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涛抬起的脚收了回来, 转而朝程传阔走去。

正在这时候,主席台上响起了锣声。——大会开始了。

这次召集全体社员来开大会的是程相文,目的极其明确, 就是要成为下一任大队长。

锣停,程相文作为主持人开场。接着公社领导上台介绍程仓里现任大队长程相良的情况,宣布上级决议和公布候选人。

接着就是正式选举,整合选票, 领导上台宣布结果。

程相文的目的达成。

最后, 他走上主席台发表自己的就职演讲。

程仓里差不多十年没有换过大队长了。这几天因为程相良的所作所为,大队长职权被提到了台面上,他竟然能私自做主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给自个儿子,这要不是高月兰说漏了嘴, 恐怕不等程传伟入学,他们都知不道这个消息。

这事让人气愤, 可以预见接下来一段时间,全体社员势必对继任大队长有更高的要求, 也就是说程相文这个大队长肯定会程相良难做。

“……全体社员们请放心,我程相文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信任, 往后会认真为集体做事,绝不徇私!”程相文的承诺掷地有声。

台下立刻响起了激烈的鼓掌声。

程小墩学着周围人的动作,小手都拍红了,可怜兮兮的举到程涛嘴边让他给呼呼。

程涛配合着给他吹了两口。

大会结束了, 程仓里的大队长就此变成了程相文。程涛心情愉悦, 他的目标就是让程相良一家在程仓里慢慢失去话语权, 现在已经完成了第一步。

很好不是吗?

社员们差不多都散去了, 程涛让程小墩去玩, 自己则站在旁边等着。

“涛子, 涛子。”后面传来程相文的声音。

程涛转过身,就见程相文领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这是刚刚上台讲话的那位公社领导,他姓什么来着?

“涛子,郝主任特意过来看看你。”程相文笑着说。

程涛心里闪过惊讶,不过想到自己的身份,又觉得释然。

他的父母早已经成为万福公社的道德标杆,因此公社内各位领导对他都很照顾。成年之前,程涛每个月都能领到抚养费;成年之后,每年还能领到一次慰问金,有时候是钱票,有时候是粮食,不算多,但多少都是份心意。

值得一提的是,公社领导来村里,就算不去大队部都要看看他。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到现在已经成了例行公事。

“郝主任,你好,”程涛往前迎了两步,热情招呼:“家就在对面,郝主任家去喝碗水吧。”

“不了,不了,我公务在身,这就要回公社了。”郝主任连忙推辞,他看了眼程涛,“家里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梁所长亲自来办公室调走了孟知青的档案,已经和那边派出所取得了联系。当然,我们这边也会积极协调,配合工作,争取在最短的时间把钱给你找回来,至于其他的如何处理,到时候恐怕还要找你商议。”

程涛表情丝毫不变,“感谢郝主任百忙之中还想着我的事情,我完全相信公社办公室和派出所的能力,希望能早日接到好消息。”

钱要找回来了,挺好!

这笔钱用着可比山洞里那笔赃款心安多了,起码不用担心谁闻着味儿凑上来。

“好说,好说。”郝主任乐呵呵表示,他心里其实有些惊讶,程涛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比以前会说话多了,还是说经过重大变故,性情都变了?

不过这样比以前讨喜多了。

程涛一边陪郝主任说话,一边用余光看着程小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还说忙,连去家里喝碗水空都没有的郝主任,突然谈兴大起,拉着他谈过去想未来,话可是不少。

因为对方言语间都是善意,程涛是能接话就接话。很大一会后,郝主任才惊醒一般,在程相文的陪同下离开了。

程涛松了一口气,他其实并不喜欢招待领导,太累。

回头看向程小墩,程涛动作一顿,崽儿呢?

