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放倒一只成年人体格的吸血鬼需要多少鸦片酊?答案是一又二分之一勺,0.5盎司,不多也不少。

尽管如此,为了保险起见,茉莉·密斯特岗还是往咖啡杯里多加了二分之一勺。小巧精致的瓷勺带着乳白色的鸦片酊消逝在浅褐色的**平面以下,她持续地搅动着,一个袖珍的小小漩涡出现在杯子里,如同猫在强光下缩小的瞳孔。然后她抽出了瓷勺,将它轻放在托盘上,抬起头来,一侧的窗户玻璃上映出她现在的样子: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女仆裙,搭配着白色荷叶边的围裙,领扣紧紧地扣在咽喉处。一顶同样是用白色棉布制成的女仆帽被她用发卡固定在头顶。夏枯草的汁液将她原本金红色的头发变成在根部略带黑色的浅金色,而厚厚的粉底和画上去的雀斑更改了她的年纪,让她看起来更像玛丽·斯蒂安——这是她在展示给“快乐之家”的房东托尼先生的介绍信上的名字,信上还说,她只有17岁,来自肯特郡,父母都是农场工人,想要在伦敦找份儿工作。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伪装已经够了,但茉莉要对付的并不是“大多数人”,所以在这一切之上,她还加上了天真的笑容、欢快的语气和频繁的“是的,先生。”“真的吗?先生”。她身材瘦小,但灵活,结实,如果可以的话,她能够悄无声息地移动,但作为笨手笨脚的玛丽,她偶尔也摔掉过一两个杯子。现在她的手里端着一只托盘,盛着一壶刚刚煮好的咖啡,一小锡壶的奶,一小盘方糖,都是按照约瑟夫·唐宁的习惯准备的。他就住在这家公寓顶层,一个单人小间,窗户可以俯瞰太阳落入泰晤士河口。每天傍晚,当阳光彻底消失,而夜色完全笼罩的时候(这一点儿非常重要),他才会醒过来,按照惯例,喝上一杯加了两块方糖的咖啡,免费的。表面上看起来,托尼先生似乎是吃了亏,但他通过将唐宁隔壁的房间挂牌卖出——"与吸血鬼为邻!只需要二十便士一个晚上!”——反倒是赢回了更多的收益。

而现在,天已经黑了有半个小时。茉莉用弯曲的指节轻轻敲着唐宁的房门,并且用欢快的语调问着。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她每天都是用这样的话作为开场白的:“唐宁先生?你的晨间咖啡?”

没有任何回应。她等了一会儿,然后用手肘压下了门把手,果然没有锁门。她推开了门,然后从门缝里溜了进去,将整个托盘放到屋子中央的圆形餐桌上。这里的陈设和托尼先生其余的房客一样:餐桌,木板床,衣橱和洗脸架。并没有想象中的棺材一类的存在(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她还为此感到过失望),只有窗户内侧可以完全遮挡阳光的两扇钢板,和餐桌上一瓶刚刚被打开,还没有来得及喝的真红威士忌,能说明在这里居住的是一个夜晚的子民。

从打开的窗户外面传来几个片段的乐声,说明房间的主人并没有走远。茉莉点上蜡烛。拿起餐桌上玻璃杯里枯萎的百合,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按照惯例,她应该开始打扫房间,更换饮用水,但她却走到了窗前,试着向外张望——

唐宁的脑袋忽然倒挂着出现在她面前,一头黑发随风飘**,呲着尖利的牙齿,眼睛闪亮。茉莉吓了一跳,向后退去,条件反射地捂着藏在裙袋里的手枪。但她迅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于是尖叫起来,朝后退了两步,顺势摔在了地上。

“吓到你了?我很抱歉。”

约瑟夫·唐宁说。就外表而言,他看起来是个不会超过三十岁的年轻人,个子较高,身量却有点单薄过了头,修长的手指如同蜘蛛的腿一样不安分,披在肩头的头发黑得像渡鸦的翅膀。这一点即使在吸血鬼中,也并不常见。而就一个吸血鬼而言,他无疑是彬彬有礼得有些过头,无论是对女仆,还是对楼里的其他房客,他都很有礼貌,鞠躬和脱帽的姿势也很优雅。周一到周三,在例行的提琴练习之后,他会步行到街头的小酒馆去,喝上一晚上的真红,从周四开始,一直到周六,他都在不同的地方演出,从高档的剧院到一般的街头露天乐团都有。周日则是休息日,这规则从不改变。

但这是在唐宁没有开口的时候的印象。这家伙讲起话来容易滔滔不绝,语调尖刻而且充满嘲讽,看人的眼神咄咄逼人。而当他独处,或者以为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当茉莉在女仆房里跟其余的女仆们闲聊,唐宁忽然从外面回来,给每个仆人都带了一点儿小礼物,同时还讲了个逗得大家前仰后合的笑话。就在那个时候,他被众人环绕,坐在桌前,听着大家的笑声,微笑着。

但是茉莉注意到(她怀疑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微笑看上去如此苍老而且悲伤。就好像真正的他并不在这里,而是身处一口深井的底部,透过了几千尺的井水朝上看过来一样。这家伙是个怪物,茉莉回忆着,对自己说,一个不知道独自活了多久,已经不能用人类的标准衡量的怪物。女仆们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又或者干脆是受了大脑控制术的影响,才会压低了声音暧昧地谈论他。

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她们说,公爵夫人的事情,他该多么伤心啊。

就茉莉看来,她没有从这家伙的肢体语言中读出一丝一毫的哀悼之情来。在她打扫的时候,他一直倚靠在窗前,一只手把小提琴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拨动着琴弦,但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玛丽啊玛丽……很抱歉,你之前曾经告诉过我你来自,哪里?”

