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你的指示,我们叫醒了神父,在一个如此寒冷的晚上!我们挨个叫醒了他们,并且没有给任何解释就要求他们全部撤离教堂。按照你的指示,我们轮流砸开了附近住户的门,并且从被打断好事的妓女和嫖客那里得到了相当数量的唾骂和埋怨,卡尔的脚踝还遭到了一只狗的袭击。”

“一只哈巴狗。”

“别打断我!我们搜查了教堂里的每个房间,每个,连一根吸血鬼的毛都没有捡到,却把乔治吓出了幻觉。”

“那不是幻觉!开膛手杰克,我看见他了,他就站在那里,在角落里盯着我,就用那双浅蓝色的眼睛!”

“闭嘴乔治。他不在这里了,既然那吸血鬼会飞,他肯定早就飞到别的什么见鬼的地方藏起来了。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

“蓝色眼睛!骷髅一样的脸!”

“看在上帝的份上!”格里夫中尉把双手举向空中:“卡尔,对乔治做点什么,行行好让他闭嘴吧!”

“他还在这里,我们不能就此放弃!”

“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觉到他!”茉莉说,随之而来的是一丝后悔,但话已经脱口而出。格里夫中尉转过头来看她,无论是被玩弄的愤慨还是猎物逃走的失落都从他的脸上褪去了,他的脸异常坚硬,牙关紧咬,当他以军人的姿态大踏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时候,他的脸就像一张平静的面具。

“1865年的夏季,一个下着雨的夜晚,我和我的战友们遭遇了来自俄罗斯的吸血鬼。”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同茉莉耳语一般:“他们说我们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因为俄罗斯的吸血鬼没有鬼王,他们中间没有夜女王。或许吧,但我们并没有看到夜女王为我们而战,被吸干了鲜血扔在烂泥里的,每天都是英格兰的士兵。我们被搜寻,被包围,然后狼狈地躲在一户农庄的仓库里。有大约三四个吸血鬼在搜寻我们,我们设法抓住并杀死了其中一只,但立刻遭到了来自其余的几只来自不同方向的同时攻击,就在我们砍下那一只的头颅的时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俯下身在茉莉耳边吐出最后一句:“吸血鬼之间是可以互相感应的。就像你。”

“乔治,卡尔,我们走!”他大声招呼着剩下的两人,转身离去,卡尔跟在他身后,用肩膀撞开了教堂的门,乔治哆嗦地拎着念珠,当他关上门的时候,约翰和茉莉还能听见他念念叨叨地说:

“我真的看见他了,拿着那把杀死妓女的刀,他就在那里……”

茉莉双手环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别再原地蹦跶了。说真的,你不跟他们一起走?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类了,我决定转头就吸干你的血,可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

“谁?我?啊,不,咳,我决定留下来,当然是为了抓住那只吸血鬼!”约翰嚷嚷。

茉莉抿了抿嘴,然后慢慢微笑起来。

“谢谢。约翰,帮我想想,刚才分组的时候乔治和卡尔一组,他们负责搜查教堂右翼。为什么只有乔治看到了开膛手?而卡尔却毫无所见?”茉莉把一只弯曲的手指放在下巴上,自言自语:“约瑟夫·唐宁是只吸血鬼,他具有大脑控制术,他以为让我们看到最惧怕的东西就能令我们退缩——”

茉莉转身大步走起来。“跟上,约翰,这家伙弄巧成拙了!”

十分钟之后,他们遭遇了开膛手杰克。

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处于异常亢奋中因而闪亮的蓝眼睛,瞳孔紧缩到极限,还有绷在颧骨上的蜡黄的皮肤。乔治是对的,这一切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骷髅,而不是传说中那只著名的吸血鬼,曾经将五位人类女性开膛破肚。当茉莉和约翰进入忏悔室的时候,他就靠在墙上,身旁就是小型的神龛和椅垫。他紧紧地盯着他们,油腻的头发从额头上垂下来,一只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把足有成年人的前臂那么长的刀,刀身镌刻着毒蛇形状的血槽。

“但这不可能。你已经死了,杰克。1842年,你在白教堂躲藏时被一名吸血鬼血卫发现,你们在教堂上空作战,彼此撕咬,有半个伦敦的群众可以作证说,他们亲眼看见那个长着翅膀的吸血鬼是如何将你抓到半空,然后制服的。你被烧死了,杰克,就在国会广场,在正午的阳光下,烧得连渣都不剩。”

他冲他们咧嘴笑起来,掀开一侧的上嘴唇,露出黑黄不齐的牙齿。

“或,或,或许他又活过来了,我是说,他可是吸血鬼!”

“不可能,约翰,勇敢点,即使是吸血鬼,不,哪怕是夜女王本人,被烧成那个样子也是不可能复活的!”

杰克不再笑了。

“你对我们倒是非常了解。”他用一种嘶哑的,几乎没有动嘴唇的方式说。

“我知道关于你们的来源的15种假说——其中有一两种恐怕的确是真的;我了解你们的历史:从三十八年前你们忽然从坟墓中爬出来,向世人昭告你们的身份,并要求和人类同等的权利起,到夜女王是如何同日女王见面,并且签订保护吸血鬼权益的条约;我知道你们如何控制饥渴,伪装成人类,彬彬有礼地同我们相处,但我也看见过你们发狂时候的样子,知道如何用不同的方法让你们受伤、被困,或者死亡。例如现在,鸦片酊应该已经在你的血管中燃烧,在寒冷的夜里强行变形和飞行也加剧了这一点,你现在已经不能动弹,引以为傲的恐怕也只剩下大脑控制术了。”

“你究竟是谁?”那个看起来和杰克非常相似的人影从边缘开始融化,连声音都恍惚起来:“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啊,我已经能嗅到了,如此强烈的愿望,日日夜夜如同火焰在胸口燃烧。你想要的是什么?不,不,别靠近,别再往前了!”

