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涛刚进入宣传办公室, 留给他的时间比其他两位同事要晚上不少,他没有时间耽搁。再加上,他这次的选题比较大, 要整理的内容也多,所以和五车间的大家说了几句话,就开始了对五车间长的采访。

“哎,你说小程挺有能耐啊, 之前他在机修组就干的不错, 这调去宣传办公室做采访,也能干的有模有样。”

“有能力的人到哪都能胜任,你没听小程前天在机修组门前说的那话?作为纺织厂的工人,不管在哪个工作岗位, 都要尽到本分,人小程是个明白人。”

“之前三车间那谁不是还说程同志是临时工, 工作不认真,我看程同志可比某些人强多了, 起码人的工作态度从一开始就很端正。”

说完之后,他还意有所指的瞥了眼正在墙边修机器的杨戈, 针对意味非常明显。

之前的闹剧说起来只是三车间和机修组的矛盾,整体上却算是所有车间和机修组的矛盾。三车间长说的那些话可能带有煽动大家情绪的成分,但也不无道理。

你机修组拿着高工资,还不好好工作, 你让大家怎么服气?本来机修组就是为车间里的机器服务的, 你整这么一出, 这次是耽误了三车间, 下次你要耽误五车间呢?

一个人想在一群人中树立起威信是很难的。但想要毁掉, 却只在顷刻之间。

杨戈低着头, 手里拿着扳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杵?他被周围的议论影响了心情,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啥。

瞥了眼正在采访五车间长的程涛,对方满面带笑,似乎只是在和五车间长乱侃。但是很明显他得到了不少讯息,时不时就低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他一如既往的自信和游刃有余,就是当初他刚在机修组的时候,明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也从来没有彷徨过。

就在杨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旁边突然有人“呀”了一声,“杨戈,你在干啥?盘带都要被你弄断了。”

杨戈吓了一跳,下意识用力,盘带应声而断。

那人声音不小,引得大家都看向这边,所以杨戈这番操作都被大家看在眼里。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杨戈又出差错,而且还是这种,就是程涛刚进厂那会,都不会有的失误。他生生把缝纫机的一个小毛病修成了大毛病,现在它需要更换零件了,杨戈一手造成了不必要的浪费。

“你到底在干什么?做工作的时候也敢心不在焉,难道前两天的事情还没有给你教训?”反应过来,立刻就有人指责他。

在场有不少人都是杨戈的邻居,有些可以说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现在教训起来,语气中也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杨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要说之前的事情,他还能推脱一二,那么这次他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出了这样低级的差错,根本连辩解都没法辩解。

“我,我……”

“要是你不想要这份工作,趁早滚蛋!我想外面多的是人等着接班儿。”

杨戈本身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就看他妈、他姐和姐夫那么护着他,让他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委屈,现在被人指着鼻子说你“混蛋”,他立刻就把手里的扳手扔到了地上。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都听不懂?拿着工资就要尽到本分,要是连修台缝纫机你都出这么大的失误,以后厂里的机器谁还敢交到你手里?没活干你难道还要赖在机修组,硬挺到那时候,还不如趁早回家带着。”说话的人大概和杨戈或者是说和杨戈家有矛盾,要不然语气不会从一开始就这么冲。

但是对五车间的人来讲,他的这些话直接说到了大家的心坎儿里。其余人虽然没有像他这么直白的表达出来,但是脸上的表情说明一切。

“你让我回家我就回家,你谁呀?这个工作岗位是我的,编制上写的是我杨戈的名字,我凭啥退?只要我不退,你们就逼不走我。”杨戈情绪逐渐激动起来。

程涛全程围观这场闹剧,他觉得杨戈现在就是典型的恼羞成怒后的口不择言。他知道自己从道义上说不过大家,索性就躺平摆烂。

虽然在后世,摆烂可以说成是一种生活态度。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摆烂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都闹成那样了,您作为五车间长不应该过去调和调和吗?”程涛转头问五车间长。

五车间长慢悠悠的整理了一下袖口,“年轻人嘛,往前冲的时候,难免遇到浪打头。这一个浪打下去,要是能把人的脑子打醒就好喽。”

程涛觉得难,杨戈这样的人,在家人的保护下活了这么久,要说一两件事情就能让他恍然明悟,重新认识自己,哪可能嘛?

