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6年的8月,收获节前一天的下午,茉莉·密斯特岗站在“骑士与马”门前,在台阶上蹭着几乎沾满了整个靴底的泥。她摘下因饱吸雨水而显得异常沉重的兜帽,左右晃了晃一头流动着金红色的长发,抬起头来,看着招牌上横放着长枪的骑士。长枪骑士是骑士镇的标记,从这里销往整个英伦三岛的真红,都在酒桶上用血红的颜色印着这个剪影。但“骑士与马”的标记和真红又有不同:酒店招牌上的骑士手中的长枪是横放着的,这代表着与朋友相遇时候的和平姿态。就在茉莉仔细端详的时候,寒冷的雨水正顺着浮雕上骑士的肩膀流淌而下,从下面刻着的一行字上缓缓滴落。

“‘有求必应’,哈?”

她咕哝了一声,先将因为没有戴手套而冻得发白的手指放在嘴边哈了哈气,再抬手推开了门。迎面而来的是带果香的威士忌味道,还有壁炉中因为燃烧木材而产生的烟气,烟草、蜂蜜、烤肉,当然还有人类身体上散发的汗水气息:这一切令她在斗篷里几乎冻僵了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升上来一股寒战。

“骑士与马”的大厅一如既往地温暖,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一种正好让人昏昏欲睡的昏黄光线,这不仅来自于大厅两侧两架装饰着马头的壁炉里彻夜燃烧的火焰,也来自于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燃烧着足有二十只以上蜡烛的枝形吊灯。围绕着壁炉是给喝酒的客人准备的桌椅。据尼尔老板本人所称,这些桌子曾是货真价实的酒桶,桶箍上的黄铜扭钉已经被客人们摩擦得闪闪发亮。大厅正中留下了大概能放下一辆马车的空地,现在那里站着个戴宽檐帽的小伙子,肩膀着斜挎着一把有着鲜艳彩带的吉他,正在用一只贝壳制成的小拨片拨动琴弦,同时哼唱着:

“……而你就这样离去。”

他的声音嘶哑而且忧伤,随着乐音在空中慢慢盘旋。当乐声停止好久,它还回**在人们的耳边。这为他赢得了一阵掌声,来自一侧的酒桶旁边坐着的四个年轻的女歌手。茉莉的视线在她们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拜她和唐宁之前所做的功课所赐,她能分辨出那些统一式样的小袖口衬衫,带薰衣草味道的香水,几乎一模一样长到腰际的金色长发,和瘦削的,表情严肃的脸,全都说明那是最近在东海岸赢得了巨大的名声的夜莺合唱团。另一侧的酒桶旁坐着两个穿着皮革背心的中年男人,大胡子里露出通红的鼻尖,举在手里的啤酒杯里满溢着泡沫。当茉莉推开门走进来,试图不引人注意的时候,反倒是他们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从某种程度上,这却激起了她的勇气,让她挺起了胸,从他们身边经过,并且挑衅似的,直盯着他们的脸看,他们反倒咧开了嘴,朝她举了举酒杯。就是在那时,茉莉看到他们放在壁炉旁边地面上的乐器:两把苏格兰风笛,仿佛支棱着长腿的鹳鸟。

但是拿吉他的歌手显然并没有能够取悦他俩,他们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选择了沉默。

“干得好,罗利!”从酒吧柜台后面传来尼尔老板兴致昂扬的喊声:“要我说,这至少值一杯雪利酒,我来亲自给你削柠檬!”

茉莉接近了吧台,同时解着脖子上的系着的斗篷带子,在她面前是正低头朝一只高脚玻璃杯里倒雪莉酒的尼尔老板,那头略带花白的头发正在各色酒瓶组成的背景前颤动。他身后的酒架子上一排一排地陈列着鲜红的樱桃白兰地、熟透了的橘子一般金黄耀眼的黄金威士忌、淡到几乎透明的伦敦金酒。其中最显眼的,是直接摆放在吧台背后,两条通向二楼的弧形楼梯中间的一只木桶。残留着灰白色木纹的桶身上贴着骑士标志,和门外木牌上的标志的区别在于,它的骑士不仅紧握着长枪,做出准备冲锋的姿势,而且通体血红。

整整一桶真红。

茉莉打量着尼尔,是她的错觉吗,他看上去比在河边的时候更显苍老,当然了,他的衣着要比从熊掌下逃生的时候体面多了,但他两鬓的白发明显增多了,眉头紧锁,倒酒的时候手指颤抖,甚至还洒了一些在外面。

“嗨,尼尔。”当他转过来,将酒杯滑到吧台上的时候,茉莉冲他绽开了一个热情的笑容,同时朝门外指了指:“非常漂亮的收获之夜舞台,要我说,那个建议你安上防雨棚的人简直是太明智了。”

他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尼尔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就好像有一个名字就快要脱口而出,但紧接着,他眨了眨眼,礼貌但却冷淡地说:

“抱歉,小姐,请原谅我的记忆力。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茉莉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咒骂了一声:

“该死的!我告诉过他以后不许再这么干的!”

她怒气冲冲地转头就走,淋湿的斗篷沉甸甸地拖在身后。原本欢喜地晃过来准备抓那杯雪莉酒的罗利被她撞了肩膀。他啧着嘴,揉着肩膀靠过来,跟尼尔说:

“那是红头发的玛丽安,河对岸算命的那个。”

“是吗?”

“她的预言可是相当的准的,老吉尔家走丢的猪就是通过她的指点给找回来的。不过她很少出现在镇里。你认识她?”

尼尔困惑地摇头,罗利将整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做了一个鬼脸,他背靠着吧台,将手肘放在吧台上给尼尔指点着。

“瞧她湿成这个样子,外面的雨肯定不小。看见她斗篷里鼓起来一块没有?我敢跟你打赌她一定为了带什么东西来给你看,一路从河对岸走过来的,瞧地板上这么些泥!这可真少见,吉普赛人也会向外族人求助?”

尼尔瞪他。

“别那么看着我,承诺‘有求必应’的人又不是我!”