程涛四处望了望都没看见小人儿,心里突然就“咯噔”一声。程涛告诉自己不要慌,周围都是人,程小墩也不会跟不熟的人走,但凡有点动静,大家都不会坐视不理。

但是,程涛的心还是乱了。昨晚见到那个黑影之后,他心里就留下了点暗影。程仓里也许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和平,黑暗中不知道藏着多少秘密,他怕程小墩和这些扯上关系。

程涛几步走到刚刚程小墩玩耍的地方,没有。捉迷藏的柴火垛,没有。转头往主席台走去,他刚刚见那谁往这边走了,刚一靠近就听见了程小墩的小奶音,程涛摹地松了一口气。

转进后台,看到的情况让程涛很惊讶。

程传阔仰躺在台阶上,程小墩站在旁边和对方说话,语气中还带着小兴奋,俩人看上去怪和谐的。

转头看到程涛,程小墩跑过来牵住他的手,高兴的晃了晃手里用蒲苇叶编成的蚂蚱,“爸爸,你看,小阔哥给窝做的。”

用蒲苇叶编成的蚂蚱活灵活现,不是巧手做不出来。

“嗯,有没有谢谢小阔哥?”大概是从李顺这里打开的开关,程小墩学会了“小X哥”的称呼格式,小晋哥、小浔哥,自此再没有例外。

“谢谢小阔哥。”程小墩奶声奶气道谢。

“哎呀,涛子叔干啥这么客气,不过就是个小玩意儿。”程传阔仰躺着,把草塞进嘴里,一嚼一嚼。

程涛本来想走的,看到程传阔没有聚光的眼神和懒散的姿态,又改变了主意。他坐到台阶上,似是不经意开口:“刚刚你抬手,我看你肚子上有几道血口子,要是严重就要去罗大叔那里上点药。”

比起试探,突然直入正题更能炸出实话。说完后,程涛注意着程传阔的表情。

“啊,”程传阔懊恼,他掀起上衣,“没事儿,昨天我爹非得让我上房顶盘瓦,害我差点摔下来,肚子不小心擦瓦片上了。”

程涛观他态度自然,情绪饱满,着实不像在说瞎话。

“那这几天注意点,别沾水。我那里还有消炎药,要是想吃就过去拿。”程涛随口叮嘱。倒不是他要当烂好人,主要他觉得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能帮就帮了。

程传阔吊儿郎当的表情逐渐收敛,脸一点点耷拉下来,眼眶里还点上了点湿润。

“呃”他应该没干啥让人激动或感动的事情吧?怎么对方会是这个表情?程涛不明白程传阔为啥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其实说开了,根本没啥。

只要是人就有心思脆弱的时候,程传阔平常嬉皮笑脸,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有些话说多了就算难过别人也不会当真,但其实他现在真的不好受。

亲爹要娶后娘,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娘俩都住到家里了,奶奶还骗他对方是来走亲戚的。现在又让他把自己的屋分给那个所谓的兄长一半,今天是屋,明天是亲爹,长此以往恐怕所有东西都得分他一半,凭啥?

看着亲爹忙前忙后,欢欢喜喜的准备迎接后娘和继哥进门,一点都没考虑到他的感受。程传阔当然不高兴。

从这个消息传出来,同龄人拿话刺他,村里叔伯婶子笑话他,可笑的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出。就连最疼他的奶奶都没想起问问他的感受,一心只想着儿子终于有贴心人照顾了,以后洗衣做饭都不用她了。

事情捅破后,程传阔是闹也闹了,撒泼也撒泼了,但是没有用,他们两个还是进了他家的门。

从昨天到现在,唯一对他表示了关心的就是程涛。

“涛子叔,没事儿,你别担心,就是点皮外伤。像这样的伤我经历的多了,过几天就能好。”程传阔说着话还吸了吸鼻涕。

程涛顿了一下,程传阔的态度是不是太诚恳了点?还有他其实并不担心,犯不上啊。“嗯,你心里有数就好。”

俩人说话的时候,不远处,程小墩正混在一群扔沙包的大孩子中,玩的不亦乐乎。

其实大孩子们根本没想领着他玩,只有他个小傻瓜啥都不懂,仍然在外围跟着跑来跑去,似乎参与进去了,又似乎完全没有参与。

“涛子叔,我小墩兄弟这是干啥呢?”程传阔看着跑来跑去的程小墩,有些不理解,“哎,那群皮小子怎么能这么对我小墩兄弟?我现在就找他们说说去。”

