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密斯特岗探长是个福尔摩斯迷,这体现在他的客厅里,那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那里摆放着探长收集的各种版本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从有柯南道尔亲笔签名的最初版(它被谨慎地收藏在一只铺着天鹅绒衬底的装饰精美的铁盒子里,并摆放在明显的位置,以保证每一位客人都能一眼看到),昂贵的精装版,一直到可以放到口袋里带走的袖珍版。这也体现在壁炉上方的照片上:他站在贝克街221B前,头戴猎鹿帽,手里拿着烟斗,笑得嘴都合不拢。不用说,还有一堆凌乱的信件被一把匕首插在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壁炉架上,旁边还摆放着一只据说是货真价实的头骨。

他管它叫做“我的头骨先生”。

茉莉·密斯特岗此刻便正是在和这位头骨先生对峙。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在那空洞的眼眶中有双眼睛在与她对视:在那黑暗深处仿佛燃烧着两点火光。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内心的某种不适将两根手指伸进了眼眶里,并且寻找着一处坚硬的圆形突起,然后按下它。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她感觉到头骨细微的震动,仿佛有细小的钢珠在其内滚动。一旁的书架滑动起来,朝一侧滑开,露出一堵粗糙的没有被任何墙纸所覆盖的石墙。在那上面,用粗糙的手工雕刻着一幅浮雕,尽管线条已经经过长期的磨损而显得模糊,但其中央竖立着的长剑,和环绕它的光芒仍依稀可辨识。

在浮雕上方是用拉丁文写的一行字。茉莉默默地念着,就像她每一次打开这扇门的时候所做的那样:

我们彻夜守望,我们永不合眼。

然后她将手指放在浮雕上那些被雕刻出来的光线上,只有那些经过特殊训练的人,能够分辨出它们中有一些和其他的触感不同,她按照一定的顺序触摸着它们,然后听到意料中的咔哒一声。整个浮雕朝外缓缓突出,然后向内侧打开,自门缝中露出的黑暗中,一股混合着书卷、灰尘和墨水味道的空气迎面而来。

茉莉朝身侧看了看,确认她的确是独自一人,而且也没有一双柔软的兔皮拖鞋此刻正踩在客厅外的地板上,然后闪身进入了门内。石门立刻在她身后关上了,留给内部纯然的黑暗,但她的眼睛很快地适应了环境,比任何一个没有在童年时期受过训练的人类都要快。

她此刻身在一处圆形的房间内,头顶上方是圆弧状的穹顶。贴着四周的墙摆放着书架,被羊皮纸、档案袋和封面破烂的笔记本所占据。房间正中的桌子上堆满了凌乱的纸张,它们被随意堆放着,间隙中露出照片的一角,或者是带着姓名和家徽的丝质手绢。茉莉走向桌子,然后顺利地找到抽屉中的火石,点燃了桌子上的一盏四角铁质提灯。如果只是需要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仅凭她在黑暗中的视力就足够了,但她还需要阅读,而她绝不可能将那本书带出这个房间:整栋房子里能够让她安全地阅读的地方恐怕只有这里。

密斯特岗探长的秘密基地。

他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收集的各种与吸血鬼相关,但最终却不了了之的案件资料,包括受害者的随身物品,目击者的口述,还有那些按照法律程序应该得以销毁的证据,全部都在这里。这一次,茉莉想要找到的是黑之书,记录那些即使是在吸血鬼中也耸人听闻的名字的书。那是八年前,当茉莉作为他的养女,第一次被获准进入这里的时候,她所接触到的第一本书。直到今日她还记得自己翻开书页后,探长在她身后叮嘱的声音:

“你要记得这里的每一个名字,记得和它相关的每一件事情,然后将它们统统忘掉。一旦离开这个房间,这些名字将永远不能从你的嘴里说出。而且,让我们祈祷吧,愿你永远不用与他们的主人相遇。”

在这些名字中,有一个是艾萨克斯·布拉德。

茉莉举着提灯,柔和的白色灯光透过四面玻璃投射到书架上,从而形成朝天穹上攀爬的黑色影子,随着她的走动而相应移动着。她在书架前走动,尽管已经过去很长时间,她仍记得黑之书的位置,她在半空中虚点着手指,数着那些书脊:应该就在《猎巫人武器制作指南》和《来自黑夜——吸血鬼和我们共存的历史》之间……

但她忽然站住了。全身僵直,耳边响着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如同直接敲击在鼓膜上。她的直觉,那曾经被锻炼得如同野兽的直觉,此刻在叫嚣着,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忽略了,她扫视着房间内部,同时转动着身体,让灯光洒到每一个角落。

没有任何能威胁到她的存在,但她仍感到不安,就像有某样东西一直存在于她的视野边缘,一直被她所忽略。她缓慢地,一步步地按照来时的路线退回去,直到站到了书架的尽头,然后将手中的灯,端正地放到了地板上。

在她的面前,因被灯光照耀所形成的书架的影子,朝圆弧形的天穹上延伸着,形成了一圈黑色的荆棘,而书桌连同它上面堆放的文件和烛台、墨水瓶一起,形成了一只公鹿的影子,它有着分叉的长角,微微抬头,仰望着上方的天空。