茉莉推开了门,突如其来灌入的冷风让壁炉中的火焰跳动起来,靠近门的夜莺之一用手背挡住了眼睛。她回过头去,朝室内看上最后一眼,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在被她一直忽略了偏离壁炉最远的角落里,竟然还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巨汉,他背靠着阴冷的墙壁,两手握拳,放在分开的膝盖上,**在背心外面的胳膊粗壮如同树干,一道骇人的伤疤盘绕在胳膊上,其上甚至还残留着发黑的针脚。在他的腰间是一条铁链制成的腰带,上面令人不安地挂着两把斧头。斧身是沉甸甸的黑铁,但斧刃闪耀着过于明亮的银色。

银质刀刃的战斧。

然而这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他的脸的震慑效果:它整个被一只黑麻面罩笼罩得结结实实,只在眼睛和嘴的位置挖出了三个圆洞。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没有人邀请他坐在火炉旁边,分享一杯啤酒。或许骑士镇的人们不一定知晓,但茉莉知道,那样显眼的头罩只属于镇守伦敦塔的职业刽子手,只有他们敢于戴着这样的面罩招摇过市。

为何日女王的刽子手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很少会离开伦敦塔,毕竟,处决犯人才是他们主要的任务。茉莉感到自己的呼吸发紧。尤其是,当她惊讶于自己一开始的毫无察觉,因而刻意加强了感官之后,她发现自己依旧听不到他的心跳声。坐在那里沉默无语,从头罩上的黑洞深处凝视着她的,仿佛是一尊雕像——又或者,是一具尸体。

尼尔的手在这个时候挡在了她即将推开的门扇上。

“请原谅我的失礼,小姐,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天气里将一位求助者赶出门,这样的行为会让我颜面扫地,也会让‘骑士与马’蒙羞。请您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下来吧,看看我有什么地方可以为您效微薄之力?”

茉莉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个刽子手。他的头套正在朝她的方向缓缓地转过来。

“是的,你当然可以。”她回答。

茉莉掀开斗篷的一角,显露出一只用布裹得很严实的包裹,在刚刚的雨中跋涉里,她一直很小心地将它紧贴着身体,因而现在它甚至还带着她的体温。她将它慎重地平放到吧台上,然后在尼尔以及不请自来,一脸好奇的罗利面前一层一层地解开。外层所用的是吉普赛人中很常见的防雨布,他们的篷车便是用这种布制作的,但是里面,是更加柔软的亚麻,很明显来自一件被洗得发黄的衬衣,如同初生的天鹅脖颈一般弯曲的琴头从衬衣的领口处探出来。茉莉一个个地解开衣扣,于是带着美丽的云状花纹的云杉木面板也显露出来。

尼尔的表情从琴头出现的时候就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托起琴颈,另一手则托着背板,就好像他所捧着的是一个珍贵的婴儿。

“你上哪里搞到这个东西的,玛丽安?这个,这个可不便宜。”

“收声,罗利。”尼尔的脸颊颤抖着,这让他看起来甚至更苍老了:“我曾经见过这把琴。”

“不,这不可能。”

“我见过它——上帝啊,我怎么会忘记呢?刚才我居然忘记了——就是这把琴,一个年轻人带着它来的,我还记得,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波平斯庄园门口。我还亲耳听过他演奏,他的手指飞快地掠过琴弦,演奏的和弦精妙无比——就在那一天——”

那个曾经在河边,抓着茉莉的肩膀,语无伦次的尼尔又回来了,他将提琴放到胸前,抚摸着琴身:“我明明记得,我明明记得。”

“那您还记得我吗?”

茉莉微微前倾,在他的耳边问。

尼尔老板斜睨着她。阿黛勒。他做了个口型。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地抓住了她的手。但他说不出话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无法克服的障碍,阻挡着他开口。

“那个人是谁?那个带着琴来的人?”茉莉恳求,拜托,千万不要在这里停下,在离真相如此之近的时候:“拜托您告诉我,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当尼尔再次抬头的时候,他脸上是被惊醒了一般的迷糊表情:

“谁?您在说谁?啊,真抱歉我刚才走神了。”他松开了茉莉的手,低下头去寻找手中的事物:“啊,一把小提琴,让我们来看看这把琴,琴背的弧度非常好,琴颈用的乌木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

然而当他拨动琴弦,但发出的声音却异常单调和刺耳。

“背板有一处开裂了,是被……”失望的情绪淹没了茉莉,随之涌上来的是怀疑:能让他知道多少真相?“不适合高原的气候,我想。”

“不,那不是自然的开裂。”罗利的话引得剩下两人都看向他:“虽然要我说,这里的白天和晚上的温差剧烈得简直能在人的脖子上拉出一个血口子来,但这一看就是被人砸成这个样子的,用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否则不会这样凹陷下去。我对这个挺在行的,信不信由你,当年我在约克帮里混的时候……”

“谢谢,罗利。”尼尔很有礼貌地抬高声音制止了他:“那么,您能坦诚地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茉莉耸了耸肩。

“好吧,对不起我刚才没有说实话,就在昨天晚上,有人袭击了我们的营地,没有偷走任何东西,但却弄坏了这把琴。”

“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据我所知,您的营地是处在一位夜晚的子民的保护之下的?而且据说等级还不低。鉴于他的存在,我们的詹姆斯最近都不怎么爱出门了。您是在告诉我,即使连他也没有抓住袭击者?”

“对的,而且这正是约瑟——您所称的那位‘夜晚的子民’的琴。”茉莉颇有些艰难地承认。她的目光转移到琴身上,手指若有所思地沿着琴身表面游走:“这是他很在意的东西,他甚至非常孩子气地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弥赛亚。曾经有一次,他俩被迫分开了,我帮他把它从警——我是说,从另外一个地方带回来还给他,那个时候他是如此的……”她摊了摊手,然后选择了一个中性一点的词:“高兴。”

“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她的脸红了。”

“不想被人踩脚的话就闭嘴吧罗利。”

茉莉自己不自在地咳了咳。

“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旅行到此,尼尔老板,只是为了参加收获之夜的歌唱比赛,约瑟对此抱以厚望,要在已经离舞台这么近的地方止步,让他非常沮丧。”

“所以你进了骑士与马。”

“是的,这正是我为何来此。您能帮助我修复它吗?”

“我——”

尼尔老板刚要开口,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用歌咏般的腔调喊了起来:“啊,我亲爱的美人,我天上的金星啊,恐怕可怜的尼尔老板要让你失望了,对酒和音乐的品鉴他是一流的,但说起修补小提琴嘛……”

一双两侧布满手工绣花的小牛皮靴子从柜台一侧的弧形楼梯上踩了下来,随之映入人们视野的依次是笔直的紧身裤,肩部鼓成球形的红白双色条纹衬衣,装饰着一颗鸽子蛋那么大的红宝石的领结,以及层层叠叠的黑色领巾。不知道他往头发上抹了什么,它们现在看起来不仅全都卷曲起来,而且全都堆在了这家伙的头顶。最后几级他没有用走,而是跳上了扶手,一路滑下来,在茉莉身旁站定。

他抬起她的一只手,以对待贵族妇女的礼节庄重地吻了她的手背,非常刻意地让自己的气息在她的皮肤上逗留了一会儿。

“你应该直接来找我。”

在完成了那个吻之后,他抬起眼睛,冲她微笑着。他的眼神炽烈如同太阳下面反射着光线的碎玻璃,粘稠得像是太妃糖。

“小巴尔茨!”尼尔老板明显是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你上阿伯丁去了,一大早就没看见你。怎么,一直在房间里梳洗到现在?”

