致意,然后以一个花式的动作翻转了帽子,端正地落到头顶。

“你以为区区一个吸血鬼就能吓住我吗,尼尔?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猜猜我在巴黎见到了什么样的奇景?”他双眼发亮,以一种咬牙切齿的态度飞快地说着:“贵妇人们挑选吸血鬼中间看起来比较英俊的作为情人?不不,那都是上个季度的流行了。最近的新风潮,是雇佣吸血鬼作为保镖:银行,商队,火车,还有那些携带着钻石的女演员,以及自以为魅力非凡的贵妇和少女。他们看守着几乎整个巴黎的财富!所有人是不是都想当然地以为,这些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们,早就消磨尽了对金钱的渴望?告诉你,我见过的贪婪的吸血鬼,对响当当的金币的偏执和饥渴,能把老葛朗台都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呢!整个东海岸,我不相信我找不到一个吸血鬼愿意接受巴尔茨家族的雇佣,成为我的保镖!”

在发表了这样一番言论之后,他转身就朝门外走去,一副匆忙的样子,最后还没忘了回过头来,朝尼尔举了举头顶的帽子。

“当然了,亲爱的尼尔,还是要多谢你的情报。玛丽安和黄玫瑰,你可别忘记了。”

他促狭地眨了眨一只眼睛。

那天晚上,尼尔老板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勉强入睡,而且还是在一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的强力催眠作用之下。他仰面躺在**,僵硬地将两手交叉,放在胸口,喃喃祈祷,并且欣慰地感觉到,他正在朝枕头的深处沉下去。他的架着白色床罩的大床,他房间里所有那些黑沉沉的木质衣橱和书柜,看起来都像是蹲伏在黑暗中具有耐性的野兽,正在朝天花板升去,拉长,变形,最终成为高高在上俯瞰着他的存在。

他开始了坠落。

在黑暗中,似乎无穷无尽,但又似乎只有一瞬间——他落到冰冷的泥水中,刺骨的寒冷几乎让他惊叫出声,他晃动着胳膊寻求平衡,却摸了满手粘稠的,带着河水腥味的泥浆。从脚上传来的冰冷感觉告知他自己弄丢了一只靴子。他挣扎了半天,试图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被他压在身下的鸢尾花们刷刷作响。

他抬眼望去,发现自己的右侧是顿河。在隐约的星光和一点萤火虫的照耀下,河水静静地流淌着,他甚至能望见河对岸的几团篝火,倒映在河面上。而左侧是一道斜坡,在坡道的半山腰上,另一个更大一些的影子也在挣扎,喷着鼻息,甩动着鬃毛。

那是潘西,今年刚两岁的纯种棕马,在前额有着星状的白斑。更多的回忆朝他涌了过来: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为了送一位客人赶上最后一班回伦敦的夜班火车,他动用了潘西。眼下是温暖的夏末,河上只有一点点雾气,天上又有着星光,他原本以为骑着她沿着顿河赶回骑士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他现在不这么想了。

“嘘!嘘嘘!”他靠近潘西,然后抚摸着她脖子的一侧给予安慰。马儿将眼睛转过来看他,大眼里充满了无辜和不解。他抚摸她起伏的腹部,然后很快发现她的一只蹄子无法正常活动,还掉了一只马蹄铁。在这黑暗的夜里,要想找回来简直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留在这里陪伴潘西,直到天亮,或者将她留在这里,步行回镇上找人帮忙。无论是哪个,潘西都必须在这满是寒冷和湿气的河边过夜了。这会毁掉一匹马的膝盖,她今后恐怕再也无法跑得像以前那么快了。

尼尔·卡迪夫大声地咒骂起来。但他很快顾不上咒骂,而是吃惊地望着四周:更糟糕的情况正在发生,因为大团的,浓稠得像是新挤出来的牛奶一样的河雾,正从河面上移动过来,将他和潘西团团围绕在其中。当他伸出手时,它们甚至在他的手指间缠绕。在这个季节,这是很罕见的现象,但这让步行回镇上也变成了不可能,摔进河面的概率实在是太大了。

然后,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经常发生的那样,他的面前出现了人影。就在他摔下来的斜坡顶端,靠着一棵古老的枞树,一个人影站在那里,雾气太大了,他只能看清那个人穿着一条长裙。是个女人。

“谁在那里?请帮我一把?有人吗?”

