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涛一边感慨着自己和年轻人的代沟, 一边往程大江家走去,他找他大哥是真的有事。

程大江看到他现在过来,挺惊讶:“怎么现在过来了?”

下意识想问小墩呢, 又想起兄弟家里现在多了个半大孩子,其他事情干不干得了不知道,但是看会孩子肯定没问题。之前,他就见过程传阔抱着程小墩一个一个“我小墩兄弟”, 跟大家介绍。

“哥, 今年咱家里也晒酱了吧,你匀给我点儿。”程涛直接开口。

如果跟自己大哥都要客气,要个东西还得东拉西扯半天。首先感觉忒生分,其次还可能挨骂, 照他哥的脾气,一脚踢过来也说不定。

所以啊, 到他哥跟前不用扯那些有的没的,直接说目的, 才是正确选择。

程大江应了一声,他让开地方让程涛进门, 指了指西屋南边的棚,“那里还有几小坛,是专门给程科准备的,你抱一坛子走。”

说完后, 程大江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

程科, 程大江和李盼弟的儿子。

他是程仓里第一个得到工农兵大学资格的青年, 快毕业时, 因为在校期间表现优异, 得以留校任干。工作后不久, 他和他的同学结婚,前年刚生了一个儿子。

醒来后,这是程涛第一次听见程大江提起程科,其中原因他心里明白。

不过严格说起来,这整件事情和程科没有什么关系,程大江李盼弟当时或许有私心,但是那时候他年纪小,不是程科也会是别人,程涛宁愿是自己家人。

“既然是给大侄儿的,我抱一坛子走,能不能成啊?”程涛笑着问。

程大江也反应过来了,“你是他叔,就是你当着他的面抱走他还能说啥?再说这东西还没送他手里呢,还是我说了算。”

“哥,你确定不用请示下嫂子?”程涛还是没有动。

程大江不耐烦了,一脚踹过去,“赶紧的要抱赶紧就去抱,不想要就滚蛋。”

“要要要,我专门来拿的,当然要。”程涛看程大江恢复了,也就不再耍宝。

他走到西屋南墙,棚下面果然并排摆着好几个广口坛子,都是簇新的。程涛挑顺眼的抱起一坛,走了出来,坛子里面装的不是别的,就是农村常见的纯手工晒成的黄豆酱。

这里面值得一提的是,晒酱的不是他大嫂,而是他哥程大江。

该咋说呢?这是他们家祖辈传下来的一门手艺。既然能成为一门手艺,那他们家晒出的酱就有独特的风味,这一点是经过无数人确定的。

想当初,他们祖上就是拿这门手艺养活全家人的呢。

他爹程青松,十六七岁就李家开始走南闯北,参加军队。就在他爷的耳濡目染下学习,掌握了晒制的精髓,那些年晒酱的手艺都没丢。在部队的时候他给炊事班晒,回到万福公社之后,他就帮着邻里相亲晒。

他家里南墙边之所以有那些咸菜缸,就是因为那些年他们每年都会用晒好的酱酱菜。

他爹走后,他哥程大江继续着事情,一直到现在每年到晒酱的时候,大家都会过来集合。不过他只帮忙晒酱,酱菜一类的却不做了。

程大江帮着晒酱,大家当然不会让他白忙活一场,一般都会送几两黄豆当做谢礼。这加一点那加一点,集合起来晒成酱,他们家都吃不完。

至于做酱菜,劳神费功夫,还不一定合每一个人口味,索性就让他们自己回去摸索。不过程涛以为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他尝过程大江家里的酱菜,完全不合他的口味。

但是,程大江晒出的酱又确确实实是程家酱的味道,这个味道程涛太熟悉了,他奶,也就是程红秋也能晒一手好酱。不过,他奶用程家酱做出的酱咸菜,让他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酱是一个酱,酱菜却是两种味道。是不是说明某人的技术没学到位,无奈只能拒绝酱菜业务。话又说回来,他们家兄弟姐妹四个,其他仨好像都继承了晒酱的手艺,好像就他完全没有这个概念。

程涛撇撇嘴,自己这是多不合群啊。

程大江看程涛表情一下暗了下去,不明所以,就多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想起要酱来了?”

