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谌将糖妥帖包好:“母亲在何处?我们何时才能见到母亲?”
“快了。”温慎牵着孩子坐好, 往外道,“杜宇,去裴府。”
车轮碾过石板路, 吱呀吱呀作响,温谌跟着车厢摇摇晃晃, 抬着小脑袋, 问:“父亲, 我见到了娘了该说什么?”
温慎勾了勾唇:“问她,是不是不要你和爹爹了。”
温谌一愣,明亮清澈的眼瞳中蒙上一层水汽:“娘真的不要我和爹爹了吗?她为何这样久都不回来看我?”
温慎轻轻靠在车厢上,紧紧咬着牙关, 未让泪再掉出来,低声道:“去问过便知晓了。”
温谌垂下眼,看着手心里的糖,没再说话。
马车拐入大道,刚好瞧见郡主府的喜轿, 喜轿两旁挤了许多人, 轿前是骑着马的裴喻,满面春风, 正在与道上贺喜的人回礼。
温谌趴在他腿上, 伸出脖子往外看:“是他们在成亲吗?排场好大。”
马车忽然停了。
“杜宇,驾车。”
杜宇沉默一阵,还是拍了拍马,不远不近跟在喜轿后面。
临近裴府,更是锣鼓齐天, 鞭炮齐鸣,穿着火红喜服的裴喻下马, 将喜轿里的新娘打横抱出来,跨过火盆往门里去。前来贺喜的人起哄一阵,跟着涌进府中,门口只剩下守门小厮侍女检查贺帖。
温慎盯着那空****门口看了许久,忽然道:“下车吧。”
温谌回过神来,歪着脑袋,问:“娘在这里面吗?”
“在。”温慎答一句,先一步下了马车,扶着温谌下来,牵着他往前走,杜宇跟在后面,抱着礼盒。
缓步至门口,侍女迎了上来,恭敬道:“请大人出示请帖。”
温慎弯了弯唇:“许是太傅忘记与我发帖了,我并没有请帖。”
侍女未见过这样的情况,微微愣了一下,看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头:“请问大人是……”
“新任中书令,姓温。”
侍女一副恍然明了的模样:“请帖早便发了,大人既是新任,确实应是未发到。奴婢们疏忽,请大人莫怪罪,随奴婢进府。”
“有劳了。”温慎微微颔首,牵着温谌跨进门槛。
仍旧守在门口的侍女小厮朝温谌看去,总觉得哪处有些怪,直到人绕过影壁进了里面,忽然有人反应过来:“那个小公子长得是不是有些像郡主?”
同在迎客的松黛愣住,提着裙子往里追。
此时,温慎已带着温谌进了大厅,朝着厅中央走去,就站在一对新人身后。
察觉不对,周围闲聊嬉笑全停了下来,只剩喜乐孤奏几声。
上首裴夫人察觉不对,蹙眉看来:“你是何人?”
裴太傅正乐呵呵的,听到声音才瞧见温慎,先是一愣随即一喜:“原来是温大人,快坐快坐。”
扶着侍女起身的月妩一怔,缓缓直起身。
她想,或许只是同姓。
“太傅多礼。”
可这声音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乍然回首,掀开盖头,看见了站在身后的人。
临近黄昏,热烈又喜庆的火红晚霞映在他身后,他逆着光,目光越过看向上首的裴太傅。
月妩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他似乎是瘦了许多,原先流畅的颌角有些微微凹陷,发间多了几根银丝,夹杂在黑发中格外显眼。
“我是来寻人的。”他说。
“哦?来寻何人?”裴太傅声中仍有笑意。
他垂首,推了推身旁小儿,轻声道:“去吧。”
小儿往前走了几步,转头试探看他,见他微微点头,又回过头去,往前继续走,停在了月妩跟前,试探着牵住她的手,仰着头问:“娘?”
泪从她眼中掉出来,带走一行脂粉,她颤抖着,缓缓低头,看向站在跟前的小人。
他今年应当八岁了,可他好瘦小,看着还不如容妃膝下七岁皇子强壮。
“母亲?”他又试探问一句,看见那只涂着红色丹蔻、抬起却不敢放下的手,似是有了判断,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娘,你不要我和爹爹了吗?”