他气喘吁吁。人影晃动起来,然后是一团火光,一个橘黄色的光团被她举了起来,她拎起裙子,然后一路踩着湿漉漉的草丛朝他和潘西走过来,他朝向她的方向,面孔被她的火把所照亮,满怀希望和感激——它们就像是暖流在他胸中涌起。

然后瞬间结冰。

他认得这个女人。或许这才是最糟糕的部分。

那被火光所逐一照亮,并且正在朝他逼近的,是他所曾经熟悉的金红色的头发。他曾经亲眼见过,它们所具有的光泽和卷度,而被它们所披散的额头,是如此的洁白,那混杂着孔雀蓝和青草绿的眼睛,总是带着探究的神情。他带着一种近似于心痛的心情想起她和她的丈夫。与那些世袭的贵族老爷们比起来,伊丽莎白·波平斯男爵夫人具有无可比拟的亲和力,她朝他们每一个人微笑,点头致意,考虑到他们每个人的需求,并且以最佳的方式安排他们的工作,连带着考虑他们的家庭。而她现在正在朝他一步步走过来,带着那样严肃的神情,仿佛是在逼问。而他心知肚明,让她从那座废墟的墙壁中现身,并且由半透明的幽灵转化为具有形体的,不过是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们已经死去,而你还活着?

尼尔踉跄起来,但身后便是顿河,他根本无路可退。这样的场景曾经是他所最为惧怕的,尤其是在那个夜晚之后的头几年里,每个晚上他都要从这样的梦中惊醒。然而当它真的成为现实,他却从最初的惧怕中品尝出一丝如释重负。

尼尔·卡迪夫跪了下来。在这个女鬼,这个高举着火把如同高举着复仇的匕首一般的女性形象面前跪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只胸针,经过长久的抚摸,这只胸针已经失去了光泽,但其形状仍然是清晰的:一只竖立的宝剑,周围是环绕它的光泽。

他亲吻了这只胸针,同时朝波平斯男爵夫人伸出手去。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咕哝着:“是我们的错。‘我的双手所行,乃唯一之正义’,但即便如此,主说,凡你所欠下的债务,终将偿还……”

“出了什么事情,先生?”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的声音用带着严重南方口音的英语说着:“你需要帮助吗,先生?”

尼尔·卡迪夫错愕地抬头——

然后他松开了手。

在缓慢地,犹如凝滞了的时间中,一只盛满了**的马口铁杯子从他的手中坠落,乳黄色的**从杯沿呈弧线形洒落出来,在掉落之处的尘土上溅出点点圆斑。那些掉落到火焰之上的瞬间便蒸发了,一股混合着麦香和青苔味道的酒味顿时冲进了他的鼻子。

尼尔·卡迪夫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盘着腿坐在篝火前面,火上架着两只被木棍穿透了的鲑鱼,白色的油脂此刻已经融化,嘶嘶地掉落在火焰上。在升腾起的带青色的烟雾之后,尼尔分辨着和他共享篝火的人们:一个古铜色皮肤,厚嘴唇的中年男子,浑圆的头顶是如同银针般竖立的根根头发,他的眼神严肃,眼角有很深的纹路,皮肤和所有风餐露宿的人们一样粗糙。他的名字从尼尔的脑海里跳了出来:曼菲斯,这个吉普赛群落的维特萨,所有重大事务的裁决者,在他身后是属于他的篷车。在他旁边,将满头长发编成两条松松的辫子的红皮肤女人有着粗壮的胳膊和丰满的胸脯,还有沉默的微笑。那是玛莎,曼菲斯不懂英语的妻子。一左一右围在尼尔身边的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是他们的双胞胎儿子。他们的嘴唇周围都残留着黑炭画出的胡子,这是试图模仿父亲的结果。还有玛莎怀里的那个年幼的女孩,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母亲的怀抱,总是将一只拇指放在嘴里,偷偷地看着尼尔。

杯子掉落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停止了谈话,朝尼尔投过来问询的眼光。他咕哝了几句对不起之类的话,重新将马口铁杯子拣了起来,那里面还残留有一半**,他将其举到眼前仔细观察:自他做酒店老板以来,还没有见过颜色如此诡异的酒。他很怀疑那里面的黑色沉渣的具体成分,而且,它的烈度很可能会把他的胃给烧出一个洞来。

但退缩显然是不可能的。曼菲斯和他的妻子都殷切地看着他,甚至包括孩子们,都望着他将杯子举到了嘴边。只有曼菲斯的老母亲依旧坐在离篝火最近的位置,前后摇摆着身体嘟嘟囔囔,将一套边缘翘起的塔罗牌一张张地摆到篝火所照亮的地面上。

他硬着头皮灌了一口。

那感觉就像是活生生吞进了一口太阳,他敢肯定有几秒钟自己的眼前全是金星,完全无法呼吸,等他终于努力将那口酒咽下去之后,它经过食道的感觉让人终生难忘。两个一直注视着他的双胞胎鼓掌欢呼起来。

“他喝了,爸爸!”

