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抵达天津,奉天代表大部分直去北京,董之威、刘焕文和舒继祖则下了火车,带着金毓绂等人的血书、请愿书和传单前往直隶咨议局,向议长、议员陈说了东三省危险情形,请求直隶也发动第四次请愿,以为东三省后援。接着到普育女学堂,联合绅商学各界,商会总理王竹林、教育界名流张伯苓等人均到会。在天津法政学堂学习的湖北学生江元吉听到东三省危急,又听到资政院弹劾军机大臣无效的噩耗,忽然悲从中来,知非即开国会,不可挽救,遂在学堂用刀在左臂上割下一块肉,用血书写了“为国请命,泣告同胞”八个大字。全堂同学闻知,无不感泣,当即找到学堂监督,公请停课一日,同到国会请愿同志会商议进行办法。随后即张贴出传单:“江君元吉于今日午前九钟,愤中国危亡在即,四次请愿虽已发端,深恐仍归无效,乃用剪刀割臂,以血书‘为国请命,泣告同胞’八字。当时血肉淋漓,惨不忍睹。江君非沽名,非要誉,实以此激我全国人民未死之心。我学界同胞,其速起结坚大团体,死要国会,庶不负江君之志,庶不负江君之血。”[46]
直隶与奉天相邻,对于日本与俄国的威胁也有同感。在此之前,直隶国会请愿代表王法勤、张铭勋和温世霖就打算自备资斧,前往东三省调查情形,发起奉、吉、黑、直、鲁五省联合会,继续请愿。奉天代表到后,咨议局与各界又开会筹商进行办法,咨议局举定王法勤、贾恩绂、祥和为第四次请愿代表。各界也决定联合保定各界,公推代表进京。
在天津的东三省籍学生闻知,立即函邀各省在天津读书的学生与奉天代表共开茶话会。12月15日下午两点,茶话会在西马路宣讲所召开,参加的除各省籍的学生外,还有德华学堂、法汉学堂、高等工业学堂、长芦中学堂、私立中学堂、军医学堂、北洋五省师范学堂、北洋大学堂、法政学堂、官立中学堂、中等商业学堂的学生,共一千三百多人。
会议由温世霖主持。
董之威首先登台报告了东三省的危急情形,然后讲道:东三省“非东三省之东三省,乃全国之东三省,东三省亡,则全国亡,此非故为危词以悚听闻也,鉴于势力均等之说,不其彰明较著乎”!“祈诸君务破除向来省界积习,以合群策群力,共济时艰,则组织请愿同志会为弟等之后援,惟诸君是赖,诸君其共勉之。”
他讲得慷慨激昂,场内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声达街巷。
刘焕文接着讲道:“现在我国如此危急,上而政府不足恃,下而愚民不可望,可以作事者,惟我学生耳。如谓学生不准干预政事,其干预政事者尚有何人?我等学生本欲按部就班坐享幸福,无如时不我待,迨国破家亡,虽欲为外人之奴隶牛马而亦不可得。此我奉省学生此次国会请愿之本意也。非谓国会一开即足救亡,然不开国会,上无负责之内阁,下无尽义务之人民,国家之存在,始终无望。弟等来津之意,深望我等学生组织全国学生同志会早日成立,即此次国会不开,可为弟等之后援,国会既开,亦可为政治之参与,愿诸君共勉之。”
场内又响起热烈的掌声。[47]
在场学生个个热血沸腾,热情奋发,公决进行第四次请愿,即刻组织全国学界请愿国会同志会,推举温世霖为会长。温世霖不同意,六七个学生一齐跑上讲台,环跪在他的面前,放声大哭。温世霖不忍,终于答应。
全国学界同志会成立后,天津各学堂学生都在开会讨论,大多数为东三省危急所刺激,主张急进。在这几天里,有军医学堂学生方宏蒸(广西人)持刀断去左手中指,用血大书“热诚”二字,写毕昏倒在地,该堂管理员及学生大哭失声,全堂停课。北洋师范学堂学生杨畅时(四川人)持刀自刎,为人救护;同校张雨亭(直隶河间府任邱县人)亲断一指,血书“泣乞同胞”四个字。高等工业学堂学生沈恩印亦欲流血,为同学劝止。又有高等警务学堂毕业生温履昌(直隶正定府人)感愤时事,终日痛哭,又因国会之事,一病不起。
有些学堂的监督深恐学生热度太盛,耽误功课,悬牌劝说不要参加请愿,并警告说,如果不听,即照学部章程惩办。但学生热情高涨,皆说人家对血肉尚且不顾惜,我们又何怕牺牲数日之光阴,遂公议各校一律停课,齐赴督辕请愿。