程涛没有隐瞒,该给秦浔和余晋准备什么践行礼,他也是想了好久才想起家里还有个特产可以利用。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程仓里这么多人现在都只认程家酱的味道,足以说明一切。

当然了,直接整坛扔给人家肯定是不成。不过这难不到程涛,后世他可以利用这个酱搭配各种食材做过饭。

不过现在条件有限,想奢侈也奢侈不了。正好家里有前两天捡的蘑菇,还有一条腊肉,简单炒两碗肉酱应该就很像样子了。

倒不是程涛装大款非得给人带点什么才高兴,主要他现在都转正了,谢礼钱还没来得及给余晋呢。要是让明天让人要市里单位报道,他这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人送去了。

余晋可能不在乎,程涛却不愿意一直欠人。他也不准备等余晋报价了,根本也等不来,这本身也不是人卖家该考虑的问题。这两天在车间,程涛已经打听清楚过了。类似这样的情况,有的给的多也有给少的,主要还是看双方的情分。

综合考量,他准备取个中间值。不显生分,也不让对方吃亏。

知道酱是干啥的之后,程大江赶紧表示,“那得给人整好点,要不要我叫你嫂子去给你指导?”

酱肯定是好酱,但是当哥的不怎么相信程涛的手艺。

“不用,不就是炸肉酱,我自己就成,可别让嫂子折腾一趟了。”程涛拒绝,程大江家几乎在程仓里村的最西头,如果不是白天有活没干完,或者是小广场上举办活动,两口子几乎不会过去。

来回走一趟要花不少时间不说,这黑灯瞎火的,凑过去有啥意思?

程涛自然也不想麻烦他们。

不过,他表现的越有自信,当哥哥的心里越没底,“真的不用?”

“真的不用了,大哥你快回屋吧,我走了。”程涛赶紧撤了。

他前脚刚走,李盼弟就从堂屋走了出来,她今天感觉有些疲乏,吃过晚饭就躺**了,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才起来。“我听见涛子过来了,有事儿?”

“过来抱了坛子酱就走了,说是……”程大江把程涛来的目的和拿酱的原因一并说了出来。

李盼弟下意识皱眉,“那几坛子酱不是说好了抽空让相东给小科捎去的吗?我都写信给小科说好了,你让涛子拿走一坛,……”

程大江还不知道这事,而且,“一共五六坛子,干啥都给他捎去?他从小就不爱吃这玩意儿,捎去了恐怕也是搁置。”

“这不是他上次来信说他有个领导喜欢这个味道,说是以前在哪吃过吗?我为啥专门把酱缸换成小坛子,不就是方便他走礼吗?”李盼弟解释道。

现在各方面管的都严,逢年过节给领导送个礼就可能惹上大麻烦,不过老家给寄的土特产却没有这些限制,例如这酱就是他们家自己晒的,不花钱自然就没有麻烦。

“不好好上班,净想这些旁门左道。”程大江冷哼一声。

李盼弟一愣,却还是劝和,“你这是什么话,这不是凑巧了吗?正好我们家有这个便宜,刚好又和孩子的前途挂钩。再说那是他领导他领导说出了这话,小科这边又有渠道,他能不去办?”

“行了,我也没说不给他捎过去,不过涛子这边也是有正经用途的,拿走就拿走了,你可不能有意见。”程大江瓮声瓮气的说道。

“我什么时候对你兄弟有意见了?我这不是刚一听见觉得惊讶吗?涛子不是外人,又是小科的长辈,可不是得先紧着他。”李盼弟笑着说道。

夫妻俩正说着话,谁也没有注意到大门外面程涛正站在那里。

他是突然想起来,再过不久就是程小墩的三岁生日,按照他们这边的习俗小孩过三岁是要大办的,像以前就得大摆请全村老少吃席,然后请村里最有学问的先生给小孩取大名。

不过现在是新社会了,有些老规矩已经该取缔的都取缔了。不过小孩过三生还是挺重要的,一般到这一天,都会请亲戚和近门子聚聚。

程涛是想说想把这里面最重要的任务,也就是给程小墩取大名的任务交给程大江。他哥现在是他们家辈分最高的人,让他取合情合理。

提前通知他,是想让程大江提前琢磨琢磨。中间拿不定主意,还能找他商量商量,大家一起努力给小墩取个高端大气的名字。要知道这大名要是定下来,他家崽儿可是要顶着过一辈子的。

