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即欧战之前,《东方杂志》就连续发表了章锡琛、钱智修、杜亚泉诸人著译的《新唯心论》、《现今两大哲学家学说概略》、《精神救国论》等文章,最早向国人初步报道了欧洲现代思潮的变动,包括以柏格森、倭铿为代表的生命哲学的兴起。随着欧战的发生,此类信息愈益增多,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讲,欧洲反省现代性思潮真正传入中国并引起国人的广泛关注,实在欧战结束之后,尤其是在1920年初梁启超诸人游欧归来之后。其重要的表征,是梁启超《欧游心影录》的发表。作者在文中以其别具魅力的笔触,通过“学说影响一斑”、“科学万能论梦”、“思想之矛盾与悲观”诸目,对欧洲反省现代性思潮作了生动有力的评介,影响很大。此后二三年间,反省现代性思潮在国人中不仅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业已形成了不小的热潮。1923年爆发的那场有名的“科玄之争”,则表明此一思潮在中国激起了强烈的反响。[1]

耐人寻味的是,1915年《青年杂志》创刊号上的开篇大作,即陈独秀的名文《敬告青年》,其立论却是借重了尼采、柏格森诸人。例如,在是文的“自主的而非奴隶的”标题下,他写道:“德国大哲尼采别道德为二类:有独立心而勇敢者曰贵族道德,谦逊而服从者曰奴隶道德”;在“进步的而非保守的”标题下,他又写道:“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罗万象,无日不在演进之途,万无保守现状之理;特以俗见拘牵,谓有二境,此法兰西当代大哲柏格森之创造进化论所以风靡一世也”;在“实利而非虚文的”标题下,他又这样说:“最近德意志科学大兴,物质文明,造乎其极,制度人心,为这再变。举凡政治之所营,教育之所期,文学技术之所风尚,万马奔驰,无不齐集于厚生利用之一途。一切虚文空想之无裨于现实生活者,吐弃殆尽。当代大哲,若德意志之倭根,若法兰西之柏格森,虽不以物质文明为美备,咸揭橥生活问题,为立言之的。生活神圣,正以此次战争,血染其鲜明之旗帜。欧人空想虚文之梦,势将觉悟无遗。”[2]在这里,陈独秀不仅强调生命哲学的代表性人物柏格森、倭铿,为“当代大哲”,而且提到他们“不以物质文明为美备,咸揭橥生活问题”,说明他对西方反省现代性的生命哲学也十分关注,故能在开篇大作中刻意征引。1916年陈独秀在《当代二大科学家之思想》一文中,发挥俄国化学家、1908年诺贝尔奖获得者阿斯特瓦尔特(今译为奥斯物瓦尔德)的“精力法则”理论,[3]使自己对生命哲学的借重更带上了理论化的色彩。阿斯特瓦尔特在物理学发现的物质不灭与能量守衡定律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精力法则”理论。他认为,宇宙可以看成是“精力大流之总和”,人类文明发展之程度,归根结底,取决于吸取此种宇宙“精力”之能力。物质不灭与能量守衡定律是宇宙第一法则,而“购求利用精力之法,关系于世界文明,至为紧要”,则是第二法则。陈独秀据此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他说:19世纪是科学的时代,盛行机械的宇宙观,强调构成宇宙的要素无非有二:物质与运动。万物皆成于原子,原子不可分,且具有永久存在性。各原子在同一时间依同样的速度,向一定的方向运动。此种不可更改的宇宙运行规则,构成了世界的“第一法则”。人类若简单遵循宇宙的此一法则,那是“误解机械说及因果律”,消极自画,文明不能发展。所以,还“必待第二法则以补其缺憾”,这就是要努力奋进,“时时创造,时时进化,突飞猛进”。也正因为如此,阿斯特瓦尔特置重第二法则,以说明生命及社会现象,实较物质不灭与能量守衡定律所代表的第一法则更显重要,开启了20世纪新时代的先河。而柏格森生命哲学与之“同声相应”,恰为阿斯特瓦尔特创意的第二法则,提供了博大精深的哲学基础:“法兰西数学者柏格森氏与之同声相应,非难前世纪之宇宙人生机械说,肯定人间意志之自由,以‘创造进化论’为天下倡,此欧洲最近之思潮也。”[4]陈独秀不仅借重生命哲学,而且指出它是代表非难欧洲19世纪盛行的机械宇宙观负面影响的一种最新思潮。