茉莉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约翰在她身侧发出窒息般的声音,他捂住喉咙然后摔倒在地。然而茉莉紧紧盯着那个在变形中的影子,继续向前。

“别逼迫我,别**我,别引诱我伸手捏碎你的小脑子,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大的**!”

她下一步所踩的便不再是忏悔室光秃秃的,冰冷的石头地板,而是华丽的纯羊毛地毯,上面用手工编织着一只被荆棘所环绕的公鹿。一曲快步舞刚刚结束,空气中交融着各种香水味道,女人们的扇子和头顶上的羽毛起伏摇摆,四只小提琴在奏出缓慢优雅的场间休息的伴奏乐。她继续朝前走,发觉自己的视线变低了,只能到那些女士们的腰间。香槟在细长的酒杯中**漾,他们谈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犹如轰鸣。她抬起双手,不出意料地发现那是双属于孩子的手,细嫩,洁白,如同牛奶中的树枝。

这只不过是我的梦罢了。茉莉·密斯特岗提醒自己,但她无法控制,就像以前无数次在梦中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她继续朝前走去。

那么,这就是你的本事了?她大声说,用我的梦来对付我?

随着她的话音,四周的景象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但茉莉已经能发现不同:那些鲜艳的衣服和首饰在逐渐丧失颜色,人们的影子开始变得单薄,如同幽灵。当他们继续起舞、旋转,裙摆甚至可以从茉莉身上穿过。但有一个身影是真实的。在越来越显得黑白无声的世界中,约瑟夫·唐宁以他本来的形象靠在餐桌旁边,抱着双臂,懒洋洋地看着她。

是的,他的声音轻如耳语,是的,这是你的梦,不太有趣,哈?他随手抓起身边餐盘里的一个苹果,它在他的触碰之下重新具有了鲜红的颜色和圆滚滚的形状。他将它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咔嚓咬了一口。但是别担心,它会变得越来越有趣的,你看,已经开始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唐宁指点着。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从他指过的地方,火焰开始落了下来,开始吞噬窗帘,地毯,屋顶从中央破开,露出星空,而人们面带微笑,在裙摆和衣角上带着火焰继续舞蹈,旋转。小提琴奏着快步舞曲。人们在大笑,然后化为灰烬。

你为什么不警告他们?你为什么不呼救?啊,你攥紧了拳头。你之前曾经做过类似的事,因此知道那是徒劳。已经既成的事实,无法因为你的努力而更改。从一场火灾中幸存的女孩?有意思,让我来看看还有什么,在更深的地方还有什么?

茉莉感觉到身后出现了巨兽,将呼吸喷在自己的脖颈上,但她却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她感觉到内脏中存在着搅动的触角,它在她的体内试探,寻找,并且更深地,更深的探向她的核心。

住手!你竟敢——

她仰面躺在枕头上猛然睁开眼睛,脖颈上是汗水涔涔,所能看见的是粉刷着粗糙的白浆的,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就和每一次从噩梦中刚醒过来时一样,她无法动弹,她的四肢完全僵硬,胸口犹如坐着魔鬼般沉重,她深重地呼吸着,艰难地想要转动头颅,视线的边缘能看见自己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在阴暗的,从窗外射进来的一点月光下,那是火焰一般的金红色。

梦中那围困她的火焰的形状还残留在她的视网膜上,和眼见的发色叠加在一起。她想要尖叫,想要挣扎,但却清醒地意识到不会有人听到,而即使听到,在这个偏僻贫穷的修道院里也不会有人在乎。那些戴着修女头巾,面容枯槁的嬷嬷们不会在乎的。

“怎么,你又做了噩梦吗?”

随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事实上,在她的耳朵捕捉到它之前,它就已经通过震动,传到了她的心灵深处,开始温暖她的心,就像是落入雪地里的一滴眼泪。她僵硬的四肢开始得以松弛,重新听到窗外夜莺的鸣叫,感受到庭院中金银花木的芬芳,和新下过的雨水的气息。

她努力从**撑起身体,扫视着四周。和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一样,长长的落地窗帘在夜风中轻轻起伏,在月光中它几乎是一种薄雾一般的半透明色。上一秒,那里还空无一人,而在下一秒,窗帘的背后便有人影出现。从她的角度只能看清他的下巴的剪影。

“雷蒙德先生?”她听见自己唤他,用的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今晚会是什么?图书馆,下水道还是动物大搜捕?上次那只耗子我差一点就能捉到手了。”

她能感觉到人影移动,那男人在审视她。

“可你刚刚才从噩梦中醒过来。乖女孩。今晚不会有更多的练习了,你需要休息。”

她耸肩:“休息也不会让他们重新活过来,或者是再也不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在撒谎,她的手指上全是紧张的汗水,在被子下面彼此纠缠着。但如果取消今晚的课程,就意味着雷蒙德先生会离开,而她会被扔下,一个人,在这间用储藏室改造的卧室里,同她的噩梦相对而眠。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太用功了,而这未必见得是件好事。”

