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还在继续……
代表省纺织厂上台的是曹进路, 他介绍的几个工人不管在职位,还是履历上都不输前面几个工厂。
程涛就只管听着,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意见, 也没有从表情上表现出自己的任何看法。等所有工厂代表轮番上台发表完自己工厂的选择之后,就到了商量选谁的环节。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做出决定的事情,要从这么多候选人里面选出一个,作为他们这次活动的开篇, 从某种意义上, 这将会决定他们这次交流会上能获得多少关注。
关于策划案取得的结果,大家的期许是一致的,都希望自己参与策划的这个活动,能引起大家关注, 获得空前成功。不过,在各方面条件都一致的情况下, 这个人选出在自家工厂更好。
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个想法,这就需要掰扯出个一二三来了。
几家工厂的规模都差不多, 随随便便就能拎出够格当模范的工人,就因为大家都有这样的底气, 所以在推选自家工人以及和其他工厂对战的时候,谁都不肯后退一步。
会议气氛就此僵持住。
这其中不知道谁想到了程涛,“咱们几个搁这墨迹,就算再多给半天时间, 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咱们不如听听旁观者的意见, 程同志不是在这坐着的吗?程同志有成功发表文章的经验, 肯定比谁都知道该选谁。”
“咱们不如就让程同志给定个讨论方向, 或许制定几条人选必须具备的条件, 大家对号入座,只要不符合条件就立刻踢出局。人选数一少,事情就好办了,也省得咱们开会跟大集一样,吵闹个不停。”
这几家工厂之所以能够联合起来举办活动,除了工厂规模大差不差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工厂离得近,都在东城工业园内。
在这个年代,工人和临时工以及普通没有工作的人有壁,工人嫁娶一般都会优先考虑工人,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也是为了保障自己婚后的生活质量。但是,也别以为是工人就很容易娶到媳妇儿或者是嫁出去,很多时候,看自己身边的人怎么都看不对眼。
这时候就需要工厂间联谊,而一般主办这种活动的都是厂委和工会,所以说现在在这个会议室里的大家都熟。更不用说因为工厂挨得近,工厂家属院也都在一片儿,很多人都是从小就认识。
只除了程涛。
跟其他人相比,他格格不入,而且还有成功经验。
这次交流会之所以请他过来,不就是因为他这点吗?那现在他们都要把屋顶吵翻了,人家还老老实实、面不改色的坐在那里,跟看戏似的,看着就觉得不爽。
不过,“程同志也算不上旁观者吧,他是纺织厂系统内的工人。两家还是领导被领导关系,怎么看他都会站在纺织厂一边。”
是的,程涛也不全然就是局外人,他是纺织厂的工人。
“那你觉得现在咋办?再吵一轮?”先前说话的人不乐意了,就你知道程涛是纺织厂系统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是怎么的?用得着你专门再提醒一遍?
他们这都吵了三轮了,再吵下去就能有结果?这时候难道不需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
本来,因为省纺织厂是主家,所以齐和昌是最好的人选。
在他们这片儿,只要提起齐和昌,别管是比他大的,和他同龄的,还是比他小的,都得给几分面子。
这个面子一开始是靠他自己打出来的。齐和昌从小对和他作对的人狠,对自己也狠,他十二岁的时候和一群比他大的孩子单挑都不带怯场的,随手抄起板砖跟别人干架那是家常便饭。
可以说他凭借一己之力提高了整个省纺织厂家属院出身孩子的战斗力,让本来战斗力底层的纺织厂孩子可以抬头做人,遇上找事儿的再也不哆嗦了。
本来,像齐和昌这样的应该被其他大院孩子排斥的,有时候头脑一热,联合起来对他围追堵截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但是,想象中的这些都没有发生,齐和昌很快就成了他们这片的孩子王,谁见了不叫一声“昌哥”。
