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出车水马龙的城市大道,出租车在畅通无阻的近郊飞驰,道路两旁成排的茂密白杨被太阳耀着,叶子翠绿,却镶着绒黄的金边儿。
坐在后排座位的鬃爷掏出口袋里的结婚证笨手笨脚地展开,拇指轻柔抚过红底二寸照中笑得喜庆的经芋,至今仍感到神奇。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生命体,因为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红本生活在了一起,好像做梦一样。
鬃爷端详了好一会儿,用新手机翻拍了他俩的合影。
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做能让照片一直显示在手机屏幕上,一按亮就能看见的那种。
巨型云朵建筑挤进余光,鬃爷将经芋塞给他的一百块红票子递给主驾位的司机,收到找零后拍了拍口袋,确认没落东西才下车。
往治乱所里进的时候,鬃爷还不死心地闷头捅咕新手机,也不知道是碰了哪里,照片嗖地没了影,只剩下一排排彩色图案的小方块。
他有些不高兴,不冲别人,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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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情绪自治乱所一直延续到了家门口,入职手续办妥都没能打开他紧拧的眉头。
鬃爷收回伸向指纹锁的手,转身推开安全通道奔到了楼上,他还不太习惯按门铃,屈指敲响顾垣一家的门。
“卡尔斯?”
刚下班的顾垣一拎着棕色公文包出电梯,见鬃爷脸色灰突突的,关心道:“怎么了?进屋说吧。”
“先不进屋了,你教我弄一下手机可以吗?”鬃爷再次将结婚证掏了出来,“我想把这个照片固定在屏幕上,就像你手机屏幕的树影一样。”
神情被误触暂停键般失落地卡顿了一下,顾垣一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已经死透了,右上腹忽然的隐痛感会让他以为肝癌复发了。
“啊,行。”顾垣一愣愣地伸手,脑袋是空的,“手机给我,我帮你弄。”
“你告诉我就行,我自己弄。”鬃爷侧过身不让顾垣一碰他的手机和结婚证,强调说,“这些很重要。”
顾垣一反应了一下,才讷讷地“啊”了一声。
他知道鬃爷性子简单,绝非有意气他,妖族领地意识比兽族强,此刻鬃爷多珍惜经芋,曾经就有多珍惜他,是他把鬃爷作没了,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他的男人。
眼眶酸得要蓄泪,顾垣一别过脸舔掉唇上的苦笑,“拍照会吧?先把照片拍下来,然后点左下角的图片,再点右下角的更多,接着是设置为,壁纸,应用,同时应用,就可以了。”
鬃爷按顾垣一所说的步骤操作了片刻,欣喜地拍了下顾垣一大臂,“弄好了,谢了。”
搞定屏保,鬃爷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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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说情侣的手机屏幕都是合照,这一步完成后,他要打第一通电话,给经芋。
滑开没有密码的锁屏,鬃爷按了数字1和拨出键,听筒内拉着长音的“嘟”让他兴奋不已,食指无意识地挠手机后壳。
“喂,你到哪儿了?没打车吗?”
电话那头,经芋的语气似乎有些着急,鬃爷猜想可能是分开时间太久的缘故。
一针高浓度甜蜜素注射进心脏,鬃爷晕乎乎地靠在门口墙壁上,握着手机的掌心渗出一层激动的细汗。
低垂的羽白睫毛去遮眸底的光,有些喜悦过分张扬。
“小芋开门。”
放低的嗓音带着唱针刚落在黑胶唱片上的沙沙声,仅一门之隔,鬃爷听得到经芋从沙发起身的动静,熟悉的脚步声朝他靠近,门锁发出温情的咔嗒声。
经芋摸不着头脑地看向面色绯红的鬃爷,以为是热的,问道:“钱不够打车吗?”