“我想和你一起在夜晚出去,雷蒙德先生,你答应过我的,等我学会一切,你就会带我出去。”她向前倾,抓住被子,热切的说。

而那个人向她靠近,近到她都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一种新鲜泥土和金银花混合的芳香,还有淡淡的烟草香味。可她始终没有能够看清他的脸。即使在他的手指落到她的头顶,他温柔地触摸她,她的头发,她颤抖的睫毛,和她的脸颊,就像在触摸价值连城的瓷器。而她闭上眼,感觉到和他的手指接触的部分被点起了小小的火苗。

“是的,我答应你。”他用嘶哑的嗓音温柔地说:“我会带你一同出游。”

但这是谎言。20岁的茉莉·密斯特岗在这个年幼的躯壳内部咬紧了牙,几乎能感觉到下颌骨吱吱作响。这是谎言,你抛下了我,在我12岁的那一年,毫无预兆,毫无解释,甚至没有只言片语。

“为我唱一支歌,好吗,雷蒙德先生?”那个年幼的茉莉说。

“我已经很久不曾唱歌了,自从……我不会再唱了。”

女孩失望地垂下了眼睛。那个被叫做雷蒙德先生的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开始歌唱,那声音起初是轻柔的,而且略带迟疑,就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燕子从巢内探出头来,确认春天是否来临,但随着更多的歌词被他召唤出来,它终于确认外界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河水已经解冻,河中的冰凌顺流而下,彼此碰撞出声,鸢尾花应声而出,沿河开放。

于是我们不再一起漫游

夜已深沉

尽管爱仍在心头

纵然月光皎洁依旧

就像利剑能够磨破剑鞘

灵魂也把胸膛磨得够受

这颗心啊,它得停下来呼吸

爱情也得有歇息的时候

茉莉·密斯特岗感到热泪在脸颊上流淌。我曾经热切地期盼过,疯狂地寻找过,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祈祷过,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能再次听到这首歌。她的手指在被单下面搜寻,终于将一样坚硬的物体握在手中,她将它拔了出来,它在她手中闪烁着银白的光泽:坚硬,冷酷,如同寒冰。

“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约瑟夫·唐宁!”

她高喊,然后用枪托砸向自己的左手拇指。意料之中的剧痛撕裂了眼前的景象:修道院里的简陋卧室,飘动的白色窗帘,窗外隐约的月光,还有那首歌。尽管它的残留的音符还在她的脑子里回**,灼烧着她,犹如烧红了的烙铁。

“这就是你对我们做的事情,对吗?利用我们最珍贵的回忆,利用我们最重视的人?这就是你对乔治,对约翰做的事情?什么样的人才会卑劣到这样对待别人,难道你就没有灵魂,没有心,也毫无怜悯吗?人类是脆弱的,生命短暂的生物,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珍惜回忆!我们以回忆维生,而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们只是怪物!怪物!”

20岁的茉莉·密斯特岗高喊着,再次出现在伦敦东区白教堂的忏悔室,她已经肿起来,并且变形了的左手拇指正按在被撞翻了的祈祷凳上,右手紧握着银色淑女布兰妮。而在她的面前,那个现实中的约瑟夫·唐宁呈现出一种哑口无言的状态,他现在看起来不再那么像开膛手杰克了,更像一个神经质的年轻人,摊在墙角,看着自己的两手喃喃自语。

“我真不该如此好奇。当然,那里有一个死印。太明显了,如此明显!”他忽然哈哈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居然是这样,而我居然毫无察觉!”

茉莉深吸了一口气,保持着枪口指向唐宁。

“跟我回苏格兰场。”

唐宁朝她转过脸来。有一瞬间,在那里的已经不再是任何她之前所见过的生物,这个唐宁维持着人类的外表,却让她毛骨悚然。下一秒钟,他出现在她的身侧,和她贴的如此之近,而她条件反射地想要跳开,却发现全身都无法动弹,仿佛被他的眼神所石化。

“让我们来把多余的粉擦掉,对,我早就说过,太多的雀斑不适合你。”他眼神狂热,如同燃烧的矿石,动作极其粗鲁:“是了,这是她的下巴,还有她的眼睛,我怎么会忘记呢。还有她脖子上的痣,啊哈,在这里。头发的颜色不对。”他抓起她的发丝闻了闻:“这个误导了我,夏枯草!我早该想到的——”

他捧着她的脸,前后摇晃,就像一个纯粹的疯子,然后他松开她的手,从她面前走开,找到墙角再慢慢地滑下。

茉莉发现自己重新又能动弹了,她捂着喉咙开始咳嗽。

“你是谁?”她用嘶哑的声音问着。

“我认错人了。”

“你是谁?”

“别逼我,那样我就得对你撒谎,而我不想对你撒谎。”

茉莉抬起了枪口,瞄准唐宁的脑袋。她的太阳穴嗡嗡作响。她打开了安全栓,咔哒一声。

“我警告你,吸血鬼,我装备的是直径6毫米的银弹,内置圣水,在这样近的距离里,我向你保证,你的脑浆或者见鬼的管它什么玩意儿一定会喷在忏悔室的墙壁上,除非你告诉我,你,他妈的,究竟是谁!”