他仰着头,微白的脸颊接下一滴泪,眼也湿润了,摸出袖中的红色纸包,高高递给她:“娘,我给你吃糖,你跟我和爹爹回家好不好?我很想你,爹爹也很想你。”
月妩钝钝抬头,看向前方正在看着的人,那眼神沉郁死寂,她何曾在这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他似乎从来都是温和的,包容的,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任何人。
“这如何可能?!”裴夫人拍案而起,脸被气红了半截,若不是怕得罪人,此刻就要质问坐在身旁的长公主了。
裴喻倒是泰然自若,笑着道:“此事另有隐情,今日让诸位见笑了。松黛,带诸位大人去前面入席,这会儿喜宴也该做好了,稍待片刻便能用膳。天气热,先弄些冰镇的杨梅汤呈上,莫让诸位大人干坐着。”
说话间,已有人陆陆续续走了。
这屋里有皇亲国戚又有世家老臣,还有朝堂新贵,任何一个他们都得罪不起,心底再痒痒,也不敢多待。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松黛与守在门外的侍女简单交待几句,很快厅里所剩无几的人也走完了,只剩下主家人。
裴太傅重重叹息一声,不知该怪谁好,一甩衣袖,留下一句你们看着解决,便也走了。
裴喻倒是镇定,还在后头行礼:“父亲慢走。”
“你还有心思笑?”裴夫人有些坐不住了,上前道,“你今日必要与我说明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裴喻拍了拍母亲的手,笑着道:“母亲莫急,此事儿子是知情的。骄骄早便与儿子说明了,她曾诞下一个孩子,儿子想着并不介意,因而未曾与母亲告知过。”
“你!”裴夫人指着他,想大骂一顿,可一想长公主还在旁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母亲和殿下不若也先去入席,此事由我与郡主自己解决便好,免得前面没人主持,失了体面。”
有台阶在跟前,裴夫人不得不下:“既如此,殿下便与老身去前面待客吧,让孩子们自己解决。”
长公主此刻才起身,看了一眼月妩,头疼欲裂。
人都走完了,厅里只能听到月妩的抽泣声。
裴喻微微叹息一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有什么话便去说吧。”
她没理会这话,只是现下才回过神,牵着温谌的小手,缓缓朝厅中的人走去,停在他跟前。
“你还有何话可说?”温慎微微侧过身,不想看她。
她试探着,抓住他的袖子,低声抽噎道:“温慎……”
温慎别开脸,泪从脸旁淌过。
“温慎……”她松开孩子,上前紧紧抱住他,头抵在他肩上,喃喃道,“温慎,温慎,我好想你。”
温慎险些口出恶言,话到了口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讥讽一句:“郡主好生风光。”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好,我听你说。”温慎转回身,看向站在前方的裴喻,只见他一脸云淡风轻,像是所发生之事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温慎极其厌恶这种神情,忍不住咄咄逼人起来:“你先说说,他为何知晓我为你取的小字。”
月妩怔住,连哭声都停了。
那年初见裴喻,是她自己亲口与人说的。
“我、我……”她抬头眼神飘忽,心中一阵慌乱,手足无措。
温慎哼笑一声,垂头看着她:“不是说要解释吗?怎么?第一个问题便答不上来了?”
“温慎,温慎,事情有些复杂,你随我来,我慢慢与你说。”她慌乱着,要去牵他的手,却被他躲开。
“今日可是你与裴大公子的洞房花烛夜,我与你私下说话算是什么?”
“我和他什么也没有,你信我,你信我好不好?”月妩哭着去拉他的手,紧紧抓住不肯松手,“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他没挣脱,看向裴喻,又问:“你是在透过我看他,还是透过他看我?”
月妩又回答不上来了,她死死抓住他,生怕下一刻他就要走,犹犹豫豫半晌,道:“没有什么没有。”
“那为何偏偏是他,我已不知多少回曾听人言,我与裴大公子有些神似。”
“温大人何必咄咄逼人,郡主的确等了你许久,前些日子也与我闹了许久,这桩婚事,她也是迫不得已。”
月妩本想反驳,可听到最后这句,又忍不住连连点头:“是迫不得已。”
温慎心中妒意不减反增,只觉他们这般心意相通默契至极,岂是一日之功?他怒道:“松开!”
月妩从未被他这样训斥过,手下意识便松了。
温慎如刀般的眼神扫过裴喻,牵着温谌转身离去:“祝二位琴瑟和鸣,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温慎!温慎!”月妩提着裙子追,可人半点儿停下来的意思都未有。嫁衣太过繁重,头上的冠也在叮叮作响,她有些恼了,停下脚步,大喊一声,“温慎!”
温慎也停下脚步,自嘲笑笑:“如今和别人穿着嫁衣的是你,即将要和别人同房花烛的也是你,你有何好生气的?”
月妩蹙着眉,心中委屈万分:“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肯再多听我解释几句?”
“我已问过,是你解释不出来,难道我还要留在这儿,看着你们洞房完再听你解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