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当欧也妮举着蜡烛,拿着自己的小钱袋出现在夏尔的房间的时候,夏尔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了。对堂姐的深夜造访,夏尔显得有些吃惊,不由得愣住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堂姐深夜造访是有什么事情。
欧也妮走上前,声音激动地说:“堂弟,我做了件非常对不起你的事,要请你原谅。如果你不计较,我想,上帝会原谅我的。”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看了你的这两封信。” 欧也妮扭捏地回答。
夏尔的脸突然就红了,欧也妮继续说道:“如果你能不计较这件事情,上帝才会宽恕我。我从头说起,我刚才为什么上楼来,还看了你的信件,说实话,我现在都已经说不清了。不过,我并不后悔我读了那两封信,因为只有看过这信,我才会真真切切地了解你的心境、你的思想,我知道,你现在非常需要一笔钱,还有……”
夏尔忍不住打断她:“我的好堂姐,这……”
“嘘,轻点声,堂弟。我们不能把别人吵醒了。”说着,欧也妮把钱袋放到桌上,打开了钱袋,温柔地对夏尔说道:“堂弟,这些是我的积蓄。你收下这些钱吧,这是你需要的东西。老实说,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钱有什么用。对我来说,它们就是躺在抽屉里面的无用之物。但是现在,你让我明白了,钱是一种工具,它能帮助你实现自己的愿望,我希望你能收下它。堂弟跟亲兄弟差不多。姐姐的钱,你总可以用吧?”
夏尔听完欧也妮的话,坐着一声不吭。
欧也妮虽然是个大姑娘了,可是她的心却像孩子一样单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到拒绝。她紧张地问道:“难道你不愿接受堂姐的好意?” 欧也妮的心在“怦怦”直跳。堂弟的迟疑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十分明白夏尔目前的窘况,他急需用钱。于是,欧也妮跪了下来,哀求地说:“你要是不接受我的钱,我就不起来了。堂弟,求你说句话呀,告诉我你肯不肯收,是不是……”
夏尔不禁流下了热泪,他被堂姐金子般的心彻底感动了。他抓住堂姐的手,不让她跪下来。
欧也妮满心欢喜,她把钱从钱袋里面全部倒出来,放在了桌上:“你答应我了,是不是?太好了!”欧也妮激动地哭了,她安慰夏尔说:“别担心,堂弟,你会发财的。这些金子会给你带来好运的。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腰缠万贯地回到法国的。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合伙做生意,你提什么条件我都同意。我只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情看得太重,这笔礼金就当是对你将来幸运的祝福。”
夏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终于开口说出来自己的心里话:“堂姐,如果我再不接受你的好意,实在是太辜负你对我的感情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我的感谢,不过,不过,人与人之间应该以真情换真情。所以,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条件?” 欧也妮不解地问,“是什么意思?”