“他的名字是艾萨克斯·布拉德。”

一个甜蜜如同蜂糖,光滑如同丝绸的女声降临到他们中央,这声音能令男人的胸膛中的血液沸腾,也能同时令它瞬间结冰。一副行走的盔甲出现在忏悔室门口,胸甲上画着显眼的猫头鹰标记,从头盔、护膝到脚套全都是沉重的闪亮的金属,头盔顶端装饰着鲜红的,确切地说是血红色的流苏,它披散在这个骑士的肩头,并且随着它的一步步逼近而晃动着。

艾萨克斯,茉莉咀嚼着这个名字,这个新出现的名字,然后恍然大悟般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读到过这个名字,以及和他相关的一切。她感到精疲力竭,无法控制住手指的颤抖,只得将手臂收了回来,垂下了枪口。

“最初的女王血卫,被称为黑发魔鬼,带来死亡和瘟疫的引火者,从夜女王最初现身起,他就随伺在她的身边,是她最宠爱的,也是最恐怖的血卫之一。”茉莉的自语清晰地在忏悔室内回**,经过这样一个漫长的夜晚,教堂窗外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如同凝固般的黑暗,似乎永远也不会亮起。她仿佛不受控制般,开始背出在书中读到过的字句:“1846年,他在英国和苏丹的战场上独自一人迎战敌方的40只吸血鬼,并在一夜之间,将其尽数撕碎;1850年,他奉命追杀同样身为女王血卫的蓝胡子坦普尔伯爵,双方在山谷中大战数日,波及无辜的人类城镇,死伤数十人,从而得到黑发魔鬼的称号;1856年,他烧毁了黑死病肆虐的村庄,两千多人葬身火海,无一人从中幸免,人们从那之后开始叫他引火者。”

对这一切忽然降临的头衔,那个在角落中垂着头的青年只是轻轻地晃了晃肩膀。

“还有一个称号,是他新近才得到的,我的小美人儿,你可不要忘记了。”

每说出一句话,那副盔甲都朝前迈出一步,在关节发出的沉重的咔哒声的伴奏下,那犹如丝绸般的美妙声音在继续,这声音让人不禁想象那副头盔下的面容,想象是怎样的肉体此刻被包裹在冰冷的金属当中。

“弑友者。”她轻轻地吐出这个词,“因杀死他的挚友,同样身为吸血鬼的柯克布莱德伯爵而得来的称号。”

她已经走到了他们中间,站得离茉莉更靠近一些,面对着唐宁,这个全副武装的骑士脱下了头盔,展现出毫无瑕疵的雪白肌肤,如同黄金制成般闪耀光泽的长发,以及两道黝黑的上翘的眉毛,配上饱满的,如同要滴落的红唇。她的眼睛是多变的碧草的颜色,中央微微发黑,如同一个不断旋转着的袖珍的漩涡。

“我想你应该很为此感到自豪。”

“艾琳?”

“喔得了吧,当然是我,即使按照该死的传统穿着这身象征血卫身份的盔甲,你也应该在我接近这里五十米之内就知道是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如此虚伪?”

“我是认得你,但我并不认得现在的这个你,所以我再问一遍,艾琳·柯克布莱德?”

被称作艾琳的女人在他吐出那个姓氏的时候喉头翕动了一下。

“是的。”她最终还是回答。

短暂的沉默。茉莉知道唐宁在打量她,观察她的外表,她的动作,她行走的方式,甚至还有她呼吸的节奏。而后者现在已经有点因为他的目光而感到不自在了。从唐宁垂下来的发丝之间,那目光像极了自丛林叶间窥视的黑豹。

“那么,你现在也是吸血鬼了?”

那女人得意扬扬地笑起来,露出了两侧的獠牙,就像撕裂了一副价值连城的丝绸面具。

“还不仅仅如此呢,”她摊开双手,十指朝上,然后是剧烈的金属摩擦声,尖利的指甲从她的指尖穿透了金属手套生长出来,茉莉不由自主地小退了一步,而她显然对这种效果非常满意,甚至朝她抛了一个媚眼。“不仅如此呢,我亲爱的艾萨克斯,”

她以一种舞蹈般优雅的姿势,将指甲全部插入了自己的胸甲,然后,在更剧烈的,如同野猫的撕咬般的摩擦声和火花中,胸甲被生生地撕裂开来,露出长达十数厘米的裂口。她转动着身体,好让茉莉和唐宁将裂口处显露出来之物尽收眼底。那可不仅仅是雪白如同凝乳一般的胸脯,还有一枚蝴蝶般停歇其上的唇印。

“你有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艾萨克斯·布拉德?当我跪在你的脚下,扯断了头发,撕裂了衣服,恳求你饶我丈夫一命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当我还是个弱小的人类女人,除了将无尽的眼泪洒在你的双手——你冷酷无情,沾满鲜血的双手上,别无他法可以拯救我最爱的人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任你践踏,任你拒绝,任你抛弃的人,会有拥有可以与你匹敌的力量的一天?”

随着这些话语,艾琳的皮肤逐渐变得青白光滑,如同溺死之人,她碧草颜色的眼瞳扩张到整个眼睑,前额上爬起青色的血管。

约瑟夫·唐宁,或者说,被叫作黑发魔鬼艾萨克斯的那个人却自嘲的,轻轻地笑出了声。

“艾琳,小艾琳,”他跟她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位老者在对他的孙女儿说话:“原本是小城镇里的裁缝姑娘,却偶然遇上了旅途中的吸血鬼伯爵,然后不顾一切地跟他私奔了。”他将头朝后仰,靠在泥浆剥落的墙壁上,望向半空:“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样子。那次我本来是要去阻止他的,我本来是要跟他说,威利……”

“你敢提起他,你敢提起他的名字!”

“我准备跟他说,”唐宁抬高了音量:“威利,结什么婚,你一定会后悔的,她只不过是个人类而已。我还记得那是在绿草如茵的湖边,威利把你介绍给我,一个面孔潮红,眼神年轻的小东西,嫩得像四月早晨的青草,羞涩、欢喜,满腔对爱情的没脑子的憧憬和希望。你还为我唱过一首歌,你还记得那旋律吗?”