和她所曾经在幻象中看到的,挂在黑铁大门上的那只公鹿的姿态一模一样。

她意识到,之前她曾无数次进出过这扇门,并且翻阅密斯特岗探长的资料,在她拎着提灯行走的时候,这只公鹿肯定曾经多次被映在天花板上过,但都被她忽略了。在刚刚过去的那个疯狂的晚上,与唐宁的接触让她脑中的迷雾稍稍退散,让她得以窥见其中的一两个景象之前,这个图案对她来说毫无意义。而现在,它们又重新在她的脑海中盘旋:鲜红的玫瑰,将带荆棘的枝条盘折在黑铁大门上;带兜帽的女人;被挂在大门最显眼位置的公鹿标记,还有唐宁按在她嘴唇上的手指。

茉莉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嘴唇,感到脸颊微微发烫。但她拒绝去想为什么。集中注意力,她用一种命令般的语气对自己说,想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不可能有人知道她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她从未告诉过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这不可能!”茉莉站在空无一人的密室内大声宣布:“不可能有人能针对我所见到的影像而设置好这一切,只能是反过来的。有人,不管他是谁,从一开始就摆放好了书架和桌子的位置,并且期望我在某一天能想起这标记,但这是为什么?”

她在室内踱步,自言自语:“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在天花板上映出一个图案,而他并不知道这个图案是否一定能被人认出?”

她忽然停下来,目光炯炯:“一定有什么是他想要传达的,一个讯息,一个物品,或者是任何东西……问题是,那究竟是什么……”

她回到提灯旁边,轻轻晃动着它,同时仔细观察着天穹上的公鹿的每一个细节。有一处在公鹿鼻尖部位的阴影引起了她的注意。它并没有随着其他的影子一起移动。茉莉从地板上跳了起来,她拖过了桌子,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推到了地上,这让那只鹿本身的影像遭到了破坏,但鹿的鼻尖仍在那里:天花板上一处不起眼的突起,用薄浆做了掩饰。

茉莉踩上了桌子,她的身高刚好能够到那处突起。她急切地擦着表面的泥灰,寻找着砖头间的缝隙,然后发现那块砖本身便是松动的。当她小心翼翼地将砖头取出了洞口。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处缺口,半张着,如同一张神秘叵测的嘴。

茉莉略有些迟疑,她平缓了一下呼吸,将手一点点伸进了洞口。在那里,在她的手指探索的尽头,她触到了一个坚硬的,四四方方的物体,大概有成年人的四个手掌大小。她将它握在手指之间,感受着它的凉意和重量。

那么,这就是那个讯息了。茉莉·密斯特岗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还来得及,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着,将它放回去,然后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了。你可以现在就跳下这张桌子,让那该死的黑发魔鬼和吸血鬼女王统统见鬼去吧。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是吗?唐宁已经被收押进警察局,自然会有人来判断他是否犯下罪行。而那些多年前就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人们。你早知道,无论你做什么,都不可能让他们复活。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无法遗忘?

但这不够的。她冷静地对那个声音说。还不够。我心中盘旋着的黑洞,那个潮湿的墓穴,还需要更多的真相才能填满。她咬紧了牙关,将那物体一把抓了出来:躺在她手上的,是一个楮红色皮革盖子的木盒。

“啊哈!”茉莉叫起来,蹲下去将盒子放到桌面上,自己跳下了桌子,在那堆被她拂了一地的东西中间找寻着,然后带着一只放大镜,一只羽毛笔,一张纸重新回到桌边。

“如果探长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说,正如福尔摩斯常说的那样,人们通常只是去看,而不会观察。而观察,能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

她用手指抚摸过木盒的表面,转动着它感受重量,甚至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然后在纸上记录着:

“栗木,年龄在50年以上,产地大约是在阿伯丁高原附近。只有高原的气候能催产出如此美丽的花纹。表明涂的一层清漆是手工涂上去的,制作年代至少是10年,不,还要更早,20年前。盒盖上包了一层皮革,为的是保护中央的图案……”

她停了一会儿,抚摸了一下那个图案中央的公鹿脖颈流畅的曲线。

“这是个族徽,当然!但是这个族徽很新,没有任何其他家族的成分混入。一个被女王新册封的贵族?有意思,而这些起初被我误以为是荆棘的东西,实际上,它们是些细小的麦穗。一个出生在苏格兰高原的,因为种植大麦而被册封的新贵族的族徽。很好,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茉莉的喃喃自语在打开盒盖的瞬间便消失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将手中的羽毛笔举在半空,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然后,就像是忽然苏醒一般,她慢慢地放下笔,从盒子里小心地捧出一样东西来。那是一个袖珍的画框,边缘用黑铁盘绕成枝叶的形状,其间点缀着银色的玫瑰。在画面的中央,画家以极其细腻的手法画下了两个穿着盛装的年轻人:一个坐在前面的贵族夫人,面带端庄的微笑,前额和肩膀上盘绕着火焰一般的金红色头发,后面是她的丈夫,表情严肃,戴着一丝不苟的白色发卷,将一只手亲昵的放在她的肩上。他们注视着茉莉,用一种足以穿越时空的永恒目光。

她朝着画面伸出手指,似乎想要接触画中人的面颊,但她的指尖终于还是悬在了画面上方,保持着最后一厘米的距离。

看似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

当茉莉最终走出那扇环绕着光芒的门,并且以相反的顺序按动着那些隐藏在墙里的节点,好让石门缓缓地朝墙里沉去,而书架也移回原来的位置的时候,她依旧将那幅画紧紧地扣在手中,让它贴着她的胸口。她是如此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当一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她才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一直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密斯特岗探长沉在他那张最舒服的靠背椅里。从茉莉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发红的,被稀疏的白发所围绕的头顶。他凝视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声音沙哑,“而我又是如此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