程传阔说着就要站起来。作为混子,向来只有他们耍别人的份,从来没有自己被耍的时候。就在刚才,他已经把程小墩纳入自己人的行列,当然看不得没人陪他玩。

程涛把人拉住,“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实在解决不了他们自会请长辈出面调和,到时候咱们再去。再说我看小墩挺高兴的,就让他跑去吧,等他跑累了,我们就该回家了。”

孩子有孩子处理事情的办法,家长如果一开始就上手管,势必会引起其他孩子的反感,他们当然不能把家长怎么样,但是程小墩以后再想跟着他们玩就不行了,所以何必呢?

况且,程涛觉得扔沙包这个游戏,他家小崽儿也只适合在外围陪跑。虽然看起来傻兮兮的,跑前跑后都不知道在干啥,但他自己乐呵比什么都强。

“涛子叔你这话说的对。”程传阔凑到程涛身边,对他的话大加赞赏,“有时候大家明明玩儿的挺高兴,偏偏他们爹娘愣是觉得我们欺负他家孩子,死拽着也要把自家孩子拉走。切,背地里还不是偷摸出来跟我们耍,还得被我们笑话一番。”

说到这里,程传阔眉飞色舞。

程涛:“……”他其实并没有很想听这事,但对方明显正在兴头上。

“叔,我听说你请好几个人去万福饭馆吃饭,要我说你就是瞎花钱,里面有俩小子背后还说你是冤大头呢。”程传阔小声念了俩人名,“平时,他们也是你们口里的听话孩子,不过是装的罢了。”

“你懂的道理倒是不少,”程涛看着侃侃而谈的程传阔,突然有了谈兴,“这些道理你既然都懂,也该知道某些层面上,他们可比你有前途。”

“就比如那天送我去公社的那几个年轻人,他们是相文哥亲自选出来的,也是八队和九队的潜力苗子,你觉得他为啥选他们不选你?”

那时候自己赌博的事情尚不明朗,程相文又想在自己跟前卖个好,选人的时候连他堂侄都派来了,其他几个当然也是他看好的青年。

程相文现在成了大队长,不出意外的话,以后要提拔谁差不多也就在这几个人里了。

“当然是因为他们会装,能讨长辈欢心。”

“错,是因为他们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起码不会像你一样,咋咋呼呼,遇事只想出风头,哪里有热闹都要去掺一脚,吵架吵不过就耍赖闹脾气,为人做事都没有让人信服的地方。别说其他人就说你亲爹亲奶,能忍你一辈子吗?”

“你说他们会装,才讨得长辈欢心。这也是一种本事,要不然村里后辈这么多,就是八队和九队也有几十口子,怎么相文哥就看中他们几个了?”

程传阔向来不喜欢听人说教,尤其讨厌那些高高在上、张嘴指责、闭嘴谴责的嘴脸,仿佛他做了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明明事情是他和别人一起做的,但最后传出去的只会有他的名字。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还是不好受的。

现在听程涛这么说,程传阔竟然有点子认同。对方没有扯着耳朵让自己接受他的说法,只是在阐明一个事实。他也没有在一开始就下定论你不如别人,而是举事例让你自己明白,你就是不如别人。

相较于前者,后者更容易让人接受。

程传阔慢慢坐起来,胳膊撑着腮帮子陷入思考,越想越觉得程涛说的有理。转头想和程涛探讨一番,却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

诶?

“花奶奶,你看见涛子叔了吗?”