“你敢再提起他的名字,”艾琳咬牙:“我发誓一定会咬断你的喉咙!”

他飘在半空中的眼神收了回来,定定地看着艾琳很久。

“是啊,你当然会的。”他轻声说:“我真应该在那个时候就杀掉你的,艾琳,趁你还是个人类的时候,”他缓缓地摇头:“为什么我没有下手呢?那样你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现在这个样子?”艾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几乎是在瞬间,她又恢复了仪态万方的样子,她在原地走了几步,即使在沉重笨拙的盔甲下面,她的腰肢也极尽妖娆:“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看看我,我的皮肤将永远如此光滑,我的眼角将永远不会出现皱纹。我永远美丽,而且永生不死!我将永远畅饮生命!”

“从死神那里偷来的,被诅咒的生命。艾琳,你还太年轻了,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你像我一样活过上百年,你就会知道,这具看似强大的躯壳其实是一座囚牢,当所有的美酒都已经品尝过,而再美丽的风景也无法打动你的心的时候,你就会意识到,身边的一切都将衰败,而你自己永远留存。你再也无法和任何人,任何事物发生关系,最重要的是,成为吸血鬼意味着你无法再去创造任何美丽的东西,任何,无论是音乐,绘画,建筑,这都是属于人类的东西。

“而当你明白这一点之后,‘神罚’就将降临。你成为吸血鬼的时间太短,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他摇着头轻声说:“你会开始羡慕人类,他们朝生暮死,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拼命地将生命灌注在创造上面,就像湖边朝生暮死的萤火虫一样,那么拼命地发光……”

不知道为何,他的目光却停留在一旁的茉莉身上,他注视着她,有一瞬间眼神变得异常温柔。

“如此耀眼,如此灿烂,如此具有生命的活力。”他喃喃地说。

然后几乎是在瞬间,那光芒从他眼中暗淡下去了,他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慵懒,颓败,无精打采地靠在墙壁上。

“人类?”艾琳哼哼:“你是说,那种软弱的,卑劣的,下等的小东西吗?那些血袋?”

她从原地消失了,然后在下一秒出现在茉莉的旁边,一手托起她的一缕头发。

“就像这一个倍受你青睐的玩偶娃娃,她包裹在脆弱的肉体中,只能用缓慢的速度移动。”她的指甲缓缓地,陷入茉莉脖颈上的皮肤:“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掏出她的心脏来给你看。”

“啊哈,那就做好了。”唐宁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正好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有说过吗?这位苏格兰场出身的小姑娘,正跟我有些意见不合。”

“约瑟夫·唐宁,或者说艾萨克斯·布拉德,”茉莉挺直了身体,直视着唐宁,尽管她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仍然大声宣布:“我在此逮捕你,你的证词将会呈交给黄昏法庭的法官,由他们决定你是否有罪。”

两个吸血鬼都瞪着她,艾琳的表情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存在于世上的生物。

“你究竟是疯了,还是完全不清楚你现在的处境?你竟敢用那种语气跟我们说话?”

“他是贝柯斯特公爵夫人一案的嫌疑人。”

“他是脱逃十五年的前血卫!”艾琳冲她大吼:“你以为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没有扑到他的身上,把他的喉咙撕开?夜女王,我们尊贵的陛下,要求我将他带回去,而且必须是‘完好无缺’。”她用一种明显的酸意说着最后一句,但又很快得意地补充:“但我想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很久。到时候,我会向女王申请,请她将亲手慢慢折磨他的光荣赐予我。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要不是你们将他赶出了巢穴,又强迫他变形起飞,要找到他,还没有那么容易。”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艾萨克斯,”她转头对他说:“我随时准备着与你一战,相信我,这一刻我期盼了很久。”

她的翅膀开始从肩膀上生长出来,覆盖着青白色的皮膜和新生的,勃勃跳动的血管,它的翼展足有五米多,骄傲地在她的身后高举,如同两弯巨大的月亮。艾琳·柯克布莱德低沉地咆哮着,同时低伏了身体,两枚尖利的牙齿从她的嘴角生长出来。

“什么?不,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唐宁夸张地举起双手:“我们现在就去见夜女王吧,趁现在,还能赶在太阳升起来之前。”

艾琳并没有终止她的咆哮,她怀疑地踱了两步。

唐宁站起来,保持着高举双手的姿势,异常轻松地朝艾琳走去。

“不过,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肯定,夜女王会因此给予你嘉奖呢?艾琳?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她将你变成吸血鬼,是在威廉死后,而你处于绝望,想要自杀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表情了,果然是在那一刻,她是否允诺给你力量,可以让你复仇?她是否还向你保证,你是她从无数不幸的女人中挑选出来,是她特别宠爱的血卫?”

面对着他,艾琳甚至朝后退了两小步。

“艾琳,艾琳,”唐宁凝视着艾琳的眼睛,他的声音出奇的嘶哑,而且与痛苦相交织:“你并不了解夜女王,事实上我也不敢说了解她,即使我跟随她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数个世纪。但有一点很肯定:她是靠啜饮我们的痛苦而生的。绝望,焦灼,痛楚,愤怒,仇恨,这些是她喜爱的食粮。她活的时间太长,远超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过于漫长的岁月让她忘记了什么是活着,只有在品尝我们的痛苦的时候,她才能短暂地重新想起活着的滋味。”

这个时候,他已经走到了艾琳的面前,他甚至继续朝前一步,将自己的前额抵到那皮肤苍白,青筋毕露的生物额上。那个曾经是人类艾琳·柯克布莱德的生物。

“对不起。她是为了我,才将你变成吸血鬼的,作为对我的惩罚。你对我的憎恨和追杀带给她多少乐趣啊,再加上知晓这一切之后会给我的心——虽然最近五十年里我一直怀疑它是否还存在——带来的折磨,她一定很喜欢,我们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

他伸出一只手放到艾琳的脸上,而后者,尽管低沉的咆哮一直在喉咙里翻滚,却过于震惊而没有反抗。

“对不起。”他轻声地说,然后迅速地跳开,同时高喊:

“趁现在!”