就看他惹了事情之后,只知道躲在家里,面都不露,就知道这人有恃无恐。他恐怕是觉得自己不管惹了多大的麻烦,都有人替他解决。

整整三天啊,得亏他在家里熬得住,要是自己恐怕得焦虑死了。

当然自己也不会让自己落到那个境地,首先他不会在工作中出现这么大的失误。就算阴差阳错出现失误,也会第一时间寻找解决办法,争取把损失降到最低。

总而言之,杨戈这个人有窝里横的特质。他平常表现出来的自信和意气风发,也是基于他背后有人这个前提。因为有底气,所以现在他就算在大家面前出现了失误,受到众嘲,还是能抬着下巴说“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蠢,又傻!

看那边再吵吵下去就要动手了,程涛再次提醒五车间长,“您要是再不过去,过会儿可能就不好收拾了。”

“这些年轻人呀,太容易冲动,你说现在大家心浮气躁的,他当回小可怜又能咋的?偏偏受不了半点气,到头来还得我们老人家出面,唉——”五车间长感叹完,到底是去收拾残局去了。

程涛却在心里琢磨了两遍五车间长的话。

果然多吃了几十年的盐就是不一样,五车间长,这是明白大家伙心里都有气呢,有对机修组的,也有对杨戈的。

如果杨戈站那躺平任吵,这件事说不定就过去了,没准还能引起大家的同情心,替他说句好话。五车间又不是三车间,到底没有直接过节,但是杨戈显然不还没有理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狡猾的老头。”程涛评价。

五车间长是纺织厂的老人,五车间的大家也都服他,他一出面,这场还没有开始的纷争,迅速降温。只是还没等画下句点,门口就传来了葛秘书的声音。

“哟,看来我是来巧了,这里怎么这么热闹?”

“葛秘书过来了?”“葛秘书有事儿?”

“我找杨戈同志有点事儿,”葛秘书笑着说道。

“那个秘书来的正巧,赶快把人领走吧,别让他在这里添乱了,要是葛秘书能帮忙和上面反应反应,赶快给他换个工作岗位,我们大家都会感谢你的。”立刻就有人说道,刚冷静下来的场面迅速火热起来。

葛秘书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这又是出什么事了?”

他这一问话不打紧,多的是人上赶着跟他解释。

五车间长也不阻止,大家都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他也不能捂着大家的嘴不让说话。

杨戈则僵在了当场,他张嘴也想替自己解释解释,但对着这么多张嘴,他咋解释的清楚?这一瞬间,杨戈是有些后悔的。

他突然记起昨天姐夫来家里跟他说,让他今天一定来上班,然后最好待在机修组,哪里都不去。上午就会有人来叫他去工会,和他说处罚结果。还让他心平气和领罚,态度好点,别人说啥他都应着。

当时杨戈心里是不服的,他觉得姐夫都已经是副厂长了,难道把他捞出来就这么难?心里不服气,他就没把姐夫的话放在心上。现在看到葛秘书过来,他才恍然意识到他是来干啥的。

那,刚才发生的事情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吧?

杨戈和葛秘书不熟。葛秘书是接替他舅舅的班才来纺织厂工作的,来了这么久,也没见他和谁走的比较近,真要说的话,程涛勉强算是一个。

这样想着,杨戈转头看向程涛。对方仍然在奋笔疾书,周围都乱成这样了,都没有打断他的专注力。

杨戈突然升起了一些嫉妒,还有气不顺。他自觉自己把程涛当成了朋友,想当初程涛刚进机修组的时候啥都不懂,自己对他那么照顾,还一点都不吝啬的让他跟着自己学技术。

现在自己遇到难事儿了,他却一点都不感恩。

不声不响的转正调走了不说,现在还跟不认识自己一样,直接和自己撇清了关系,就这样的人,他当初竟然还拿他当兄弟,真真是浪费感情!