“我出生在肯特郡的乡下,唐宁先生。”茉莉中规中矩地回答。

“肯特郡,对的,你有没有去过,呃,日女王建在阿伯丁高原上的巴莫罗城堡?”

“女王陛下的消暑地?没有,但我听说过那里。那里的骑士镇是真红威士忌的发源地。”

“是的。”唐宁点头:“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要我说。”

他盯着她,然后微微点头:“非常美丽。”

他还要这样子盯多久?茉莉的掌心微微出汗,她背过身,朝向他的咖啡杯子里加了两块方糖:先是一块,然后是另外一块。

“您不喝您的咖啡吗?它就快要凉了。”

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它放在那儿吧,我刚刚在练习。你有听到吗,《魔笛》的第3幕,魔王的迷幻曲?贝柯斯特公爵夫人,那可爱的小鸟儿曾经最喜欢的曲子,我想献给她的葬礼。”

他提起那个名字的轻佻态度让她的下腭紧了紧。全伦敦都知道那位被称为“飞鸟”的贵妇,她曾是约瑟夫·唐宁最忠实的乐迷和资助者之一,甚至,不少人都在传说,这位总是在夜晚演奏的艺术家,和贝柯斯特公爵夫人还有更深层次的关系。当然了,他的身份众所周知,是夜晚的子民,但豢养吸血鬼作为情人,正是目前上流社会中风行的时尚。贝克斯特伯爵夫人优雅、美丽、富有,曾经贵为维多利亚女王,大不列颠的日女王的家庭教师,并直到今日依旧是她的挚友。这一切却都比不上她和约瑟夫·唐宁的爱情故事来得让民众们热衷,几乎每条巷道里都流传着以他们为主角的诗歌。直到十六天前的夜里,飞鸟夫人在由她的丈夫公爵先生陪同,自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回家的路上,遭到了袭击。

那天晚上,密斯特岗探长从案发现场回来,把帽子捏在手里,坐在炉火旁边的椅子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哑口无言。茉莉起初以为是因为寒冷,才让他的牙齿彼此微微撞击,发出轻响,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因为震惊。

“全身的血液都没有了……你能想象吗……就在狭小的马车里,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当他终于能够说话的时候,他喃喃道,同时抬起一只手,揉着脸。“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就是和吸血鬼们交往的后果,神秘的情人?富有天赋的音乐家?哈?被诗人们传唱的美好爱情?真希望他在吸干她的时候还能够想到这一点。”

“自从他们38年前,从那阴暗腐烂的墓穴里爬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们不可信任。‘吸血鬼权益法案’?日夜女王的共同统治?永不相互侵犯,和人类接受同样的法律制裁?也就是众议院的那帮贵族相信他们——他们自己里面也有不少是吸血鬼呢!可是我不相信,我,老密斯特岗不相信他们,他们一定有什么阴谋!”

“不,不,我们手里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擅自逮捕约瑟夫·唐宁。有一整个酒馆的人能证明他当时在台上演出,没有哪怕一个瞬间离开过观众的视线。而且,据可靠的消息来源称,约瑟夫唐宁的脖子上有着一个浅淡的唇印。他总是用头发遮盖着,不过偶尔也会被其他人看到。”

茉莉还记得自己当时吸了一口凉气。这标记意味着吸血鬼血卫——他们的生命直接来自于夜女王,或者说由夜女王赐予的血液,正因如此,他们是吸血鬼中除夜女王外最强大的贵族,能够变形,甚至能够飞翔。

“整个苏格兰场也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一次秘密的,私底下的谈话或许是可以进行的……”

他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长时间的眼神,直到茉莉微笑起来,而探长开始大摇其头。

“不,不行!”