就是没想到走到大门口就听见了他哥和他嫂子的对话。

程涛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他们两口子谁都没有针对自己说不好听的话。不过,哪个更偏心自己一听就能听出来。

怎么说这件事情都是因他而起,虽然他不是故意的,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但是,现在他又不能把这坛酱还回去,那样只会弄得大家都尴尬。

这样想着,程涛选择转身轻步离开。

没有通电的农村,再加上旁边还有山当的,让整个程仓里显得越发漆黑。走在街道上,从下往上袭来一股荫凉,这既是这个季节的特色,也是因为周围林木茂盛的缘故。

因为刚刚接连有人提到程科这个人,程涛不自觉的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

提起程科为什么会成为工农兵大学生,就不得不介绍介绍程仓里的情况。

程仓里村,顾名思义,村里姓程的最多。但同样姓程,中间也是分了支的。一直到现在,这三支依然经纬分明。

首先就是以程相良一家为首的第一支。

他们这一支最大的特点就是分叉很少,每家都人丁兴旺。他们太爷爷那一辈下面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又各生四五个孩子。到程锦驹这代是第四代,他奶和他娘大概是他们这一支子里最不会生孩子的妇女了,前者生了仨儿子,后者生了俩儿子。

这也是当初程相良为什么能当上大队长的原因。

他们这一门人,关系都很近。

在中国这个大社会里,从古代到现代,宗族血缘都是维系家族关系的最重要因素。谁都希望自己亲人中能出个能人,这样,将来有事才好说话。

选举和表达意愿的时候,他们当然也会更多的会考虑这方面的因素。这时候,当然就是谁家人心齐,谁的优势大了。不过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其他亲缘关系在某些时候就更不可靠了。

程传伟出事之后,全村都选择和程相良家撇清关系,唯恐受到牵连。撇清关系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在选举和表达意愿的时候另选他人,这时候支持和程相良相对立的程相文,是他们经过商量做出的决定。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高月兰平常做派确实不得人心的缘故。纵然是近门子,他们中也有很多人看不惯她的行径,趁着这个机会索性就撕破了脸皮。

不管怎么说吧,现在程仓里的大队长是程相文。

这其中有他们内部矛盾,也有外部的推波助澜,双管齐下就造成了现在的结果,一个确定的不能再随意更改的结果。

这第二支则是以程相文为代表。

他们这一支,各家在传宗接代的过程里出现了巨大偏差。明明是同龄人,这边都当爷爷了,那边可能儿子还没结婚,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同辈年龄逐渐拉大。

因此,他们内部极其松散,没有什么向心力,经常想不到一块。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在村里表决的时候就很吃亏。如果没有一个让他们团结起来的人,他们可能渐渐就会被分流到其他分支里去。

虽然程姓分成三支,其实也不过是从太爷爷那一辈才开始算,再往上数可能都是一家子。大家都姓程,一个村住着,很多时候大家关系其实都不错。不是每家处的都像程相良和程相文两家似的,只有面子情,心里只想对方倒霉,恨不得只要得到机会,就一定要把对方彻底碾压在脚底。

程相文就在这时候回来了,他没有接受部队安排的工作,直接回来了程仓里,成为了程仓里第九生产队的队长。

由他打头,他们这一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在村里崭露头角。

就在前不久,他终于得到机会,成功扳倒程相良,成为了程仓里的大队长。这一次,他们这一支子人终于全都团结起来了,没有在最紧要的关头掉链子。

目前虽然还不知道程相文会不会针对程相良一家做什么,但是只看前面几年程相良对第九生产队的挤压,就知道程相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至于他到底会怎么做,只能后续再看。