“你这是妒忌,尼尔,不过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嘿,罗利,又见面了,今年准备得怎么样?啊,换了把新吉他,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来看看这是谁?东海岸的夜莺们,我正说为什么尼尔的大厅里如此明亮,原来是被你们美貌的光辉所照亮的,有你们在这里,他完全可以节省一大笔蜡烛的费用。”

夜莺合唱团的姑娘们全都抿着嘴笑起来,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

即使和大厅里的人们打招呼的时候,小巴尔茨的眼神也没有一刻离开过茉莉。他双手插在兜里,注视着她,嘴角噙着笑意,只是朝他们所在的方位偏了偏头。

茉莉的心跳加快了。在“骑士与马”遇到小巴尔茨并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可以利用,她当然可以现在就可以扭头走掉,但之前花费了一个月营造的算命的名声和在帐篷中对小巴尔茨所做的预言,不正是为了这一刻?

虽然如此,小巴尔茨的存在总让她本能的觉得反感,尤其是当他的眼神过于黏稠的时候。就好像,茉莉想着,我只是一件物品,而且他志在必得。

“自从上次离开您的篷车之后,这双温柔小手仍时刻出现在我的梦中,您的预言给我带来了极好的运气,尤其是在赌场上,因此,今天能否让我请您喝一杯表示感谢?”

她的心跳得太剧烈了,而她意识到,如果再让他握着自己的手,他迟早也会察觉这一点,因此她尽量温柔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转而放在吧台上的那把提琴上。

“我很荣幸,但我得先修好这个……”

“啊!是我的疏忽,但这全都得怪您太过于深邃的眼睛了,让我掉进去就无法挣脱。艾米利亚?”他拍了拍掌,一个人影应声出现在楼梯的顶端:“我这里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茉莉的牙齿深深地陷在了舌头里,才抑制住自己没有叫出声来,但这并不容易,有一瞬间,她感到全部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心跳声。在那里,穿着条式样保守的墨绿色长裙款款而来的,是一位肌肤雪白的金发美人,她的领口严格地扣到咽喉处,发髻在脑后高高盘起,左手捧着一本有两块砖头垒起来那么厚的精装书,右手拿着一副玳瑁质地的眼镜。而她的嘴唇,尽管没有用任何唇彩,却异常的丰满迷人。茉莉的整个脑海里都充满了那个形状完美的下巴,从中间裂开露出鲨鱼一般的层层利齿时的景象。

艾琳·柯克布莱德。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该死的,袖珍太阳居然没有给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难道她已经完全复原?不,不可能,上次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把脸藏在铁甲的头盔后面无法见人,这对以美貌为傲的她来说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但艾琳不敢轻易变形的,这里还有日女王的刽子手在。茉莉几乎能听到那黑色面罩下传来感兴趣地吸鼻子的声音——她会吗?

“我得再提醒您一遍,我只是您的顾问,而不是管家。”艾琳已经站到了巴尔茨的身边,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新请来的顾问,艾米利亚·波特博士。请一定要记得叫她博士,我敢说,天底下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当然也包括修补小提琴这样的小事。为了避免大家的不安,我提前说明一句,波特博士和詹姆斯一样,是夜晚的子民。”

艾琳将眼镜放回了鼻梁上。

“只是为了比其他人能多一点寿命用来读书而已。”

茉莉意识到自己必须回应点什么。

“我是玛丽安,夫人。”她用吉普赛姑娘的含混口音说,同时笨拙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啊——”艾琳拖长了声音:“如果你是玛丽安的话,那我就是艾米利亚·波特。”

“你们之前见过面吗?”小巴尔茨颇感兴趣地问道。

“我想不。”艾琳意味深长地将书脊举到唇边,若有所思地用它敲着下巴。

“现在,艾米利亚,来看看这把小提琴,这只受了伤的小天鹅,你有把握能将它修复如初吗?”

艾琳最后看了茉莉一眼,转身走向吧台,将手里的那本书扔到了台面上,发出沉重的“砰”的一声。那本书的书页泛黄,翻开的这一页上布满了黑色墨水书写的批注,从茉莉所能认出的几个单词判断,整本都是用中古时代的英语写就的。吸血鬼的老百科全书?她想着。就在尼尔和罗利被书页里飞扬起来的尘土呛得咳嗽,稍稍往后退却的时候,艾琳已经捧起了那把属于唐宁的小提琴。茉莉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她可没有忘记,在白教堂的忏悔室里,艾琳看着唐宁的眼神,那足以让人坚信她会用任何方式和手段,只要能够打击到唐宁。但是艾琳只是用两只手指拎起了琴头,挑剔地旋转着琴身,将破损的地方凑到鼻子跟前。

“没问题,先生。”她自镜片上方看了小巴尔茨一眼:“但是我需要……”

她翻动起那本百科全书,用手指沿着书页从上到下地寻找她需要的内容,然后凑过去缓慢地念着:“一张蜘蛛刚织出来的丝网,这里写着,得是在早上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采集的,上面的露水也要。还有半个蜂窝,必须来自定居了六十年以上的古老蜂巢。批注里有写,最好是结在女桢木上的。然后还有一整张完整的猪皮——”

“恕我好奇,这究竟是什么神奇的配方?接下来您还需要什么?坩埚吗?或者是扫帚?”

她严肃地扫了尼尔一眼:“这是一种古老的粘合剂配方。非常古老。”

“好啦!就让我们把这件事情交给专家来处理吧!”小巴尔茨击了下掌:“尼尔,你得帮她把这些乱七八糟全都找齐,罗利,把你最拿手的情歌唱一首来听!姑娘们!先生们!事先声明,今天这里所有人喝的酒都记在我的账上!”

