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仓里靠山, 缓坡向南,草木茂盛。

故而大队不仅养了猪,还养十几只羊, 羊圈建在南坡下面的农场。那里住着十几个下放农村的中年人,另外大队还专门安排了社员值班,倒是从来没有出过事。

农忙时候,放羊的是村里孩子, 农闲时候, 就由九个小队轮流负责。今天正好轮到了李盼弟。到点,她就出发了。

李盼弟挎着小竹篮,领着程小墩去南坡下,身后还跟着面无表情的程大江。

“大嫂子, 今天轮到你放羊啊?”走到路上有人招呼。

“是啊,再下下个就是你了, 这次可别再忘了。”李盼弟笑着提醒。

“不会了,不会了, 我专门让我婆和顺子他爹提醒我。”李顺娘连连摆手。

上回轮到她放羊那天,全家没一个记得这事。羊饿的嗷嗷乱叫, 最后还有两只跳出了栅栏跑不见了。到最后只得全村出动去找羊,幸亏最后是找到了。

李顺娘当时可努力,边找边吵吵,找到羊后看到羊圈里乱七八糟, 直接炸了。嚷嚷着问今天该谁放羊, 这咋能把事凑合成这样?

程相良来后, 组织大家找原因, 最后发现岔子竟然就出在她这, 该她放羊她没去。

李顺娘当时就懵了, 看看男人儿子和婆婆,一家人满头雾水。当时把在场的社员喜得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拿这事当趣事讲。

“这是小墩儿?他爹干啥去了?”因为儿子的缘故,李顺娘对程涛的印象挺好,“怎么大江哥也跟着?”

程大江表情一僵,不过因为他本来就面无表情,外人还真看不出来他的不自在。

“是小墩,涛子去公社换药去了。”李盼弟笑着回话。“你大江哥他跟着转转,顺便帮我把羊撵到南坡上。”

“说到会疼人,咱们大队没有谁能比得上大江哥。”李顺娘揶揄。

“再胡咧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哎呀,不说了,不说了,瞧我这嘴快的,怎么把大实话说出来,惹大嫂子不高兴了。”李顺娘作势拍了下自己的嘴。

“你啊,”李盼弟哭笑不得,看程大江背着手已经走出老远,“你忙,我们先走了。”

“赶快忙去吧,”李顺娘挥挥手,看着两口子领着小娃慢慢走远。

在程仓里,没有几个妇女不羡慕李盼弟?夫妻俩感情好,就没谁听他们吵过嘴,干过仗。虽然那次事件中,李盼弟遭受了难以弥补的伤害,但是俩人还是撑过来了。

现在看两口子还跟以前一样,他们作为邻里,当然是高兴居多。

经历的多了,很多事情都会屈服于现实。但是对于美好生活和感情的向往驻扎在每一个人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她们依然会为这些美好的事物心生愉悦。

这边,李盼弟因为要迁就程小墩的脚步,走得并不快。程大江则是要迁就他们两个,慢慢又走到后头去了。

画面拉回到早上,他们两口子刚吃完早饭,程涛就过来了,说是有事儿要去公社,请他们照顾程小墩。

李盼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程涛走后,夫妻俩开始商量让程小墩跟着谁。

她要去放羊,男人有工活但不算忙,按理说程小墩留在家更合适。不过,李盼弟看男人板着个脸,有一下没一下的推着刨子,好像这事咋办他都没关系一样。

李盼弟眼珠一转,蹲下和程小墩打商量,“小墩,大伯娘要去放羊,你要不要去呀?”

羊?程小墩的眼睛立刻就亮了,主动攥住李盼弟的手指,“好哒,好哒。”

“好好好,一会儿咱就走。”李盼弟笑着说道。

一直没说话的程大江停下了动作,他终是没忍住,“你要看着十几只羊,能顾得上照顾他吗?把他留在家!”

李盼弟还没说话,程小墩不乐意了,他撅着嘴躲到李盼弟背后,“放羊!”