杨戈大概真的非常愤怒和不屑,以至于他的视线直接影响到了程涛。

程涛迷茫的抬头,就看到了杨戈恼怒的表情。

呃,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不明白火怎么就突然烧到自己这儿了。

葛秘书那边很快就了解了情况,他承诺一定会往上报告,尽快给大家一个交代,就带着杨戈一块离开了。

五车间很快就恢复了忙碌,不过因为有几台缝纫机出现了故障,还是不可避免的影响了他们的工作进度。

有人去机修组喊人,回来埋怨说机修组俩人现在都在三车间忙呢。一时间大家对杨戈的怨念又上了一个层次,按理说他刚刚来这么久,应该把缝纫机都修好了才对,谁知道他站在那里捣鼓了半天,到最后一台缝纫机没修好,其中一台的问题还更大了。

现在找人修又找不到,他们该咋办?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谁提了一句程涛,然后程涛就莫名其妙的被拉着去修理缝纫机。

要说是其他机器,程涛肯定不敢沾手。他对自己的能力有自知之明,不会妄自菲薄,但也不会过度高看自己。但如果是缝纫机的话,他倒可以试一试。

入职机修组以后,他接触的最多的就是缝纫机,到后期他都能够独当一面,凡是缝纫机出问题,他大都能解决。程涛卷起袖子去帮着看几台缝纫机出了啥问题,五车间的同事帮着从犄角旮旯里拖出一个工具包给他用。

真要说起来,缝纫机操作工其实都能算半个维修员。缝纫机出现问题,很多他们自己就能修。上机十几年,见过的问题多了,他们就有经验了,因此每个车间都会自备一套工具,机器出问题,他们首先会自己上手,实在弄不了再上报。

主要问题复杂的,他们也弄不了。

红鸩纺织厂现在使用的这批机器还是建厂当初购置的,这些年就没有变过,零件老化,久病难医。有些时候操作工就算知道问题在哪儿也修不了,毕竟他们专职不是弄这个的。

程涛动作还算利落。几台缝纫机很快就修好了大半,剩下的要不是需要更换零件,要不就是他们这里没有趁手工具,只能等着机修组的同事过来修,但是大家已经很满意了。

程涛去外面的水龙头洗干净手上的油污,回来拿着本子继续采访,这次他要采访的是一线的生产工人。

因为刚才的事情,他在五车间狠狠刷了一波好感,所以大家对他的采访都非常配合,自然而然的就说出了内心最想说的话。

快下班的时候,程涛和大家告别,走出了五车间,他对今天取得的成果非常满意。

说是采访最难的,就是让被采访人放下心防。你想想如果你的谈话对象一直防着你,你怎么能听到他内心的声音?如果他说的话都不是发自真情实感,你这篇报道还有什么意思?

大家都是普通人,有的人平常私底下和谁都能聊到一块儿去,但一到采访这样稍正式的谈话就完全蔫儿了。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就连五车间长都不怎么配合,还是听程涛忆往昔才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他本来已经想好了采访工人的时候,应该来个什么开场白,不过最后都没有用上。果然,人多掌握门手艺肯定是有好处的。

没有回宣传办公室,程涛直接去了食堂。

宣传办公室现在没有组长、主任一类的管理人,只有他们三个干事,大家平起平坐,现在还是“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的状态。

因为没有领导,自然就没有人为制定的规章制度。像“采访后,到底要不要回办公室打卡”这类的细则更是无人过问,所以可以适当放松些。

走进食堂,问道食物的香味,程涛才感觉腹中饥饿。这是肯定的,他早上没有吃饭,到现在进肚的就是那块鸡蛋糕和何林扔过来的两颗大白兔,可不就得饿吗?

不过,他刚才工作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果然当人全情投入一件事情,自动就会忽略点其他的。

抱着犒劳自己的心情,程涛打了半份红烧肉,一份炖蔬菜和两张饼子。

一碗免费的米汤下肚,程涛感觉胃里舒服了很多,才开始吃饭。

就在他结束用餐的时候,余晋和秦浔过来了。

“刚我们刚才去宣传办公室,没有找到你,问其他俩也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就想着来食堂碰碰运气,涛子哥你果然来食堂了。”秦浔笑着打招呼。

“本来是要回去的,不过早上家里有事,没顾上吃早饭。忙了一上午,走出五车间的时候,实在没力气,就拐食堂来了。”程涛把饭盒合上,“你们俩找我有事儿?”

