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邵长弓磨牙打嘴仗失败的?方奇宝一行人?, 拔脚离开月湾队时,脸上的?表情就?像雨后天上的?彩虹似的?,各种颜色都有, 至于各人?的?心情嘛,也是如此。
尤其是方奇宝和马均奎两人?,更是额上青筋鼓胀, 明明天上的?日头?明晃晃热辣辣的?,让天空像是着了火一般, 两人?的?脸上却像是结了万年?的?冰块似的?, 敲都敲不碎的?。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的?, 是月湾队众人?的?表现。
正是晌午休息时, 坝场的?大槐树下, 邵振国正眉飞色舞地跟没能亲眼见?到早上那?一幕的?社员们?做“实况转播”。
“你们?是没看到, 我爸那?一记硬拳头?下去, 那?姓马的?臭狗屎立马龇牙咧嘴地见?了红,大队长把我爸拉住时, 那?姓马的?还叫嚣着,给我们?扣上攻击革命干部、攻击人?民政权的?帽子呢!”
“还说什么要去公社找武装部部长、找公安特?派员告我爸,抓我爸去斗争劳改,啧,就?他那?怂样,也不撒泡狗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 当我们?队是他们?九队那?群软脚虾呢,想打整我爸, 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陆世平赶紧积极响应起好兄弟来。
“对!我们?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 可不是像他一样被吓唬大的?,他们?要是真敢来, 不用队长出马,我们?一人?一句忆苦思甜痛陈家史,就?能让他们?气?昂昂来,灰溜溜滚回去!”
当然?,有和邵振国陆世平一样胆大气?冲的?,自然?也有那?胆子比较小的?,心里还是存了几分担忧。
“说是这么说,但我听?说,支书走的?时候,脸黑得?像是要下冰雹呢,还说我们?队要是完不成今年?的?粮食任务,影响到大队的?粮食总产量,后果自负呢,这振洲媳妇到底靠不靠谱啰,这万一……”
“万一啥子万一?我觉得?振洲媳妇说的?话就?挺靠谱的?,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刻刻(刻度),过了这个?刻刻,乱干蛮干,才是不靠谱,就?像老子,就?能挑一百多斤的?担子,你硬是把两百多斤的?担子往老子身上压,这不是想压死老子嘛!”
“哈哈哈!干筋棒儿你这话说得?倒是蛮有道理?,可不就?是如此嘛!”
某个?年?纪较大的?吃瓜群众,笑嘻嘻地发表完意见?,觉得?好像说的?深度不够,脑壳转了转,赶紧又添了个?例子。
“就?像当年?大炼钢铁,凡是铁的?东西,不管能烧不能烧,全都扔到炉子里头?烧,结果却是割卵子敬神,人?遭了大罪,神却没有敬成,唉!”
他这话说完,现场不由地瞬间静默下来,邵振国他们?这群年?轻人?虽然?当时年?纪小,但对这段历史同样刻苦铭心,那?种每天饿得?心慌的?感觉,如今想来,依然?不好受啊!
好几声长长的?叹息后,众人?再次八卦起来。
“对了,我听?说,方支书原本还提议,让队长从我们?各户家里拿种子,补足缺口呢,真有这么回事啊?”
陆世平同仇敌忾地猛点头?,再次充当起“发言人?”来。
“可不就?是有嘛,亏他想得?出来,切!不过,照样被长弓叔拒了,说他身为队长,不能为乡亲们?分解忧愁,眼睁睁看着大家伙吃穷受苦,心里早就?愧死了,做不来从社员嘴里抠粮食的?缺德事,你们?是没看到,方支书当时那?张脸哟!”
“嗯,我也瞧见?了,方支书当时气?得?,要是有张桌子,定能被他锤烂了,后来,还是蹲点的?梁干部也说这样做不好,方支书才悻悻地做了罢!”刘天贵在陆世平后头?补充道。
“这么听?起来,那?梁干部还蛮不错的?嘛,还晓得?帮我们?说话。”
这话刚落,好多人?就?赞同着点点头?,乡下人?很多时候就?是如此淳朴,不过,邵振国却是不置可否地轻嗤了一声。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外表一本正经?,背地里给人?下烂药的?,多了去了,之前那?姓郭的?,不就?是如此,谁知道这梁的?干部,到底是真红心,还是藏着颗黑心假惺惺作戏呢!”