“别傻了,我是最合适的人选。”茉莉的目光落到了探长的胸口,在那里,一枚小小的胸针在闪光:一把环绕着光芒的剑。“说到底,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训练我的?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可我后悔了!“探长腆着肚子哼哼起来:“我真后悔训练你,茉莉·密斯特岗,我还是应该教你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然后把你一辈子留在家里伺候我的。顺便说一句,你上次炖的土豆牛肉汤实在是太难喝了。”

茉莉大笑着,亲吻了他两侧的面颊。直到此刻,老人面颊的触感还停留在她的嘴唇上,砂纸一般的胡茬,松软的,冰冷的面颊,以及微微的温暖。当茉莉握着掸子站在窗前的时候,对这一切的思念几乎令她眼眶发热。窗外,深蓝色的夜幕已经降临,街道上响着琳琳的马车声响,煤气路灯的光照耀着薄雾中的人影,就在茉莉望向窗外的时候,一个人影也在朝前走,暴露在路灯的光晕之中,那是个穿着格子夹克的流浪汉,胡子拉碴,一瓶廉价的威士忌斜着插在裤袋子里,他抬起头来看她。

她一面漫不经心地拍打着窗帘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面注视着流浪汉,伸出了一只大拇指朝下的手。

还没有,现在还不到时候。

“玛丽。”唐宁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的肩头,她飞快地转身,发现他毫无声息地靠近到她的背后,而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

他摊开双手。“玛丽,你不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是我干的吧?”

茉莉很想说“不”。她应该说“不”,她应该给他一个信任的热切微笑,这样他才会痛痛快快地把那杯该死的咖啡喝下去。但伯爵夫人的脸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那发紫的嘴唇,僵硬的脖子,没有来得及闭上的,玻璃珠子一样发白的眼珠。还有燃烧的火焰,它们一朵朵从天空落下,引燃了窗帘和地毯,吞噬着还在舞蹈的贵妇人们。停下来,茉莉对自己喊,别把你最脆弱的一面暴露给他!

“玛丽啊,玛丽。”几乎是在瞬间,唐宁移动回到了桌旁,恢复到之前手指间相对,放在下颌上的姿势,茉莉几乎要以为他从来没有移动过。

“让我们来看看,科文特花园位于弓箭大街,当公爵夫人以及公爵先生的马车离开剧院的时候,是晚上十点钟,这是由剧院的看门人所确定了的事实。十一点二十五分,贝肯街的警察分局接待了一位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绅士,声称自己和妻子遭到了袭击,他的身份后来被确认,正是贝柯斯特公爵。大约在十一点半的时候,警察们赶到了现场,这时候公爵夫人已经在残破的马车中死去。这意味着,凶手是在十点钟到十一点二十五分之间作的案。”唐宁将瓷勺悬在洁白的桌布上方,咖啡一滴一滴地滴在桌布上,形成一个圆形的斑点。

“唐宁先生!托尼先生会火冒三丈!”

“至于我,那天晚上是个美好的礼拜五,我在白教堂区的野猪酒吧里演出,从八点一直到十一点,这点,所有当天晚上到过酒吧里的人都能为我作证,甚至,他们还会记得,因为观众们的热情要求,我还特地加演了一首曲子,帕格尼尼的《威尼斯狂想曲》。”勺子挪到了另外一处,滴出另一处圆形的斑点:“这就意味着,我必须要从十一点到十一点二十五分之间,自野猪酒吧赶到贝肯街袭击伯爵夫人。”两处圆点被一条线连接了起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快的马车,没有这么快的任何交通工具。”

可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吸血鬼。茉莉想着,暗地里攥紧了拳头。

“你一定在想,既然我是吸血鬼,说不定我会什么特殊的法术,例如化身为蝙蝠,或者在空中悬浮之类的。”唐宁笑着摇了摇头:“别忘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12位夜晚的贵族可以变形,而他们都贵为女王血卫。我和白昼的子民们一样,出行时如果不靠自己的双腿,就得靠马车。而且,退一万步说,我真的拥有飞翔的能力,来到了伯爵夫妇面前,那么我是怎么吸干伯爵夫人的血的呢?即使像伯爵夫人这样娇弱的女性,她全身的血液也至少有120盎司,就凭伯爵夫人脖子上那两个细小的伤口,在二十分钟内全部吸净?更别忘了,警察们没有在现场发现任何搏斗的痕迹……玛丽,你怎么了?”

茉莉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你怎么会知道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她的声音抬高,几乎像是在质问了。

唐宁从衬衣兜里掏出一叠报纸,打开来摊在桌上,茉莉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大幅头条照片:是伯爵夫人睁着眼睛躺在马车里,脖子上的伤痕清晰可见。

“伦敦的记者还真是无孔不入,不是吗?”唐宁冲她微笑,这个动作缓缓地露出了他尖利雪白的獠牙:“总之,如果苏格兰场的笨蛋们足够聪明,他们就该知道,凶手另有其人。”

“或许你有同伙,或许你们一起吸干了她的血。”茉莉不由自主地想要反驳。

“不。”唐宁的脸一下子变得严肃,他冷冰冰地说:“我们从不结伴觅食,从不。”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场,只剩下唐宁搅拌咖啡时勺子和杯子的碰撞声,茉莉等了一会儿,可他似乎忘记了她还在场,只顾望着咖啡的漩涡发呆。

“您的咖啡要凉了。”她清清喉咙。

“公爵夫人有个侄子,塞克萨斯郡的凡斯男爵。”唐宁突兀地说,眼睛没有从漩涡上挪开:“那家伙是个赌徒,表面光鲜的浑蛋,他花光了父母留下来的那份遗产之后,就把主意打到了公爵夫人的头上。别忘了,如果夫人去世,他将会得到每年三万英镑的遗产。”