余晋指了指外面,示意他们边走边说。

“你们吃过了?不想再尝尝熟悉的味道。”程涛站起身,笑着问道。

“吃过了,再说纺织厂的食堂,我和晋儿从小吃到大,一时半会都不会想念。”秦浔直接说道。

好吧,说食堂不进外人,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食堂不进生人。像是从小在纺织厂家属院长大的孩子,哪个不是吃食堂长大的?

三个人并排往外走,程涛去水龙头旁边把饭盒洗出来。完事儿,三个人往仓库方向走去。

“我们明天就要去市里报道,临行之前过来和涛子哥你道个别。”余晋说明来意。

“明天就走?”程涛疑惑,距离他们俩报道的时间不是还有几天吗?

“不离开不行了,总有烦心事找上门。”秦浔插嘴。

程涛看他满脸懊恼,有些好奇,问余晋:“你们俩遇见啥事儿了?”

余晋说了徐薇找上秦浔那事,“徐薇当时的表现有些不寻常,好像笃定自己必将嫁给秦浔一样。”

这是余晋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事。如果不是徐薇表现的太明显,他根本不会往这个方向想。不过当时的情况,又由不得他不多想,明明这是最不可能的可能。

人,应该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自己未来会跟谁在一起,会和谁过一辈子才对。一时间,他也无法分辨徐薇的这种笃定到底是因为执念还是因为其他。

“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嫁给秦浔?”程涛皱眉。

“嗯,”余晋点头,“如果不是当时她被我激怒,亲口说出了这些话。让我自己想,我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出这个结论的,涛子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是有点,”程涛咬牙,可不是有点儿吗?

他现在越来越笃定自己现在在一本书里,一本框架完整的书,在这个由作者构建的世界里,主角配角都是必要按照坐着规定好的道路往前走,类似某种宿命论。

或许就连当事人本身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产生这种感觉,但是他的潜意识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他的意识。而当这个人本身就有这种倾向的时候,这种潜意识的影响就更加明显。

不过其中到底还是出了差错,要不然本该顺理成章的事情不会出现这么多波折。在作者安排的世界中,也许徐薇就该嫁给秦浔,但是现实中,秦浔对徐薇没有任何男女感情。

所以,就算他们现在生活在一本书里,这本书的内容也并非不可改变,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觉醒潜意识。

说到底他们是活生生的人,生病会难受,受伤会痛,血有肉有思想。

既然如此,他们的未来当然也能把握在自己手里。他们选择做什么样的工作,选择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也有他们自己决定,其他谁说了都不算。

“明天早上坐最早一班的公共汽车走,对吧?到时候等等我,我专门给你们准备了践行礼,到时候拿给你们。”程涛笑着说。

“嗯?”

秦浔和余晋都没想到程涛轻描淡写的就转移了话题,不过看到他从容的笑容,两个人充满疑惑和自我怀疑的心情也逐渐平缓下来了。

“就算她再笃定,选择婚姻也是两个人的事情,她一个姑娘还是已经定过亲的,难道还能对秦浔做什么不成,等你们到市里,她也影响不到你们什么了。”程涛安慰。

纺织厂内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莫过于车间。这两天,程涛都在车间里待着,自然知道徐薇已经和大壮定婚了。他真心觉得李湘湘娘家这样弄,一家子的关系实在有点乱,但这不是他该管的事儿。

另外,程涛想起之前看到程锦驹和大壮说话,莫名有几分在意。不过,他不会当着余晋和秦浔说这些,目前看来,起码是这一世,这俩人和程锦驹几乎没有交集。

作为朋友,程涛希望他们和程锦驹永远没有交集,和那样式儿的人搅和在一起不是啥好事。

“涛子哥说的有道理。”余晋笑道。

秦浔也跟着点头。他就说明明涛子哥也没说啥大道理,怎么他们一听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

和余晋秦浔约定好之后,程涛回了办公室。

简单休息了下,程涛立刻投入了工作。

下午他没再下车间,主要他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题材,供他写出一篇文章是足够了。而且他还要把自己的想法形成策划案交到厂委和工会审批,总之要忙的事情多的很。

“涛子,你不下车间了?”钟爱国突然问道,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和善。

程涛没抬头,只是摇摇头,“我这边采访已经告了一段落,接下来把采访写成文章就可以了。”

“啊,”钟爱国有些惊讶,然后又掩饰性的加了一句,“这么快啊?”