“他喝了!”

曼菲斯朝他绽开热情的笑容,伸手过来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拍了拍。在他短暂的,被呛到无法说话的时候。连玛莎都抿着嘴微笑了,用他们自己的语言飞快地说了几句。

“妈妈说我们的酒太烈了。”

“她还说爸爸在欺负你。”

“但是爸爸没有,这是我们最好的李子酒,”

“我们自己摘的,自己酿的。”

双胞胎以惊人的默契一人一句说着,两双手一起在半空中比划着,令人眼花缭乱。尼尔整理着呼吸,他知道刚才的冒险举动为自己赢得了什么:与维特萨一家分享食物的权利。这是极高的荣誉,在这帮吉普赛人占据了顿河对面的一个多月来,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镇上的居民能够有此殊荣。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谢,咳,谢谢,这是我喝过的最带劲的酒,它让黄金威士忌都相形见绌……”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本来准备以行家身份针对这酒发表的长篇大论:

“早上好,各位!我错过了什么吗?”

这个兴高采烈的声音来自于一个黑色头发的年轻人,他此刻正从篷车后面的阴影中大步地走出来,将自己显露在篝火的光芒之下:他以吉普赛男人的传统戴着流苏围巾,穿着一件旧得发黄的衬衣,还有松松垮垮的靴子。垂下的头发让尼尔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注意到他的皮肤苍白而且光滑——是一种长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这个新加入的家伙在曼菲斯的旁边直接盘腿坐了下来,跟老妇人交换了一个在脸颊上的吻,轻车熟路地接过了玛莎塞给他的另一只马口铁杯子。萨蒂一声不吭地站起来,直接将自己摔在了他的肚皮上。那男人发出了一声夸张的惨叫,将她转过来朝向自己。

“你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玛丽安在河对岸拣到了一匹漂亮的马,不过很遗憾,她的脚扭伤了。”

“但是你可以来见见那匹马的附属品。”

“别闹了,孩子们。约瑟,这位是尼尔·卡迪夫老板,‘骑士与马’的所有者,也是收获之夜庆典的举办人和评委。约瑟是来参加收获之夜的比赛的,跟其他的乐手们一样。”

那个被称为约瑟的男人将下巴放在萨蒂卷曲的软发中间,带着一种审视的神情冷冷地看着尼尔。

“这么说起来,我似乎应该贿赂一下这位,呃,卡迪夫先生了?”

尼尔没有回答。事实上,当这个年轻人的脸完全被篝火温暖的黄色光芒所照亮,就像从黑暗中自动浮现出来的时候,他几乎动用了今生最多的自制力,才没有从地上跳起来。尽管如此,他依旧能感觉到冷汗划过自己的脊背,而他的腿部肌肉在抽搐,令他酸痛。全部的本能都在呼喊着,让他立刻拔足狂奔,离那张脸越远越好。

他是多么的愚蠢啊,居然没有想到那个怪物还会回来。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竟然还会回来,回到这个带着无可弥补的伤痕的地方,带着一张完全没有衰老痕迹的脸,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还要参加收获之夜的比赛,他的比赛!尼尔的手狂乱地在腰间摸索着,没有,不在这里,他的银匕首,他将它遗忘在枕头下面了——

没错,我和你一样,不希望破坏这个美好的夜晚。

一个该死的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直接在尼尔的脑海中响起,他猛地抬眼,和约瑟对视,对方朝他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如果你愿意,而且足够明智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这是个威胁。但正是它让尼尔冷静下来。这个怪物想要赶他走,而不是杀死他,至少现在还不是。而这原本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在忌惮什么?他在犹豫什么?这里有什么是他不想让尼尔知道或者接近的东西吗?他藏在衣兜里的手指紧紧地攥住那只胸针,无声地念着祈祷词。

那对双胞胎告诉了他答案。

“玛丽安去照看那匹马了,就在关熊的笼子后面。”

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喊着。

“我并没有问这个!”约瑟颇有些狼狈地声明。

“得了吧,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乱瞟。”

“别担心,我们全家都替你盯着呢。保证整个白天没有一个小伙子能接近玛丽安的裙边。”

“我们不是情侣!”

“约瑟?”萨蒂把手指从嘴里伸出来,约瑟将她举高,好让她的额头顶在自己的额头上。

“等我长大了,可以做你和玛丽安的伴娘吗?”