“这您就错了。”茉莉忽然决定不再忍受下去了:“男爵先生和他的姑姑非常地要好,事实上,就在伯爵夫人遇害的当天下午,他还在她的府邸中作客。夫人觉得不舒服而要暂时离开晚宴大厅,到旁边的客厅里休息的时候,就是他始终陪伴着她。”

“这真是甜蜜的陪伴者,不是吗?尤其是,还有一个妒火中烧的丈夫随伺在旁?贝柯斯特公爵坚持相信我和他的妻子有染。他坚持认为,我用某种,厄,妖术,迷住了他的妻子,玷污了他家族的荣誉。你有没有想过,休息室里或许会准备有别的惊喜,例如,一种可以用来抽血的注射器?”

“这真是荒谬!全部仆人都亲眼看见……”

“他们亲耳听见公爵夫人说不舒服,要求休息,他们亲眼看见她从休息室里出来了,苍白的脸藏在黑色的面纱下面,由她的丈夫陪同。她仍感到不适,而且不愿意多说话,但她仍坚持要去皇家歌剧院看戏——”唐宁的语速越来越快,咬牙切齿:“凡斯是她的侄子,他在身形、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上都跟她非常相似,扮成她的样子简直易如反掌。谁能料到真正的公爵夫人此刻正在休息室里,或者随便哪个黑暗的角落,慢慢地死去?”

“但她不可能不挣扎,也不反抗!”

“啊,我们有一种神奇的药物不是吗?”唐宁将咖啡杯放到嘴边,随意地说:“鸦片酊。我还从来没有尝过它的味道。”

最后一句话非常地轻,有一瞬间,茉莉以为自己败露了,以为他看穿了自己来这里的一切目的,但他毫不犹豫地喝下了咖啡,一口,接着是一大口。

“您最好喝完它。”她感到自己的喉咙发干,声音颤抖。

“是吗?玛丽,这是你的愿望吗?”他从杯沿上方看着她,眼睛的颜色开始慢慢变浅,像是某种在夜间捕食的动物,某种危险的,不属于人间的生物。

“是的。”她握起拳头,声音几不可闻。

唐宁喝光了最后一口,将咖啡杯子放回托盘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他站起身来。

“我忽然想起来了,隔壁街区那位独自开着一家糕饼店的老寡妇,贝奇夫人,你肯定见过她的。她邀请我务必要在八点钟之前去吃晚餐,我怎么能忘记呢?”

这突然的变化完全在茉莉的计划之外。在唐宁因药性发作而动弹不得的时候冲进来抓捕他是一回事情,但在充满行人和马车的大街上追捕他,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得找一个借口让他不能出发,至少要拖到鸦片酊开始发作。

“呃!我忘记刷您的靴子了!”她突然懊恼地叫起来:“那上面还都是上个星期下雨天沾上的泥呢!”

“是吗?”唐宁朝她转过来,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那你现在可以帮我刷。”

“唐宁先生——”

“现在就去,把靴子给我拿过来吧。”

茉莉只得转过身去,慢吞吞地朝一旁墙上的鞋柜弯下腰,然后打开柜子的门,伸手去抓那只小牛皮制成的靴子,当然上面并没有任何污泥。就在她的手指刚刚接触到靴子柔软的表面的时候,身后背对着她正在照镜子的唐宁忽然说:

“玛丽,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直以来,我对一个问题都很好奇?”

茉莉的心跳如同敲在耳膜上的鼓点,手心中缓慢渗出冷汗来。她咽了一口唾沫让自己镇定一点儿,然后悄悄地将手伸入裙袋中,将她银白色淑女款式的手枪缓慢地,却是坚定地握紧。而吸血鬼则从镜子的反光中盯着她,露出如同爬行动物一般的眼神。

“为什么你脸上的雀斑,每天的位置都是会发生变化的呢?”

唐宁并不是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的。第一个音节刚刚脱口而出的时候,茉莉就开始了转身,她抽出了裙子里的枪,两手紧握,高抬着枪口,手指扣在扳机上,她两鬓的发丝在空中飞扬,裙摆在地面上画出圆弧。但有另一只手抓住了她手中的手枪,唐宁几乎是瞬间便出现在她的身边,且将她连人带枪从地上拎了起来,他的力道如此之大,如同犬类的利齿紧紧地咬住她的手不放,她尖叫起来,感到自己的手像是落在了钳子里。他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以舞蹈般流畅的步子重新回到镜子面前。现在他俩以情侣般亲密的姿势紧贴在一起了,茉莉脸色苍白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那个把一只手随意地放在她腹间的家伙。

然后他俯在她的耳边,说完了那句话的最后一个词。

茉莉试图挣脱,这让女仆的帽子从她头上滑落。她咬着牙,发丝凌乱,最后却安静下来,因为吸血鬼挑起了一边眉毛,并且加重了力道,以至于她的手腕在他里咯咯作响,她意识到他并不在意是否会弄断她的手腕,说不定还很乐见其成。

“布兰妮小姐。”他将被他控制住的茉莉的手举起来,打量着她的武器,并且准确地叫出了它的名字:“一次可以发射6颗银弹,最适合藏在裙袋里,真是位可爱的淑女不是吗?