大厅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就在艾琳对小提琴进行评估的时候,原先在酒店二层和三层的房间内休息——确切地说,应该是练习——的歌手和乐队陆续走下了吧台两侧的弧形楼梯,骑士和马所提供的晚餐通常是相当丰盛的,即使是在平时也很少有人会愿意错过,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寒冷的黄昏时分。现在,大厅里所有的酒桶旁边都围满了人,尼尔的厨娘,一个有着面包般蓬松的面颊,胳膊鼓鼓囊囊的胖女人开始分发食物。她给每个酒桶上都放上了一篮子新烤出来的面包,还有浇上了肉汁的煎鳕鱼。小巴尔茨的话让大厅里充满了碰杯的声音,和好几种口音的不同道谢声,甚至连老风笛手们也开始在酒桶上磕起啤酒杯的底部来。

他以一个夸张的,几乎能够到地面的鞠躬接受了大家的感谢,然后原地旋转了一圈,朝茉莉伸出了一只弯起来的胳膊。

“至于我,我得向一位天使表示感谢,一杯杜松子怎么样?”她脸上的表情让他翘起了眉毛:“别告诉我身为一位罗姆人你却不喝酒,自从我上次在你们营地上领教过你们的果子酒之后我就再不会相信了。”

哈。

一声冷冷的嗤笑在茉莉的脑海中响起,响亮得简直就像是有人在她的脑子里划起了一根火柴,语调是该死的熟悉。茉莉微微睁大了眼睛,装作犹豫的样子转开视线,从小巴尔茨的肩膀一侧朝大厅里望去:就在最靠近门口的一只酒桶旁边,一个穿着雾霭颜色的戴着兜帽的长袍的人独自坐在那里。没有人与他同桌,是因为就在他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就是那位令人心生畏惧的刽子手。而且,即使在室内,他也没有摘下兜帽。此刻在他手中,被攥得紧紧的,是一杯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几乎泛出石榴光泽的**。

真红。

为什么你也会在这里?!茉莉觉得自己真的要抓狂了,她忘记了自己只会一点点初浅的大脑控制术,不能像那些讨厌的家伙一样随便在别人的脑子里进出,就好像人家的脑门上挂着“欢迎光临”一样,因此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喊起来。小巴尔茨,艾琳,还有日女王的刽子手,现在又是你!接下来你们究竟准备怎么样?坐下来一起为女王的健康喝一杯吗?

她死盯着那个方位的视线显然引起了小巴尔茨的注意,他眨了眨眼,也准备转身,然而在那之前,茉莉靠了过去,亲热地将胳膊伸进了他的臂弯里。

“好哇,我倒要看看您能给我怎样的惊喜。”

她伸出一只手拍着他的胸口,朝他绽开一个活泼的笑容。

罗利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说服了夜莺们——现在他重新站回了大厅中央的表演区,但身后站着四位披散金色长发的姑娘们,如同四尊严肃的天使雕像。罗利这次选择了一首唱着默默的暗恋的歌曲,茉莉之前曾经听过,它唱的是歌手爱上了地位比他更高的女性,因此只能夜夜在她的窗前歌唱,却从来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是谁。

罗利的技巧只能说是熟练,而并未达到大师的地步,但他略带沙哑的嗓音很好地弥补了这点,站在他身旁的四位姑娘以不同声部的哼唱为他伴奏,就像是潺潺的,低声细语的溪流和林间沙沙的叶片摩擦声。茉莉不禁回忆起她在吉普赛人的篝火旁边所见过的舞蹈,那些交错的舞步,飞扬的舞裙和激烈的响板,与她眼前的这首歌是如此的不同。小巴尔茨将她带到的位置是观看罗利演唱的绝佳位置,但是,就像她在心中暗暗咒骂的一样,该死的,就在她的身后就是那个一言不发地喝着真红的家伙。

她几乎都能感觉到他脊背上传过来的雨水的寒意了。

若你听见我的歌声

便朝我挥一挥手

我亲爱的爱人啊

须知长夜即将结束

紧接着到来的又是漫长煎熬的白昼

罗利的歌声像是直接敲击在人的心上,像是要将人心底的秘密全都掏出来,茉莉的眼眶有些潮湿。而在她身后,传来椅子移动和衣服摩擦的声响,还有脚步,虽然轻缓,但毕竟还是能够听见。她因此判断出,唐宁正站起身来,手里说不定还端着那杯真红,朝前走去,现在他停下来了,就停在那位刽子手面前。茉莉想象着刽子手抬起戴面罩的脸,望着他,而唐宁俯身在他耳边,他说——她必须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见——

“……您认为如何?”

“哈?啊,真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我是在问,您对骑士镇的观感如何?”

“非常好。镇上的人们对我们整个部落几乎没有什么敌意,这一点就算得上是特别的好运气。更何况……”她朝前倾,靠近一些,望着对方的眼睛,伸出一只手覆盖在小巴尔茨的手上:“还有这么热情好客的绅士在这里。”

就这只连毛都没有长齐的家伙?

好吧,茉莉默默地想,这句话酸得简直可以让整个镇上的真红都变成醋。

提醒你一下,你现在想什么我可是听得见的。

你能听见!等下,你居然跟踪我!

距离太近了就可以双向传播,再说你童年的时候练习过大脑控制术。听着,我真的不认为抛下一个睡着了的人偷偷跑到镇子里来是一个好主意。

那么好,把自己关在棺材里不声不响地躺了一个晚上没有出现的人究竟是谁?我不得不说,这行为幼稚得简直就好像你只有12岁!

“真高兴听到您这么说。”小巴尔茨朝后靠去,歪着头,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思考:“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值得推荐的景点。对了,您有没有去过镇子东边那处庄园?就在海岸附近的?”

来了。茉莉的心沉了下去。但她保持着平静的外表,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听说那里是一处废墟。”

“啊,废墟,当然,十多年前的一场火灾,据说没有幸存者,真令人遗憾。”小巴尔茨观察着她的脸,上下点着头:“那里是波平斯庄园的遗址,你瞧,所有这些土地、森林、还有山地里的矿藏,和绝大多数最好的大麦地。这些都原本属于那个波平斯男爵所有,但现在嘛,请允许我小小地炫耀一下,它现在的的确确归我家所有了。正如您的预言所说的那样,一笔庞大的财富,这可真是上帝也挡不住的好运气。”

有愤怒的火苗从茉莉的心底冒出来。保持微笑,转移话题。她提醒自己,尽管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脸颊发僵。

“对了,我听镇子上的人们提起了关于您父亲的事情,我表示遗憾。听说他已经病了很长时间,神智不清……”

小巴尔茨冲她招招手,示意她把耳朵凑过去;

“那是装出来的,我只告诉您一个人。”

茉莉恰到好处地表示了惊讶。

“我们假设有些事情,某些秘密的,异常重要的事情,”他在这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而我父亲,由于特殊的糟糕运气,碰巧知道一二,但是,有的人虽然能够容忍我父亲知道这件事,但却如此害怕他将此事告诉别人,我们姑且假设,确实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而且她——或者他的权势极大,可以令众人畏惧。那么,对我父亲而言,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

他朝她举了举自己面前的杯子。

“敬日女王,感谢她将土地送给我父亲。”

茉莉也跟着啜饮杯子,然后在脑子里恶狠狠地,尤其大声地想着,说起日女王来,你却不知道她的刽子手就在这里,就坐在离你不到两张桌子的距离。他们从不轻易离开伦敦塔,除非……

除非有重要的任务需要用到他们,例如追杀某些逃犯。

没错,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不会介意处置一两个违反女王禁令,当众变形伤人的吸血鬼的。

……我能把这理解为是对我的关心吗?