约瑟挫败地捂着额头:“听着,萨蒂,我和玛丽安并不是……”

“要我说,确实不是。”曼菲斯清了清嗓子。“关于这一点,你要在其中负很大的责任。”

他的妻子说了一句什么,他侧过去倾听,然后点头:“好姑娘不会一直等你的,你真该听听我老婆的话。”

之前一直自顾自地在篝火旁边摇晃着身体的老妇人这个时候无声无息地靠拢,然后递给约瑟一张塔罗牌。

“一张战车?奶奶,你想说什么?”

她抓住约瑟的手腕,用老年人特有的嘶哑和颤抖声调缓慢地说:

“行动,孩子,行动是最重要的。”

全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而约瑟,或者说那个暂时被叫做约瑟的年轻人在苦笑,他凝视着那张牌,嘴角微微抽搐,然后他望向尼尔的方向。有一瞬间,尼尔在他黑得如同深渊的眼睛里看到了漫天的火光,他敢发誓他的眼瞳在扩张,而皮肤上青筋毕露。那一刻他意识到这只吸血鬼是如此地痛恨着自己,就像自己痛恨他一样。

很好,他自嘲地想,至少我们在这一点上可以相互匹敌。

然而在他的视野中央,那不断跳动着的,如同流动的金色丝绸一般的火焰,其边缘渐渐开始模糊。当他将视线投射到人群,无论是抱着萨蒂的约瑟,还是正低头和妻子说着什么的曼菲斯,他们的形体也波动起来,话音遥远而模糊,尼尔就像是在水底,就像是隔着一层水幕看着这一切。在他的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正宽慰地察觉到,这其实是一场梦境或者是回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而现在,梦境即将结束,我将安全地醒来,他想,躺在我所熟悉的枕头上,而不会在这里被那只怪物所杀死。

但是玛丽安,红头发的玛丽安!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随着他的挣扎,眼前的场景波动得更厉害了。拜托,我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告诉她,拜托千万不要现在就醒过来!请让我留下来——

下一个瞬间,尼尔就像一条缺氧的鱼一般张着嘴喘着气,前后摇晃着出现在河边一处**的泥地上。他的面前站着红头发的玛丽安,她将一只手放在潘西的长脖子上,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只苹果,正在喂给它。很显然,他的出现吸引了她们两个的注意,她俩都转过头来,带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询问神情,潘西甚至还偏了偏头。

尼尔开始疑惑自己怎么会将她和伊丽莎白夫人搞混了。靠近一点看,玛丽安下巴的线条太宽,而鼻梁的形状也过于坚挺,更别提被晒黑了的皮肤。像所有的吉普赛女人一样,她胸前戴着十几串用彩石穿出的项链,而她的裙摆被层层接长,一看就缝补过多次。还有那种肆无忌惮地将袖子挽到肘部,露出肌肤的这种态度,以及盯着人看的探询眼光:那眼睛太亮了,有时候甚至显得咄咄逼人。伊丽莎白夫人就绝不会如此。

玛丽安朝他挑高了眉毛。

“厄,很抱歉,我刚才在说什么?”

“您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先生。”她用一种含混的,轻快的语音说,单词结尾的音节经常被她省略掉,必须要仔细倾听才能听懂。与此同时,她并没有停止抚摸潘西长脖子的手。尼尔现在想起来了,当他借故从篝火旁边溜出来,绕过好几个篷车,并且领受了一群**的小孩和两只狗沉默的注视之后,终于找到了正在河边照看潘西的玛丽安。此刻,他们所站立的地方正好处于整个部落中体积最大的篷车背后,它正在摇晃着,传出令人不安的咆哮和爪子抓挠在木板上的声音,散发着野兽的腥味。即使用小巴尔茨所有的财产跟他打赌,他也不想知道那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她很喜欢你。”尼尔还记起了玛丽安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您是个好主人。经常的刷毛和检查马蹄铁,对了,她喜欢午后的小跑,但是池塘附近的泥有些太滑了。”

这是骗局,尼尔提醒自己,关于塔罗啊,和动物对话啊,以及那些旋转飞舞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裙子一起都是吉普赛人的骗局,其最终的目的不过是男人口袋里的闪闪发光的小金属片罢了。但这无法解释那狡黠的微笑,以及她是如何知道午后小跑和池塘的存在的。

但他很快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朝前倾斜了身体,以更靠近玛丽安的耳朵。对方的脸上闪过一丝警惕的神情,但还好,她没有躲开。

“关于那个男人,那个叫做约瑟的。”

“他怎么了?”