现在的问题是,陈独秀最初接触西方反省现代性的生命哲学始于何时?上述《东方杂志》早在1913年即对此思潮有所评介,从逻辑上说,似乎当始于是年的《东方杂志》,但事实上不太可能。因为自1912年起,陈独秀即出任安徽都督府秘书长,公务缠身;次年复因参加“二次革命”遭通缉,凄凄惶惶,逃亡上海,生计无着,“静等饿死而已”,“急欲习世界语,为后日谋生之计”。[5]在这种情况下,陈独秀大概无暇也无心关注欧洲思潮的变动及翻检《东方杂志》。若推测不错,他最初关注此一思潮当在1914年7月应章士钊之邀,赴日协助编辑《甲寅》杂志之时。其根据有二:一是其时生命哲学正风靡日本,“关于此两学者(指柏格森与倭铿——引者)之译本及解说、批评诸著述,不下数十种。大概中学生徒,已无不知有创造进化精神生活诸名义”;[6]二是章士钊与同在《甲寅》杂志社的李大钊,都是生命哲学的热心倡导者,尤其是章稍后曾在日本中国留学生的“神州学会”,作题为《欧洲最近思潮与吾人之觉悟》的演讲,敦促人们关注欧洲现代思潮的变动及其风靡世界的生命哲学。陈嘉异曾谈到,自己最初了解生命哲学,也正是得益于章士钊的赠书。[7]陈独秀与章友善,又同在日本编辑杂志,受环境与章等人的影响,是时他开始关注欧洲反省现代性思潮及其生命哲学,此种推断应是可信的。

毫无疑义,陈独秀的《敬告青年》重在倡言科学与民主,故全文强调自主、进取与实利,突出的乃是理性精神。但是,是文立论却借重了生命哲学,这既非误读,也不是有意典解,而是积极地吸纳了柏格森哲学中富有活力的一面。柏格森哲学强调,宇宙万物的生成与发展,端在生命的冲动与创造。人类因自由的意志和生命的冲动,日日创造,浸成日日进化。故其哲学又称“动的哲学”。柏格森在《创造的进化论》中说:“吾人实与全宇宙相浑一,全宇宙乃不可分之动力。抗乎物质而前进,一切生物息息相关,乃一大动力耳。奋勉前驱,勿论遇何障碍,甚至于死,概有力冲破而越过之也。”[8]他强调意志、精神超越物质的意义,倡导行动、奋进的人生,在大战前后人心思变的欧洲,自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法国年轻一代知识分子更趋之若鹜。“以‘解放者’著称的柏格森,变成了‘使西方思想摆脱19世纪科学宗教的救世主”。“柏格森借助消除‘决定论者的噩梦’而‘解除了整个一代人的痛苦”。[9]中国的志士仁人也同样看重生命哲学倡导行动与奋进的意义。章士钊指出,柏格森的创造进化不同于达尔文,后者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强调的是四周境遇的约束,人不能自主。而前者则不然,“谓吾人活动力(活的动力),自由创造,无所谓天择。由柏氏之说以观,吾人于生活的前途实有无穷发展的境地,而一切归本于活动”。柏格森、倭铿“皆以积极行动为其根本观念。吾人就此可得的教训,即在此四字”。[10]张君劢后来也回忆说:当年所以皈依非理性主义,是因为“此派好讲人生,讲行动,令人有前进之勇气,有不断之努力”。柏格森强调“惟有行动,惟有冒险,乃能冲破旧范围而别有新境界之开辟,此生物界中生命大流所以新陈代谢也。……此反理智哲学所以又名为‘生之哲学’,在主张奋斗者之闻此言,有不为之欢欣鼓舞不止者乎?”[11]