同一时间,正被邵振国腹诽不知一颗心到底是“红”是“黑”的?梁荣志,也正颇有兴致地和陈兴义打听?月湾队当年?借粮的?事情。
他也看出来了,比起方奇宝,陈兴义显然?是和邵长弓有几分交情的?,而且方奇宝如今还在气?头?上呢,和他打听?月湾队的?事情,无异于火上浇油。
陈兴义皱着一张黑黢黢的?糙脸,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是满脸的?无奈。
“这事啊,都过去五年?了,没想到这头?倔驴还放在心上呢!你也知道,我们?大队的?田,都是由第三号支干渠供水,要先流过前进大队和新竹大队以后,才能流入我们?队的?稻田。那?年?雨水少,水流到我们?这边时,就?已经?不剩下多少了,六队人?户少,田地也孬,产量一直上不去,那?年?就?更惨了,好多田地直接就?绝了收。”
“邵长弓当时没办法,只能来大队借粮,被支书回了!我当时还是大队的?保管员,管着大队的?公款现金和集体仓房的?存储粮,其实也了解大队的?难处,大队仓房里的?粮也不多了,但各生产队都在盯着呢,就?等着邵长弓这个?刺头?儿从大队运回粮,就?一窝蜂冲过来借,所以,没人?敢开这个?口子。”
“邵长弓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没想到只过了短短一天,他竟然?带着人?,挑了二十几担的?粮食回来,而且还都是稻子,穿村过镇不遮不掩的?,彻底把大家伙都给震住了!”
“队里当初怕他在外头?做了啥不该做的?事,赶紧过去调查,他才扯着嘴角子,不阴不阳地说,大队不愿借粮给他们?队,他总不能看着自己的?社员饿死吧,就?想带人?去县里掏粪,粪没掏着,却是老天开眼,掏到了他侄娃儿邵振洲的?战友……”
*
邵长弓当年?遇到钟庆华,说起来也是巧合,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善缘,而且,结起这份善缘的?“东东”,它?还非常之有味道,虽然?臭崩崩的?,却是这年?月农村人?眼里的?“宝贝疙瘩”。
莫得?错,它?,就?是被誉为“庄稼一枝花”的?粪肥。
且说,那?天,邵长弓回去时,脸色死沉死沉的?,也让早早就?聚在坝场上等他消息的?老老少少们?,脸上的?期冀之色瞬间就?暗淡了下去,邵长弓一咬牙,就?把回来路上想到的?办法说了出来。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三年?困难时期,我们?都挺过来了,今年?没道理?挺不过去!既然?大队不借粮,那?我们?就?靠自己!队里的?青壮,都跟着我去县里跟人?家抢大粪!”
“之前我在公社开会的?时候,就?听?人?说县里的?大粪值钱得?很,附近生产队的?社员都抢着去掏,还有专门的?掏粪队,掏到的?粪卖给附近的?蔬菜队,甲等粪每百斤3元,稻谷指标10斤,等赚了钱,我们?再从外头?买些粮食回来!”
月湾队很多户人?家眼看就?要弹尽粮绝了,自然?没人?反对,不就?是去跟人?抢大粪嘛,和抢水也差不多,都是一张嘴巴两条腿的?大男人?,哪个?怕哪个?!
所以,当天晚上,邵长弓就?领着队里的?二十多个?汉子,挑着粪桶,浩浩****地出发了。
邵长弓他们?的?第一站,就?是县医院,之前他带着人?来县里卖干货时,曾经?路过过。
“医院又是医生又是护士病人?的?,人?多,粪肯定也多,好,就?选它?!”
第35节
众人?纷纷点头?,没有意见?。
只是,令邵长弓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句话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听?到的?那?个?消息是没错,但那?是今年?之前,今年?刚过完年?,县里各单位、厂矿的?厕所,都有计划地包给了近郊农村的?各个?生产队,还发了专门的?“粪肥供应证”和“准运单”,要是没有这两样证,一律统统不给往外挑!