很好,现在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应该叫做戒备了,她甚至挺了挺下巴。

“他很危险。不不,先别摇头,我知道他是个吸血鬼,而且我也知道你对此心知肚明,也肯定不在乎这一点,但问题是,这家伙并不是随便哪个普通的,你夜晚走在街道上就能遇到,甚至还能举起帽子来打个招呼的吸血鬼,他的危险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想象,跟他搞在一起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玛丽安的眉毛竖了起来。

“非常感谢您的好心——我姑且认定您所说的一切都是处于好心——但我并不认为这跟您有任何关系,更何况,我们并没有‘搞在一起’!”

那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叉起腰来,而且板起面孔来的严肃样子,在来自远处的篝火,却被身后的篷车所遮挡的晦暗光线下,脸上隐隐透出表示愤怒的红晕。我在哪里见过她吗?我敢肯定在哪里见过她。但这下巴的曲线,鼻梁的形状,完全和伊丽莎白夫人不一样。不,不,我一开始的方向就是错误的,要知道女儿并不一定会长得和母亲相似,他狂乱地想着,更多的时候,女儿会更像她的父亲——愿他的灵魂安息。那个到现在也不曾找到尸骨的父亲……

尼尔冒着失礼的风险抓住了玛丽安的肩膀,不顾她的抗议将她拽到了光线更明亮的地方,然后在她的脖颈上,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一颗细小的黑痣。它就好像是一道闪电劈在他的头顶,让他瞬间哑口无言,他松开了手,却在半空中高举着它们,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玛丽安向后退去,撞在了潘西的身上。

潘西不安地踱了几步,轮流打量着他们两个。

“哈?!是你?真的是你?怎么可能会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他——”

尼尔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挥舞着双手,语无伦次地原地打转。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玛丽安用一种冷冷的声音说着,并且转身准备走开。

“阿黛勒。”

这个名字定住了她的动作。红头发的年轻女子缓慢地转过身来。

“您叫错人了。”她直视着尼尔的眼睛,平静地说。

“听着,听着,阿黛勒,你一定要听,我冒着生命危险说这些话,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可以跟你单独相处的时候:快走,阿黛勒,离开这里,远远地走开,再也不要回来,在一生中余下的时间,你都要离这里越远越好。”尼尔感到头脑嗡嗡作响,有太多的语言在他的胸口翻滚,而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先说起哪件。我知道太多该死的真相了,他苦笑着想,而我居然还没有因此疯掉。得让她知道,这里对她来说有多危险。

“小巴尔茨——巴尔茨管家,你还记得吗?那个总是把你放在他的肥肚皮上玩耍的老头子?他接管了男爵全部的财产,但是据说已经陷入老年痴呆的状态。所有的财产和权势现在归他的儿子所有。这里全都是他的人,镇上的治安官,市里的检察官,如果你是为了这笔遗产回来,那你注定要失望了,他们吃掉这块肥肉的时间太长了,绝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吐出来。在这里,就在顿河边上,要想让一个人忽然消失简直是太容易了!”

玛丽安的眼神闪动,有一刻,她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我说,您认错人了。”

但她的口音,她那含混的,总是被吞掉的尾音消失了,现在的她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语。这让她离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又更近了一步。

“那就不是为了财产了。”尼尔喘息起来,那意味着更糟糕的可能:“那就是为了复仇。天哪,这太愚蠢了,更别提你怎么会认识那个吸血鬼,那个怪物!”

她脸上的表情让他瞬间陷入了绝望。她听出了他语音中的颤抖和仇恨,并且因此摆出了护卫姿态。如此明显,或许她自己本人都没有来得及察觉。

“不,不,不,你不能爱他!”他叫起来,忘记了这有可能暴露自己,在他的血管里,愤怒正在勃勃流动:“你可以爱上这世界上随便哪个该死的吸血鬼,见鬼的,你甚至可以爱上吸血鬼女王本人,但是不能是他,为什么是他?”