“是的,好堂姐,你听我说。”夏尔指了指柜上的一只外面有皮套的四方盒子,接着说道:“这里面,有一件我看得和我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这盒子是我母亲花费了很多黄金为我做成的一件宝贝,她当时不知在上面镶了多少黄金。之前我在想,我不再需要这样奢侈的东西了。如果她现在还在,她一定会把这盒子上的黄金卖掉的。但是,我如果把它卖掉,就太亵渎我母亲对我的感情了,我永远都会良心不安。”
欧也妮看着夏尔眼泛泪光,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两人泪汪汪地相互对看着。沉默片刻,夏尔继续说道:“我不想毁了这盒子,也不愿带着它一路漂泊。所以,亲爱的堂姐,我想请你代我保管。这是我身上最珍贵最神圣的东西,从此以后我把它托付给你了。” 夏尔说着,走到桌边,把黄金盒子的皮套拿下来,那盒子做工之精细、繁杂使得欧也妮看呆了。
“这精美的做工,算不了什么!”夏尔一面说,一面按了一下暗钮,盒子里又出现一个夹层,他从夹层中拿出两幅肖像,这都是微型肖像画师米蓓尔夫人的杰作,四周镶满珍珠,“你看,这才是我的无价之宝。”
“这两幅肖像,一幅是我妈妈,一幅是我爸爸,也就是你的婶婶、叔叔。欧也妮,现在,我要跪着请求你替我保管这只盒子了。万一我带着你给的金币遭遇了不幸,这些金子就算是我给你的补偿。至于这两幅肖像,我现在只能交给你保管。他们就像我的生命一样重要,我相信只有你这样高贵的心灵才有资格替我保管。但你要记住,宁可毁了它们,也不能让它们落到别人手中……”
欧也妮忍不住瞥了一眼夏尔,那正是恋爱中的女子的眼神,那种浓浓的爱意和深情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的。
夏尔吻了吻欧也妮的手,表示感激:“对于我们来说,钱永远不是最重要的,感情,纯洁的感情才是我们真正在乎的。”
欧也妮羞红了脸,故意岔开了话题:“你长得像你母亲,是吗?她的声音也像你一样柔和吗?”
“是的,不过母亲的声音比我的柔美多了。”
“哦,你当然会这样说,因为你母亲对你一定最温柔。好了,堂弟,你需要休息了。我也要回去了,明天见。”
欧也妮轻轻地拿起蜡烛,夏尔把她送到房间门口,他忍不住感叹道:“要是我不是一无所有该多好。”
欧也妮安慰地说:“你放心,我父亲有钱,我相信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呵呵。”夏尔苦涩地笑着说,“哦,可怜的堂姐,要是你父亲有钱的话,我相信我父亲也不会死了。更别说,要是伯父有钱,你们怎么会过这么清苦的生活呢?总之,他如果有钱,就不会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父亲他有弗洛瓦丰呀。”
“那值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他还有诺瓦叶呢。” 欧也妮回答。
“都是些破破烂烂的田庄。”夏尔回答。
“他还有葡萄园和草场。” 欧也妮忍不住辩解。
“那都是穷地方,根本不值钱。”夏尔满脸的瞧不起,他继续说道,“相信我,堂姐,要是你父亲每年哪怕只有八万法郎的收入。你们就不会住在这样阴冷、寒酸的房子里。晚安了,堂姐。”
两人微笑着告别了,欧也妮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后半夜两人都酣然入眠。对夏尔来说,欧也妮的行为无疑是他最近阴霾心情中的一抹阳光。
没过多久,关于葛朗台的慷慨决定在整个索漠城传开了,满城的人都惊讶于葛朗台这难得的手足情深,甚至有人都怀疑之前大家是不是都误解了葛朗台的为人。昨天早晨,葛朗台不顾其他葡萄园主,独自出售货物的行为也被大家遗忘,由于他的“义举”,人们都主动原谅了他的背叛。不少人还纷纷赞扬他,说他真是个慷慨的好兄弟。这就是法国人的性格,他们总是情绪激动,为了一点根本不着边际的事情所有人都瞎起哄。
第二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到自己的女儿正在陪夏尔散步,夏尔依旧满脸悲伤,但比起之前来,已经好了许多。
欧也妮看到母亲担忧的表情,说道:“放心吧,母亲,父亲要下午吃完饭的时候才回来呢。”
这一天,夏尔待在客厅里,暗自忧伤,谁都没有去打扰他。但是,葛朗台太太可以明显地发现,自己的女儿和夏尔的关系已经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们两人显示出一种情感上的默契。
葛朗台没有把该做的事交代清楚,家里来了许多人。修屋顶的、装水管的、泥水匠、木匠、园工和佃户。有的是来谈修房子的价钱,有的是来交租的,有的则是来拿钱的。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不得不走来走去,应付这些来来去去的人。和工人答话,给乡下人回音。娜农把那些抵租的东西都搬进了厨房,她要等到主人指令,才能知道哪些该留下自用,哪些该送到市场出售。
傍晚时分,葛朗台终于从昂热回来了,他的那些金子总共换了一万四千法郎。现在,他的包包里装满了王国证券。他已经安排好了,在他拿这些证券去买国债以前,他还可以小小地拿一笔证券利息。在他用证券去购买公债之前,还可以拿利息。
高诺瓦叶没有跟他一起回来,因为那几匹马已经被累得半死,高诺瓦叶得留在昂热照看马匹。等马缓过劲来后,他再慢慢赶回来。
葛朗台一进门就表示自己很饿了:“我才从昂热回来,太太,我现在非常饿。”
娜农从厨房里问道:“老爷,您从昨天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吧?”