探长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茉莉迅速地辨识出,那里面有冰块,还有三指高的黄金威士忌,那是探长昂贵的珍藏,通常只在圣诞节才能在餐桌上惊鸿一瞥。

茉莉清了清嗓子:“医生说您一天只能喝一指高。”

“那么。”他费力地从靠背椅里站出来,并转动身体。他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得以转过头与她对视:“你读了那只盒子里的东西。”

茉莉咽了口唾沫,她感到喉咙发干:“是的。”

“信件,新闻报道,档案,日记……”

“是的。”

“那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你是谁。”

“是的。”茉莉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但她很快又抬起头来,和探长对视:“但我想从您的口中听到真相。既然是您,布置了书架的位置,安排了那只天花板上的鹿,但却始终对我守口如瓶。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是波平斯男爵的女儿,波平斯家族唯一幸存的血脉。”

“波平斯男爵?”

“是的,”探长一面缓慢地点着头,一面观察着茉莉的表情:“当吸血鬼女王将真红的秘方无偿地提供给日女王,而女王向民众进行了公布之后,第一个成功地酿造出了真红的波平斯先生。他家祖上本来是阿伯丁高原上种植大麦的酒农,1838年,被女王破例册封为男爵。”

“但这不可能。我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我背诵过全部的吸血鬼历史,其中也包括真红威士忌诞生的经过。我不可能没有见过那个族徽……”

“没错,你见过,茉莉,”探长用一种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光是这个名字,我想就我本人便告诉过你多次,即使我从未告诉过你,其他人也会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向你提起。但你无法记住,无论是这个名字,还是那代表男爵贵族身份的,被麦穗所环绕的公鹿。就我所知,这个名字在你的大脑里能够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五分钟之后,它就会自动消失,就像你的脑子里存在着一个黑洞,任何与波平斯男爵相关的信息都会被吸走,不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种理论能解释这种现象……”

茉莉低下了头,她的拳头在身体两侧,藏在裙子的皱褶中,握得死紧。她逼迫着自己把那个词吐出来:

“大脑控制术。”

“没错,吸血鬼能做这样的事情。他们也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让你忘记,无论任何人向你提起,你五分钟之后就会完全忘记。还有比这更好的埋葬一个秘密的地方吗?在一个活着的灵魂之中的黑洞里?”

“但是为什么?”茉莉想起唐宁举起双手喃喃,他说这里有一个死印:“他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做?”

“为了你在盒子里读到的东西。”探长用很轻的声调说,将手中的杯子举到胸前,然后下意识地转动着它,冰块在酒液中彼此碰撞,发出声响。

“所以那是真的。那些都是。”

“半夜突然降临的离奇大火,所有还留在主宅中的人全都葬身火海,尸骨堆积,几乎无法辨认?是的,我很抱歉,茉莉,但那些是真的。”

“但原因呢?”茉莉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得像冰:“一伙倒霉的强盗,想要从男爵口中撬出真红的秘方,却失手引起了火灾,这也是真的?”

探长将杯沿缓缓举到唇边,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是的,”他喝了一口之后说道:“根据波平斯家幸存的仆人和熬不过审讯的强盗的证词,以及苏格兰场的最终定论,理应如此。”

“但你不相信!”茉莉直视着探长喊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将拳头举到了胸前:“你不相信,否则你就不会将这些材料一直保存至今,否则你就不会建立这个秘密基地,否则你就不会收养我——”

“茉莉,茉莉,茉莉。”探长摇着头,壁炉里的光照在他略微的秃顶和花白的头发上,将他一侧的发丝照得闪亮而透明,另一侧的脸庞却隐藏在阴影中:“听我说。”

那样的语调引起了茉莉的注意。每当他用那样的语调说话的时候,人们往往会忘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已经年过六旬,肚子因为发福而微微鼓起,脸颊也松弛下垂的老人,他的眼神坚如磐石,哪怕此刻是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会动摇一步。苏格兰场的人们私底下管这位老探长叫做“猎犬密斯特岗”,不是没有道理的。

“听着,茉莉,接下来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至关重要。虽然我不知道在过去的一天里,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你忽然想起那只公鹿,并且成功地找到我一直期望你能找到的那只盒子。我也同样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能持续多久,在五分钟之后,你还能记得多少真相。但你一定要全神贯注地听我说的每一个字,然后将它牢牢地刻在你的脑海里,就像用凿子刻在石头上一样,你能做到吗?”