大清早的?,天还黑麻麻着呢,他们?站在县医院的?后门外,听?到保卫科的?看门老头?儿如此说时,完全傻眼了,那?现在怎么办?
就?在他们?和看门老头?大眼瞪小眼时,从里头?滴溜溜地出来一辆拉粪的?马车,后头?还跟着几个?挑粪的?小伙子,那?臭气?熏天的?味道哟,闻得?彼时还是愣头?青的?邵振军一脸羡慕与嫉妒。
“这县里的?粪就?是好,臭崩崩的?,一闻就?知道比我们?那?些清汤汤的?猪粪水肥多了!”
牵马的?钟庆华一听?这话,乐了,他也不急着走,而是停了下来,借着微弱的?亮光打量他们?这群人?,一看都是生面孔,脸上便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
“你们?不是附近生产队的?吧,年?初,因为有人?抢粪,打了一架,伤了好几个?人?,把县里领导都惊动了,后来,县里就?成立了专门的?粪肥领导小组,组长还是副县长当的?呢!”
“粪肥领导小组经?过统计,把所有单位的?厕所,都分配给了我们?附近的?几个?生产队,这肥,我们?队也是花了钱买的?呢,当然?不能让你们?随便进去挑了!”
然?后,他又满脸好奇地问他们?道:“你们?是哪个?大队的??不是我们?两江公社和城关公社的?吧,这事都大半年?了,你们?都不懂?”
邵长弓见?他人?还挺和善的?,也给了他一个?笑脸,只不过,那?脸上的?无奈之色,藏都藏不住。
“不瞒你这位小哥说,我们?是兰桥公社沙坝大队的?,我们?平时也不怎么进城,这事还真是不知道,原本还想着来县里掏几天粪,好赚几个?活钱买些粮食回家呢,唉!”
钟庆华却是惊讶地叫了起来:“兰桥公社沙坝大队?嘿,巧了,那?你们?认不认得?你们?月湾队的?邵振洲,我是他战友,一个?连的?,关系好着呢,还有个?梁仲平,也是你们?大队的?!”
这下,轮到邵振军惊叫了:“振洲哥,那?是我哥啊,我叫邵振军,从小跟着他长大的?,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还有,这是我爸,振洲哥叫他叔的?,振洲哥跟我们?家可亲了呢!”
钟庆华更高兴了,脸上的?喜悦之前溢于言表:“说过的?说过的?,嘿,这还真是巧上加巧了……”
两方叙旧正叙得?嗨皮呢,看门的?老头?终于看不下去了,扯着嗓门大声提醒他们?。
“我说钟小子诶,你们?要叙旧回去叙嘛,拉着这许多粪屎停在我这门口外,是要熏死我老汉儿啊!”
钟庆华这一看,可不是嘛,他这一停下来,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都停了下来,把人?家的?后门堵得?屎屎的?,他舔着笑脸,嘿嘿嘿地向老头?儿赔了几句不是,赶紧拉马紧走几步,又示意邵长弓他们?跟上去。
“叔,我们?到前面说话,你说你们?大老远的?,怎么也想着跑到县里来掏粪了呢,这吃住也没地方安排啊?”
不只邵长弓,月湾队二十几条汉子,人?人?脸上都是丧丧的?,难道他们?不知道来县里挑粪难吗,没地住没地吃的?,可是,形势逼人?,队里的?粮食眼看就?要断了,他们?有什么办法?
县医院后门不远处,就?是一片田,他们?便在附近停了下来,邵长弓这才苦着脸,一五一十地说出了队里的?难处,然?后,有些期冀地看向钟庆华。
“大侄子,你既然?是振洲的?战友,那?叔就?舔个?老脸,也不跟你客气?了,你们?两江公社的?,也算是县上人?,认得?的?人?多,门路广,那?你认不认得?这县上哪里招临工的?,只要来钱快不犯法,再苦再累我们?都干,实在是,队里几百张嘴等不了啊!”