“是的,一口水都没喝呢!”葛朗台说道。
娜农把菜饭端上桌子,正当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德·格拉桑依约前来听取主顾的吩咐。
银行家说:“葛朗台先生,您安心吃饭,听我说就好。您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谈,倒是另外一件事情您知道吗?据说有人从南特来收金,我正想去昂热抛售金币呢。”
“来不及了,”葛朗台说道,“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跟您说实话,您现在不用去了,去了也是白去。”
“可是,那里
的金价已经涨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了。”
“现在那边市面上的金子已经够多了,去了也没用。”
“您怎么知道?”
老头子压低声音回答:“我昨天晚上已经去过昂热了。”
银行家为葛朗台的精明惊讶地打了个寒战。接着,两人压低声音开始讨论葛朗台的事情。两人悄声地说话,银行家时不时还用眼神瞅瞅夏尔。最后,银行家还忍不住做出了吃惊的表情,显然葛朗台一定是把请德·格拉桑为他买进十万法郎公债的事情说了出来。
在银行家离开之前,他对夏尔说道:“先生,我恰好去巴黎有事情,您若有什么事,可以托我去办。”
“没什么事情,先生,谢谢您的关心。”夏尔回答。
葛朗台说:“侄儿,你应该感谢这位先生。德·格拉桑先生可是去料理你爸爸纪尧姆·葛朗台商社的后事。”
夏尔忍不住问道:“难道商社还有救吗?”
“看你说的!”葛朗台叫了起来,他那份一脸正义的神气装得很是逼真,“难道你不是我侄儿,你父亲不是我弟弟?你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这件事我多少还是要过问的,毕竟我们都姓葛朗台。”
夏尔激动地站起来,抓住葛朗台的手,吻了吻葛朗台的脸颊,表示感激,然后脸色苍白地走回楼上。欧也妮也被父亲的义举感动了,她钦佩地望着葛朗台。
葛朗台站起来送德·格拉桑出门:“事情都托付给你了,我的好朋友,一切拜托,好好对付那些人!”等银行家一走,老头子就把大门关上,回到客厅,往椅子上一坐,心情愉悦地对娜农说:“给我拿点果子酒来,娜农。”
葛朗台太兴奋了,觉得在椅子上坐着很无聊,于是又站了起来,他一面观察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遗像,一面唱着:
“我有个好父亲,他在法兰西的禁卫军……”
娜农、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什么也没说。每次葛朗台心情特别愉悦的时候,家里剩下的三个人都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忧和恐慌。
晚上,葛朗台喝完果子酒,望着杯子说:“嘴唇一沾杯子,酒杯就空了!做人也是这样,不能要了现在,又要过去。钱不能又花出去,又留在你袋里。不然,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娜农拿了纺车准备绩麻时,葛朗台宽宏大量地说:“你也累了,今天不用做了。”
“不做?得了,我会无聊的。”
“可怜的娜农!要不来喝点果子酒?”