程涛“嗯”了一声,“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结束,全靠大家积极配合。”

“哦。”钟爱国看了看桌上自己做了一半的文章。

“涛子,我的文章做了一半卡在这里写不下去了,能不能请你帮我看看?给我指导指导。”钟爱国突然提议。

程涛不明所以,他抬起头来看向钟爱国,“我也是第一次做文章,恐怕没有办法指导你。不过你要不着急,可以再等等,等我这篇文章出了,如果反响比较好,到时候我肯定赐教。”

钟爱国避开了程涛的眼神,“这,这样啊,那就不麻烦你了。”

程涛点点头。

旁边的何林看不下去了,“现在我们仨可是竞争关系,第一篇文章没让领导审查,没登出去让纺织厂全体工人审阅,你先让他看个什么劲呀?这万一回头你们俩写的雷同,是你抄他的还是他抄你的?”

“没,我只是觉得自己水平有限,想请同事帮个忙,真没有其他的意思。”钟爱国解释。

“我这也就是个假设,就是觉得在这个节骨眼儿,你提出这个要求就不合理。我是不在乎你们俩怎么吵怎么闹,万一牵扯到宣传办公室的名声,不得连累到我头上来啊,我可不当那个冤大头。”

何林轻飘飘的,就把钟爱国堵到无话可说。完事儿,他还觉得不过瘾,转过头来又讽刺程涛。

“亏得你自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半吊子水平没法指导别人,要是你满口应下此事,我就要笑破肚皮了。”

“那你该谢谢我。”程涛头也不抬。

“啥。”

“要是害你肚皮被笑开,命陨于此,我的罪过可就大了。”程涛怼他。

“你,你才该死在这儿呢。我告诉你程涛,我肯定比你晚进棺材。”何林口不择言。

“如果单算年纪的话,我觉得肯定没有这个可能,不过俗话说祸害遗千年,没准儿你还真能活过我。”程涛轻飘飘又扔过去一句。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甚至手里的笔也没有停下。

和刚才的何林怼钟爱国一样,程涛没费吹灰之力就把何林怼了个哑口无言。

不一样的点大概在于被怼的人,一个脸色突变,闭口不言。一个绞尽脑汁想回怼过去,急的是抓耳挠腮。

真要比喻的话,前者是阴谋剧,后者顶多是个滑稽剧。

因为这段你怼人,然后被怼的来往,宣传办公室一直到下班都非常安静。

程涛表示很满意宣传办公室的这种氛围,一直到下班的这段时间,他都保持着高效率的工作状态。

下班铃声一响,程涛合上本子,扔进随身携带的包里,就走出了办公室。

他在洗水池那边取了自己的饭盒,直接去了纺织厂的食堂。

纺织厂食堂晚上也开放,主要是为了方便上晚班的工人能吃口热乎的,以及没成家的工人不饿着肚子上班,还有就是懒省事的双职工家庭不至于因为回家谁做饭闹矛盾。

不过,程涛很少过来。

实话说,食堂虽然是大锅饭,但味道不差。而且你想吃什么吃什么,当然是要拿钱掏票的。但是买着吃喝,还是要比起买肉回家自己做贵了不少。这年头最不值钱的是体力劳动,钱都要用到刀刃上才行。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

炖排骨,红烧肉,程涛要了两个大菜。

“怎么,今天家里有喜事儿?那怎么没让后厨给你捎一刀肉。”食堂大师傅和程涛已经很熟了。

“是啊,有个小孩来家里住,整俩好菜当迎迎他。”程涛笑着说道。“本来是想买肉回家做的。但是现在回到家,天都快黑了,我这边饭没做熟,孩子就开始喊肚子饿了。”