花大娘看着笑嘻嘻的程传阔,警惕:“三狗子,你找你涛子叔干啥?我告诉你可别打啥坏主意。”

哪个村没有调皮捣蛋鬼,长辈们提起来头疼无比,却也觉得这不是大问题,等长大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就知道上进了,看那个谁和那个谁谁不就是这样。

但是人的刻板印象是很严重的,再加上花大娘向着程涛,觉得他和三狗子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语气不自觉就变的生硬。

程传阔眼里闪过不耐烦,却瞬间收敛,他好像知道程涛说的是啥意思了,他温声解释:“花奶奶,我和涛子叔没仇没怨,干啥打他的坏主意,就是有点事。”

花大娘看他态度不错,又想起之前他还替程涛说过话。“小墩要尿尿,爷俩刚回家去了。”

“啊?”这点大的孩子一泡尿都不能滋一颗麦苗,还非得回家去尿,这也太会过日子吧?

现在,不管是田地还是自留地都使农家肥,虽然也听说上面正在推广化肥,撒地里之后产量能翻个好几番。不过他们公社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影子就是了,社员们对这事也是半信半疑。

程传阔想着这些敲响了程涛家大门,发现门没关,直接推开走了进去。然后就看到堂屋四方桌上,程涛正在教程小墩数数。

“涛子叔,你这就教小墩认字了?”

程涛抬头,虽然不知道程传阔跟来干啥,却没有撵人。指了指旁边的板凳,让他坐下,继续自己的培养大业。

“爸爸这是1,2,”程小墩从1念到9,“窝都认识。”

“嗯,做的不错,奖励你晚上吃个鸡蛋。”

程小墩兴奋的拍手,学的更认真了。

旁边的程传阔看的不是滋味,三岁小娃屁也不懂,都知道为了奖励努力认真。他今年十六,依然张口闭口提要求,爹和奶一不如他的意,他就耍赖吵架,他好像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想要什么努力过。

程传阔突然悟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不然岂不是连个小孩儿都不如?

大概是看出了程涛的纵容,程传阔在他家赖了一顿晚饭才离开。

不过这顿饭也没白吃,傍黑的时候这小子送来了两个地黄瓜。

花皮红瓤,别说还挺甜。

这个年代能成为混子的,大概有两个特点,不服管教和心思活泛。程传阔作为其中典型,不服管教不用解释,现在看来也确实心思活泛,这地黄瓜村里可没人种。

……

次日,程涛把程小墩托付给李盼弟,骑着自行车去了公社。

他先去了卫生室,脑袋上的伤口该换药了。

接待他的依然是那个老大夫,“呦!你这伤口愈合的够快呀!”

“那肯定是您药开的好,要不然我不知道要遭多些罪。”程涛笑着说道。

老大夫心情大悦,临走还硬塞给了程涛两颗山楂丸。

从卫生室走出来,程涛直接去了红鸩纺织厂,他要尽快把这份工作落实。他都想好这两个月的工资该咋花了,要是最后没法工作可就笑话人了。

离老远就看到纺织厂门口聚满了人。

程涛没有靠近,而是站在一旁听几个妇女讨论。

“也是活该,防家里人跟防贼一样,生了病宁可雇人替他上班,都不愿意找自家人,也无怪乎家里人都找到厂里来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找外人来,回头工作还是自己的。找家里人等他从医院出来,这工作能不能要回来都得两说。”

“咋就不能了?”前面说话的妇女嘀咕。

“都是当爹娘的,要是儿女是好的,他舍得把几个月的工资拱手让给外人?看着他这兄弟儿女哪个像省事儿的?工作不交出去,手里还能捏点钱。一旦交出去再想要回来,恐怕就不成了?”

周围吵乱,程涛扯了扯嘴角,不会这么巧吧?按照这个情况,他这个替班的工作很可能不成啊。

程涛倒没有失望。来都来了,他肯定不能转头就走。生意不成仁义在,起码要和余晋他们打个招呼,顺便确定下具体情况。

程涛推着自行车走向纺织厂,刚靠近大门,被秦浔拉住了,“涛子哥,我看你在家教小墩认字,你本身是识字的吧?”

程涛点点头。

“那可真是太好了,涛子哥,你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我……”

程涛嘴里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秦浔拉进了纺织厂。

作者有话说:

伙伴们,不用慌,钱的事后文有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