“果子酒?我不反对,太太做的比药剂师做的好喝。他们卖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药水。”
“那是因为他们糖放得太多,就没有酒味了。”
随意聊了一会儿天,葛朗台就累了。他决定早点睡觉,于是大家都上床了,在这个家里面,只要老头子一睡觉,全家都必须睡觉,这是大家都遵守的规矩。再说,娜农、夏尔和欧也妮,这一天也很疲倦。至于葛朗台太太,睡觉吃喝从来就随丈夫的心愿。
又过了平静的一晚,当他们在早上八点钟聚在一起吃早饭时,他们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很融洽的气氛。这情景要是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还以为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呢。如果没有葛朗台老头,剩下四个人反而在情感上更加亲密一些。夏尔的不幸遭遇让葛朗台太太和娜农都非常同情他,而欧也妮一方面同情自己的堂弟,另一方面还深深地爱着他,他们在感情上的联系比其他人更加紧密。
葛朗台老头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一样,老头子在赚钱上的欲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所以对夏尔也爱理不理。对他来说,眼看花花公子马上就要动身了,而自己却不用多花钱,只需要给他一笔去南特的旅行费,就可以把他打发了。葛朗台也不关心欧也妮和夏尔的关系,在他看来,只要他们两人都在葛朗台太太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就可以了,对于这个问题,葛朗台完全相信自己的妻子可以做好。对葛朗台而言,他要忙着挖水沟,忙着栽白杨,葡萄园和弗洛瓦丰冬天也有事情要做,其他事情他根本没有必要费心。
葛朗台的忙碌对欧也妮来说倒是一件好事儿,她爱情的春天终于来临了。自从欧也妮把自己的积蓄送给夏尔的那个夜晚开始,她的心也随着自己的宝贝完完全全地送给了自己的堂弟。两个人也因为这个秘密,越发地亲近。反正,血亲关系给了他们可以用温柔的口吻、含情的目光来交流的权利。就在这样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
这爱情的诞生,是在丧服下挣扎出来的。所以,倒和这破败的房屋很是合拍。在静寂的院子里的井台边,两人说着话;在小花园长着青苔的板凳上,两人并肩坐到日落时分;或者在围墙和房屋间静默,仿佛在教堂的拱门下一起默想。
欧也妮在这份感情中得到的是孩童般的纯真和快乐。而夏尔,他在这美好的感情中渐渐消弭了自己的痛苦。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爱的圣洁,因为与他的贵族情妇安奈特相比,欧也妮给他的爱是那么不同。他的安奈特,只能让他领略到巴黎式的情欲和一幕幕奢华的闹剧。现在,他远离了追求虚荣和奢华热闹的巴黎生活,体会到了欧也妮带给他的纯真朴实的爱情。而这种感情,在他落魄的生活中,是那样的弥足珍贵。
在这样的日子里,夏尔渐渐喜欢上这座他曾经瞧不起的破旧老房子,他会跟堂姐一起坐在庭院中的凳子上亲密地交谈,也会一起欣赏落日的美景。一起闲谈各种事情,他甚至还适应了欧也妮一家“苛刻”的饮食起居习惯。早上的时候,他会比葛朗台起得更早,只是为了在葛朗台打断之前同欧也妮多说两句话。每次当葛朗台的脚步走出门厅,他就会和欧也妮悄悄溜到花园里面。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欧也妮的母亲也被蒙在了鼓里,娜农则装作没看见,这种小小的叛逆给了两个年轻人最大的快乐。
等用过早餐,葛朗台出门视察庄园和地产,葛朗台太太开始坐在窗前做活计的时候,两人就会很识趣地溜回来。母女俩在窗边做活计,而夏尔就围着她们,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谈。这种悠闲的,几乎像僧院一般的生活给了夏尔别样的感受,也向夏尔展示两颗涉世未深的心灵是多么美好,这是他以前从未体会过的。他简直不能想象原来在法国也有人这样生活着,本来这样子的生活只有在他看到的奥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说里面,在德国人的生活中才会出现。不久,夏尔就忍不住把欧也妮当成歌德笔下玛格丽特的理想的化身,欧也妮身上甚至没有玛格丽特的那些缺点,她有的满是纯洁和高贵的光辉。总之,一方面夏尔渐渐发现欧也妮身上的美德,而欧也妮则被夏尔的谈吐和目光迷住了,她如痴如醉地投入爱情的洪流之中。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快乐,生活中也不是每件事情都这么顺心如意。他们心中一直被阴云蒙着,每天总会有一件提醒他们离别在即的事情发生。