当然,并非仅是上述被认为是文化保守主义者的章士钊诸人,才看到了生命哲学积极的一面;在新文化运动主持者中,除了陈独秀,其他一些人也多注意到了。早在1915年,李大钊就在《厌世心与自觉心》一文中,引用柏格森“创造进化论”的学说,倡言自觉奋进的精神(下文还将具体谈到)。其后发表的《“晨钟”之使命》、《今》诸文,也仍在借重柏格森学说中的一些重要概念,如“直觉”、“生命”、“生命的冲动与创造”、“动力”、“意识流转”等等。例如,他在《今》中写道:“照这个道理讲起来,大实在的瀑流永远由无始的实在向无终的实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远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随着大实在的奔流,以为扩大,以为继续,以为进转,以为发展。故实在即动力,生命即流转。”“宇宙即我,我即宇宙。”[12]很显然,这里表述的仍然是柏格森“动的哲学”。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2号还刊有刘叔雅译的《柏格森哲学》,译者在“识”中高度评价柏格森、倭铿的学术成就,并谓“而吾国学子鲜有知其名者,可哀也”。当然,最典型的自然要数胡适,他径直借用了尼采的名言来概括新思潮的意义。他说:“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尼采说现今时代是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便是评判的态度的最好解释。”[13]不过,从总体上看,新文化运动的主持者们虽借重了柏格森诸人的某些论点,但对整个欧洲反省现代性思潮却是采取了淡化与抵拒的态度,随着此一思潮愈益东渐,并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他们的这种态度也变得更加鲜明。上述《柏格森哲学》仅是《新青年》译介生命哲学唯一的一篇文章,此后则销声匿迹了。不仅如此,胡适诸人还公开贬抑柏格森哲学。胡适在《五十年来之世界哲学》长文中,明显有意贬抑柏格森学说的价值。他强调,柏格森的所谓“直觉”,无非源于经验,这是包括杜威在内的许多学者多已言及的事,足见其学说近于“无的放矢”了。胡适刻意将柏格森为代表的“反理智主义”,列为“晚近”的“两个支流”之一。他说:“我也知道‘支流’两个字一定要引起许多人的不平。”[14]丁文江更为之推波助澜,借罗素在北京的牢骚话,贬损柏格森:他的盛名是骗巴黎的时髦妇人得来的。他对于哲学可谓毫无贡献;同行的人都很看不起他。[15]实际上,罗素本人在他的名作《西方哲学史》中,对柏格森有很高的评价,称他是“本世纪最重要的法国哲学家”。他说:“我把柏格森的非理性主义讲得比较详细,因为它是对理性反抗的一个极好的实例,这种反抗始于卢梭,一直在世人的生活和思想里逐渐支配了越来越广大的领域。”[16]英国学者彼得·沃森则在其《20世纪思想史》中强调说:“柏格森很可能是20世纪头10年最被人们理解的思想家,1907年后,他无疑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思想家。”[17]事实上,是时杜威在华讲学,其中重要一讲《现代的三个哲学家》,就强调柏格森是三大家之一。所以,相较之下,胡适诸人的观点,明显有失褊狭。新文化运动的根本取向是高扬理性主义,其与反省现代性思潮之间方枘圆凿,是显而易见的。不过,陈独秀不像胡适,没有公开贬抑柏格森为代表的生命哲学及反省现代性,但他强调中国国情不同,不可能简单照搬。1917年初他在《答俞颂华》中论及宗教与精神生活问题时,这样说道:“近世欧洲人,受物质文明反动之故,怀此感想者不独华、爱二氏。其思深信笃足以转移人心者,莫如俄国之托尔斯泰,德国之倭铿。信仰是等人物之精神及人格者,愚甚敬之。惟其自身则不满其说,更不欲此时之中国人盛从其说也(以中国人之科学及物质文明过不发达故)。”[18]所谓“近世欧洲人,受物质文明反动之故”,转而重新思考宗教与精神生活的问题,再次说明陈独秀注意到欧洲现代思潮的变动;但是,他强调自己虽然对托尔斯泰、倭铿等反省现代性者的信仰与人格表示敬意,却并不赞成他们的主张,尤其反对中国推行此种理论,因为道理很简单:国情不同,“以中国人之科学及物质文明过不发达故”。这一认识十分重要,它反映了陈独秀对于欧洲现代思潮的自觉选择。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便不难看出,有的论者就未免低估了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的初衷。有论者说:“今人的视线,早被‘一代名刊’的光环所遮蔽,甚少注意陈独秀于1915年创办《青年杂志》时,其实并没有什么高远的志怀和预设路径。”创刊号首篇《敬告青年》,“论旨其实十分空泛”,“可以说,早期《新青年》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以青年为拟想读者的普通杂志”。[19]实则,要对古人有了解的同情,需回到原有的语境。1914年7月重返日本的陈独秀,是处于悲观、愤激、求索复又迷茫的心绪中。是年底他发表《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以为“保民之国家,爱之宜也;残民之国家,爱之也何居”?愤激过度,非难爱国,不免引起了争议;但他强调,真正爱国必须和追求国人民主权利的自觉心相结合,却是反映了冷峻与深刻。《陈独秀传》的作者说:“《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使人们深切地感到作者为追求民主而激烈跳动的脉搏,民主至上,而人民又缺乏民主觉悟,这种强烈的追求与深切的认识,使人们不禁意识到提倡科学与民主的《新青年》杂志,已在母腹中蠕动,……”[20]此言自有根据,但稍嫌简单。这里可以进一步提出两个问题,以丰富其内涵:

其一,陈独秀思想的转变与柏格森生命哲学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其时同在《甲寅》的李大钊,不赞成陈的悲观情绪,他专门写了《厌世心与自觉心》一文,回应陈独秀。是文虽对陈爱国的本意表示理解,但也批评“文中厌世之辞嫌其太多,自觉之义嫌其太少”;同时,复特别征引强调意志自由与行动、奋进的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以为激励:“中国至于今日,诚已濒于绝境,但一息尚存,断不许吾人以绝望自灭。挽近公民精神之进行,其坚毅足以壮吾人之意气人类云为,固有制于境遇而不可争者,但境遇之成,未始不可参以人为。故吾人不得自画于消极之宿命说(Determinus),以尼精神之奋进。须本自由意志之理(Theory of free will),进而努力,发展向上,以易其境,俾得适于所志,则Henri Bergson氏之‘创造进化论’(Creartive Evolution)尚矣。”[21]既然如上所述,陈独秀接触生命哲学始于日本,李大钊(应当还有章士钊)复极力藉之以为鼓励,而他在《青年杂志》创刊号上首篇文章《敬告青年》的立论,恰恰又反复借重了柏格森诸人,倡言自主、进步、进取、实利与科学;由此可知,陈独秀由消极悲观到最终奋起创办《青年杂志》,决心掀起新文化运动的洪波巨澜,其间思想的转变也受到了生命哲学的影响,是合乎逻辑的事情。

其二,陈独秀曾对汪孟邹说:“让我办十年杂志,全国思想都全改观。”[22]联想到《青年杂志》主张科学与民主,强调“新旧思潮之大激战”、“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始终高扬理性主义的旗帜;陈独秀虽借重了生命哲学的某些论点,却又明确指出,中国科学与物质文明过于落后,西方非理性主义的现代性反省不适于中国国情,这一切不正说明了:陈独秀于1915年创办《青年杂志》,确有“高远的志怀和预设路径”吗?也惟其如此,归根结底,不到十年,果然令“全国思想都全改观”的《青年杂志》,即便是在早期,也就与“普通杂志”不可等量齐观了。

[1] 章锡琛等的三文,分别见《东方杂志》,第9卷第8号、第10卷第1号。已有拙稿待发表,这里不再赘述。

[2] 陈独秀:《独秀文存》,5、8页。

[3] 所谓“精力”(Energie),今译“能量”。

[4] 陈独秀:《独秀文存》,55~56页。

[5] 唐宝林、林茂生:《陈独秀年谱(1879—1942)》,61页。

[6] 行严:《欧洲最近思潮与吾人之觉悟》,载《东方杂志》,第14卷第12号,1917-12-15。

[7] 陈嘉异:《东方文化与吾人之大任(完)》注50,载《东方杂志》,第18卷第2号,1921-01-25。

[8] 转引自张君劢:《张东荪〈思想与社会〉序》,载《东方杂志》,第40卷第17号,1944-09-15。

[9] [英]彼得·沃森:《20世纪思想史》,74页。

[10] 行严:《欧洲最近思潮与吾人之觉悟》,载《东方杂志》,第14卷第12号,1917-12-15。

[11] 张君劢:《张东荪〈思想与社会〉序》,载《东方杂志》,第40卷第17号,1944-09-15。

[12] 李大钊:《李大钊选集》,95~96页。

[13] 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见《胡适全集》,第1卷,692页。

[14] 胡适:《胡适全集》,第2卷,384、381页。

[15] 丁文江:《玄学与科学:评张君劢的“人生观”》,见《科学与人生观》,17页。

[16]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346页。

[17] [英]彼得·沃森:《20世纪思想史》,72页。

[18] 陈独秀:《独秀文存》,674页。

[19] 王奇生:《新文化是如何“运动”起来的》,载《近代史研究》,2007(1)。

[20] 任建树:《陈独秀传》(上),94页。

[21] 李大钊:《李大钊选集》,31页。

[22] 唐宝林、林茂生:《陈独秀年谱(1879—1942)》,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