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大家还专门排队去给“昌哥”上贡呢。
很快,就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齐和昌命运的事情。
机械厂混入了间谍,暴露之后跑到住宅区,随手抓起孩子当人质。
当时,闻讯赶来的工人以及警察已经把那名间谍给包围了,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跑不了,间谍当然不甘心自己一个人上路,狂笑叫嚣着黄泉路上有个孩子陪着值了。
就在他仰头哈哈大笑的时候,被一块板砖砸晕了。
大家都不可置信,朝着砖头的来源处看去。
那个地方,对间谍来说是一个死角,前提是他没有回头看。因为间谍手里有武器,再加上当时场面混乱,谁都没有想到从那个地方潜进去,心理素质差点意思的人,脚步但凡凌乱点儿,间谍都不可能不发现。
毕竟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潜伏十多年,足以说明这个间谍的性格是极其小心谨慎,就算是在临死之前,他也不可能放松自己的警惕,但事实就是他被一块板砖撂倒了。
而实施这个行动的那个孩子面无表情,没有慌张,也没有因为自己成功实施了计划就沾沾自喜。
这件事情之后,附近大院的孩子对齐和昌的佩服达到了顶点,也就是在这时候,“昌哥”这个称呼不再是打架第一的意思,而多了几分敬佩。
你看同样是打架不正干的孩子,你就猫嫌狗嫌弃,人家就能成为小英雄,父母口中的好榜样。这就是差距,不服都不行。
再然后,齐和昌就入伍当兵去了。推荐他的是当时省公安局局长,也就是在抓捕间谍活动中冲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他觉得齐和昌是个好苗子,绝对不能蹉跎。
昌哥虽然走了,但他的那些传奇事情却留在了大家心中。
八年后归来,齐和昌接替他父亲进入纺织厂工会,并且很快被提拔成了主任。而当初跟在他屁股后边儿喊“哥”的群人都长大了,现在都坐在一个会议室里谈工作了。
齐和昌小时候就是个狠角色,经过八年历练,想也知道他现在也软不到哪里去。所以这两年和省纺织厂工会打交道,其他谁都占不到什么便宜去。
不过,大家也都不是软柿子,事关工厂利益,谁都不可能轻易让步。
不过,齐和昌的气场确实不是谁都能顶得住的,避免他以气势压人,这时候把程涛推出来无疑是一个中和矛盾的好办法。
就是没想到连这个都有人怼,真是拎不清!
说他拎不清,人还拎不清到底了。找茬那人还想再说什么,被他身边的同事拉住了。
齐和昌瞥了眼先说话的人,又看了眼后说话的人,然后转头看向面色如常的程涛,“如果大家都同意让程同志出来主持这局,我没意见。”
“我,我也没意见。”曹进路跟着表示,完事儿还转头对程涛龇牙,看上去挺滑稽。
不一会儿,会议室里的大家都附和。
程涛:“……”
他是真的不想揽事儿!
这做人得有自知之明。
是,他在红鸩纺织厂一直都很高调,尤其是到了宣传办公室之后,工作态度更是非常积极,也乐于表现自己。但那是因为他们厂的宣传办公室是一个才成立,历史满打满算才两个月的新部门。
他不想干着工作,干着工作,部门被撤销,就只能努力工作。为了不让自己 ,无家可归,他把宣传办公室的工作往后排了多半年。而在关于宣传办公室内部或者是对外交流方面,他也掌握着很大的话语权。这些都是程涛主动揽在自己身上的责任。
但是现在,在这个会议室里,他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企划案介绍解释清楚,至于具体的实施,就得看各工厂自身了。他们究竟会把这个企划案解释成什么样,跟程涛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而且,他的经验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符合红鸩纺织厂现状,至于大厂适不适用,一切都未可知。总之,少说话,多看着,是程涛参加这次会议之前给自己的忠告。
不过,他现在貌似又被架起来了。
“各位既然问我的意见,那我就简单说几句。”这种时候躲是没有用的,还得诚恳的发表下意见,不然很可能说成德不配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从会议开始到现在,差不多过去了两个钟头,听大家介绍他们,我这心里十分感动。”
“啊?”