他的胡言乱语并没有像他所担心的那样进一步激怒她,反倒是引起了她思索的神情。她现在挺直了腰,将两手背在背后。那种流浪女人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已经消失了,现在的她甚至显露出一种军人般的强硬来。她朝他迈出一步,而他朝后退去。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轻声说。

又一步。

“你认识他。”

又一步。他的后背撞上了装着野兽的篷车,他张开胳膊贴着车壁以支撑自己。那些抓挠的声音更响了,和他只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

她抬起头,现在他们贴得如此之近,她的鼻子几乎要撞上他的下巴,他的视野里满是金红色的,如同火焰一般的长发。这让他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

“我可以爱上任何一只吸血鬼,却不能爱上他。”她问道:“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一个强大而且冰冷的意识插了进来,就像是搁在他肩胛之间的一把匕首。他能感觉到刀刃带来的寒冷的刺痛感。

继续吧,尼尔,对于你接下来将要说出的话,我跟她一样感到好奇。

那声音中的敌意像是粘稠的毒药一般烧灼着,在他的大脑中流淌,浇筑成型。他几乎能看见它是如何逐渐具有了形体:覆盖着层层厚毛的皮肤,粗壮有力的四肢,带尖利指甲的巨大脚掌。它因为被关在狭小的空间内而倍感愤怒,因为领地上存在着陌生的气味而愤怒,因为重要的东西受到威胁而愤怒——

尼尔一点一点地朝一侧扭过头去,与此同时,来自车内的一下猛烈的冲击几乎从后面将他自篷车上掀开。

“我说,吸血鬼的大脑控制术,不会对动物也适用吧?”

玛丽安的脸上现出了迟疑,几乎是在那同时,尼尔耳朵旁边的车壁爆裂开来,随着支棱出来的木屑碎片一起从破洞中伸出来的,是一只黝黑的熊掌,几乎有尼尔整张脸那么大。野兽的腥味迎面扑来,他无法控制地大叫出声。然而玛丽安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尖叫和崩溃,她的手紧紧地钳进了他的上臂,将他整个人从篷车上拽起来,然后按低了他的头。

“蹲下!”她叫道。

这一声是非常明智的,因为下一秒,整架篷车的半边车架都崩塌下来。在一只愤怒的成年黑熊面前,它就像是纸做的玩具。那野兽冲了出来,笨重地落到泥地上,但很快扭转了身体,朝着他们伏低,上唇翕动着,露出在唾液的浸泡下发亮的尖利白牙。

它的目标是如此明确,尼尔意识到,从一开始,它的眼睛就没有从他身上转开过。他的两腿都发起抖来,几乎无法移动。但是玛丽安推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喊着:

“跑!”

她将一把不知从那些层层叠叠的裙子里究竟何处拿出来的刀刃横在胸前,它在她胸口闪烁,如同一弯月牙。那是吉普赛人特有的弯刀,大多数时候,是为那些轻浮的贵族子弟准备的,但在熊的面前,它显得如此的单薄。这是尼尔开始撒腿狂奔之前所见到的最后一幕。他跌跌撞撞,在篷车间毫无目的地冲撞,身后传来潘西被野兽的气味所刺激,抬起前腿,所发出的嘶鸣。

非常好,逃跑尼尔!又一次,又一次从危险面前逃开,就跟十五年前一样!羞愧噬咬着他的心,其剧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十五年来的任何一次。但他的脚步即使在撞上了几个被惊动的吉普赛男人之后也不曾停下来,直到他终于精疲力竭,趴到一顶帐篷后面,扶着膝盖喘息,感到心脏几乎要从胸口中跳出来。

人群的惊呼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探出头去,远远地看着在河边的洼地上对峙的玛丽安和那只熊。它们周围围着人群,但无人敢贸然靠近。它朝她扑过去,却被她险险错身躲过。当她移动的时候,腰肢扭动,裙摆飞舞,如同一场舞蹈,和一只愤怒的黑熊所跳的死亡之舞。

“达纳!”他听见她叫着,她朝两侧伸直了双臂,用吉普赛人的语言飞快而柔和地说了些什么。

但这并没有阻止那只熊,它两耳倒竖,背上的毛发根根竖起,巨大的熊掌在泥地里深深下陷,然后高高扬起。在人群的又一次惊呼声中,玛丽安举起了刀刃,他们错身而过。于是那只熊捂着鼻子开始了团团打转,同时哀鸣起来。

“这很痛,达纳,”她高举着闪亮的刀刃叫着。“这很危险!达纳,是什么吓到了你?是什么让你愤怒?”