茉莉只能点头。

“我去了波平斯府,就在惨案发生后不久,我知道你有问题要问,但等我说完。我在男爵的封地上隐藏身份,访问了不少人。他们大多都是种植大麦,并且酿酒的酒农,民风淳朴,彼此相识。在这样的小地方发生命案是非常容易找到凶手的,因为一个外来人实在是太明显了。我很快便查出来,就在惨案发生的当天晚上,男爵遣散了府邸中所有仆人,就好像对即将发生什么有所预感一样。在所有仆人都离开后,有人见到驶向男爵府邸的马车,据他们的描述——当然不排除当地人大惊小怪的夸张——那是些被浑身漆黑的高头大马所拉着的马车,而且四面都被封死,不透出一丝光线的马车。直到这里,事情还没有变得太奇怪,因为男爵之前的确说过,他要招待客人。在那之前,他甚至吩咐厨房购进了大批的鲜肉和家畜,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让厨师进行宰杀或者烹调。我甚至检查了火灾后人们所能找到的波平斯家人的遗体——或者说,是其中比较完整的部分……”

他在壁炉前面狭小的空间里踱步,眉头紧锁,仿佛在记忆中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他的面上明显现出了犹豫的神色。

“我很抱歉,茉莉,我知道我的叙述会给你带来不适,甚至带来悲伤,但我想,你至少有知道这一部分的权利。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这些尸体全部是在被焚烧成废墟的舞厅中发现的。当天花板坍塌的时候,有一些被掩埋在其下,因此保存的比较完好,但那也不是完整的肢体,而只是一些……碎片。他们被人从中间拦腰折断,肢体从身体上扯下来,这发生在火焰吞噬他们之前。但是在那其中,并没有孩子的尸骨。男爵五岁的小女儿,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茉莉,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想的跟我当时想的一样。就我们所知,只有一种怪物,拥有这样的怪力,而这种怪物,在四十年前,还是以人类为食,并且受到猎人的追捕,而现在却堂堂正正的成为了我们的邻居,穿着跟我们一样的服饰,甚至跟我们一起行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探长紧紧地攥住了酒杯,然后猛灌了一大口。

“你可以将这个当做一个老年人的偏执,茉莉,因为已经很少有人,即使在苏格兰场中,也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吸血鬼在乡间、森林、墓地和黑暗的巷道中伏击人类的时候的恐怖了,还记得这些的老人已经陆续入土,而年轻的一代却被吸血鬼们伪装出来的彬彬有礼和优雅风度所吸引。但我没有忘记,而且我坚信,夜女王的突然出现,犹如儿戏一般的与我们签订协议,然后将所有吸血鬼全部暴露在人类面前,以换取和我们同等的权利。她究竟从中得到了什么?这背后一定有一个极大的阴谋,我能感觉到,它就隐藏在黑暗和坟墓背后,酝酿着,喘息着,随时等待着反扑。”

“我们彻夜守望,我们永不合眼。”茉莉用那句拉丁文回答他。

他凝视着她。

“是的。”他最终说:“即使和吸血鬼的协议让我们得到了深山中的金矿和钢铁的冶炼技术,即使他们中的医生默写出了失传的药草配方,而炼金术士让我们的化学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们造出了更坚固的航船,并带领着我们发现了海洋另一侧的大陆。他们的确让大英帝国前所未有的强大,但我仍不相信他们。”

茉莉用了一点时间来消化探长所说的话,然后她抬起头。

“请把我的脑子劈开吧。”

“你说什么?”

“从您的叙述来看,杀死我曾经的家人的以吸血鬼的嫌疑最大。虽然拜吸血鬼的大脑控制术所赐,我到现在,也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悲伤。但最大的,也是最终的谜团,就隐藏在我的脑子里。您肯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它挖出来的。通灵术士,磁力学专家,占卜女巫……无论用什么方法,您可以劈开我的脑子将它挖出来。在我继续忘记这一切之前,我赋予您这样的权利。”

“但是茉莉,很有可能会杀死你——”

“这不仅仅是为了您,”她继续说:“这是为了那些至今仍在我梦中燃烧的舞厅里舞蹈的人们。为了让那永恒的舞步停下来。”

她的脸上带着那样热切的神情,以至于探长发出了一声呻吟,然后将脸埋进了双手里。他耸着肩膀,发出几声犹如哭一样的笑声。

“茉莉啊,茉莉,你的回答永远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我的答案是,我不能。不,先别忙着反驳我,别忙着反驳一个在周六的晚上喝醉了的老头。我会告诉你我的理由,如果你继续听我唠叨的话。在那之后大约六七年,我为了另一个案子而造访圣弗朗西斯修道院——这家修道院以收养没有父母的孤儿而闻名,位于英格兰群岛的另一端。当我跟着见习修女的引领经过露天院子时,一个穿着用当地的粗糙羊毛编织出来的裙子的小女孩跪在露天的院子里,正在接受鞭挞。但她的眼神如此漠然,就像在说:这一切都不算什么,我见过更多,我见识过的东西,你们永远都无法想象。”

“我记得这部分。”茉莉轻声说,“尽管我已不再怨恨修女们,但我仍感激您将我带离那里。”

“而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是一种耀眼的金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探长停在茉莉面前伸出手来,他的手指穿过茉莉脸侧的长发:“如同画中那位夫人的发色。而修女们告诉我,她们之所以鞭打她,是因为她始终改不了在夜间于荒野中游**的恶习。”

“她们认为我是为了和魔鬼交流,并且认为用荆棘条的鞭打可以将魔鬼从我身上榨出来。”

探长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而讽刺的是,真正令我确定你与男爵有关的,正是吸血鬼在你身上留下的烙印,你无法记住任何和波平斯这个词语相关的一切。于是我带着一只小魔鬼回了家,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把精力投在制作糟糕的食物,控制我微不足道的一点小爱好,和把所有的家具都打磨得过于光滑上面。啊,对了,还有读完我所有的藏书,和毁掉我仅有的武器收藏,以及要挟我可怜的部下制作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器……”

“约翰是我的朋友,他是自愿帮助我的,而且,说到微不足道的爱好,您今晚的威士忌量已经大大超标了,为了惩罚您,我决定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都只做土豆泥。”

“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哈?”