至于这第三支,则是最简单的一支。

简单到现在只剩下程大江和程涛两个人。

人少主要是因为他们这一支男嗣不丰,据说他们家往上数八代全都是单传,最夸张的是程涛爹这一辈,他爷他奶生了八个姑娘,才得了程青松这么一个儿子。

这也是为什么知道程青松要往外跑的时候,老两口会给他灌药,把他和童养媳关进屋里好几天,势必要让他们造出个孩子的最大原因。八代单传,儿子要是死在外面了,他们这支子可就绝根儿了。

幸亏没有,更幸运的是程涛这一代还有了他和他哥俩人,现在他又生了程小墩。

只是,程大江却没有孩子。

是的,程大江没有孩子。程科是他们夫妻在二十年前捡来的,当时因为某种状况,李盼弟受重伤,被大夫判定为不能生育,两口子愁云惨淡。

正巧程科父母双亡,无人照顾,跟在他们身后讨吃的。

这边想要孩子,那边需要父母,他们就组成了一个家庭。

程科比程涛大好几岁,当然是和现在的他比,如果按上辈子的年龄,他俩应该差不多。

十年前,程青松两口子英勇牺牲。大概出于补偿的缘故,上面批下来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点名要叫给程青松的直系亲属。

按理说这个名额理所当然就该是程涛的,当时他的两个姐姐已经嫁人,不可能扔下所有的一切去省城上学。当然就算她们想要,程仓里这边也不会让名额给她俩,虽然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但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个理念依然影响着很多人。

观念一旦形成是很难改变的,她们姐俩当时也没想过要为自己争取,从始至终她们只想替程涛争取。

不过,程相良一口卡死说程涛年龄太小,一个人去省城去求学照顾不了自己,还给人添麻烦。还说什么下次名额派下来,程涛再去也不晚。

之前也说了,他们这一支子本来就没几个人,再加上当时大家都被这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给砸蒙了,谁也没想到他们农村也会有这样的机会,也就是说只要能在村里有几分件数,就有可能被推荐。

一时间,心思都活泛起来了,谁还顾得上程涛?

商量着,商量着,这个名额就拐程相辰身上去了。

最后,程大江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指着程相良的鼻子说,这个名额是给他们家的,谁都抢不走,程涛不是不合适?那就让程科去。

程相良有点不愿意,还说什么程科根本就不算是程青松的亲属,又说那孩子普普通通,没几分机灵劲儿,拿到这个名额也是白瞎了。

这一番话彻底刺激到了程大江,他直接举起斧头把大队部屋的办公桌给劈了,吓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个大激灵。

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虽然程相良依然抱着几分侥幸心理,请来了程红春和程红秋,让她们看这样办能不能行。姐妹俩都不是傻的,虽然和程大江不对付,但也不至于把名额推给别人家。

至此,这件事情就确定下来了。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在程涛的记忆中却还是十分清晰。程涛不确定是因为舅爷一直抱有遗憾,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不过如果让他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件事情,舅爷没有必要眼红,他哥也没有必要觉得愧疚。当时那种情况下,这是最好的选择。退一万步讲,程大江是程青松的亲生儿子,程科又是程大江印到户口本上的儿子,最后由程科得到这个名额也是名正言顺。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件事还牵扯出了流言。

程大江对养子太好了,甚至为他争取到了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这要是有亲生儿子不得宠上天?是的,虽然已经明确表示他们没有孩子是李盼弟伤了身体,还是有人把责任往程大江身上推,觉得是他戾气太重。

虽然那时候程涛还小,但也听说他大嫂李盼弟因此大病了一场。

随着时间流逝,流言才渐渐平息。到后来,程小墩的出生却又让流言愈演愈烈。

以前大家私下嘀咕的时候会说,他们家几代单传,他爹却生了俩儿子,占用了儿子的名额,所以程大江才没有孩子。随着程小墩的出生,他们又有了另外一种说法,说什么是因为程大江出身不正,才生不出孩子。

这件事情后,李盼弟再次大病一场。

程涛不确定李盼弟是不是被这些言论影响,他也不知道他大嫂对这些言论认同几分。不过刚刚她提到程科的时候,怎么说呢,好像过分在意了点,程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感觉。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盼弟从一开始就把他和程科放在了对立面。