灿烂的,耀眼的紫色光芒撕裂了视野。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被约瑟夫·唐宁(或者说艾萨克斯·布拉德,或者别的管他什么奇怪的称号)拽着,沿着白教堂另一侧的走廊狂奔的时候,茉莉·密斯特岗这样宣布。

就在大约十五分钟之前,当约瑟夫·唐宁高举着双手,从墙角站起来,从而吸引了艾琳·柯克布莱德的全部注意力,茉莉从她的爪下悄悄地朝侧面挪动了一步,又一步,直到她的脚踩到了一样软绵绵的东西:那是昏倒在那儿后就无人理会的约翰;当约瑟夫·唐宁将自己的前额抵到艾琳的额上时,她蹲在约翰身边,拼命地在他不管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的那只布袋子里翻找着,直到她的手指接触到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上面有精致的镂空花纹;而当唐宁高喊“趁现在”并且飞快从艾琳面前退却时,她将那圆球扔向了艾琳的脸。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咱俩配合得真不错,你说呢?”唐宁颇有些兴高采烈的样子:“你肯定是看到了我递给你的眼神。没有吗?”

茉莉用力摇头。他们的身后传来凄惨的尖叫,然后是愤怒的咆哮,用一种野兽一般的声音反复喊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紫光胸针的加强版。”茉莉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地加以说明:“约翰上个礼拜刚搞出来的新玩意儿,我们都管它叫做袖珍太阳,杀伤力是胸针的二十倍。”

现在他们到达了白教堂中的修道士居住的区域,走廊的两侧都是简陋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木门,有的甚至没有把手,唐宁用尖利的指甲在门缝中搜寻着可以打开的地方,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抓住茉莉的手腕,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啊哈!”他叫起来,然后一脚踹在木门上,拽着茉莉就冲了进去,这里是修道士们原本的居所,被格里夫中尉从**叫醒并赶出去之后,他们的床铺凌乱地散落着。他从那些滑落一地的羊皮卷、袜子和麻布毯子上踩了过去,将茉莉扔进了一处床头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茉莉挺起身来刚要抗议,他自己也挤了进来,连同一条灰黑色的毯子,将他俩从头到脚包裹了起来。

“嘘!嘘!”他的手臂紧紧地环绕着她,嘴唇贴在她的耳边,她能感受到他紊乱的呼吸,还有虚弱的,像是用尽全力才能维持跳动的心跳,它过很长时间,才会缓慢地波动一次。他飞快地在她耳边说:“正如你所说,我现在剩下的就只剩大脑控制术了,所以安静下来。别动,别胡乱挣扎!如果运气好的话,我能让她相信这里只不过是一堵光秃秃的墙而已,当然这很难,不过艾琳现在只不过是个新晋十几年的吸血鬼,她的毛还没有长齐呢。”

唐宁察觉到她突然的安静,拉开了一点距离,打量着她。

“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突然想起,你今天晚上有按照规矩喝真红吗?”

“今天晚上。”唐宁咬牙:“很不好意思,我今晚一直在忙于招待各种访客,所以除了一杯加有鸦片酊的咖啡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喝!”

他的责怪没有收到意料之中的效果。茉莉睁大眼睛望着他,或许是她眼中的一丝恐惧提醒了他,他举起手掌,看了看那些不受他的控制生长出来的尖利的指甲,然后舔了舔正在生长出来的犬牙。

“呃哦,情况有些不妙。”

“你不能在这里,你不能对我——”

“你以为我想——”

木门,或者说曾经是一扇木门的那玩意儿砸在身边墙上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粉碎的木屑四溅,掉落在他们身上。茉莉紧紧地闭上了嘴,屏住了呼吸,然后发现似乎是为了避免她惊叫,唐宁不仅恢复了紧拥着她,将下巴放在她颈窝的姿势,还用一只手捂着她的嘴。

好吧,茉莉在心底默默地修正,这才是她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

自从三十八年前夜女王和追随她的吸血鬼忽然出现在公众面前,并且公布了真红威士忌的配方以来,白日的子民们以各种方式——有的甚至是不那么愉快的,血的教训——学会了:如果有一名吸血鬼居住在你隔壁,每天都跟你的女儿打招呼的话,那么对于你来说,没有什么比每天晚饭时分必须督促刚刚醒过来的他喝下足量的真红更重要的事情了。这种酒可以缓解他们对人血的饥渴,使其能够暂时地满足于动物的血液,甚至对有的吸血鬼来说,可以起到完全替代血液的作用。

而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和一个没有喝够真红的吸血鬼,困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茉莉感到自己的心狂跳着,掌心微微出汗,她终于意识到,对于他来说,她的血液就近在咫尺,那迷人,芬芳,香甜,滚烫的**,代表着生命的热度,此刻就在他的怀抱中,就在离他牙齿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勃勃地流动着。而唐宁不仅处于鸦片酊带来的虚弱中,还极度的饥渴。只要喝一口,只要喝一口她的鲜血,他就能恢复全部的体力和健康。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唐宁略微放松了一点抱着她的力量,然后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别害怕。我的乖女孩。我永远永远不会喝你的血,即使要叫我渴死在这里,我也不会碰你一下。”