探长自己也微微笑了起来。

“但您还没有回答,为什么您不愿意挖开我的脑子。”

“那是因为,一个老糊涂蛋的糊涂梦想。”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然后走过去,靠着靠背椅缓缓坐下,继续凝视着火焰。就在茉莉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靠背椅后又传来他的声音,如同梦呓:

“随着你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开始拥有了这样的梦想,而这几年,这样的梦想出现的越来越频繁和清晰,尤其是当星期六的夜晚,而我又喝多了威士忌之后,当我像这样凝视着炉火的时候,我会看到你的脸,不是现在的你,而是盘起了头发,在头发上戴着花环和头纱的你,我看见我牵着你的手,将你交给你所选择的人。我同时看到你的丈夫和你的孩子,他们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他们都将向我拥过来,称呼我为父亲和祖父。那是个,和你一样,有着金红色头发的小女孩,她的嗓音,嫩得像是新生的树叶,是我听到过最美好的声音。”

“但我知道这一切终将结束,它可能在任何一刻终止,任何一刻,你都有可能想起你究竟是谁,你都有可能发现那只天花板上的鹿。我知道你终究是会想起来的,而那个梦想中的未来,不过是一场自私的梦罢了。”

茉莉的视线模糊了,她捂住嘴,感到眼泪流过自己的手背,但努力地不要哭出声来。

“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啊。”她用若无其事,只是有一点颤抖的声音说:“我当然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我会留在您的身边,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和过去的十五年一样……”

然而与此同时,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谎言。她意识到无论今晚过后,自己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们都无法再回到从前了。命运转折的时刻已到,她记忆中的大门已经轰然开启,门内的道路上浓雾弥漫,荆棘遍布,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全身而返,但即使如此,她仍必须踏上旅程,踏入那夜色中。那是许多年前,曾有人承诺带她去,却又无故失约的,夜晚的荒野,那里寒风在废墟上空呼啸,月光照耀着海水拍打的礁石,高大的橡木在原野上摇摆,而渡鸦黑色的影子在空中久久地盘旋。那是她出生的土地,它召唤她多年,而这个夜晚,是她首次响应它的呼唤。

探长喃喃地念着,从他的声音中茉莉听出他在微笑:

“‘要刮东风了,我亲爱的茉莉,这股风很冷,很刺骨,我们许多人会在这场狂风中凋零。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仍然是上帝的风,暴风雨停息后,会有一个更纯洁,更美好,更强大的国土屹立在阳光下。’”

“《他的最后致意》。”

“没错,茉莉,没错……”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夹杂着轻微的鼾声。在整个过程中茉莉一直沉默着站在原地,直到老人彻底地睡熟,然后她来到探长的身边,俯下身去,用胳膊环绕着他松软的胸膛,将嘴唇凑在他的太阳穴上。

她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的眼泪沾湿老人的额头。

在完成了这个吻之后,茉莉·密斯特岗站起身来,一步步地朝后退去,终于毅然转身,打开客厅的门。随着门扇的开启,一股夹杂着雨水和树叶味道的冷空气灌进了室内。

她再也没有朝室内看上一眼,就此离去了。这对她来说是极好的事情,因为如果她回头,就会发现,躺在靠背椅中,原本是沉沉睡去的探长先生此刻忽然睁开了双眼。

而他的眼睛,漆黑如墨,闪亮如星。

卡尔·罗杰斯自认为是位绅士。

他谈吐文雅,衣着整洁,领子上从来没有过一丝皱褶,乘坐地铁的时候,总是会给那些从帽子上垂下闪闪发光的面纱的小姐跟太太们让座。拖着那样体积庞大的裙摆却不得不站一路,是件多么不方便的事情啊。在处理工作的时候,他比任何一个老实人都要可靠,而那些疏漏之处,他也自然找得到理由推脱到别人身上。而且最难得的是,他没有将经管的那些嫌疑人当做是囚犯对待。即使他们现在是阶下囚,但别忘了就在昨天他们还鲜衣怒马招摇过市,其中有一些甚至是没落的贵族。他总不厌其烦地向他们反复好心提醒这一点:倘若一位通情达理的夫人,愿意向自己不幸被捕的丈夫表示一点关心(通常是用钻石戒指和珍珠项链),他也会尽量优雅地对待她的丈夫,例如在那扇阳光囚室的窗户上加上一层窗帘之类的。但如果情况相反,卡尔·罗杰斯先生也绝不会拒绝制造一点点不幸和麻烦的。我们之前说过,他是位绅士,而绅士是讲究公平的。

此刻,代表着公正和公平的象征:一条细细的银链正被他从怀中掏出来,一只鸡心形状的坠子在银链的末端晃动。他将坠子举到和自己的视线平齐的地方,忽然咧嘴一笑,抬腿踢开了阳光囚室的门。

“圣诞节到了!”他一步迈进去,高举着双手得意洋洋地欢呼。

没有人回答,室内唯一的一个人——一只吸血鬼——正靠着墙坐着,锁链的一端连接着他的手铐,而另一端被钉死在一面布满了抓挠和烧焦痕迹的墙上。墙的对面是一扇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窗户,此刻正映照着刚刚降临的浅蓝色夜空,和其中点点清晰起来的星星。唐宁的两手都垂在身前,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

“您对这间房间的观感如何?唐宁先生?是否一切都还让您满意?”