另外,虽然最后是她妥协的,但是她明显并不赞同程大江的话,也能听得出她对程大江不经过自己的同意让人抱走一坛酱的不满。

这是程涛第一次见到李盼弟对他哥低头。以前,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到最后妥协的一定会是程大江,他哥虽然不会说软话,但是行为和动作都表现的很明显。

唉——

如果早知道最后会弄成这样,他就该想个别的办法的。或者他明天过去直接把钱塞给余晋得了,弄那么多事儿干啥呀?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

程涛抱着一坛子酱回到家。

程传阔和程小墩正在玩“包袱剪子锤”,谁赢了谁就能打对方一下,大的明显让着小的,小的完全没发觉,不管输赢,兴致都特别高。

“叔,你回来了?”程传阔听见门响,抬头看见程涛,这就是要过来帮拿东西。

程涛摆摆手,“你们怎么不去广场上玩,我看那边挺热闹的。”

“那我带着小墩过去看看?”程传阔问程涛的意见。

“嗯,去吧。”程涛点头。

程传阔牵着程小墩就要往外走,程小墩却晃悠到程涛身边“爸爸,你抱的啥呀?”别是什么好吃的吧?

程涛蹲下,掀开坛盖给他看。

“好臭啊。”程小东皱皱鼻头。

晒好的大酱,颜色是不怎么好看。不过要说味道刺鼻,程涛是没闻见,可能是小孩子的嗅觉敏感点。再加上他年纪小,没见识,还没法品味美食。

所以,程涛决定不和他计较。

“现在说臭,回头你可别吃。”程涛盖上盖子。

程小墩开始犹豫,这个臭臭的东西会变的好吃?

“好了,先去玩吧,记得听你小阔哥的话。”只要提到吃的,那就没完了,程涛直接转移话题。

“知道,窝知道。”程小墩积极响应,听上去不是很有说服力。

程传阔领着程小墩走到小广场。

看到这硬凑出来的兄弟俩,有好事的纷纷调侃。

“三狗子,你真的不准备回家了?你要是不回去,你爹的东西可都留给你后娘肚里的娃了。”

“那些破烂玩意儿,我还不稀罕呢。”程传阔不在意的说道,他瞅瞅周围,看什么地方适合程小墩耍。

好事的互相看看,和他们想的不一样,程传阔完全没有恼羞成怒。

不过他们并不放弃,“不是吧,三狗子,你这是下定决心以后都住在涛子家啦?”

“怎么,不行?涛子叔都都没说,你们跟着起什么哄?”涛子叔给他吃肉,对他还可好了呢。

“不是,你这……”

“小阔哥,我想去那边。”程小墩找到了平常玩的好的小朋友,晃了晃程传阔的手。

程传阔立刻换上笑脸,“好,哥哥带你过去。”

等两人走远了,这群人都没回过神来,刚刚那是三狗子?那个从小混到大那个混不吝?

别说他们,就是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大家都不敢相信。

“看来相文说的对,涛子是会教孩子,你看他家小墩整天都白净的,见到我每次都喊大爷。我前天掰给他一块馍馍,他还给我说谢谢呢。这三狗子,今天才来涛子家,就变得不一样了。”

“二大爷,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你要说涛子会顾孩子,还不如说是大江叔两口子心细呢,这些天小墩可都是他俩顾着。”

“这样说也有道理,大江两口子看着比涛子靠谱。”

“但是,连亲爹的话都不听的三狗子到涛子手里,就是能老老实实的,这个你总不能否认?”

这个是事实,大家刚才都看见了,还真没有办法否定。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程相文过来,就看到大家争论的热火朝天。

“还能说什么,这不是三狗子搬到涛子家住了吗?我们刚才看见他了,整个就像是变了个人,瞧着顺眼多了。要说老三这事办的真不地道,自己个的亲儿子不养,推给别人,十里八村说出去都没这个理儿。”

“唉!谁说不是呢?我瞅着三狗子也不像是无可救药的,没准儿搬到涛子家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这后娘是这么容易相处的?”