“你知道放羊是啥啊,就放羊。你老实在家呆着,等他回家,赶紧回你自己家去。”程大江闷声说道。

李盼弟觉得程大江语气太冷硬,“大江,你说啥呢,小墩就是个孩子。”

“放羊,吃草,窝知道。”程小墩嘟着嘴反驳,爸爸和他说了,他就是才想起来。

“呀,我们小墩这么聪明啊,都知道放羊是为了给它吃草,好样的!大伯啥都不知道,咱不听他的。”李盼弟哄着程小墩,然后和程大江说,“别吓着孩子。”

程小墩拍拍小胸口,就是,刚刚都吓着孩子了。

李盼弟哭笑不得,点点他的小鼻尖,“你啊,懂我说的啥意思不?”

程小墩笑着拱进她怀里,不说话了。

“我这是实话实说,这两边难你能照顾得来吗?别再出了差错。”程大江瓮声瓮气解释,语气下意识放缓了很多。

“那你就一起去呗。这几天你一直坐着,也得出去转转,反正这次活儿也不急。”李盼弟提议。

“轮到你放羊,我去干啥?”程大江立刻反驳。

“那你别去。”李盼弟领着程小墩进了堂屋。这趟出去到中晌才能回来,大人无所谓,跟着孩子可就不能大意了,总得做些准备。

其实,农村养孩子也没这么多讲究。一两岁就被扔在地头的比比皆是,爹娘要在田里割麦割到中晌,他们也得跟着熬到晌才能回家。

程小墩特殊,长这么大就没下过地,别说他就是他爹也很少下田。

倒也不是程涛不愿意,真是身体不允许。程涛刚成年那会,程相良给他安排了挖沟渠的活,半晌都没撑下来,直接就昏过去了,当时把大家吓够呛,之后就没谁敢让他再下田。

程小墩比他爹更甚,一言不合就生病,三天两头跑村医,养的自然比别家小孩讲究。

李盼弟翻了翻程涛随程小墩一起递给他的布口袋,说是程小墩今天的口粮。这准备还真是齐全,换洗衣裳、奶粉、糕点、糖块,要说她小叔子还真不是一般心思。

捡了几块糕,两块糖,又拿搪瓷罐装满水,李盼弟就领着程小墩出门了。踏出门槛就看到程大江已经准备好在等着了。

李盼弟啥都没说,只管往前走,程大江自动跟在后面。

程小墩一直回头望,他不理解,不是说不去吗?咋跟来了?

程大江发现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程小墩赶紧把头转回去,快跑几步跟上大伯娘。爸爸呀,好阔怕!

程大江:“……”他就说那个瓜娃子养不出大胆的娃,这有啥吓人的。

夫妻俩合力把羊撵到南山坡上,李盼弟领着程小墩看它们吃草。程大江则去收拾羊圈,羊粪装进粪箕提到外面的粪坑,然后扛回一粪箕干土,撒在羊圈里。

收拾好,程大江回到南坡。离老远就看到媳妇和小娃指着他正在商量什么,接着就看到程小墩小跑着迎了过来。

程大江不明所以,脚步却不自觉加快了许多。

“大爷,”程小墩中气十足,脚下却不给力,被绊了一跤,直接往前扑倒。

程大江动作迅速,一个箭步直接把小娃提了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啊。”程大江笨拙安慰道。

程小墩“哇”了一声,扭头目光灼灼的看着程大江,一脸“大爷,你好厉害”的表情。

程大江不明所以:“有没有摔到?”

“木有!”程小墩拍拍自己的膝盖,“谢谢大爷。”

因为担心跟来的李盼弟笑得合不拢嘴儿,听小孩喊“大爷”可太好玩了,其实刚开始程小墩都喊大伯的,也就是从涛子这里他才改口喊这个接地气的称呼。

接着,夫妻俩发现了一件事。

程小墩一直跟在程大江屁股后头,跟尾巴一样走哪跟哪,小嘴还不停的嘚吧嘚吧。

“大爷,吃糖不,甜哒!”