19日,全国学界又开全体大会,江元吉也参加了,向大家哀恳:“诸君抱定宗旨,有始有终,循序进行。”欢呼万岁声、鼓掌声响彻霄汉,同学们遂扶江元吉到医院治疗。[48]
北洋法政学堂的学生在大讲堂开会,推举白见五(后改名白坚武)、李钊(后改名李大钊)、胡宪等八人为代表。发起人讲解了请愿的意义和目的,同学踊跃签名。有几个官僚子弟及胆小之徒不肯签名,遭到同学唾骂,赶出会场。孙可上台讲话,说到激动时刻,抽出短刀,割臂流血不止。继而又有十几人刺血,在大幅白布上用鲜血大书“立宪救国”、“速开国会”、“誓死请愿”等横的和竖的标语,用竹竿挑挂起来,准备游行示威。[49]
天津学界紧跟着发出公启,云:
中国之亡,人孰不知。而其所以亡国者,不可不知。果亡中国者在吾国民,则自作自受,尚复何怨。乃吾国民呼号奔走,惟恐其亡。而政府丧心病狂,惟恐亡之不速。此非过言,全国生命在速开国会,而彼冥顽不灵,特意延期。东省之亡在旦夕,彼岂不知,东省亡各行省随亡,彼岂不知,而故送四万万同胞于死地,此政府之大罪一。国会未开,国民一线之权利在资政院,乃弹劾一无心无脑之军机大臣不负责任,即严遭申饬。大臣负责任不负责任,朝廷自有权衡,资政院不能过问,国民更无从过问,惟有待死而已,此政府之大罪二。学界诸君学成宗旨不过致用,试问学成之时,中国已属何人?何处致用?现在国会问题非令其速开亦开、不速开亦开不可。上凶下愚,造原动力者确为学界。学界唯一之手段曰全国学界罢课,共谋对待,希图进行。学界团体坚,而农工商继之,务达目的而后已。言长纸短,书不尽旨,诸君如系中国国民,如系中国爱国民父母所生,其勉旃勿懈。[50]
亡国的危险使青年学生出而承当了请愿的主力军。
20日黎明,一些学堂的学生四人一排,向古楼西边的广东会馆进发。行至公园门前,突有一辆四轮马车疾驰而来,直冲学生队伍,马路不太宽阔,学生躲避不及,有的被马车撞伤,车夫只得将车停下。
车内坐的某道员大声喝叫:“什么人大胆,不与我躲道!”
学生停步而待。
某道员又喝叫:“与我打!”
车夫一听主人下令,立即挥舞着长鞭向学生头上乱抽。
学生们被激怒,一部分把车夫拖下马车,拳打脚踢;另一部分把某道员从车中拖出,打得他翎顶飘零,补服破碎,叫喊声嘶;还有一部分用砖头石块把马车砸烂。
后面的同学拥至,问明情由,好歹劝说大家罢手。
某道员在两个听差扶掖下,跌跌撞撞地逃去。[51]
早上七点钟,各学堂学生三千八百五十九人在广东会馆聚齐后,正准备出发,提学使傅增湘急匆匆赶到。他劝学生回堂上课,光阴宝贵。又说你们此举,“本司极为赞成,愿将所上之书代呈大帅。”
同学不答应,还有的说他意在破坏。
一位河南来的学生胡伯寅替傅增湘说了两句好话,几遭群殴。
傅增湘劝说无效,只得离去。
同学们遂打着各色旗帜,高举着以血书写的巨幅标语,呼喊着“立宪救国”、“速开国会”等口号,开始游行。路旁的观众,窃窃低语,哀叹声声。其中有一位老人,忽地放声大哭,与他一起的两位老人把他扶掖而去。游行队伍行至商务总会,请总理王竹林同行,又到袜子胡同,联合天津县议事会议员和董事会董事,同赴咨议局,会同议长阎凤阁和副议长、常驻议员,一同前往总督公署。
游行队伍行至督署宜门外,绅民立于月台上,同学们席地而坐,秩序整肃无哗。
布政使凌福彭率领以下各官到来,接过以阎凤阁、王竹林和温世霖领衔的请愿书。向大众说道:“诸君此举极好,大帅已病两月,夜不成寐,尚未销假,且谓生此时代,而不知国势危急,不思补救者,岂非冷血!本司将书呈与大帅,有何话说,即来回复。”遂入署内。
少顷,凌福彭出来,说:“大帅已批准矣。”接着朗读批文:“仰候据呈代奏,此批。十一月十九日(12月20日)。”
同学们大喊:“仰候到何时方可代奏?”
温世霖和阎凤阁力劝凌福彭再向总督去说。
凌福彭复又进内,旋即出来,说:“今日即行电奏,又在批上加印。”
傅增湘又许以下午四点钟一面将出奏电稿送交事务所,一面登报示知。
大众鼓掌欢呼,万岁声若雷鸣,遂各回本堂。[52]
凌福彭和傅增湘回到内厅,向陈夔龙报告了情况。
陈夔龙大怒,恨恨地说:“我还是个什么总督,简直是他们的文案!”