他怀着旅店老板般的殷勤问道,同时踱步到窗前,伸手抚摸过窗棂,然后吹去手指头上不存在的灰尘。他夸张地将耳朵偏向一侧,就好像真的在听唐宁的回答。

“啊,对的,采光有些过于通透了,不过我说,难道您没有意识到,这在伦敦是多么的难得啊,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这是特别为您这样的夜晚的子民所量身定做的房间,到正午的时候,如果把身体尽量蜷缩起来,大概蜷到一只猫的大小,就可以保证不至于被烧焦,然后又能观赏到美好的白日景象了,您难道不是这样认为的吗?”

唐宁发出了一阵喉咙里的咕哝声。很难说那是呻吟还是抗议。

“不,不不,唐宁先生,你这么说就不公平了,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你在我的同事面前对我进行的侮辱。恕我直言,您当时使用了贿赂这个下流字眼,我为这些可怜人们提供的服务遭到了您的鄙视,这让我非常的痛心。”

他踱到唐宁的面前,抬起他的下巴,好让他跟自己对视。他手心向下摊开手掌,那根细细的银链子从他的手指上垂下来,鸡心形状的坠子在末端晃动着,在淡淡的星光下闪着光,只差一点就能碰到唐宁的鼻子。

“我是个凡事都讲究公平的人,唐宁先生,既然你侮辱了苏格兰场的警察,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你瞧,这跟你是不是吸血鬼其实关系不大,而且说实话,我还得搭上一条我老婆很喜欢的纯银的项链——这年头,这么纯正的银子可不好找了——”

“那并不是尊夫人的。”

唐宁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来,他的脸处于阴暗中,所以卡尔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你说什——”

“那式样,过于老旧了,鸡心上镶嵌着的草叶纹至少是五十年前流行的款式,绝不可能讨尊夫人的喜欢。”唐宁平静的,甚至有些懒洋洋的语调回**在囚室中:“如此明显的草药味道,我都快要捂住鼻子了。接骨木,薰衣草,迎春花,很明显,她的髋关节有问题;所以,要么,尊夫人是一位年近七旬,而且最近刚刚因为摔跤而骨折了的老太太,要么,你是从别的地方得到的这玩意儿。”

卡尔不由得狠狠地咬着牙,这让他两颊的肌肉鼓起,目露凶光,但是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想起他现在占有的绝对优势。

“分析得非常对,”他哈哈笑起来:“唐宁先生,我都想替你鼓掌了——”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前倾,将坠子贴上了唐宁的脸颊。在血肉烧灼的嘶嘶声中,他凑在唐宁的耳边接着说:“至少有一点是被你猜中了的,这确实是一个老太婆给我的,她以为这能帮上她那个一把年纪了还因为挪用公款而入狱的丈夫。但你最好关心一下你自己吧,约瑟夫·唐宁……”

卡尔·罗杰斯退开了一点,好享受他在这种类似的过程中最享受的部分,即囚犯们因疼痛而皱缩的脸和惊恐的眼神。其中他最喜欢的部分是,他们有时候甚至会求饶。但当他看到唐宁的脸的时候,忽然语塞起来。这家伙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尽管那坠子正在更深的朝他的血肉中镶嵌进去,他连眉毛都没有抖动一下。

那眼神里甚至没有愤怒,就像卡尔是由空气组成的,完全不存在。

这忽然点燃了卡尔,其效果堪比点燃一只浑身倒满汽油的老鼠的尾巴。他跳了起来,拽开了那只项链,开始大喊大嚷:

“你以为你有血卫的庇护,所以就可以不把苏格兰场放在眼里,对吧?你想得倒是挺美的,因为你知道到明天早上,你那穿在盔甲里的臭烘烘的同伙就会带着猫头鹰徽章,亲自来将你从监狱里提走。但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他把坠子抓在手里摇晃给唐宁看:“我会将这个给你贴身放着,就放在你的胸口上,最靠近心脏的地方。到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它会慢慢地,一点点地烧进去,而当你的皮肤长好之后,从外面看起来,甚至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我想你肯定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没错。”他露出牙齿来笑着,撕开唐宁的衣领。“你简直都无法想象,我从中得到过多少乐趣。”

“等一下!”就在坠子马上就要贴上他的皮肤的时候,唐宁忽然叫起来。

“现在求饶似乎晚了点儿,唐宁先生。”

“不,我需要确认一下。你刚才说,穿着盔甲的血卫带着猫头鹰徽章出现了?”

“中古时期的盔甲,而且非常的臭。她一直在发出仿佛烧焦了的尸体一般的臭味,而且脾气比那味道更加糟糕。但是为什么我要替你这么耐心解说——”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听起来像是有人在不断地用拳头砸着阳光囚室的门,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的声音在喊着:

“罗杰斯先生!一楼大厅着火了!罗杰斯先生!”

他咒骂了一声,然后放开了被锁在墙上的囚徒。他转过头去,朝着门口的方向粗鲁地喊:“究竟他妈的出了什么该死的事情!”