闭嘴吧。茉莉愤愤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发烫。在我努力获取情报而你主动找死的时候,你能不能稍微安静一些?

主动找死?我只是过来跟一位老朋友喝上一杯……

“我完成了。先生。”艾琳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那样的态度就像是女王在对她的侍从说话:“没有一丝痕迹。”

茉莉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琴身上原来出现裂纹和凹陷的地方,现在竟然神奇地消失了,确实没有一丝痕迹,就像是刚刚离开制琴师的房间一般。小巴尔茨接过来,放在胸口,手指拨动琴弦,发出一声单音。它听起来是这样的纯净,就像无数个河边的夜晚,它所发出的颤抖优雅的乐声安抚她睡着的时候一样。

“非常感谢!”茉莉展示出热忱的笑容,伸手去取小提琴:“非常感谢,夫人,该如何表示……”

“不,不,不用那么急。”小巴尔茨躲开了她伸出的手,却把小提琴交给了站在一旁的艾琳。然后慢条斯理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绢擦着自己的手掌:“吉普赛的星星啊,据我所知,您的部族也是来参加收获之夜的?那正好,我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会非常感谢我将它留给你的。玛丽安,明晚举行的收获之夜上,将由你来扮演收获女神。”

为了加强语气,他将两手伸向空中,但并没有收获到意料中的惊喜回应。

“收获女神?”茉莉皱起眉头来问。

“你不会从来没有听说过吧?本来是让尼尔向你提出邀请的,但是现在看来,凡事还是得自己动手可靠。没错,看见外面那个装饰得就跟女王宝座一样华丽的椅子没有?到时候你,最美丽的姑娘,收获与处女之神墨耳涅的凡间化身,就坐在那里,蒙上眼睛,每个参赛者都得将他的歌献给你,在你的面前歌唱,每个人有三首歌,能在三首歌里让你把眼罩摘下来的人,将获得巴尔茨家族明年的专属演出权。但是,只有那个用他的歌声让你流泪的人,才有资格获得你亲手送出的黄玫瑰。而你会把黄玫瑰给谁呢?红头发的玛丽安?”

他的语调和表情都在发生变化。眼神变冷,而且带着一丝疯狂的神色。

“当然会是我。最英俊和优秀的,永远都会是我。在众多千方百计想要我选择她们作为收获女神的年轻姑娘们中间,我却独独选中了你,亲爱的玛丽安,单是为了这一点,我想至少值得这个!”

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然后停留在她的下巴处,微微的力道让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热切,朝前俯身。这将是一个吻。老实说,茉莉并非没有料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但是当它真的发生,她却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也许永远都不会做好准备。他的手指让她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而他正在逼近的温热呼吸,让她的整个胃都揪紧起来。这就好像亲吻一只毒蛇,她想,我得远远地逃开……

背后传来的衣服摩擦的悉率声提醒了她自己身在何方,提醒了她自己的脑子正与谁相连。事实上,正是这一点让她下定了决心。别,别做任何事情,她在脑子里反复哀求着,我能做到这个,他伤害不了我。然后闭上眼睛,朝前靠近。

她的感官在那一刻出现了短暂的失控。这就像是在坠落,像是在朝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她感觉到不由自主的眩晕,几乎在同时,她听到艾琳已经生出来的尖利指甲,正毫不在乎地抓在唐宁珍爱的小提琴的面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这就好像将婴儿交给猛虎看管。而在她的身后,传来同样类型的指甲抓在玻璃杯上的刺耳声响。不,你不能变形!她无声地喊着,我知道那刽子手正在转动着手中的银斧。我能做到这个,我只需要——

但这太难了,当她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不得不将手吊在对方的脖子上的时候。当他的舌头蛮横地闯入,而她感受到剧烈的不适,她开始朝内心那个珍贵的小盒子伸出手去,想象那个人,她提醒自己,想象你不是身处“骑士与马”的大厅,而是在和那个人独处,想象你是安全的,被珍爱,被保护。想象他的手指,当他抚摸你的面颊,颤抖的手指,现在你知道那背后隐藏着的**,而当时,你对此一无所知。我渴望那个人,她的内心里,有一部分蜷缩着呜咽着,之前她从未正视过这一部分,现在,小巴尔茨的接触挑起了她身体的渴望,其强烈程度令她恐慌,就像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双腿悬空出现在深渊上空。但这渴望却是向着某个缺口,就像是朝着黑暗的夜空发出的讯息,无人应答。我如此渴望那个人。我希望此刻环绕着我的手臂是他的,我希望此刻与我亲吻的人是他。那个在每次噩梦惊醒的夜晚无言地伸手与我相握的人,那个在琴弦上演奏出悠长的乐曲,直到它们在我身边坠落,如同无数闪光的星星,照着我重新走进梦乡之途的人,那个从破碎的喷火的窗口冲出来,冒着死亡的危险朝下坠的我飞过来的人。他自己已经疲惫不堪,濒临崩溃,却为了我再次强行生出翅膀。他的脸,现在已经越发清晰——

雷蒙德先生。

茉莉低语,然而真正出现的,却是那个眼神苍老,皮肤苍白的年轻人,在她的脑海深处,他朝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微微笑起来。那笑容温暖如同初春时刻,融化冰雪的阳光。

茉莉猛地睁开了眼睛。实话实说,这并不是一个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吻,但她在原地喘息着,重心不稳地前后摇晃。面前是小巴尔茨得意的笑容,他之后还说了些什么,但她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

她所唯一在意的一点是,在整个过程中,唐宁在她的脑海中一直保持着沉默,不发一语。

整个吉普赛人部落都管曼菲斯的母亲叫做奶奶,当他们提起她的时候,会用一种压低了声音的尊重语气。这个戴着满是彩线和珠片的鲜艳头巾,瘦小手腕在巨大的木头手镯中晃**的驼背老奶奶,是整个营地里所有女人的占卜老师。罗姆人相信,她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与他们的祖先和神灵相连,就用她手中软绵绵的那一张张塔罗,她能读懂未来和过去,甚至能够预言生死。茉莉用来唬弄小巴尔茨的那一点点皮毛,便是从她这里学到的。而现在,当她刻意想要掩藏自己的行踪,因而躲到储存冬天衣服的老旧篷车里的时候,奶奶依然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直接就伸进一只手来掀开了门口的车帘,就像背后真的有神灵在相助一样。