看见程大江挠痒痒,连忙就凑过去:“大爷,给窝挠挠,窝痒。”

接过李盼弟给的鸡蛋糕,“大爷,这是爸爸给我的糕糕,给你吃。”

那是啥都能和他大爷连到一块去,别说程大江就是李盼弟都不知道怎么就整成这样了。

就是莫名其妙的,看对眼了。

这仨人在南坡一阵鸡飞狗跳,此时的程涛正对着一堆文件凌乱。

当秦浔确定他是否认字的时候,程涛以为本次的工作肯定是有些难度的,起码得是个动笔杆子、不是谁都完成的工作,事实却是……

“涛子哥,今天领导来厂里视察,大家都忙着开会呢,再加上外面突然就乱起来了,他们要去解决,办公室实在没人了。这份文件很快就得用,你帮着按照页数排好,然后装订成文件就可以了。”

秦浔指着那一厚摞,“一份文件50页,他们一共复印了一百份,都在这里了。”

没错,秦浔手中需要认字的工作就是看着数字序号把这份文件排好。嗯,也就是说只要认识数字、会数数就行。

要求着实不算高。

来都来了,程涛也不能扔下一句“我不帮”就走,于是就点了点头。

秦浔松了一口气,他还得去开会,说了一声就走了。

程涛哭笑不得,好像每次碰见秦浔,自己都会被拉去干活。要是付出劳动能得到回报,那对方就是他的贵人;要是总像之前那样只干活不给钱,自己以后好像就得绕着他走了。

这样想着,他开始动作。

先把相同页数按照次序排开,桌上地上排了一圈,才把五十页都排开。然后程涛的工作就是,从第一页拿到第五十页,再从第五十页拿到第一页,一来一回就组成了两份。

程涛忙的不亦乐乎,很快就有了第六份,第十六份……

办公室里就只有程涛一个,听秦浔说是大家都去开会了。也不知道大门口的闹剧会如何解决?闹成这样,厂里领导就算不出面也不能当成不知道了吧。

对了,秦浔说今天领导来视察,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吧?

想到这里,程涛赶紧打住。凡事不能阴谋论,再说就算是和他又有啥关系,左不过就是替班这件事黄了,虽说挺遗憾但也没办法,有些时候有些事确实是不能如愿的。

等忙完这些,和秦浔说一声,他就该回家去了。唉,不知道小崽儿跟着他大爷大娘,能不能行?

办公室的大门突然被推开,打头的妇女正在发火,当然是冲她身后的人。“只要是纺织厂工人,每个人都有权利维护它的名声。你看你惹得这个事,叫亲兄弟亲儿女堵到厂门口大闹,闹到现在整条街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你知不知道你给工厂造成了多大的名誉损失?”

“平常闷不吭声,看着怪老实,是不是就在憋劲要搞个大的。呵,工作工作没给工厂做多大贡献,败坏名声都是一流的。”

妇女面色严肃,稍微刻薄,看上去就不好热。站在她身后的则是一个中年男人,微微佝偻着背,双手贴着裤缝,难堪又拘谨。在妇女不间断的批评中,他似乎变得更加渺小了。

程涛没想到自己只是来帮个忙,还能遇见这种事,这算是工厂内部矛盾,他一个外人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要是有选择他肯定立刻出去,但是现在出去明显不是一个好的时间点,一来对方还没有发现他,他突然那站出来也挺尴尬。这二来那俩人就挡在门口,他出去不叫人发现根本不可能。

“今天上面领导来检查,闹出这么一波把咱厂长的脸都丢尽了,我告诉你,我也不管之前你是怎么打算的,现在立刻把你家里人弄走。要是到散会还处理不好,你这个工作也别干了。”

中年男人唯唯称是,小跑着走了。

“呸,废物,什么时候出问题不好,偏偏选在今儿,姑奶奶我要是被问责,肯定让你在厂里待不下去,走着瞧!”人走了,田翠花犹自不解气,气得牙痒。

程涛有些尴尬,这不是他能听的话吧?

妇女咒骂了一会,终于缓了一口气,关门想走,就看见了呆呆站在屋里的程涛。

面面相觑!

“你不是纺织厂工人,你是谁?在这儿干嘛?”田翠花厉声呵斥,她眼神下移,走过去一把把程涛手里的文件夺过来,“谁准你碰那些文件的?那可是纺织厂的机密文件,我告诉你,你今天摊上大事了。”

至此,程涛明确自己受了迁怒,他极其不喜欢妇女说话的口吻,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不过听到最后一句,他的火气败散,脑海中自动播放某年春晚小品里的“你摊上大事儿了!”