大家齐刷刷的转头看向程涛,铺垫了这么多,还以为他会说出更深层次的形容,没想到落脚点在“感动”二字上。
程涛不理会,自顾自说自己的,“咱们国家还很年轻,刚跨过二十五个年头。这二十多年间,工人撑起了社会大众的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我绝对相信,所有工人都保持着让国家更富更强这个信念在努力工作,奋发向上。”
一上来,程涛就把话题立意放在了高层次上,反正大家听得是云里雾里。
“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当初一起进厂的伙伴,现在有的成为厂长副厂长,有的成为部门主任或者是车间长,有的还奋斗在生产第一线,每天都超额完成工活,我觉得不管是哪条线,只要无愧于自己和公家,都能作为模范被宣传学习。”
这段话简单概括下就是,我觉得你们选的人挺好的,都挺符合规定。所以“至于具体最后要选谁?我也不知道。”
程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变僵,有几个脸色还很难看。
“不是,你说这些等于啥都没说,我们要是能选得出来还用问你的意见?”
“那不然呢?”程涛反问,“我要说选机械厂的王主任,你们就能接受立刻确定下来人选?”
“当然不可能,你觉得你是谁,说了就能算。”
程涛摊开双手,所以喽……
他就是一个大家吵架吵累了,找出来中和气氛的工具,头到尾都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甚至都不能参与做决定。
和在红鸩纺织厂时候,只要是关于策划案,他差不多就能拍板做决定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不过,程涛心里也没有啥落差,主场不一样,当家的当然不一样。
要是什么地方都是他说了算,那这个世界都乱了套了。
“不过作为一名最普通的工人,比起厂长曾经做过的职位,得到了什么奖励。我其实更想知道看门杨三叔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手是咋断的,事后他怎么调整自己,才决定继续留在工厂发挥余热。”
以真实存在的人物作文章,大家看的是他以前的经历,看的是他从以前到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态度。主人公的经历和自己非常贴合,唯一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他职业生涯中遭遇过巨大挫折,但在这之后,他依然积极乐观的工作和生活,为工厂做贡献。
人家在发生那种事情之后都能够调整过来,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积极努力呢?这算是一个反向激励,由此更能激励有类似经历却又完全不一样的工人直面生活,积极进取。这算是程涛当初指定这个企划案的初衷。
程涛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没有得到附和。不过,他们也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因为已经就晌午了。
走出会议室大门,程涛就看见二姐和程小墩正在等自己。
今天早上程涛出门的时候,程小墩还没有醒。
同样是陌生的地方,他家崽儿在搬到省纺织厂招待所之后,睡眠质量瞬间提升了很多,这一觉怕是把之前两晚上的觉都补回来了。之前就说过,程小墩极其敏感,只靠本能就能分辨出对方对他的友善是不是真的有善,甚至在做出判断之后,他还会下意识做出规避动作。
程涛思考着崽子没有睡好,是因为病房的开放式设计,让他没有安全感。因为事实证明他并不认床,而且他对医院这个地方也没有明显的排斥。
呃,话题跑远了。
现在的情况就是今天早起之后,父子俩还没有见面,这应该也是他姐领着孩子过来接的原因。
果然一瞅见他,程小墩就挣脱了他姑的挟制,“爸爸,窝来接你去吃饭哒。”
程涛蹲下,接住扑过来的崽子,看他欢喜的小模样,不知道还以为他们俩多久没见过了。“今天有没有听姑姑的话?”
“有!”崽子超大声。
程涛晃了晃被震到的耳朵,又歉意对周围人笑笑。
大家都不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领导故意为之,反正是参与这个策划案的全部都是年轻人。年轻人,不拘小节、跳脱是他们最大的特点。
“程涛,这是你儿子啊!”
“嗯,叫程子悦。”程涛晃了晃崽子的手,让他跟叔叔们问好。
这个业务,程小墩已经非常熟练了。
一时间,大家都过来逗孩子,别管刚在会议室里对程涛态度好孬,现在都是撸崽人。
程涛把程小墩放在地上,让他一个人蛮对叔叔阿姨的热情。
“程涛。”
程涛回头就看到了齐和昌,对方示意他们到一边儿说话。挤出人群的时候,关于齐和昌为什么叫他,程涛心里其实有谱。
不过,齐和昌并没有直接说那些,而是先提到了杨三叔。
“你刚才在会议上提到杨三叔,你真觉得他更合适?”