进入十月下旬,天开始渐渐变短。像之前程涛回到家,天都还亮着。现在就算下班直接回家,天渐渐暗下来了。

点儿还是那个点儿,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以前回到家,他东跑跑西串串再做饭,也没见程小墩喊饿。现在,他这边米还没下锅,那边就开始想吃东西啦。

另外,他但凡回去晚点儿,程小墩就在他哥家吃过晚饭了。农村,尤其像他们村还没有通电的村子,大都会赶在天黑前吃晚饭,这样能省下不少煤油。

当然,最主要还是程涛今天确实没时间,虽然他和余晋秦浔说,他给他们准备好了践行礼,但其实他连材料都没准备齐全,今晚和明早还有的忙呢。

“孩子都这样,都是看天儿吃饭。”大师傅深有同感,他接过程涛的饭盒,准备给他盛肉。

程涛的饭盒是三层的,他好不容易在西屋杂物里翻出来的,以前程青松的饭盒,比现在供销社卖的要大,要深。

每次他来食堂吃饭,师傅给他盛菜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多添一勺。明明是同样的分量,放在小饭盒里看着挺像回事儿,放到他饭盒里看着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这次给他盛肉菜的大师傅又是熟人,知道他是拎家走的,直接给他盛满了,最上面一层是肉汁。

程涛赶紧道谢。

回家这一路上,程涛都很小心。虽然饭盒密封性很好,但架不住这路实在颠簸。

好不容易回到家,离老远就看见程传阔和程小墩俩孩子都在自家门口蹲着。

“你们怎么都坐在这儿?”程涛看了看周围,就连小广场上也没人。

程小墩听见他爸的声音,立刻扑了过来,“爸爸!”

程传阔赶紧解释,“涛子叔,我们刚坐下。我估摸着你快回来了,就把小墩从大爷家里接了回来。”

程传阔明显有些忐忑不安,也是,这和偶尔到亲近叔叔家借住的性质不同,从今天开始他就要住进程涛家了。真要算起来,两边根本非亲非故,难道就因为平常关系好,他就能住进别人家?

这个问题程传阔想了一天,到现在依然无解。但是他也没有地方可去了,只能过来。

“干的不错,那为什么不开门进家去?你大爷把钥匙给你了吧?”程涛按住程小墩往他身上爬的爪子,随口问道。

他今天早上走的时候,什么都没顾上,全都交给了大哥。传阔既然去接程小墩,程大江肯定会把钥匙给他。

“哦,”程传阔这才掏出钥匙去开门。

“以后这钥匙就留在你那儿,要是你实在有事情晚上回不来,要和我报备,提前把钥匙给我。当然报备之后我要同意了你才能夜不归宿。”程涛给程传阔定规矩。

一个屋檐下住着,总要有个相处模式。他不限制程传阔的自由,但是过分了就不行。他现在算是程传阔真正意义上的监护人,得担负起责任来。

“嗯,”程传阔吸吸鼻子。

“听见了,先过来帮我把车推家里去。我在厂里打了两个肉菜,一会儿再馏馍馍,烧个面汤,就当是给你接风。”程涛晃了晃手里的饭盒。

“啊?哦。”程传阔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心里该是啥滋味,酸酸的,但又因为自己得到了重视,不再是无关紧要的人感到高兴。

“爸爸,吃肉!”程小墩指着程涛手里的饭盒。

“崽儿,你可终于把肉说清楚了,是谁给你纠正的?”程涛蹲下,用一只手把崽子抱了起来。

“啥?”程小墩不理解他爸的意思。

程涛跟他碰碰脑袋,抱到堂屋才把他放在地上,然后把饭盒随手放在桌上。

脱掉外套,挽起袖子,程涛准备去烧火。

“涛子叔,我帮你。”程传阔主动要求。

程涛没有拒绝,现在孩子还比较拘谨,如果连他想干活的意愿都拒绝,他恐怕会多想。

往锅里添水,馏上馍馍。

程涛从菜厨里拿出半颗白菜,用手撕开。

程传阔是个烧锅小能手,锅很快就冒大圆气了。

把锅底的火熄灭,闷一会儿,把馍馍捡出来。

舀出锅里的水。猪油,放花椒辣椒,炒香捞出来。然后放入切好的白菜帮,炒到微断生,添醋,再放入白菜叶,最后加盐。

一道醋溜白菜就做好了。

程涛把菜盛到盘子里,往锅里添水准备下面汤。他指使程传阔,“锅底下有火就成,去,你先领你小墩兄弟洗手去,完事儿咱们准备开饭了。”