他缓慢地施加着手上的力道,强迫茉莉将手枪重新藏回她的裙子里,隔着薄薄的衬裙,她能感觉到由冰冷、坚硬的金属制成的枪口紧贴着她的大腿。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轰断她的一条腿。

“现在,我们一起去贝奇夫人家里吧!”他欢欣鼓舞地说:“她一定不会拒绝这么一位可爱的客人的!”

他们就保持着这样该死的亲密姿势,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如同散步的速度下了楼梯。唐宁一直让她挡在身前,左手握着她的胳膊,右手则从来没有放开过她藏在裙袋里的那只手,以及手里的枪。他们沿着公寓的过道向大门走去,就在快要出门的时候,遇上了正拿着灯检查房门的托尼先生。

“您这是要上哪里去啊?”托尼先生问,手中的灯光照亮了他发亮的脑门,和脑门周边残留的一圈蓬松的铁锈色头发。他是个常常露出心满意足的快活神情的胖子,经常穿一件满是口袋的皮马甲,为的是钱币一旦消失在其中一个里面,就再也别想见到天日。他看到了茉莉求救的眼神,有些迟疑地开口:“咳,我是不太好说的,但是啊,唐宁先生,玛丽她还基本上是个黄毛丫头呢,现在就带她出去似乎为时过早。对于咱们公寓的名声似乎也……”

唐宁甩出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金子!我的天啊,是黄金!”

“不仅仅是黄金,我亲爱的房东,这是乔治四世的金币,是在他的生日会上散发的特殊版本,如果你仔细看的话,国王的头像上多了一撇胡子。现在,请原谅,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享受这个夜晚了……”

“那当然,——金子!——我怎么会制止呢!玛丽,祝你和这位,这位音乐家绅士玩得愉快!”

茉莉的脸不合时宜地红了起来,一部分是因为房东暧昧的眼神,一半则是因为唐宁故意地将下颌放到了她的肩膀上,他的呼吸简直可以直接喷到她的脖颈。她恐惧地发现自己的背上因此滚过了一阵战栗。

“来,告诉我,亲爱的玛丽,你觉得咱们这位亲爱的房东如何?你紧绷的下颚让我觉得有一个有趣的答案正在酝酿中。”

他们已经(半拖半就地)走下了公寓楼前的台阶,来到了大街上。夜色已经相当深了,行人稀少,即使有人经过,也只会把他们当作是一对普通的情侣。很显然,唐宁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在逼迫着她沿着街道朝前走的时候,他甚至还有心情这样问。

茉莉毫不客气地回答。“如果你给他二十英镑,他会把他母亲的骨灰都卖掉的。”

唐宁愉快地笑起来,他胸膛里的震动传到她的后背,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缓慢,有力。为何还没有发作?她屏住了一会儿呼吸,他服下鸦片酊有多久了?为何他看起来并没有任何脱力的迹象?

“真有趣。”他摇摇头:“真有趣,玛丽,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很久以前的人,所以,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人们总是以为全体血族都对鸦片没撤,但其实并非如此。有一类,只有一类血族,所有的麻醉剂对他们都没有效果,因为他们身上的血,直接来自女王。”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她一侧的脖颈,指甲弄痒了她的皮肤,而她僵直着,不敢躲避。

难道他真的是血卫?茉莉的心一直往下沉。可她并没有在现任十二名血卫的资料中看到过与他相貌类似者,这么说,他是个暗藏的血卫?夜女王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但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思考了,深夜的薄雾已经开始从泰晤士河的方向飘过来,而煤气路灯——是那种老式的,有着四个角的玻璃罩子,每天晚上都要由点灯人把灯罩摘下来,然后重新点燃的路灯——它的火焰在模糊的玻璃罩子后面晃动着,显得苍白而且虚弱。茉莉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化成了蒸汽,雨水的湿意渗透进了她薄薄的女仆裙子里。因为被拖曳着而显得凌乱的茉莉的脚步,和始终不曾停顿下来的唐宁轻巧,但依旧存在的脚步声一起在铺满河石的街道上回响。不时有双轮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头上悬挂的吊灯将昏黄的灯光照射到茉莉的脸上。她下意思地屏住呼吸,感到唐宁手中的枪管变换了一下位置。直到马车开走,她也始终没有能够开口呼救。

“真乖。”唐宁朝马车开走的方向歪了歪头:“我的乖女孩。”

那个称呼就像是往她的胃部狠狠揍了一拳,她弯下身体,被眩晕和恶心所携裹。唐宁也注意到这一点,他朝她低下头,准备开口。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流浪汉的影子从街道对面出现了。他套着件散发着廉价威士忌味的格子夹克衫,耷拉着肩膀,夸张地摊开双手,嘴里还不停地嚼着些什么。这个区域里这样的流浪汉很多,他们通常聚集在靠近河岸的码头区域,以“替外地客人指点路径”(也就是说,顺便帮他们的钱包来个环伦敦一日游)为生。这一个显然是其中胆子特别大,或者说,特别愚蠢的一个,因为唐宁的吸血鬼特征如此明显,而他还敢凑上前来。

“晚安,先生和女士!”他摘下一顶不存在的帽子,同时夸张地鞠了一个躬:“如此寒冷的夜晚,您们一定有些慷慨的礼物要送给我,对吧?”