茉莉叹了口气,挫败地放下了手中的针。那是用他们在顿河里钓到的一条大鲑鱼的鱼刺做的。

“这条裙子,我总是修补不好。”

奶奶慢吞吞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现在她们肩并着肩靠在身后的衣服堆上。它们散发着动物皮毛,还有防蛀的香料的味道。

“你知道的,如果你不想去,你可以不用去的,玛丽安。”

茉莉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不,奶奶,我已经答应了尼尔老板,我会去,作为收获女神。”她努力挤出活泼的样子来:“他们说往年这都是留给最美丽的姑娘的位子,不是吗?我应该很高兴才对。”

装着动物油脂的提灯在她们脚前燃烧着,灯火不时在从帘子缝中吹进来的风中摇晃,这让阴影和光亮同时摇摆起来,有一阵子,奶奶银白的发丝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如果你在为此不安,我亲爱的孩子,”她扬起头,看着灯罩中飘起的青烟。“让我们来看看塔罗怎么说,”

她拿出那副边缘发皱的塔罗,开始将其一张一张地面朝下摆放在车板上。茉莉有些小小地吃惊,因为据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看到过她正式的占卜,这些日子里她总是在火堆旁边摆着牌,自言自语,但很少翻开。窥视太多次命运的安排,会影响寿命——她总是这样拒绝那些要求她为之占卜的人们。

“找到你了,玛丽安!”

“我们要告诉约瑟!”

双胞胎们一个接一个地嬉笑着蹦进来,在看到车内的景象之后捂住了嘴,踮着脚,贴着墙壁悄悄溜进来,盘着腿坐在茉莉身边。两双眼睛都异常晶亮,注视着奶奶布牌的手。

“选一张吧,我亲爱的。”

茉莉伸出一根手指在塔罗的上方移动着,然后选定了其中一张,点了点手指。

“打开它。”奶奶朝她点头。

她准备翻开牌面,但让其中一个男孩子抢了先,他的兄弟凑过去,两人看了眼牌面,脸色发生了一点变化。

“麦克!”茉莉朝他们招手:“这是我的牌。”

“好吧,”拿着牌的那个不情愿地将牌转过来,递给她:“是张太阳。”

茉莉没有接。

“你们换了牌。”她肯定地说:“就在刚才,这不是我那张。”

“这是作弊。”奶奶气愤地看着他们。

“牌真的不在我这里!”

“还有撒谎。”

被指责的双胞胎之一扭过头去看他的兄弟,后者无奈地举起了双手,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牌递给了茉莉。她将牌面扣在掌心,听着奶奶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说:

“我看到你的未来,将会有剧烈的变动,就像一只漩涡横在你即将要去的方向,但我看不清楚里面。这是我为什么要使用塔罗的原因,这张牌。”她点着茉莉手心的牌,指甲在牌面上扣出声响:“它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有想要得到解答的问题。”茉莉轻声说:“我有迫切地想要追寻的真相,我有遍寻不得的失散的人,我能找到他吗?我能得知问题的答案吗?”

“翻过来吧。”

茉莉将那张牌扣到地面,然后迅速而果断地翻了过来,在略带乳黄色的灯光下面,她看到裹在纯黑长袍里的骷髅,手中一把锋利的镰刀高高举起,即将挥落。

一张死神。

“这意味着什么,奶奶?”

“……你将得知真相。”老人水汪汪的蓝眼睛在对面望着她,下巴颤抖,声音柔和:“无论你所追寻的问题是什么,你都将找到答案,失散的人将得以重逢,但与此同时,你将失去一切你现在所拥有的东西,你将一无所有。死神意味着斩断过去,一切重新开始。”

茉莉看着牌面上空洞的骷髅之眼,那仿佛是要将她吸进去的深渊。

“你做好准备了吗?”

茉莉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自己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她还没有脱口而出的话被打断了。有个家伙被人从车帘外面推了进来,而他的出现让茉莉全身僵硬。

“嗨,各位,大家好!”

约瑟夫·唐宁很尴尬地抬手打着招呼,就好像他完全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到哪里,忽然一下子,篷车里便显得拥挤起来。随之钻进来的玛莎和曼菲斯加剧了这种局面。

“……起初他确实是想要帮忙的,玛莎,但他错误地判断了时机,放跑了好几条大鱼;然后是篝火的事情,你不能责怪他的粗心,虽然还差一点儿咱家的帐篷就保不住了。至于放马,你看有哪匹马敢靠近现在的他五米之内。”

“谢谢,曼菲斯,这说明真的是非常的‘有帮助’。”他转过头去,低声地朝他咬牙切齿。

玛莎用他们自己的语言飞快地说了一连串话,曼菲斯在一旁频频点头。

“说得对,这件事情当然必须解决。约瑟夫,玛丽安,虽然你们只是半路上与我们相遇的朋友,但我们已经将你们看成是罗姆人。罗姆人并不这样行事,我们喝酒,吵嘴,打架,但我们把一切都说出来,而不是自己藏着。依我看,现在的状态还不如你朝他的脸上来上一拳。”

玛莎扶着奶奶的肩膀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奶奶点着头,把牌一张一张捡起来,然后跟着她离开了篷车,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好了,孩子们,我们现在给他们一点儿私人空间,好让他们自行解决这个问题。”曼菲斯拍着手。双胞胎带着不情愿的神色站了起来。经过唐宁身边的时候,他挨个揉着他们的头。

“你现在可以揍他了,玛丽安。”

“但是最好轻一点,别揍眼睛!”