这个动作让他一侧的脖颈完全暴露在唐宁的视线内,饱满的胸锁乳突肌将皮肤绷得紧紧的,在那内侧是不断搏动着的颈动脉。那意味着一个体重134磅的成年男人所拥有的滚烫美味的鲜血。唐宁不为人知地咽了一口唾沫,事实上,因为阳光暴晒和饥渴造成的影响,他已经开始感到视野的边缘在微微地发暗和模糊。有一个瞬间,他的瞳孔散大,虹膜开始朝眼球的其余部分扩散,肤色也在发生改变。

但是就在那一刻,卡尔·罗杰斯站起身来,从他面前走开了。由唐宁的角度看去,被他打开的房门中透出夹杂着烟雾的灯光,刺鼻的烟火气味顿时灌满了他的鼻子,还有嘈杂的人声,更多的呼喊和脚步声。更多的猎物,他喉头翕动,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对鲜血的渴望,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在楼下大厅里放了一把火!全体人员必须疏散!”

这个声音让他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并且更加努力地朝那个方向看去。但他只能看到因为光线的影响而显得边缘模糊的卡尔的背影。他朝唐宁的方向转过头来,鹰钩鼻和尖下巴的影子映在唐宁身后的墙上。

“这家伙怎么办?”

随着哐当一声,一只很显然价值不菲的花瓶在卡尔的头上裂开,那家伙甚至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应声而倒,而那个击倒他的人甚至没有费心拉他一把。她拎起裙子,直接跨过了卡尔的身体,两大步就跨越了房间站到唐宁的面前。唐宁的视线扫过她的裙角,叉在腰间的双手,气鼓鼓的脸和在侧面的灯光下,亮得像是火焰的一样的红头发。

然后他将嘴角翘得高高的,凝视着她。这可不仅仅是她的声音了,她整个都在这里。他对自己说。这就是她头发的颜色,她的手臂,她生气时的脸颊。我曾以为永远失去的东西,现在就在我眼前了。

“嗨,”但他却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就好像他们只不过是在晚饭后出门散步的时候,偶然相逢在街头:“我的乖女孩。”

茉莉不发一语,她蹲下来,从唐宁的胸口将那只坠子一把揪下来,扔到房间的另一头,然后从裙子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往他手腕上的手铐里插。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嘴唇都抿得紧紧的,几乎失去了血色。从手铐里解脱出来之后,唐宁转动着手腕,然后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多谢。”

她耸肩:“我再晚进来一步,你就能趁他低头的时候咬断他的喉咙,现在躺在那里的就应该是一具干瘪的尸体了。你应该感谢我打搅了你的用餐。”

“真可惜。”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跟他一起看着倒在地上的卡尔。

“是挺可惜的。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中国清朝瓷器,从这家伙的私人珍藏里翻出来的。”

“哈。”唐宁笑起来。他脸上和胸口的伤口在以一种非人的速度愈合,而他表现得就好像它们根本就从未存在过。他只是看着茉莉,以一种奇异的温柔眼神。

让他略有些吃惊的是,茉莉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直视着他。

“听着,我需要你的帮助。”

“喔?所以这次救援行动也不是免费的了,我想?”

他的故作幽默没有收到任何效果,茉莉单刀直入——就像她一直以来的风格那样——地说:

“我接下来将会有一段旅程,我希望你能够一路陪伴我。”

唐宁以一种夸张的惊讶摊开双手:“亲爱的‘玛丽,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小姐,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似乎并不是盟友关系吧?”

“你对波平斯这个名字有印象吗?阿伯丁高原上的公鹿?”

“没有。”他大摇其头。

茉莉从怀中掏出她父母的画像,直直地伸到他面前:“那这个呢?”

有一瞬间他的眼角出现了细微的抽搐。

“我没见过这东西。”他生硬地说。

“你的瞳孔缩小,心跳加速。就吸血鬼缓慢的心跳来说,你刚才的心跳算得上是激动无比了。你见过他们,你见过我的父母,你知道我是谁。”

“我真希望我知道。”他低喃。

“我要回阿伯丁高原上的波平斯庄园,而你要帮我。”她收起画像,在他面前俯下身去威胁,而他抬起头来,嬉笑着:“为什么?就因为你帮着这帮愚蠢的警察抓住了我,然后又再打开了我的手铐,我就该感谢——”

他的声音因为看见了茉莉眼中的泪花而消失了。尽管维持着双手叉腰的强硬姿势,她仍努力睁大眼睛,嘴角颤抖,眼圈发红,忍着不要哽咽出来。

“我从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我只是不断地梦到烧焦的废墟,和背后升起的月亮。”她深吸了一口气:“从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起关于波平斯庄园的任何事情。但是遇到你之后,该死的,确切地说,是被你在我的脑子里乱搅一通之后,我开始回忆起更多的碎片,更多的,即使在我最深重的噩梦中也不曾出现过的场景,它们反复在我眼前发生,随时随地,那些本来应该死去的人,带着被烧毁了一半的脸,都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直到现在,它们的手还搭在我的肩头,它们俯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但我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

唐宁呻吟了一声,他的双手都插入了自己的头发,将它们搅得一团糟。

“死人就应该呆在坟墓里,让他们安息吧,让他们走掉!”

“那正是我要做的事情!我要得到事件的真相,我要知道是谁杀死了波平斯一家,是哪只手点燃了那场大火,我要将那个人——无论他在天涯海角——送进监狱。我要亲眼看着他接受审判,得到制裁!到那个时候,我的父母就可以安息,他们终于可以停下舞步,回到坟墓里!”