“好,”有了做饭的缓冲,程传阔现在感觉好多了。

大不了以后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涛子叔不嫌弃他,愿意让他住在家里,他以后长大了就好好报答他。至于亲爹和奶奶那边,他早晚有一天能把这十几年的有一之恩还回去。其他的,他们现在对谁好,就让那人以后对他们好去。

想开了,程传阔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

到堂屋,把盯着饭盒的程小墩一把抱起来,跑到水井旁边洗手,洗脸。

“你这个小脏娃,咋一天就把自己造成这样了?”

“窝不脏,干净的,窝。”程小墩向来只认好词,不认孬话。

“那我们俩比比,谁手上泥多?”程传阔伸手,和程小墩的黑爪放在一块,对比非常明显。

程小墩把自己的爪子按进水里,“不比,窝干净。”

程传阔啧啧两声,拿起肥皂,照着自己的手刷了两遍,然后去搓程小墩的手,终于给洗干净了。

“白哒。”程小墩伸手看看,表示满意,“谢谢小阔哥。”

“不,不客气。”

那边程涛已经把醋溜白菜和面汤端上了桌,“洗好了,就赶紧过来吃饭。”

“来了,来了。”程小墩立刻响应,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进了屋,直奔饭桌。

半道被程涛一把抓住,按住给穿上了倒褂。

看人到齐了,程涛打开饭盒,把排骨和红烧肉摆了出来。

程小墩双手捧着小碗,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肉。

程传阔也开始咽口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被程涛的大手笔给吓到了,他明明是过来添麻烦的,涛子叔还这么欢迎他,“涛子叔,这……”

“这是你搬到家里的第一顿饭,咱就吃的奢侈点儿,以后你可就没这种待遇了。”

“嗯嗯。”程传阔连连点头。

“嗯嗯。”程小墩在旁边跟着学。

程涛失笑,他先夹了块排骨放在自己碗里,“好,开吃吧!”

程传阔开始动筷子,到底是半大小子,没有什么坎是一顿饭过不去的。现在的他,已经不记得先前的纠结和不安了,他只想吃饭。

“爸爸,”程小墩赶紧提醒。

“知道,少不了你的。”程涛给他夹红烧肉。

程涛晚上习惯少吃,再加上他中午才吃过红烧肉,现在并不觉得馋。一边照顾程小墩,一边就着醋溜白菜喝面汤,他吃的有滋有味。

不过他这个行为,似乎是引起了误会。

推碗的时候,程传阔才发现他涛子叔喝了两碗面汤,吃了半盘醋溜白菜和一块排骨,其他都没有再动。

一时间感动的不要不要的,这都是为了给他和小墩省两口吃的啊。

程涛看程传阔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你可别用这种恶心的眼光看我,赶紧收拾收拾桌子,再把碗刷出来。我去一趟你大江大爷家。”

“哦,涛子叔,你着急不?要是不着急,你就歇着,等我刷了碗,替你走一趟?”程传阔赶紧表示。

程涛觉得程传阔是误会了,“传阔,你不用这样,我同意你来家里住,并不是想让你帮我把活都干了,我有手有脚的……”

“知道知道,涛子叔我都明白,我这是自愿帮你干活。”说着,说着,程传阔吸了吸鼻子,“涛子叔,以后你就是我亲叔,以后我一定会孝顺你的。”

程涛:“……”所以他到底是干啥了啊?

“那个,传阔啊,我有你小墩兄弟,不用你孝顺哈,你只要好好长大就行了。”程涛说完,直接闪了出去。

站到大门口,程涛才吁了一口气。

之前他还不觉得,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和程传阔这个年轻人的代沟还是挺大的,他完全不知道对方在想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