他们沉默下来,听着孩子们的嬉笑声渐渐消失。尽管空间增大了,但空气却似乎更加稀薄了。茉莉抓起那张牌,牌面朝里,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腹部,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第一眼看到他的人总是会误认为他很年轻,但事实上,他的眼角和前额都有着皱纹,尤其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神苍老疲惫,而且最近几日,越发地加剧了。自从发生了那场在河边的事故之后,唐宁便开始有意地躲着她,他不再与她交谈,当她出现的时候,他甚至会中止进行到一半的谈话,起身从她面前走开。但每个夜晚,他依旧在她睡觉的篷车外面徘徊。他以为她毫无察觉,但她因为童年训练而加强过的感官,依旧能听到他的脚步,还有叹息。

这让他们两个都彻夜无眠。

当曼菲斯一家围坐在篝火旁边,而玛莎开始应着响板跳舞的时候,有一回茉莉扭不过邀请,也尝试着笨拙地加入。那本该是一个安全,温暖的夜晚,风中飘动着鲁特琴拨动的声音,木材燃烧的香气缭绕。茉莉尝试着旋转,挥动手臂,抬高下巴,然后欢笑。但他忽然出现在篝火的另一侧,自黑暗之中,突兀如同鬼魂。茉莉放下了手臂,她脸上的笑容消逝了,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脚底。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看起来如此的苍老,几乎像是一具干尸,一具随时会风化的雕像。

就像他现在露出的表情一样。

而她想要触摸他的皱纹,并且抚平它们,虽然她依旧很生气,几乎想要掐死他。好吧,或许先掐死他,再抚平他的皱纹。你究竟想要怎样?她几乎想要厉声问道。为何你靠近我,温暖我,然后再远离我?为什么你流露出如此留恋的眼神,却不肯靠近?即使你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的爱,却依旧站在一旁看它凋零?

你所隐瞒的究竟是什么?

但她最终却忍住了那些话语,它们如同伤人的利刃切割着她的舌头,她感觉到疼痛,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唐宁就在她对面,两手插在兜里,斜靠在篷车壁上,瞟着另一侧的门帘。他又开始摆出吊儿郎当的样子,希望能借此摆脱他们之间的问题。

“好吧,”她很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让我们来分析一下,情况所发生的变化。艾琳的出现在我们的预料之外,而日女王刽子手的出现则加剧了目前这种情况,关于他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啊——”唐宁仿佛刚从梦游中醒过来一般拉长了声调:“弗兰克可不是日女王的随便哪个刽子手。他是‘那个’刽子手。”

“你是说——”

“是的。”

“但那不可能!”

“行走的尸块,来自不同死人的肢体拼凑而成,由闪电赋予的生命?那是真的,说真的,当年波西·比西·雪莱用坟墓中盗出的尸体造就他,他第一次在手术台上睁开昏黄的眼睛的时候,我就在场,就跟玛丽·雪莱一起。她后来好像还拿这个事情写了一本小说,叫做《弗兰肯斯坦》,正好是她丈夫给这家伙起的名字。”

“你怎么会在场……”

“我是他们的家庭医生。波里多利医生,我想,那个时候我大概是叫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如此的熟悉,茉莉在记忆中疯狂地搜索着探长的秘密仓库,直到一本放置在顶层书架上的书开始闪烁红光:《吸血鬼》,在吸血鬼漂白之前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谈到过他们的存在的书,被当做是恐怖小说发表。作者是雪莱夫妇的好朋友,一个叫做波里多利的医生。

“信不信由你,雪莱做这个一开始只是为了玩笑,但事情到了后来,却逐渐地失去了控制,”他在空中做出手势:一只水中的小船,然后倾覆:“在某些不幸事件之后,恩,弗兰克失去了他的,你可以叫做,父母,也没有家庭能收留他,但是日女王,我很惊讶于她的心胸如此开阔,她认为这个造物,这个魔鬼,无论怎样,也是有所用处的,它从哪个时候起成为了她的刽子手,那面罩帮助了它,让它可以行走在街头,而不至于被居民围攻而死。”

“那他为何会在这里?”

“虽然很难启齿,但是恐怕,你所担心的事情是真的。”他直直地看着茉莉:“没错,他为我而来。这牵涉到很久之前的一场……约定。”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我们有一场尚未结束的战斗。而这与你无关。”

这句话彻底地惹怒了茉莉。她本来已经将两手放下,垂在身体两侧,此刻半举了起来。那张塔罗牌硌着她的掌心。白热如同熔岩的愤怒,从她体内的某个核心汩汩流出,不顾一切地要冲破了她的胸口,想要报复。

“那么,很好。”她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冷冰冰的语调说:“接下来计划照旧,明晚我将会按照小巴尔茨的愿望扮演收获女神,至于你,鉴于你的弥赛亚现在的样子,你还是呆在这里吧。”

“什么?不,这太危险了。”他朝前迈了一大步,在她面前神经质地挥着手试图说明:“听着,小巴尔茨很有可能已经识破了我们,既然他邀请了艾琳,原计划必须更改……放你一个人面对他太危险了,这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是……”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拉丁文。

“‘送羔羊进虎口?’”茉莉冷笑:“我都不知道我是如此重要。”

受伤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而复仇的快意只在茉莉心中出现了很短的时间,取而代之的是苦涩的悔恨,现在他的脸色又恢复正常了,她想,现在他开始挺直了腰,准备要冷嘲热讽了。

“我倒是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一点,”他用降尊纡贵的语气说:“就在我费尽心机想要阻止的时候,有的人或许对于这个邀请是万分感激的呢!”

“在你暗示些什么的时候,事先提醒一句,当初设定由我接近小巴尔茨,并借机进入巴尔茨府的人是你!”

“还有那个吻,”他在刻薄的继续,“我都没有想到你会那么投入。”

“够了!”这太过分了。茉莉感到那些熔岩现在涌上了她的眼眶,它们让她的视线模糊,她的喉咙堵塞,而耳朵嗡嗡作响:“这不关你的事情。”

“喔,是吗,那为什么当他吻你的时候,出现在你脑子里的人会是——”

“我说够了!所以这就是我应该承受的吗?只是因为我爱你?我该死的,他妈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吸血鬼,而他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知道是谁杀死了我的父母,却始终不肯告诉我,只是看着我一人苦苦挣扎?你可以不爱我,约瑟夫·唐宁,或者什么见鬼的其他名字,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女王的血卫,还是什么黑头发的魔鬼,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这样利用我的爱!我们是寿命短暂的生物,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轻贱我!”

“我当然不能,”他低声喃喃,然后朝她迈近。当她意识到自己又在他怀里了,这引起了她的挣扎,虽然他的胳膊如同钢铁的牢笼般的有力,她依然激烈地想要挣脱。

“别再乱动了,阿黛勒,别动!”他抱住她,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一手抚摸过她的头发,而她因为情绪激动,双肩**着。“你的血太香甜了,我不知道,我竟然忍耐到现在,别再动了,别逼我喝你的血。”

“那你就喝吧。”她推开他,看着他的脸,努力寻找他一直隐瞒的真相:“看着我的眼睛告诉你不想要我的血,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爱我!”