别那样叫我!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那样叫我!茉莉感到更多的眼泪在不争气地涌上来,于是大睁着眼睛,仰着头,以防止它们掉落。然后,就好像嫌这还不够似的,唐宁放在她背后的那只手,开始轻轻地抚摸起她的后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他的动作熟悉而且自然,仿佛曾这样做过无数次。茉莉僵硬着脊背,一动也不敢动,他的每一次接触都像是落下了火焰,都在她的皮肤上落下了闪电,那种奇怪的,仿佛身处浓雾之中的感觉又来了,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一幕异常熟悉,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曾在何时发生过。每当她朝脑海中的这部分看过去,都只能看见一处黑洞,就像是浓雾弥漫的灌木丛中大张着口的墓穴。如果她付出很大的努力回想,会引起剧烈的头痛——

茉莉·密斯特岗的感官不受控制地朝外辐射开来。她能听到艾琳沉重的护腿磕在地面上,听到她愤怒的喘息,和想要嗅出他们的味道时候的鼻息。那鼻息如此逼近,低沉地咕隆着,几乎就在他们的头顶。那么,那股让人恶心的甜腻味道,就是吸血鬼的血液了。她同时感觉到唐宁断续的呼吸喷到自己的脖子上,还有他的头发,夜色一般的黑发同她自己的头发交织在一起的痒感,以及他喉咙里艰难的吞咽声。他一定很渴。忽然间,茉莉发现自己能够了解到他的感受,甚至能了解到他脑海里的想法。老天,他一定是渴得要发疯了。一部分的她恐惧地颤抖着,以为下一秒自己的喉咙就会被撕开,而另一部分的她却有一种奇妙的安慰感,不知道为何,她认为唐宁是不会伤害她的,她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这怀抱甚至可以安眠。

她被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你怎会如此认为?她问自己。然后,那团在她脑海中模糊的影子膨胀开来,如同浓雾般包裹了她,那是有着庞然巨物出没的浓雾,她竭尽全力,才能看清它们的只鳞片爪:一枚挂在黑铁大门上的标记:一只七叉犄角的公鹿,被荆棘所环绕,然后是鲜红的玫瑰花,编织在篱笆之上……

一瞬间,她身在一处修建良好的花园,面对着爬满玫瑰的篱笆,她的面前是一个全身都裹在斗篷下面的女人,正在伸手抚摸一朵新盛开的玫瑰。

“这花色真美,就像是男爵今年新酿出来的第一桶真红,透明,清冽,红得像血。”她朝她俯下身来,这个动作让她的胸前显露出一件闪亮的物件,但茉莉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亲爱的,能带我去找男爵?我一路走过来参加舞会,所以迟到了。你告诉他,我是从那边的大房子里来的。”

茉莉沿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更深的迷雾。

“当他问我你的名姓时,我该怎么说呢?”

如果你看看我的脸,她的声音在兜帽下回**,你就会知道了。

然后那个女人将兜帽朝后掀开,茉莉看到了她的样子:一只骷髅,没有血肉,双眼中燃烧着金色火焰。

她尖叫起来,年幼的茉莉和成年的茉莉一起,即使是唐宁捂在她嘴上的手也没有能够阻止那声尖叫。它从她过去的时空而来,一直响彻在她的记忆当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茉莉看来异常的缓慢,她能清楚地看到覆盖在他们身上的毯子是如何被艾琳张开的下颚所撕裂。她的下颚从中间裂开,一直伸展,层层翻开,露出鲜红的牙龈上的层层利齿,如同一朵妖艳的热带地区的龙舌兰,朝她翻卷过来。艾琳现在看起来是多么的可怕啊,原本是眼睛的地方现在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毫无保护的眼珠在破裂的眼眶中转动。披挂在她身上的盔甲完全掉落了,被她身上隆起的肌肉和青白光滑的皮肤所代替。几乎是在同时,那一直将她拥抱在其中的手臂开始迅速地增粗。就在艾琳灵活得像一条蛇的舌头就要缠上茉莉的脖子的时候,另一只同样生着利爪的手抓住了它,然后狠狠地朝旁边一扯。茉莉能看见艾琳的表情,由得意转为惊愕——

时间的流速恢复了正常,那个曾经是艾琳的怪物被甩了出去,穿过那扇门扇已经不复存在的门口,她挥舞中的翅膀甚至撞裂了门框。而唐宁,留在茉莉身边,双膝跪地,不断喘息着的唐宁,他发出了在这个疯狂的夜晚里的第一声,也是唯一一声痛苦难忍的呻吟。血肉爆裂的声音中,两只翅膀撕裂了他的肩胛骨再度生长出来。但和茉莉见到的第一次未完成的翅膀不同,它们要更长,更宽阔,但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新生的血管,这让它们看起来竟然是鲜红色的。

唐宁转过头来,看了茉莉一眼,那是非常短暂的一眼。在短短的一瞬间中,他的长牙迅速地刺破了嘴唇生长出来,脚掌和手掌都变化成野兽的形状。

他展开翅膀,朝艾琳消失的方向飞了出去,而在最初的惊讶退下去之后,茉莉才发现自己贴在墙上的后背全是冷汗,而当她想要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腿脚发软。我刚刚差点被一只吸血鬼给吃了,这念头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她拽过约翰的百宝袋,然后朝袋子深处摸索着。

“它应该在这里,我太了解约翰了,不带着它他根本不会参加这次行动,说不定连门都不会迈出,”她喃喃自语,“啊哈,我就知道!”