“向文啊,你也要注意点。不是大爷泼你冷水,但你看涛子那也不是个正干的主,能和三狗子玩到一块去,也是还没长大。他自己有时无恐,再不济上头还有俩姐撑着,但是以后呢?”

“这一个屋檐下住着,上嘴皮搭下嘴皮可就是矛盾,要是闹起来,涛子哪怕受丁点儿伤,可都是问题。要是程老三这胎得了个儿子,媳妇一吹枕边风不提供干粮了,到时候咋办,这可都是没准的事。”

“是啊,大队长,你给涛子找这么大个麻烦,回头出事,红春和红秋准得闹到你家去。”

这话一出,周围哄堂大笑。

这姐俩能吵能闹是出了名的,曾经把公社领导折腾够呛,关键是人家还处处占理,你嘴皮子再利就是说不过人家。

村里对程红春和程红秋的嘴皮子有深刻印象,其实是在程青松两口子去世之后。在那之前,大家一直觉得姐妹俩的性格挺软乎的。

程青松立过军功,回村后每个月还都有津贴。再加上他是程仓里的村长,虽然工资不高,可也每个月都有。他媳妇毛凤莲的工作关系落在了公社卫生室,说是护士,其实从上到下都是她一手抓,工资也不算低。

两口子都端着铁饭碗,一家吃住都在村里,委实花不了什么钱。因此,他家俩姑娘,虽然时不时也会下地干活,但是和其他家里姑娘要下地挣工分才能有口吃的情况完全不同,她们轻省多了。

另外,姐妹俩因为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弟,所以她们的干活经常就是两天仨工分,三天俩工分,根本不够塞牙缝的。但是,当时两姐妹的名声却十分不错,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见着谁,都抬着笑脸打招呼。

这样的姑娘当然招人稀罕。

农忙的时候,姐妹俩那眼力劲儿更是绝了。

那时候,村长会给每个人划分区域,就是分到你手里的地方你负全责,包括割麦、捡麦穗儿都是你的活儿。大太阳底下干活,没几个受得了,偷懒耍横的很多,人姐妹俩从来不那样,到地里就是闷头干,一口气干完该干啥干啥去。

因为这个行为,他们在当时被奉为村里年轻一辈的榜样。

十里八村都有来村里问信的,都想给程青松这俩闺女说媒。

不久后,程青松就一声不响的给姐妹俩定了亲。一个定在了公社,对象是个当兵的。另一个则是县城,爹娘都是运输队的。

消息传来的时候,直接把人给砸懵了。

尤其,程红春竟然还要嫁给一个二婚头子,多少人明里暗里说程青松傻,但都没能让他改变主意。事实证明,这姐俩这些年过得确实都不错,起码比他们这些田里刨食的强太多了。

这算是第一次印象变化。

后来,程青松两口子就去世了。所有人都说他们死的光荣,死的伟大,但总有阴沟里的暗虫心思狭隘,喜欢说些有的没的,本以为姐弟仨会老实受着,然后直接被打脸了。

那段时间,这姐俩可是怼遍周围无敌手,一言不合就上怼,直到你承认错误,给她弟赔礼道歉才行。后面,姐妹俩把公社领导折腾到程仓里是她俩的成名战。

那时候,公社领导从脖子到脸全黑,但就是吐不出一个“不”字。

也是从那之后,谁再想动程涛都得掂量掂量,先得看看自己承受住这姐俩那张利嘴不?

当然了,程涛能够好好长大,不单单这个原因,但这是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明晃晃告诉暗地里蠢蠢欲动的那些人,别以为爹娘没了,他们就好欺负?

现在大家拿这个调侃程相文,也说明他们依然忌惮姐俩的彪悍。

“你们说啥呢,怎么会?”程相文笑笑,突然扔下一句话,“对了,涛子去公社不是瞎逛,他现在事纺织厂的临时工。”

要说刚开始程涛让他帮忙瞒着,是怕这事黄了。现在都干了个把月了,可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吧?他之前问过程涛,对方只说顺其自然,显然也不在乎大家知不知道。

最近,村里关于程涛不正干的言论太多,如果再放任下去,可能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程相文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趁着这个机会说了。

程相文这话,让周围安静了几秒钟。

谁?