他算过大致公里数,鬃爷单位到小区往返打车撑死能跳到八十块,他给拿了一百,余出了买水的钱。
除非,鬃爷节约,回程坐的是公交车。
侧身让开进门的路,经芋把下午新买的拖鞋往鬃爷脚边送了送。
“钱够打车,还有剩呢。”鬃爷边换拖鞋边窃喜说,“是嫌我回来晚了吗?我下次……”
“不是。”经芋急于否认抢了白,“你都要工作了,时间上肯定得跟着工作走,晚点没什么,以后我下班可能比你还晚呢。”
经芋说这话时,看了眼在厨房忙活饭菜的栾丽,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和栾丽一起等经凡旭下班的。
六点饭菜上桌,七点半再热一遍,八点栾丽唉声叹气,九点半打电话问还回家吃吗,十点半经凡旭被同事架回家抱着马桶狂呕,十一点细碎的争吵声顺着门缝钻进他房间……
他不想重复栾丽的等待,更不会干涉鬃爷的自由,想回家的人下了班自然归心似箭,不想回家的人宁可烂醉在外头,也不愿清醒地踏进家门。
这个“强求不来”,他很小的时候就懂了。
鬃爷看着经芋神情不明的脸,半晌动不了唇,只觉注入心脏的甜蜜素被抽了出去,可能带走了些别的,让他刺刺的疼。
他浅浅的“嗯”了一声,将口袋里的结婚证放在茶几上,转身进了洗手间。
关门的瞬息泪珠茫然滚落,他仰头大口大口地吸气,心口的阻塞感才略微缓和了些,只是二度涌出的泪冲刷掉了最后一丝欢喜,明亮的眸子坠入深海五千米,再不见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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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鬃爷没在家睡。
准确地说,他是经芋睡着后才离开的。
叫夏的知了见半夜遛弯的大妖精情绪颓丧,识趣地停止振动腹部的鼓膜,蚊虫更是不敢近身,就连风也静了下来。
刚被放出缚妖相机那会儿,鬃爷很清楚自己是戴罪之身,他要自由,要内丹,就得跟经芋和平共处,他也的确通过示弱和撒娇达到了目的,他理应满足的。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欲/望出现了无底洞,自由和内丹丢进去远远不够,他觊觎完整的经芋,不止外在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他想占据经芋的全部注意力,要经芋的心永远向着他。
他绞尽脑汁去吸引经芋的目光,不惜在天敌的管制下讨生活,哪怕打心眼里觉得麻烦,仍然积极主动地与栾丽接触,时至今日全无收获,他的沮丧有理有据,唯独……发脾气师出无名。
因为经芋和他的心思不在一处,经芋对拥有他这件事,一点都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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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芋这一觉比以往醒得早,睁开眼一点刺目的光都没有,他转脸看向壁钟,夜光指针才转到凌晨三点出头。
惯性地伸手在肩颈位置摸了摸,经芋这才意识到苗子精睡丢了,他小声呼唤“鬃爷”,给他回音的只有嗡嗡制冷的冰箱。
不在肩膀,也不在腿边,那会是去哪儿了?
困意顿时全无——
经芋光脚踱到洗手间,空空****的黑一闷棍敲在了他后脑,他踉跄半步抬手扶住墙面,紧咬的后槽牙将柔和的五官绷得冷冰。
除了楼上,鬃爷没别的地方可去,这个时间不在家睡觉,在顾垣一那里做什么?
紧攥的拳头颤抖不止,情绪的巨浪掀翻了理智的小船,经芋快步行至玄关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顺安全通道直奔顾垣一家所在的楼层。
可真到了楼上脚步又彷徨了,他从未去过顾垣一家,面对三扇一模一样的门,他不知该砸哪一个。
他站在走廊愣神良久,最终还是违背了道德观鬼鬼祟祟地贴耳偷听了。
一家,接一家。
他唾弃这样的自己,他到底还是成了像栾丽一样可怜的人。
捂着酸胀的眼,经芋数度无声嘶吼,末了跌跌撞撞逃到二楼半,他实在走不动了,浑身力气被抽的干干净净,他缓缓蹲地,将压抑的抽泣埋进双膝,抱着膝盖双臂抖得无可附加。
他一想到鬃爷与顾垣一拥吻,心就被锈刀狠划一下,伤口血肉模糊,溃烂难愈……
大概过了很久,水泥地的寒气钻进赤/裸的脚底板,经芋不受控的打了个寒噤,脸颊皮肤被咸苦的泪水刺得通红,他直起发麻的双腿,艰难地挪蹭到家门口,之后把自己关进洗手间,再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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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洗手间门板的轻叩声叫回了经芋的魂,收起撑在膝盖上的手肘,转脸看向磨砂玻璃外高大的身影,痛的心绞。
“你着急用洗手间吗?我想先洗个澡。”
经芋局促地蜷着脚趾,心率直线攀升,他太狼狈了,无论是脸上,还是脚上。
“是……好……”
到嘴边的“是感冒了吗”咽了回去,鬃爷想,还是别婆婆妈妈招人烦了。
鬃爷刚一转身,撞上了主卧出来的栾丽,栾丽边往洗手间来,边拢了拢又短又卷的头发,眼皮都没抬一下。
倘若时间退回到昨天中午,鬃爷会大大方方地喊栾丽一声“妈”,此刻他心很累很累,单单是站在这里已经筋疲力尽了。
“小芋在洗澡,你要用洗手间可能需要等一下。”
鬃爷说完径直走向沙发,掌心拂过垫子上残留的经芋的气息,身子一歪倒了进去。
作为过来人,栾丽察觉到了鬃爷的异常,她估摸着和自己有关,愿意和长辈一起生活的年轻人是极少数,人族如此,妖族更是吧。
但她没必要和鬃爷交代什么时候走,她住的是她儿子家,要说也是当着她儿子的面说。
栾丽扭身去厨房准备早餐,围裙刚套到脖子上,高利贷讨债般的砸门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