她从袋子里拽出来的是一架奇怪的机器,就好像用黄铜和钢铁制作的巨型鱼线盘,被安装在一截枪管上。她检查了一下弹膛,果然是装满了的。二十发连发的圣水弹,只需要扣动一次扳机。

茉莉用枪管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但却在起身一半的时候又摔了回去。这让她朝着自己的腿发起脾气来:

“关键时刻你就这个样子,是吗?被一只女吸血鬼,仅仅是一只而已,给吓破了胆?以前你受的那些训练都哪里去了?”她咬牙切齿:“听着,那混蛋需要我,他今晚已经强行变形两次了,绝不可能有胜算。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

这个可能性像是铅坨一样沉进她的心里,她第一次意识到唐宁有可能面临的危险,也意识到,如果他死去,她将永远没有可能知道那些被他唤起的记忆从何而来,也将永远没有可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站起来!”她抓着自己的膝盖喊。

终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昂起了头,她将鱼线盘形状的武器拖在身后,爬过了从损毁的门和墙壁上掉落的木板,朝着咆哮和撞击声不断传来的方向而去,沿途经过了从天花板掉落的碎石,以及墙上壁龛内损毁了的天使雕像。

等她终于找到他们,因为缠斗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长着多只翅膀的怪物,不断地撞击着白教堂的大厅绘着壁画的穹顶,要不是唐宁的翅膀颜色是如此的鲜红,她几乎无法区分他们。他们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是生着长长利爪的野兽,有着长尾和光滑的青白色皮肤,胸口肌肉虬结。这两只非人的野兽撕咬着彼此,给彩色琉璃拼出的穹顶彩窗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圣约翰的头部现在变成了纷纷掉落的玻璃残渣,圣母怀中的羊羔也不知去向。

茉莉躲避着那些还在不断掉落的玻璃,同时将她手中的机器抬起来试图瞄准,只是试图而已,因为他们的动作太快了。她焦急地看着唐宁终于被艾琳抓住了脖子,按在穹顶的一侧,在飞溅的砖石中,她听见艾琳得意的笑声。

“今非昔比了呢,艾萨克斯,”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来的娇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袖珍太阳给她的脸造成的伤害就已经复原。

“你不知道我渴望这一天渴望了多久!”她朝他低下头,在他的耳边咬着牙,“能够亲手拧断你的脖子,然后是你那玩偶娃娃,她的血一定美味无比,正好可以补充战斗消耗的体力……”

然后她的声音忽然中断了,有一条长索如蛇一般沿着她的脖子勒了上来,茉莉清晰地听到了颈椎折断的响声,艾琳不得不松开唐宁,去抓缠住她脖子的东西。茉莉终于发现,那竟然是唐宁的尾巴。

“休想。”他用低沉的声音嘶哑地说,“她是我的!”

然后艾琳被急速地甩向了地面,将下方的神父宣讲台撞得粉碎。在她的背后,是一面朝着东南方向的绘着东方三博士的彩色琉璃窗,那些金黄,艳粉,碧绿,海蓝的琉璃此刻正在微微发光,茉莉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在窗外,教堂头顶的天空中,最初的晨曦正在洒落下来,夜晚已经结束,属于白昼子民的时间即将到来。

她毫不犹豫地调转了枪口,在艾琳来得及站起身来前便将全部子弹都射向了彩窗。忽然洒进来的耀眼阳光让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同时响起的还有艾琳的惨叫,她全身都沐浴在了阳光中,升腾起阵阵蒸汽,茉莉举着枪,一步步地逼近,看着那个原本风情万种的美人现在在阳光中一点点焦缩,最后躺倒在地。

“干得好。乖女孩。”唐宁在她身后说。她回转头去,正好看到他坠落下来,她扔下武器,跑过去,然后看他在坠落的短短几秒内恢复了人形。翅膀、爪子和长尾都在半空中一点点缩了回去,最后她用双臂接住,然后连累她一起仰天摔倒的,是她一开始在公寓里遇到的那个黑色长发的小提琴手。

她尽了最大的努力翻身坐起,然后拖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唐宁尽量远离阳光。他躺在她的怀里,一副极尽温良的人畜无害的样子。茉莉精疲力竭地靠在墙壁上,垂下头来看他,从修长的睫毛,年轻光滑的额头,到眼角的皱纹。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脸上,摩挲着那些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胡茬。他的皮肤在她的指尖下,具有浅浅的温度。

“你是谁?”她对着他轻轻地问。

但却无人回答。

在她的头上,那些因为夏枯草的效力而显出金黄色的头发,此刻已经渐渐地恢复了原本的颜色,一头火焰一般金红的长发披散下来,和唐宁垂在她膝盖上的黑发彼此缠绕,彼此交融。茉莉觉得力气从四肢渐渐流失了,眼皮也不由自主地下垂,她甚至没有听到街道上传来大本钟敲响的声音和马车车轮滚过的声响。

当她将头垂下去抵在唐宁的头上,沉入精疲力竭的,没有任何梦境的睡眠中的时候,伦敦城迎来了又一个属于白昼的黎明。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开始彼此呼喊,打开店铺的门,将马匹套上马车。然而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行走的鬼影幢幢此刻转入了地下,开始了不见天日的沉睡,等待着下一个夜晚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