程涛去纺织厂当临时工了?他有这么大的能耐?

就凭他那个懒散样,能去纺织厂当临时工?

“相文,你弄错了吧,还是涛子哄你玩儿呢?现在别说是进厂当正式工难,这当临时工也不简单。再说有这样的机会,工厂直接就把名额摊给厂里工人,谁给外人啊?”立刻就有人表示不相信。

“我哄你们干啥?涛子已经干了一个多月了。不然你们以为他天天一大早往公社跑干啥去呀?活受罪啊?”

“不可能,不可能。”

程相文郁闷极了,“这个我还骗你们咋的?涛子来请我开证明的时候,我可亲眼看见了,上面盖着纺织厂的戳呢。再说,我还能帮着涛子骗你们,我为啥啊?”

“啊?”大家傻眼了都。

他们背后讨论了这么久,原来程涛人家是去干正事去了?

胖婶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是看向卢蓁蓁,“这肯定是故弄玄虚,你可千万别相信,涛子咋可能找到工作?要我我都看不上他。”

“……”卢蓁蓁沉默了下,还是“嗯”了一声。

心里却想着,原来他是去纺织厂当临时工了。这样说来,他们几次在公社遇到,对方确实都是朝纺织厂的方向走了。

“像你们这些小姑娘最容易被这样的消息欺骗,就咱们邻村,有个姑娘听她大妗子说给她介绍的是个工人,想都没想直接就嫁了,嫁过去之后才知道这些都是骗人的。公社这么多人,纺织厂招谁不好,招乡下人进厂。蓁蓁,咱们可不能被被骗。”胖婶振振有词。

“是是是,大姑我最相信你了。”卢蓁蓁立刻附和道,但凡有点犹豫,大姑就得给她上课,她已经受够了。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程涛回到家,快速把酱炒出来,盛到盆里晾着。等明天早上出发的时候,直接装进糖水罐头瓶,拎着走就成。完事,他就来小广场找人,他崽儿不能总麻烦别人照顾,谁知道离老远就听见这边动静挺大,他有点好奇就转过来看看。

程涛这一出声,直接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就是他也觉得有点慎得慌,“相文哥,咋啦这是?”

程相文如此这般解释了一遍,程涛松了一口气,“哦,是因为在纺织厂当临时工的事啊,我还以为相文哥你早和大家说了呢。不过更正下,我现在不是临时工了,就在前天我刚转正。”

程涛轻飘飘的扔下一颗炸雷。

“啥?”

大家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他们刚才听见了啥?程涛说他成为纺织厂正式工了。

“涛子,你可不要为了面子吹牛皮,逞能是不会成真的。”有人觉得程涛在耍他们玩。

程涛觉得他们的表情都挺有意思,“我骗大家干啥,我确实转正了。”

“你怎么进纺织厂的?他们现在还招工不?”有人故意问。

“这个我没打听过,我进厂也是偶然。”程涛索性都说了,“之前,我朋友所在的部门需要一名临时工,就直接带我进去了。本来干俩月我就该撤的,没想到那个朋友去一趟市里,应聘上了市百货大楼的工作,人现在要去市里报道。完事,他把自个的编制转给了我,所以我就稀里糊涂的转正了。”

“哇!”

“你和人非亲非故的,人家无故就把工作转给你了?那可是正式编制啊。”

“人就是想白转让给我,我也不能要啊。我请他去万福饭馆吃了顿饭。”程涛满脸肉疼。关于他还得补钱给余晋这些事,程涛并不准备提,人多口杂,没得给自己惹麻烦。

“啊?就完了?”就是程相文都震惊了。

所以,这跟白捡个工作有什么区别?

程涛但笑不语,突然听见孩子的哭声。就算离得远,程涛也能听出这是程小墩的哭声。

小孩子摔倒磕破皮儿,哪里不舒服都要哭,这是他们无法正确完整的表达自己的现在独有的表达方式。但是这次却不一样,程小墩哭的太狠了。

程涛顾不上和谁说啥了,直接奔声音来源处跑去。

他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妇女和程传阔拉扯。传阔虽然尽力护着程小墩,但崽儿还是被波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