“齐主任,我当时只是举个例子,没有其他的……”程涛赶紧解释,主要他在省纺织厂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杨三叔,而对方的手以及第一次见面时候对方说起那个事故的表情,确实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那你是真觉得他更合适,对吧?”齐和昌打断程涛,虽然落脚点是问句,但语气却非常肯定。
“嗯,是。”程涛到底还是承认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比起他们提出的这些人选,杨三叔要合适很多。
回答完问题,程涛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啥。果然不是谁都能顶得住齐和昌问话的,只要他问你不自觉就会说实话。
怎么说呢?虽然和齐和昌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只要和他相处过,都会感受到他从内散发出来的自信、正气以及游刃有余,也难怪后世他能站上高位。
是的,对于程涛来说,齐和昌并不算是完全的陌生人。当然只是程涛知道他,而对方根本不知道程涛是谁的这种认知关系。对方经常出现在政类新闻上,但凡对时政有点关注的,都不会不知道齐和昌。
不过,因为双方距离实在太远,程涛无法评价齐和昌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过他上任之后,颁布的那些政策确实与民有利,民间风评也一直很好,那他就算是一个好官吧。
程涛还记得,程式商超最大的一次危机就是源于齐和昌主持颁布的一项政策。后来,程式商超绝地反弹,齐和昌的政治前途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这就是程涛知道的劝不了,他毕竟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什么官场商战离他来说都太遥远了,连混入其中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知道孟晓琴成了齐和昌的未婚妻的时候,程涛觉得可笑的同时又觉得反胃。
她倒是聪明,还知道给自己找一张保命符。
如果不出意外,齐和昌不可能因为妻子不能生育,就做离谱的事情。他之前的经历和以后要走的路,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的处事方法。
另外,任何污点都可能成为结束他政治生涯的导火索。对一个有理想,有抱负且极其自律的男人来说,孟晓琴此举可以说是抓住了齐和昌的命门。
程涛本来就不可能原谅孟晓琴,前世加今生,一共两条人命,又牵扯到周围很多人的命运转折,奶奶半辈子的悲惨生活就始于此,他不可能让孟晓琴好过的。
在老家,他要顾及着孩子,就算是心里的火气已经顶到了嗓子,他也得忍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晓琴离开。万福公社太小了,小到一有风吹草动,十里八村都知道,他不舍得程小墩受到伤害。
关于孟晓琴指认程传伟,那不是为了程涛,也不是为了程小墩,只是为了她自己,她要给自己脱罪。
程涛从来不觉得在这方面自己要感谢孟晓琴。
至于其他方面,就算她是真的关心程小墩,那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她不是。可能连孟晓琴自己都不知道她对程小墩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这大可能是因为她前世的时候并没有照顾好孩子。
有了前世记忆的孟晓琴,不管是见到程小墩还是在知道孩子进医院之后,做出反应都不是正常母亲的反应。她的担心更多的是出自感激而不是爱。程涛是不知道崽子做了什么,孟晓琴才对他这个态度,他也不想深究,他莫名觉得那个故事他绝对不想听到。
“送到厂委那封匿名举报信是你的手笔吧?”程涛正想着,就听到齐和昌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程涛的第一反应是装傻。
“实话说,厂委一共接到两封匿名举报信,内容和侧重点完全不同。你不好奇另一封是怎么写的?”齐和昌突然说道。
程涛皱眉,还有另一封举报信?听着内容好像还和他有关?
“写的什么?”程涛直接问道。
齐和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我承认昨天下午那封举报信是我写的。”程涛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认的,“我写的全部是实情,没有一个字瞎编。要是你想替未婚妻出气,我可不会忍气吞声。”
齐和昌看程涛理所当然的模样,笑了两声,不管是以前在家还是进入部队,好像很少有人在他跟前这么说话。
“放心吧,我不找你算账。”齐和昌怕人不放心,还换了个措辞,“或许,我还应该谢谢你也不一定。”
那可不嘛,你可不得好好谢谢我,程涛在心里吐槽,要是真摊上孟晓琴这么个媳妇儿,你的前途可能就全完了。
不过,嘴上还是谦虚,“不用不用。”
齐和昌跟着点头,“也对,你这顶多算是与己方便,与人方便。”
呃,好吧。
“另一封举报信……”程涛拉回正题。
齐和昌看他一眼,然后说:“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