旋某道员到来,向陈夔龙哭诉被打情形,要求惩办学生。
陈夔龙叹道:“我从何处办他们去,他们请愿国会都是一般文明人,你受了文明人的打,正是荣幸,何必不平!”表面听来,他说的是好话,其实正是怨毒之言。[53]
回校途中,同学们纷纷议论陈夔龙怎么忽然变作好人,他若支持请愿,可能达到目的。
李钊默然不语,继而愤然说:“他们哪有好心,还能办出人的事吗?准备上当吧!”
有同学反驳说:“你就是过激派。”
各堂学生回校后,各举代表二人同到请愿事务所,研究以后进行的办法。昨天湖南省学生已推举左昭淡、贝昌乔为代表回本省,联合各界,大起请愿。湖北省亦推举张断良、黄旭为代表回本省,照湖南的办法发动。会上决定,其他各省也要相继照办。进京请愿的代表,有自认者,有公推者。会后即以“在津全国学界国会请愿同志会”的名义通电全国,号召全国学生罢课请愿,呼吁各界速起支援,再掀起一次请愿热潮。其电云:
咨议局转教育会、商会鉴:国势危急,非即开国会不能救亡,津全体学界停课,已举代表晋京请愿。特电贵省速起,以为后援,办法情形速复,刻举代表回商。
因云南、贵州、四川、新疆、甘肃五省路远山遥,不能举代表联合,另发一电:
咨议局转教育会、商会鉴:东三省危甚,非即开国会莫救,奉、津学界因请愿断指割臂者数十人,热血奋飞,感痛何似,现已一律罢课,一面求准督宪代奏,一面举代表晋京请愿,并组成同志会,以为后盾。希转各界举代表晋京合作,乞明年召集,至盼。[54]
陈夔龙当天把天津学界的请愿书电奏上去。
21日,上谕电传过来:“开设议院缩改于宣统五年,期限不为不近,所有提前应行预备事宜至为繁赜,已虑赶办不及,各督抚陈奏亦多见及此,岂能再议更张。著该督懔遵上次谕旨,剀切宣示,不准再行联名要求渎奏。”[55]
陈夔龙读过上谕以后,命人急速印刷张贴。同时写道:“须知国会事系创举,今距实行之期虽有两载,而一切应行筹办之事,兼力进行,已虞不及。另拟不俟赶办蒇事,率行召集国会,就事实而论,仓猝固难办到,就国会而论,责任亦难完全。现在钦奉严旨,不准要求再行渎奏。尔士民人等务各一体懔遵,安守职业,静候朝廷详定一切,次第施行。倘再聚众要求,则是借国会为名,意存扰累治安。本部堂惟有凛遵十月初三日(11月4日)上谕,查拿严办,决不稍贷!凛之,切切勿违!此谕。”[56]
他不仅下令将告示在大街小巷广为张贴,而且认为请愿系由咨议局发起,诚恐将来再有举动,特意命人在咨议局的大门旁张贴一张,以示警告。绅界人士对于此举多不满意,谓其有意嘲笑绅界。他还勒令停印学生血书,禁止报馆“危言耸听”,传知商界人士不准附和,解散请愿同志会,命提学使和各学堂监督勒令学生一律上课,饬令巡警道加紧侦查,不准聚众集会,军警持枪巡逻,随时驱散聚集的群众。清政府认为他办理得尚属认真,令其严饬各员开导弹压,如有不服劝谕,纠众抗违,即查拿严办,以保治安。
但天津的学生并没有被吓倒,反而愈愤,各校一齐罢课。各学堂监督劝说无用,威吓不听,纷纷禀请辞职。
陈夔龙闻报大怒,严斥巡警道行同聋瞆,事前不能防御,事后不能解散。
22日早晨,各堂学生代表又到自治研究总所开会。陈夔龙得报,立命巡警道前去解散。天津镇总兵张怀芝则主张严行拿办。陈夔龙即命他立调练军二百名,巡警道派警兵一百名,外加督辕卫队多名前去拿办。
巡警道员不忍学生流血,立派属员潘炳章、杨卓家、童俊、何丕基、吴超前往探视举动,嘱咐他们和平解散。
潘炳章、杨卓家等五人到后,将来意向参加会议的第三次请愿代表杜宝桢说明,请其演说。
杜宝桢演说之后,仍无效果。
吴超马上登台,“力陈官场将施迫压,吾辈手无寸铁,毫无准备,甚可痛心。诸君如欲大举,不可不于停课之外另筹办法,盖非联合各界,厚集势力,断难以回天听。”
同学们感到确实无力与荷枪实弹的官兵对抗,答应和平解散。
张怀芝乘坐马车亲临督阵,走到半途,听说学生已和平解散,败兴而返。[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