他的目光闪躲。“别太残忍,阿黛勒,我恳求你,别太残忍。”

他听起来更像一个孩子,一个失措的,害怕责罚的孩子,茉莉呆在原地,所有的愤怒和屈辱的潮水从她身体里渐渐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虚的悔恨。他现在知道了,她想,而我,很好,又一次自取其辱。

“那好吧。”她伸出手指,抹去眼泪。它们在她的唇角尝起来是这样苦涩。“我要走了。”

她扭动肩膀想要脱离,而他像是忽然惊醒一般地抓住了她的肩膀。他低下头来,嘴唇与她接触的那一瞬,纯然的黑暗之中,忽然闪耀起火光。像是在洞穴中居住了半生,苦苦摸索的人,在毫无准备的时刻忽然被扔到了正午的阳光底下,头晕目眩,几乎要被灼瞎双眼。

尽管知道他已经尽力克制,但她仍感觉到疼痛,从被他啃噬的双唇,到抓紧她的胳膊和头发的手。但与此同时,她听到他的心脏在疯狂的跳动,而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现在了解到了,他所怀有的深重的渴望,几乎令她感到自己会被抓住,被截取,被撕裂,然后被完全吞吃。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与他的渴望比起来,她那点幼稚的渴望显得不值一提。它更原始,更疯狂,甚至更强大。这不是一个吻,他是真的想要吃掉她。当她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整个脊背都升上了寒战。即使如此,她仍尽力给予迎合,还有抚慰:我在这里,而且我是被你所爱的。我的一切都在这里。

这收到了奇妙的效果,当她愿意给予,而他也接收到的时候。他们的动作变得缓慢下来,带着一种温暖的懒洋洋的调子,直到——

“哇!”

“哇喔!”

两个双胞胎的头一高一低从帘子外面伸进来,然后同时被玛莎的手按了下去。

“抱歉,打搅,继续。”玛莎生硬的英语从帘子外面传来。

令人羞愧万分的是,茉莉居然感到昏厥。这让她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唐宁胸口,听到他发出一声明了的笑声。

“如果你还想要嘲笑的话现在可以继续。”她翻了翻白眼。

“什么,我?不,我是个大傻瓜,我只是不敢相信——”

“你的确是个大傻瓜。”

“我是说,”他抬头看着篷车顶:“你的意思是,你爱我。”

他用很轻的声音说。

“我是爱你,傻瓜。”

他维持着看着车顶的姿势,就像他看见的不是遍布尘埃的车顶,而是直接穿过车顶,看见外面布满繁星的夜空。

“我们天上的父啊。”他忽然开口,声音里有一种东西让茉莉动弹不得:“从我抛弃灵魂,成为夜晚的子民之后,我再也没有呼唤过你的名字。我自认为罪孽深重,所以行差踏错,肆意妄为。当我一次又一次从地狱里朝上望的时候,我认为我已经被你全然抛弃。但我现在知道,我现在承认,无论何时,你的目光都是在看着我的,无论我行至何处,你依旧与我同存。你所赐给我的东西,已经远超过我所应得。”

“阿门。”他低下头来,将前额顶在她额上,轻声说。

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相拥着,轻轻地前后摇晃。静谧的夜晚携裹着升腾的河雾和鸢尾花的甜香在他们周围环绕,一只夜莺远远地开始啼鸣。就像一个原本一无所有的人,忽然间得到了整个世界作为礼物,我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事物了。茉莉有些迷糊地想着,这就是我所衷心想要,这就是我所应该在的地方。

我终于完整,而且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在她头顶细语,开始是自言自语,但到了后来,却变成了兴高采烈的建议:

“……离开这里,对,我早该想到的,亲爱的,我应该早点带你离开,这是一个被诅咒过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甚至对你来说都是危险的,那废墟,啊,我几乎能在白日的睡眠中梦到它,虽然我已经多年没有做梦的能力。它就在这里,离你如此之近的地方。听着,我们可以去旅行,想想我能带你去的地方吧!”

他的眼睛是如此的明亮,长久以来第一次,消逝了许久的生命力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一个快活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人。

“我会带你去巴黎,在香榭丽宫前面的大道上散步,那里的树叶会在秋季的夜晚一点点变成金黄;我会带你去埃及,你会看到沙漠中最圆的月亮,月光满得就像是纯银,当你坐在金字塔顶端的时候,你一伸手就能抓上满手的月光;还有君士坦丁堡的白塔,还有印度,那些艳丽的纱丽和珠宝,你简直无法想象。我之前曾经跟随夜女王去过那里,当时我满怀绝望和愤恨,诅咒着上帝为什么会将我变成吸血鬼,但现在我知道了,他仍有一分仁慈。”

他吻着她的手,吻了又吻。

“你来吗?我们一起在夜晚四处漫游,就我们两个,没有人能够阻拦我们,再也不需要什么秘密,再也不用孤独了。和我一起来吧,亲爱的!”

因为他必须要退开一点,好抓住她的手,这让从门帘底部吹进的寒冷的风进入他俩中间,就好像整个现实的世界又重新灌回她的脑子里一样。茉莉打了一个寒战,随着身体的颤抖,她重又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是什么在她的脑海深处,那栋已经成为废墟的舞厅之中无止境的舞蹈,想起被装饰着铁玫瑰的银相框所环绕的那幅画像中的人的脸。她几乎不认识他们,却能清晰地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他们的脸的印记。

你将能够得知真相。

记忆中老人的声音在诉说。而塔罗牌上,死神的镰刀高高举起,空洞的眼眶如同漆黑的夜晚。

是的,我爱你。这爱如此炽烈,如此本能,连我都不知道它究竟来自何处,但当你拉着我的手的时候,这一切显得如此自然,就像之前曾经发生过无数次,像你曾经拥抱过我无数次一样。是的,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愿意随你去任何地方。

但就此止步吗?在离真相如此之近的地方?不,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可能遗忘,每个早上,当我醒来,看到镜子中的我自己的脸的时候,它都将提醒我这一点。

你将失去你所拥有的一切。

“阿黛勒?”

她的沉默加深了他的不安,他抚摸着她的脸,用问询的目光扫视着她。

“不。”她最终吐出一个字。

她脸上坚定混合着决绝的表情告诉了他一切,他放下了手,往后退去。那一刻他的样子让她心碎,让她几乎想要妥协,但她的一只手藏在身后,手里紧紧握着那张死神。

“为什么你要清洗尼尔关于我们的记忆?为什么你要阻止我接近真相?”

这句话的效果就像是挥舞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的刀刃,唐宁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看了她最后一眼,混合着疯狂和绝望,然后冲过帘子消失了。茉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靠在车壁上,沿着车壁滑坐下来。她感到全身脱力,只得松开手,手里的塔罗牌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到地上。

死神的镰刀已经挥落,锋利的刀刃闪烁着嘲弄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