唐宁皱起眉头。“滚开!”他不耐烦地说。与此同时,茉莉的眼角瞥到流浪汉捂在胸口的手,他的手指微微移动,其下的胸针反射出一星光芒。

耀眼的紫色光芒撕裂视野的时候,茉莉刚刚来得及蹲下身体,空气中响着皮肤被烧灼的声响,和唐宁令人恐怖的,带着痛苦和愤怒的呼号。那声音令茉莉的内脏都结了冰,尽管如此,她依旧从唐宁的手中挣脱出来,然后就地滚了出去。就在他们右侧是一道分割了街道和泰晤士河岸的矮墙,她没有费多大力气就翻了过去,靠在墙上,努力调整着呼吸。

“嘿,茉莉。”有人从黑暗中出来,伸给她一只手。他戴着一副金属边框的圆形眼镜,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覆盖在额头,肩膀上搭着只布口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形状奇特的东西,看起来活像只巨大的鱼线盘。

“约翰!”茉莉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但很快将他推开了:“你们他妈的还可以再来得更晚一点!”

“喂,要像个淑女!”

茉莉喘息了一会儿,然后从墙沿上露出两只眼睛。唐宁所站的地方正好在路灯的下面,因此她可以看清楚他,还有包围他的几个全都是流浪汉装扮的警察。紫光胸针所造成的效果能够短时间内令吸血鬼致盲,但很快会恢复。她看见唐宁甩着头,深长地呼吸着,她能想象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是如何重新生长出雪白的眼睑,而黑色虹膜的眼珠是如何重新开始在眼窝里转动的。包围他的警察们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这就是证明。

“那么,这就是苏格兰场的待客之道?在夜晚的街道上袭击女王的子民?”

“这要看你指的是哪位女王。”领头的流浪汉——就是那个朝他鞠躬的家伙——挺直了身体,朗声说道。

“根据1838年颁布的吸血鬼权益法案,我和日女王的子民享有同等的权益。”

“没错,如果犯下罪行,也会相应的遭到同样的惩罚。约瑟夫·唐宁,你涉嫌谋杀贝柯斯特公爵夫人,我们有权利逮捕你。”

“不,你们没有,你们没有申请到逮捕令,否则你们不会穿成现在这个邋遢的样子。而且,我该死地是清白的。你们可以问问刚才那个冒充女仆的姑娘,我已经把真相全都告诉了她……”

“而我不相信你。”

茉莉打断了他。这引起了唐宁的注意,他将视线转了过来,她在矮墙的这面挺直了腰,努力与他对视。有一瞬间,他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黑暗隧道尽头的两颗星星,深邃而且危险,茉莉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但是下一秒,唐宁移开了视线。

他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从原地消失了。随之响起的是警察们的惊呼,他们开始捂着各自的脖颈,从原地跳起来打转,掏出兜里的手枪。接着唐宁重新出现在他刚才站立过的地方,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一分一毫。

“格里夫中尉,克里米亚战争中的英雄,一等勋章的获得者,你有没有告诉过你的同事们关于1865年9月23日晚上发生那件事情的真相?34条人命,你确定那究竟是长官的命令,还是你个人软弱所导致的结果?乔治·李,来自乡下的新警察,满脑子都是来自外婆的关于吸血鬼的迷信,以及关于邻居家美貌妻子的遐想。顺便说一句,你兜里的那只檀香木的十字架对我没有任何的驱逐作用,所以不要再捏着它祈祷了。”

唐宁开始喋喋不休,他将两臂抱在胸前,抬起一侧的嘴角冷冷地笑着。原来那个快活的年轻人不见了,出现在那里的是个皮肤光滑,青筋毕露的怪物,而且眼睛墨黑。他原本黑色的眼珠现在膨胀到占据了整个眼睑。

“然后是约翰,小约翰,你知道你的同事们背地里都叫你哭鼻子约翰吗?啊,刚才的紫光胸针是你制作的加强版,难怪我花了更多的时间来恢复。你所暗恋的那个红头发的姑娘,记得替我向她问好。”

自打自己的名字从唐宁嘴里蹦出来的那一刻起,格里夫中尉就掏出了怀里的枪,其余的两个同伴也如法炮制,他们用手托着持枪的手,但却躲避着彼此的视线。被点到名字的时候,约翰在茉莉身边发出了一声呻吟,很快被他自己捂住了。