她激动地喊着,最后咬住了嘴唇。

“我知道你必定知晓些什么,但因为某种原因而不肯开口。无论是什么令你害怕,夜女王还是血卫,都没有关系,我不再期望从你的口中得到一个字。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可以保持沉默。”

“但是请帮助我。”

唐宁猛地抬起头来看她。他的手抬起来,接近了她的脸,而她没有躲避,直到他的两只手指掐住了她的下巴,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从眼角流出的眼泪,到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肤色。

“不,不,不!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要求的是什么!”他咬牙切齿:“现在回答我,如果得到真相的那一刻,你并不会因此而更快乐,或者更幸福呢?如果你要付出的代价,将超出你所有的想象,你将要与前所未见的怪物作战,你会流泪,会受伤,甚至会因此而死去,你仍想要做这件愚蠢的事情?”

“是的。”

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痛得她几乎想要尖叫出声,但她只是深深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以至于尝到了血的味道。然后她放开嘴唇,深吸一口气:“还有,茉莉·密斯特岗,这是我的名字,现在的,至少是。”

他放开了她,朝后倒去,疲惫地靠在那面斑驳的墙上。茉莉此刻才感觉到自己刚才屏住的呼吸,那就像是在和某种有着利齿和血盆大口的野兽对峙的紧张感,而现在,野兽已经被驯服,它垂下了巨大的毛茸茸的头,自她的面前退却了。

“阿黛勒。”唐宁的眼神漫无边际地乱晃着,相当不自在的说。

“什么?”

“你的名字,”他摆摆手,“真正的,我是说。咳,虽然我更喜欢乖女孩这个称呼。”

对着茉莉控制不住的微笑他有些恼羞成怒:“今天就到此为止,你休想从我这里再榨出一个单词来!”

“遵命,先生。”茉莉像一个真正的女仆一样朝他行了一个屈膝礼。

她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抬起头来,唐宁就迎面扑了过来,将她牢牢地抵在了玻璃窗上。茉莉勃然大怒,下意识地想要奋力挣扎,但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语调飞快:

“不,不,嘘,现在不是踹我的时候,你信任我吗?茉莉·密斯特岗,或者说,阿黛勒?”

他叫那个名字的语气出奇的柔软,与此同时,他的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她的脸,窗棂在他们身后吱嘎作响,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他使用的力道太大了,茉莉意识到,连玻璃上也出现了裂痕。

“这一点对我们今后的相处——如果我们今后还会继续相处的话,非常重要。总会有一些时候,根本没有时间让我详细解释,我需要确认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会毫不犹豫地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因此,我必须问,你信任我吗?”

信任一只刚刚认识几天的吸血鬼,而且他还是一起谋杀案的嫌疑犯?你以为我疯了吗?茉莉很想反唇相讥,但环绕着她的胳膊上隆起坚硬的肌肉,他的耳尖在颤动,唇角有獠牙生出。他在戒备,但是因为什么?

别小看我,茉莉抿着嘴唇想。我也能听到普通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如果我想,我也能扩展我的感官,看到你所看到的东西——

血红色的晃动的流苏,胸甲上的猫头鹰图案,金属关节相互碰撞的声响。强烈的烧焦的臭味。

茉莉猛地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艾……”

“接下去我会把你扔到空中,然后我会接住你,在这个过程中,我要求你完全安静。如果你做不到的话,我就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飞走——”

“我相信你。”

有那么一会儿,一小会儿,他暂时停止了他的喋喋不休,安静地望着她。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整理她的发丝,但很快演变为在半空中晃动手指的尴尬手势,他转移了视线,咳嗽了一声。

“很好。”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下一个瞬间响起,在断裂的窗棂和四溅的玻璃碎片当中,茉莉感到自己飞了起来,有短短的一瞬,她在空中划动着手臂,发丝飞扬,如同一只在半空中游泳的鱼。他们的视线短暂地交会,她看见他獠牙生出,面孔青白,随后他扭转了头,开始面对那具逼近的盔甲——就在茉莉朝下坠落的前一秒,它出现在门口。

然后她开始了坠落。闪光的玻璃碎片包围着她,就像一群萤火虫,她的头发被狂风撕扯,四肢如同溺水之人一般挣扎,想要抓住什么可以依凭的东西。但她伸出去的手握住的空无一物。在她下方,是飞速向她逼近的街道和树丛。我会摔死,我会活活地摔成肉酱。即使如此她也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尖叫。

你相信我吗?

但愿我能相信你,吸血鬼先生。但愿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她跌进了树枝之间,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住了脸,想要徒劳地对抗那冲击,她本来很有可能会折断胳膊,或者摔断脖子,但她下落的势头减缓了:有一双手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她。他们一起朝前飞行了一段,她的裙摆擦过街道两旁的树丛,被树枝所拨动,翅膀扑扇起来的风打在茉莉的脸上,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睛。一点一点地,他们开始上升,茉莉望着地面上翅膀形状的阴影,它正逐渐扩大,直到铺满了整条街道。直到店铺、楼房、树丛、路灯,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那阴影之下。

远远的下方,自被他们抛下之处,传来一声失落的,充满挫败的长号。

她转过了头,满天的星星都在她面前盈盈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