她选择了攻击口鼻处。尼尔意识到,玛丽安并不想杀死那只熊,她只想让它因为疼痛而退却,但这同时也很冒险,黑熊很有可能会进一步被激怒。潘西带着惊惶的喷鼻声让他转移了视线,她似乎是同时被黑熊和围拢过来的人群所惊吓,退进了身后的河水,然后发现淤泥的厚度远超过预料,现在水面已经快到达她的腹部了,浮萍沾在她的尾巴和鬃毛上,让她前所未有的狼狈。但这喷鼻声同样也吸引了那只熊的注意,在它被鲜血所沾染的眼睛里,晃动着潘西挣扎时四散的鬃毛。

然后它开始了冲锋。

尼尔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两腿发软,以至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是这样了,他想,我的三十英镑一匹的纯种马,很快她就会变成一堆散发着热气的肠子、鲜血和肉块了。这想法让他紧紧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料中的马儿的惨呼却一直没有传来,反而是人群中掀起了一场新的,夹杂着惊呼的喧哗,他爬起来试图再看,身旁的帐篷却被一样翻转着飞来的庞大物体砸得彻底倒塌。在那里,在折断的木杆,帆布和倒塌的床架之间呻吟着的,正是那只黑熊。它的整个头颅已经完全变形,就像被人用奇异的怪力直接捏碎,眼眶断裂,鲜血四溅。

尼尔的四肢忽然重新获得了力量,他爬起来,冲进人群,这些平时能歌善舞,擅长制造喧哗和笑声的人们,此刻却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当尼尔分开他们的时候,甚至没有遭遇到太多的白眼和注意。现在,所有人(和尼尔一样)都盯着现在站立在空地上的那个黑头发的年轻人。事实上,那并不能完全算得上是维持着人形,因为他整个右侧的身体已经膨胀,崩裂了衣服的胳膊上是突出的肌肉,布满虬结的血管,尽端是一只有正常人手掌三倍长的尖利的爪子,上面正缓缓滴着鲜血。那张曾经在篝火的另一侧冷冷地看着尼尔的平静面孔现在整个都狰狞起来,变得如同死尸一般青白。

这只一半变形的吸血鬼缓缓地喘息着,在他的身后水花四溅。尼尔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在那里努力拽着潘西的缰绳,想要将它从淤泥中解救出来的人,是玛丽安。

曾经处于熊掌下却没有逃开,也无法逃开的人,是玛丽安。

不知为何,那只吸血鬼的变形状态却一直没有解除。他偏转了头,就好像在听着什么声音,然后开始在原地踱步,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人群。那是由占据了整个眼眶的黝黑的眼球所投射出来的目光。

“约瑟。”

尼尔听到萨蒂细细的声音,她就在人群中,这声音引得那吸血鬼朝她转过头去。人群惊慌地向后退了一步,玛莎紧紧地将萨蒂抱在怀中。

你们现在看见了吧,尼尔带着恶意的快感想着,和你们分享篝火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物。他肯定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过鲜血,而现在,熊的血的味道严重地刺激了他。你们看看他低头看着爪上的鲜血的样子就知道了。

仿佛是要回应他的腹诽一样,那吸血鬼开始舔舐爪子上的鲜血,它们消失在他卷曲的,非人类的长舌头里。

这个时候,玛丽安已经费尽了功夫,将淑女带上了岸。她的裙摆在地上拖出深深的泥水的印记,然后她放开了潘西的缰绳,朝那只吸血鬼走了过去。

这和之前与黑熊的对峙完全不同。虽然她的裙子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粘满浮萍的头发上还滴着水珠,虽然她的脸上和胳膊上都有擦伤的痕迹,但当玛丽安朝前走去时,她略略抬高的下巴,缓缓迈出的步子,却好像是正盛装礼服,沿着雪白的大理石台阶上走下来一般,而她所面对的,也不是一只刚刚杀死了一只黑熊的怪物,而是在台阶底部等待着的某个人。她的嘴角甚至噙着微笑。

“嗨。”她对那只众人眼中的怪物轻声说。

他的喉咙深处响着咆哮,朝她转过脸来。

“没事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知道,我知道那滋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耳朵疼痛。人类的味道,还有对美味的血液的饥渴,简直让人发狂。相信我,我知道那滋味。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人教会了我这些——”

她闭上眼睛,似乎强压下了一点哽咽。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一点——只有一点——晶亮的泪花出现在眼角。

“他告诉过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找一件东西,让自己可以凭借着归返,总有一样东西,是你无法割舍的,想想那样东西吧;即使要奔赴千山万水,即使要付出艰苦代价,你也一定会响应的召唤。”

现在她已经离他很近了,她一直伸出的手,现在落到了他的脸颊上,而吸血鬼的脸颊翕动着,他朝她举起了爪子,属于熊的鲜血从那只爪子上滴落到她的头发和肩膀上。

“是我,是我在这里。如果你对这世间已经毫无留念,那么就想想我。想想你在我睡着之前为我演奏的那些美丽的曲子,你拉动琴弦,就像在表演魔法;想想你在我篷车外面守候的夜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在那里,一直等候,好在我因噩梦而惊醒的时候可以握住我的手,像安慰一个哭泣的小女孩一样安慰我?”