唐宁把一只手指放在鼻梁上,点着头:“很好,很好,我会记住你的。至于你,卡尔·罗杰斯,即使是往衣服上洒了半瓶黑麦啤酒也掩盖不了皮肤上的威士忌味道。”他朝空中抽了抽鼻子:“50年陈酿的黄金威士忌,我不认为警察的工资已经高到如此的程度。所以,要么是贿赂,要么是偷窃,要我说,头一样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要是你认为这些污蔑和中伤可以令你有机会逃脱……”

“这些不是污蔑,格里夫中尉。”唐宁紧盯着他:“你和我都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你到现在依旧站在我面前,只是枪口有些颤抖,心跳加快,额角出现冷汗。为此我要向你表示钦佩,但是请想一想——动一动你们那可怜的小脑子想一想——当你们脑子里的一切都像是餐后甜点一样摆在我面前,所有的秘密都一览无遗的时候,究竟是什么阻止着我不将它捣得一团糟,就像把叉子插入布丁一样?你以为如果我现在命令你朝这位可敬的乔治警官开枪,你的手臂能够违抗吗?”

仿佛是为了响应这句话,格里夫持枪的手臂开始诡异地朝着乔治所在的方位偏移,他努力偏转着身体,试图和那股力量所对抗。

“乔治,快跑!”他喊道。

被称为乔治的那个警察向后退去,嘴唇嗫嚅,他从兜里掏出一长串檀香木的念珠,贴在胸口开始祈祷。

“混蛋!”格里夫用力抠着那紧抓着枪支的手指:“快跑!”

他的枪口已经完全转了过来,瞄准着乔治的胸口,手指紧扣在扳机上。然而就在最后一刻,那钳制着他的动作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格里夫用力过猛地摔在地上,他迅速地爬起来,然后立刻发现唐宁跪在地上,用手捂着脸。

“鸦片酊!”格里夫洋洋得意的喊起来:“终于起作用了!”

持着枪的警察们开始逼近唐宁,但很快又再散开。茉莉的手指紧紧扣在矮墙顶端,青苔深入她的指甲缝,而她浑然不觉。唐宁曾告诉过她,鸦片酊对吸血鬼血卫来说无效,而现在看起来,唐宁在撒谎,他的肩膀颤抖着,发出的声音含混嘶哑,更近似于野兽而不是人类,更重要的是,有什么东西在从他的肩胛骨上挣脱出来,它巨大,冷酷,具有青白色的皮膜和弧线形的骨骼。

滚开!唐宁嘶吼着,你们这群愚蠢的家伙,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干了些什么!

茉莉整个人如坠冰窟。她终于意识到,尽管从被密斯特岗探长收养之后,她便从画像、目击者的口述以及书籍中记载中,反复地重新认识着这种生物,但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离她一直以来追寻的目标如此之近,也离人类的天敌如此之近。她的心猛烈地跳着,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逃跑,但四肢却无法移动分毫。这是沉淀在世代传承的记忆中的本能,当无数闪亮着眼睛,来自黑暗中的猎食者,将篝火旁惨叫着的人类撕碎吃掉之后,由鲜血积累下来的本能。然而不知道是由于勇敢还是由于恐惧——这两者如此难以区分——她无法移开视线,只能死死地盯着在她的同伴面前的那只吸血鬼,盯着它青白色的翅膀,苍白光滑的皮肤,长长的尾巴。这生物现在再没有一点约瑟夫·唐宁的影子了。但他的动作并不协调,一侧的翅膀以毫不自然的方式耷拉着。

趁我还没有把你们全部像老鼠一样撕裂的时候,快滚!那生物捂着脸,含混地咆哮着,但那声调很快被野兽的咕哝声所代替,他放下手臂,露出一个笑容。这让他嘴里的几排尖牙暴露无遗。

“茉莉!”约翰大力拽着她的胳膊,让她俯倒在地,同时响起的是他们身前的矮墙彻底碎裂的声响。有很长一段时间,茉莉都只能面朝下趴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鼻子里充满了石灰气味。然后她勉强地挪动着手指,撑起上半身,抖落着头发上的碎石和粉末,约翰就靠在她的旁边,肩膀贴着矮墙残余的部分,哆嗦着手在随身的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地写着。

“他飞起来了,这正好证明了他的确是血卫。”约翰一面用力地划着字母,一面从残破了一半的眼镜片后面得意地看着她:“而且,我们现在知道了,鸦片酊虽然无法令血卫也如同普通吸血鬼一样麻痹,但能阻碍他们的变形。”

“你现在还有心思记这个?”