就在德·格拉桑动身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葛朗台把夏尔带到了初级法庭,签署了一份放弃继承的声明书。大家对这种事情看得非常重要,拒绝继承这在一般人眼中简直就是欺世灭祖的大事。可惜夏尔没有选择。接着,夏尔又到克吕旭公证人那里,办了两份委托书,一份是给德·格拉桑,另一份是给夏尔那位帮他出售动产的朋友。另外,夏尔还办理好了出国护照。最后,夏尔拿到了他从巴黎定做的简单的孝服。
夏尔做的所有事情中,有一件事情让葛朗台看起来特别顺心,那就是他把自己那些奢华的衣服都卖给了一位服装店的老板。当葛朗台看到自己的侄儿换下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穿上黑色的孝服时,他难得地赞扬了他:“你这个样子看起来才像一位男子汉,一个破釜沉舟要干一番事业的男子汉。真不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真替你父母感到欣慰。”
“伯父,您放心,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夏尔回答说,“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
“那是什么?”老头儿看到夏尔手上拿着的一些东西,不由得眼睛一亮。
“伯父,这是我衣服上的纽扣、戒指之类的,我把这些值钱的小东西都收集在一起。不过我在这里都不认识什么人,所以,我想请您……”
“难道你要我买下你的这些东西?”葛朗台打断夏尔的话。
“不是的,我是希望伯父您能为我介绍一个诚实守信的人……”
“你把东西都给我吧,我可以先帮你估个价,然后告诉你一共值多少钱。你放心,只要是我估的价,误差不会超出一生丁。”说着老头子伸出手把那堆东西都拿过来。
“堂姐,”夏尔特意从中拿出了两颗纽扣,递给欧也妮,“请你收下这两颗纽扣,你可以把它们跟丝带绑在一起,做成手链,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手链了。”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欧也妮收下了夏尔的礼物,满怀爱意地看了夏尔一眼,“谢谢你了,堂弟。”
夏尔又拿出一个金顶针,这顶针看上去非常地精致漂亮,他把顶针递给欧也妮的母亲:“伯母,这是我母亲的针箍,我一直把它当宝贝一样珍藏在我的盒子里面。你对我就
像母亲那样好,这针箍送给您,希望您不要嫌弃。”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侄儿。” 葛朗台太太收到这礼物眼眶都湿润了,一方面是因为夏尔那番动人的话,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早在十年前她就想要这样一个针箍了。她感动地望着夏尔继续说道:“侄儿,我会每天在家里为你祈祷,祈祷你平平安安,祈祷你一切顺利。要是我不在了,我也会把你送给我的这份礼物传给欧也妮,让她好好保存。”
“侄儿,你这些东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门进来说,“不用麻烦别人了,我给你现款吧。”
“实在太谢谢您了,伯父,”夏尔感激地回答,“我不敢冒昧地叫您把我的这些小东西买下,不过,在您居住的城里变卖首饰,确实是一件让人难堪不已的事情。用拿破仑曾经的名言来讲,脏衣服能在家里洗就不拿出去洗。所以我感谢您的帮助,伯父。”
葛朗台挠挠耳朵,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夏尔似乎是怕葛朗台不高兴,于是拿出了一副袖扣,又说:“伯父,堂姐和伯母已收下了我的一点点小礼物,我恳请您收下这副袖扣,我相信我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需要这么奢华的东西了。希望这些小东西能令您想起在遥远的海外,您还有一个漂泊在外的侄儿惦记着您。从今往后,就只有你们是我的亲人了。”