“你看我的眼神,你跟我说话时候的样子。我不信这一切是没有意义的,我不信这不值得你因此而归返。我曾无条件地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

她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前额放到了他的额上,也将自己的脖颈完全暴露给他。

“危险已经过去,已经不需要再战斗了,求你,回来吧。”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被融化。他的脸颊和前额自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开始,逐渐恢复成人类皮肤的颜色,他的眼瞳不再扩大,伴随着咔嚓咔嚓的骨节摩擦声,已经变形的胳膊也在逐渐复原。尼尔跟所有围观的吉普赛人一样,感到既恐怖又兴奋,却始终无法移开眼睛。那个曾经坐在篝火旁边,抱着萨蒂的年轻人又回来了,但他显得异常疲惫,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黑眼圈。

“它弄伤了你。”他用一种嘶哑的,几乎分辨不清的声音说,就像他刚刚变形过的舌头还不习惯发音一样。

“并没有。”

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里,他们只是久久地望着彼此,就像要重新确认对方的确存在一样。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亲吻玛丽安,尤其是当她仰起了下巴,而约瑟举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放到她的头上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怎样的热情亮光啊。但那只手却始终没有落下去,他反而是朝后退了一步,甚至有些少有的惊慌失措。

“对不起。”他看着自己的那只手:“对不起,我……”

玛丽安仍然站在他面前,微微抬着下巴,只是嘴角颤动,眼睛里的光亮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就像被风吹熄了的蜡烛。她转过身,拎着湿透的裙子走向人群,人们在她的面前让开了一条路,他们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又再转过头来担心地看着那个被抛下的家伙——而他只是垂着肩膀站在河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那只手,并没有试图挽留。

尼尔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他所见的一切:倒映在河水中的星光,如同雕塑一般站在河边的垂着黑发的约瑟,哗然的人群,都在渐渐远离。他就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勾住了腹部,正在朝后退去。我终于将要醒来了,他宽慰地想,即使吉普赛人们最终还是让我用潘西赔偿了他们损失的那只熊,也没有关系,这一次我将安全地醒来,脑袋放在枕头上,身上盖着柔和的毛毯,只要我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熟悉的床罩和天花板……

尼尔睁开了眼睛,站立在树林当中,一手捂着胸口,手掌下方的心脏正在以超负荷的速度砰砰跳动。他试图迈步前行,双腿却已经因为过度劳累而酸痛不已。夜空中没有月亮,微弱的星光照亮他身边这片野生的林地,在他面前灰白色的石灰岩露出地面,石缝中生长着一丛丛欧石楠。一层层的山毛榉自四面八方围困着他,随着夜风晃动不休,如同伸长胳膊的鬼影,随时准备朝他扑过来。

他再次尝试着抬腿,却摔倒在地。

我要死了。他想着,再这样跑下去,我就会死在这里。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四肢着地,一点一点地朝前爬行着。就算是死,也不能停下来。那可怕的怪物就在身后,他就要追上来了——

“嗨,尼尔。”

最先从树影当中浮现出来的,是那张苍白严肃的脸,然后才是其余的部分。那怪物抿紧了嘴唇,抱着手臂,靠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山毛榉下面。在所有的人眼里,他都不过是个无害的年轻人,但只有尼尔知道他的真面目,知道在那类似人类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什么,知道一旦信任他,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所以,单靠一只熊看来是干不掉你的。”

他将一只手指竖立在嘴唇前面。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你最好是现在就杀掉我,否则我一定会告诉玛丽安真相,我会告诉她你到底是谁!”

眨眼间,他便从原地消失了,几乎是在同时,他出现在尼尔身旁,五指张开,压在他的头顶。

“不,尼尔,总有一天我会允许你说出真相,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手指很轻,但触感如此强烈,就像他直接搅入了他的大脑,尼尔听见自己的惨叫,遥远模糊。

“现在,你将会忘记与我相关的事情。包括你曾经与我们在顿河边相遇。”

他的声音如同耳语,如同一只正在吐着信子的蛇。

“今后你或许会在梦境中回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但醒来之后你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尼尔·卡迪夫,现在,你可以睡着了——我命令你睡着。”

尼尔尝试着挣扎,但他的四肢已经开始僵硬,越来越沉重,黑暗一层一层地叠加压在他的身上,如同巨石。

他终于沉入了无梦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