茉莉瞪他,随后她的注意力被矮墙上出现的巨大豁口所吸引了,她不敢置信地摸着断口上面的石灰粉末。

“光是用尾巴扫出来的。令人印象深刻,哈?”约翰把小本子紧紧压在胸口,努力站起来,和她一起扫视着四周,在他们面前,用河石堆砌而出的街道路面裂开了深深的裂隙,沿途的路灯被从根部折断,灯罩在地面上砸得粉碎,残留的灯油流淌出来,此刻正剧烈地燃烧着,那些冒充流浪汉的警察此刻正躺在地面上辗转着身体,发出深浅不一的呻吟。

“是啊,”茉莉点着头:“的确令人印象深刻。”

“他逃走了!那个逃兵!胆小鬼!”格里夫中尉啐出嘴里的石渣,指着天空,“他朝那个方向飞走了!我们把他弄丢了!”

茉莉缓慢地站起来,扶着矮墙,朝着约瑟夫·唐宁消失的方向。深紫色的夜空里,犹如大河上的波浪般的阴云聚集在她的头顶。夜风缓缓吹拂着她散落开来的头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满含着河水味道的,伦敦夜晚的空气,辨识着其中的成百上千种味道,以及他们各自代表的含义。

“我看不见得吧。”她说。

这就像是游泳,一旦学会,就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教会她这一切的人曾经这样说过,他坐在黑暗中的废墟之上,背对着月光,茉莉总是看不清楚他的脸,无论她如何努力,她都无法看清,也无法更近一步触摸到他,而她如此渴望地想要这样做。但重要的是,跟游泳一样,你必须清楚自己应该在何时回返——必须有一样东西,一样足够美好的回忆作为定点,好让你借此回返。

他说的没错。只是相比之下,这更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狂暴的大海上进行的游泳,而且在那之前,还必须从悬崖上跃下。茉莉·密斯特岗闭上了眼睛。在她所有的记忆储备中,在她内心深处的小小屋子里,有一个备受珍爱的宝盒,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用过。只有在最悲惨和最绝望的时候,她才会允许自己打开它。而现在就是她需要它的时候了,好让她在跃下悬崖的时候,腰间能够有一根绳索可以借以归返。有一双手轻轻地落到她闭上的眼帘上,她略微抬起脸,好让那温暖的碰触,沿着自己的眼角,一直拂过她的脸颊,她闻到那个人身上淡淡的金银花和新鲜泥土的芬芳。她感到眼眶发热。

我会归返。她自语。即使走遍世间海洋,我仍将为你归返。

然后她跃入了海洋。先是漫长的,仿佛无休无止的坠落过程,然后,是汹涌而来的无数种味道和感官。她听到路面之下下水道中老鼠们打斗时发出的愤怒尖叫,她感觉到数十米外的河水中,一尾鱼儿跃出水面时尾巴上散落的水花的凉意,街道两旁的商店里,一座时钟咔哒作响,走向夜里十一点。码头上来自亚洲的茶叶和香料散发着混绕在一起的香气,停泊的船只互相碰撞,发出有节奏的碰撞声,风吹动着桅杆上低垂的船帆。然后是她的同伴——她曾经的同伴们,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行动迟缓,表情呆滞,而且闻起来带着强烈的酒精气息。但他们的血液,那汩汩流动的,具有生命的温热血液,在他们的心脏中不停搏动着,却是如此的香甜……

停下来,茉莉·密斯特岗!她提醒自己,你走得太远,已经到达人类意识的边缘,这太危险了,你必须归返——

在约翰·克里斯的眼里,茉莉只是短暂地闭了闭眼睛,然后再睁开。她的眼神涣散,抬向半空,就像在看着什么没有形体的东西。

“他飞向了东南方。在这种温度的夜里,就靠他变形失败的翅膀,他不可能飞得太久。啊哈,这里是他留下的痕迹,谁说吸血鬼没有味道就无法追踪。他在这里打滑了,毫无疑问。折断了的晾衣杆,被踩裂了的排水管。他一定是想要停下来,但是无法保持平衡。碎裂的玻璃,但是是彩色的?只有教堂的顶窗才能使用的彩色琉璃……”

她把眼神收了回来,开始轮流看着警察们。

“白教堂,摔进了顶楼的窗户,但我不认为他会在阁楼里待很久。”她弯下腰,把那把银色淑女布兰妮捡起来,擦拭着上面的灰尘,然后将枪口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吹掉枪口硝烟的动作。

“让我们一起把他抓回来!”

“这太棒了!茉莉!”约翰把笔记本夹在胳膊下面鼓起掌来,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太帅了。“简直就像是,就像是……”

吸血鬼。他嗫嚅着把这个词咽了回去,同时后知后觉地发现,响起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掌声。格里夫中尉冷冷地看着茉莉,然后从地上爬起来,乔治和卡尔跟在他后面。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沉默着,转过身,很快消失在街道转弯后的阴影中。

茉莉看着那个方向,远处,白教堂的哥特式钟楼遥遥地矗立在低矮的楼房屋顶之上。

“别往心里去……”

约翰走近她,然后就开始了究竟是否要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的犹豫,直到她转过头来,忽然朝他一笑。

“我知道。那是真的吗?你的小秘密?那吸血鬼说你暗恋一个红头发的姑娘?”

约翰捂着胸口退了几步,然后挥舞着双手朝乔治他们追了过去。

“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