“哎哟,我的孩子,你,”葛朗台着急地喊道,“你怎么能把东西都送光了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葛朗台是多么关心侄儿呢,实际上,他关心的是妻子和女儿得到了什么。果然他马上转身问道:“太太,您拿了什么?啊,金顶针!还有你呢,欧也妮?哦,钻石纽扣。”
“哎呀,真是太感谢你了,孩子。” 葛朗台握住夏尔的手说,“但是孩子,答应我,让我替你………替你付……是的……替你付去印度的旅费吧。请你答应我,一定要………要让我替……替你付去印……印度的旅费。”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有些磕磕碰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的原因。葛朗台抬头望了一眼夏尔,见他没有怀疑什么,又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帮你估价的那些首饰只算足了金子的价钱,一些加工费也不知道卖得出钱不。我再给你一千五百法郎当作旅费,好吧?我现在就到克吕旭家去,要知道我们家里面可是一个铜板都没有了,我这就去。” 说完,葛朗台戴上帽子、手套,出门了。
等葛朗台一出门,欧也妮看着夏尔,难过地问道:“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夏尔低下头,低声地回答,“我别无选择。”
这些天以来,夏尔的态度、举止、谈吐,已经变得越发成熟,越来越像一个有担当的大人了。或许苦难把那些难懂的道理都一一教给了他,他不再长吁短叹,不再怨天尤人。现在的他已经磨练出新的勇气,学会了从不幸中获得坚强和勇气。欧也妮看着堂弟苍白的脸,衬着他那黑色的孝服,忍不住对他心疼不已。
这天,母女俩也穿上了孝服,和夏尔一起参加了教堂为纪尧姆·葛朗台举行的追思会。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夏尔收到了几封从巴黎的来信。
欧也妮关怀地问他:“事情办得还顺利吗,堂弟?”
“千万不要多话,女儿,”葛朗台打断了女儿,“不要问不该问的问题,我自己就从来不把我的事情告诉你,你为什么要去过问你堂弟的事情呢?”
“没关系,伯父,”夏尔不在乎地说,“我没什么秘密需要保存的。”
“好,好!侄儿,”葛朗台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做生意可是要学会守口如瓶,自己保存一切秘密的。”
两个年轻人都不再反驳了,谁也不想得罪葛朗台,所以他们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为了说几句悄悄话,夏尔和欧也妮先后走进花园。等到这时,夏尔把事情都告诉了欧也妮:“亲爱的堂姐,我果然没看错人,阿尔丰斯帮我把事情都办得非常好。他又讲义气又谨慎,他把我在巴黎的债务都还清了。还把变卖家具剩下的钱,大概有三千法郎,给我买了一小批货物。这批货物是他专门请教过一位经常去印度的船长之后才决定买的,据说这些小装饰物在印度很受欢迎,我应该可以赚到一笔钱。他还把我的所有货物和行李都寄到南特去了,那里有一艘船五天之后就要出发去爪哇了。”接着,他又感慨地说,“欧也妮啊,说不定,今后你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我了。就算我能够回来,那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呀,我的堂姐。说不定我会客死异乡,而你,或许某位谦谦君子也会来向你提亲……”
“你爱我吗?”欧也妮鼓起所有的勇气问道。
“是的,我非常爱你。”夏尔回答得相当恳切。
“那我就等你,夏尔。天哪,爸爸回来了。”她推开了想拥抱她的堂弟。
欧也妮逃进门洞,夏尔也追了过来。见他追来,欧也妮忙打开过道的门,躲到楼梯底下,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娜农的小房间旁,也就是过道最黑暗的地方。