或许他是不是该回一句“我骄傲!”

眼看着妇女头顶都要冒火了,程涛不卑不亢,“这位同志,讲话是需要证据的。我相信不管是谁都不能接受你这样无端的指责。”

田翠花的火气蹭蹭往上冒,“不是纺织厂工人私进我们办公室,你还有理了?你信不信我现在报公安,你就得被抓走扔到农场改造去。”

程涛摇摇头,“我不信。”

“好好好,你跟我过来,”田翠花拉着程涛就往外走,期间她撞倒了放文件的桌子,纸张哗啦啦散落一地混做一团。

程涛伸手去扶,晚了一步。他皱眉,别管原因如何,现在这是他的工作,他是希望把它完成的,而眼前这个妇女的举动无疑增加了他的工作量。手臂被拽的生疼,他索性不再抵抗,直接跟着田翠花往外走,他倒想看看对方要把他怎么样。

“田姨,你这是做啥?”秦浔推开门就看到这一幕,眉头狠狠的皱了起来。

“浔浔?”田翠花下意识松手,“这人你认识?”

“我请涛子哥来帮个忙,”秦浔看到倒下的桌子和散落一地的纸,“田姨,会议室等着要文件呢,你这么一弄,让我怎么交差?”

“浔浔,田姨这是不小心,你放心,我这就把这里收拾好。”

程涛挑眉,虽然之前他就猜到秦浔不简单,他表现出来的那份责任心比很多青年有觉悟太多,但是现在看来他的父母或者说比较亲近长辈在红鸩纺织厂,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地方的职务应该不低。

起码对眼前这位妇女来说是这样!

而且,他虽然叫眼前的妇女“田姨”,态度却称不上恭敬。

“算了算了,”秦浔摆摆手,“你赶紧忙自己的去吧。”

嗯?这倒是程涛没想到的,秦浔最后竟然会重拿轻放。

等她走后,秦浔歉意的看向程涛,“涛子哥,今天工厂事多人少,大家都挺慌乱的。偏偏外面又出了大乱子,直接关系人就是田姨,她说话可能不好听,你就当没听见。”

程涛把桌子扶起来,又把散落一地的纸张捡起来,“还行,我没放在心上。”

“你不用遮掩。田姨脾气大,说话难听,出了这事咋可能不生气?以前更甚,要不是她是晋儿的亲妈,有时候我都想呼她两巴掌。”

程涛微微诧异,刚才那位妇女是余晋的亲妈?想想两个人的外表形象,程涛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两人画上母子符号的,余晋身上没有一点妇女的影子。

“和她长得不像是不是?”秦浔似乎料到了程涛心中所想。“幸亏是不像她,不过要是像她也不错。”

这是一句相互矛盾的话,说话的人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的意愿,程涛也就没提。

俩人分工合作,一人把散到地上的纸张整理出来,一人把剩下页数排好。两人合力,在人来催的前几秒钟,终于都弄好了。

“那个,我……”程涛想告辞。

“涛子哥这都中午了,我请你吃饭,算是谢谢你帮了我个大忙。”秦浔的声音把程涛的话盖了过去,“我还找了晋儿,咱们仨一块合计合计你这工作怎么弄?”

“不……”程涛到嘴的拒绝又咽了回去,没办法,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份工作。而他自己又没有办法办成这件事,所以只能借助旁人,目前而言,秦浔和余晋是他唯一的机会。

“我现在的确需要工作,不过今儿方便不?不是说有领导来视察,你们不用陪同?”

“我又不是纺织厂的工人,帮了大半天忙还不够啊。”秦浔笑着说道,看到程涛眼里的疑惑,他又解释,“我们仨只有晋儿是纺织厂正式工人,是接他爸的班。徐薇是临时工,至于我啥工都不是,就是时常来帮帮忙,连工钱都不拿。”

程涛不知道内情也不方便问,只能点点头。

两人说着话往大门口走去。

“程涛?”突然,后面有人试探着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