他话音刚落,其他二十几条汉子也巴巴地看向钟庆华,看得?钟庆华也是一脸的?不落忍,想了又想,一番思想斗争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振洲帮过我的?大忙,是我的?恩人?,我这辈子都记着他的?情,你是他叔,那?我也就?叫你一声叔。叔,不瞒你说,我是前年?从部队回来的?,去年?刚被社员们?选了当队长,我虽然?住得?离县城近,哪里有这来钱快不犯法的?临工,我还真不知道。”
“但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我们?都是贫下中农,是阶级兄弟,我信得?过振洲的?人?品,也信得?过叔你的?人?品,你们?要是想找工,我一时还真帮不上忙,但想借粮,我倒是能帮着说上句话,不过,我还要跟其他队干商量一下怎么个?借法,你看咋样?”
*
陈兴义拿起烟锅,咂了一大口,吐出一股浓稠的?烟雾来,才继续道:
“两江公社就?在县上,一溜的?水田,种的?都是稻子,还有两个?大水库,其他地方缺水干旱,他们?还是一样有收获,轻轻松松就?给月湾队借出了2000斤稻子,不过,人?家虽然?看在振洲的?面子上借了粮,倒是也没有让自己的?社员吃亏。”
“我听?邵长弓说,那?2000斤稻子,说好月湾队来年?用麦子和玉米来还,麦子五斤折一斤,玉米四斤折一斤,大米虽然?好吃,但谷子除了壳,一斤只能打六两多米,而小麦和玉米基本上算是全粮的?,这在数量上就?亏了,不过,当时情况下能借到粮,对月湾队来说,就?是帮了个?大忙了……”
梁荣志听?罢,眼珠子转了转,笑道:“邵长弓这侄儿,倒是交了个?好战友,这胆子也够大的?,也不怕月湾队还不上,他队里的?社员把他吃了!”
陈兴义也不由笑了:“这当过兵的?人?嘛,总是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蛮勇劲儿,不过,这也是人?家振洲有本事,能让人?欠下人?情债。上回振洲成亲,那?姓钟的?年?轻队长也来了,我看着,两人?关系的?确好得?很……”
就?在陈兴义砸吧着嘴,一阵阵陈述中,梁荣志今天在月湾队时就?兴起的?某个?念头?,更强烈了。
人?家能打造出一个?从“地无三尺平,年?年?多灾情,三天无语苗发黄,下场大雨地冲关”到“地平如镜,活土层厚,肥力高,种啥长啥”的?大寨,他为什么不能打造出一个?同样的?月湾队来呢?
梁荣志正思绪飞扬间,又听?陈兴义道:“这邵长弓虽然?是个?大老粗,但倒是条能舍己、讲义气?的?汉子,自己都要饿死了,还顾着队里人?的?一口米汤,就?是,太一根肠子通屁、眼了,容易得?罪人?。”
“就?说今天这事吧,人?要脸,树要皮,他队里实在没办法,跟方支书说句软话,矮矮头?,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僵,唉~”
陈兴义在为邵长弓得?罪了人?而担忧,毕竟方奇宝当了这些年?支书,根子扎得?深,到处都是他的?人?人?马马,惹火了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给你下烂药,整得?你屎臭,而梁荣志却越发对邵长弓更感兴趣了!
这样的?硬骨头?,才是能干事的?呢,他喜欢!
夏居雪和月湾队的?社员们?可不知道梁荣志心里暗藏的?这一个?“宏伟目标”,这会儿的?夏居雪,将注意力聚焦在了肥料上。
虽然?在她看来,以今年?月湾队的?情况来说,达到大队规定的?玉米产量不成问题,但还是觉得?必须多管齐下,这其中肥料就?是关键一环。
在翻阅了一晚上的?资料后,夏居雪选出了两个?比较简单可行以月湾队目前情况来看比较容易做到的?积肥法,一是“人?造尿”法,二是猪粪加工有机肥法。
而就?在自家媳妇儿正打算忙着造肥这件大事情时,刚刚熟练地给自己的?解放鞋打完补丁的?邵振洲,从柜里拿出一双新鞋垫,很珍惜地塞进鞋里……
于明山看着他这副异于寻常的?模样,再看了看他手?里另一只尚未塞进鞋里的?鞋垫,眼睛亮了亮,像是发现了新敌情。
“哦豁!老邵,有情况啊,这新鞋垫,媳妇儿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