一路跟来的夏尔找到了她,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搂住她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身上。欧也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给予了夏尔最纯洁、最甜蜜、最倾心的一吻。
自从夏尔宣布行期之后,葛朗台就开始张罗起来。在所有不需要花钱的地方,他都显得格外大方。本来他是打算为侄儿找人做一些装货物的木箱的,但是问过价格之后,他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接着,他四处搜罗了一些不花钱的旧木材,天没亮就起床,亲自锯木头、钉钉子,最后居然做出了几个很漂亮的木箱子,足够把夏尔的所有东西都装在里面。做完箱子,等夏尔把东西全都装进去之后,他还负责让人把箱子装船,甚至给箱子上了保险,以保证行李能安全地运到南特。
自从过道一吻之后,对欧也妮和夏尔这对小情侣来说,时间像插了翅膀在飞一样,快得惊人,快得可怕。有时候,欧也妮甚至渴望自己能够跟堂弟一起浪迹天涯,就算是生活得拮据也希望能在他身边陪伴他。欧也妮时常在花园里面散步,走着走着,她就忍不住流下眼泪。曾经在她的视野里,这个院子,这栋房子就是整个世界。然而现在,在她看来,这个花园、这个房子、甚至是这座索漠城已经太小了,她渴望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一个有夏尔在里面的世界。也许,只有每个分开异地的情侣才能体会欧也妮的痛苦。
终于,到了夏尔动身的前一晚。趁葛朗台和娜农都不在,夏尔和欧也妮郑重地把装有夏尔父母两幅肖像的宝盒庄严地放在了欧也妮屋子中唯一有锁的抽屉里面,跟已经倒空的钱袋放在了一起。
欧也妮已经流了太多泪水,待她把那个小抽屉锁好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哭了。
欧也妮对夏尔承诺:“我不会让它离开我的抽屉的,我一定会把它们保管得很好,等你回来。”
夏尔说:“那我的心也一样,永远留在这里。”
“啊!夏尔。”欧也妮感动地说。
“我们不是已经私定终身了吗?”夏尔回答,“我已经得到了你的许诺,所以请你也接受我的许诺――永远属于你!”
“永远属于你!”他们俩把这句话连说了两遍,这是天下最纯洁的誓言,正是欧也妮的纯真才让夏尔的爱情也变得这么神圣。
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凄凄惨惨,娜农收到了夏尔送给她的丝绸睡袍和十字架,她本来就很心疼这个不幸的孩子,所以这个早上,她的泪光一直都没有退去。最后,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含着泪说:“可怜、娇嫩的少爷要飘洋过海了。愿上帝一路保佑他平安。”
十点半钟的时候,葛朗台全家出门把夏尔送上去南特的驿车。娜农把院子门锁好,放出了看门狗之后,帮着夏尔提着行李。他们路过街边的时候,商人们都站在路边看着他们,到了广场的时候,公证人克吕旭也来了,跟他们一起送夏尔。
葛朗台太太对眼眶红红的欧也妮说:“孩子,一会儿可不要哭。”
到了客栈门前,葛朗台拥抱了一下自己的侄儿,亲了亲他的脸颊,鼓励他说:“亲爱的侄儿,虽然你离开的时候一贫如洗,但是我们相信你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风风光光。你父亲的名誉也不会受到损害的,这一点,我葛朗台向你保证。”
“啊!伯父,这样我就不感到难受了,这难道不是您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吗?”夏尔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这时,欧也妮使出浑身的力气紧紧握住堂弟的手和父亲的手。公证人笑眯眯地站在旁边,不置一词,他在暗暗佩服葛朗台的机巧,因为他听出了老头儿的弦外之音,只有他明白葛朗台究竟想说的是什么。
几个人就在这里等着驿车出发,当车驶过桥面,远远传来了车轮滚动的声音。
葛朗台对夏尔告别:“一路顺风。”
欧也妮和母亲在站台边上,两人都不住地挥动着手上的手绢,向夏尔告别。夏尔也扬出他的手绢,作为回答。欧也妮泪眼汪汪地对母亲说:“母亲,我恨不得自己能跟着他一起走!”可惜,这只能想想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