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葛朗台不耐烦地说道:“娜农,你上楼去看看,看看他是不是要自杀。”葛朗台的话把欧也妮母女俩吓得脸色发白,他只好解释道,“我就是打个比方,瞧你们吓成这样。我现在有事要出门了,要去应付荷兰来的客人,他们今天动身。然后,我要去见克吕旭,跟他谈谈今天的这些事。”

见葛朗台开门出去,欧也妮和母亲舒了一口气,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那团乌云总算是飘走了。这让母女俩都松了一口气。通过这几个小时,欧也妮第一次开始审视起自己父亲的行为,也开始有了一些新的思想。

“妈妈,你知道一桶酒能卖多少钱吗?”

“你父亲说大概能卖一百五十法郎到二百法郎。”

“那要是有一千四百桶酒的话……”欧也妮一边说一边开始默默计算。

“老实说,孩子,”葛朗台太太说道,“我并不知道可以卖多少钱,你父亲从来不跟我说他的生意,所以我也不知道。”

“这样算下来,父亲应该是有钱的。”欧也妮计算一会之后说道。

“也许是吧,”葛朗台太太说道,“去年克吕旭先生告诉我,你父亲买下了弗洛瓦丰,或许他现在手头也很紧吧。”

葛朗台太太这么一说,欧也妮也算不清楚父亲到底有多少财产了,反正这从来不是她关心的问题。

这时,娜农正从楼上下来:“天啊,那可怜的小东西,他像头小牛般地伏在**呢。我进去的时候,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上帝保佑他吧,他真是伤透心了。”

“妈妈,”欧也妮忍不住对母亲说,“我们上楼去劝劝他吧,不然我真怕他伤心过度。要是有人敲门,我们赶紧下来就好了。”

欧也妮显出一种成熟的、崇高的品德,这让葛朗台太太忍不住同意了她的建议。两人提心吊胆地上楼,来到了夏尔的房间。房间门没有关,那年轻人,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来,只顾着埋头伤心。

“他对父亲的情感真是深厚啊。” 欧也妮感慨地说。这句话,声音里满是浓浓的关心和爱意,透着她不知不觉萌动的深情。

葛朗台太太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小心,我的孩子,不要太轻易爱上别人。”

“爱上他?”欧也妮说,“你要是听到爸爸上午是怎么说的,您就不会说这话了。”

夏尔翻过身来,看见堂姐和伯母站在自己的门口。他抽抽噎噎地说:“伯母,堂姐,我爸爸死了,可怜的爸爸!我失去了我父亲,我的好父亲。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内心的痛楚告诉过我,要是他能早点告诉我,给我个机会,让我跟他一起承担……呜呜……我可以跟他一起想法子来挽回的。噢!我的上帝!我还记得我们分别的那天,我还高高兴兴地跟他吻别,我本以为我不久就能再见到他的……我万万没想到,我……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夏尔的呜咽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他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流不止。

“堂弟,”欧也妮用温柔的声音安慰他说,“你要振作起来,你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你父亲的去世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想想怎样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保全你和你父亲的颜面。”

“哦,颜面……”夏尔把头发猛地一甩,喊道,“啊!不错。伯父说我父亲破产了,天啊,我可怜的父亲。你一定是痛苦至极才选择自杀的,我多么不孝,一点都不知道您的痛苦!”

夏尔发出了撕裂人心的叫声,他痛苦地说道:“您别管我,堂姐,您走开吧!上帝啊,饶恕我的爸爸吧!”夏尔挥着手,希望堂姐和伯母离开。

看到夏尔这种幼稚真实、没有心计的痛苦的表现,让人既感动又害怕。欧也妮和她的母亲懂得,夏尔不想别人看到他的痛苦,也不想别人过问,于是,她们默默地下了楼,各自回到窗前的座位上干着自己的活计,气氛非常沉闷,两人好几个小时都没说话,各自沉溺在悲伤的情绪中。

突然,欧也妮打破了沉默。她向葛朗台太太建议道:“妈妈,我们可以给叔叔戴孝吗?”

葛朗台太太无奈地回答:“这个只能由你父亲决定。”

善良的姑娘只是想分担一下堂弟的痛楚,但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决定权在她那吝啬的父亲手里。欧也妮突然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很少。

下午四点左右,敲门声响起。葛朗台兴高采烈地进了屋。他摘掉手套,双手在那儿兴奋地搓,恨不得要把皮搓掉。

葛朗台太太好奇地问了一句:“你父亲是怎么了?”

欧也妮也不解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过了好一会儿,葛朗台才流利地说出来自己的秘密。他得意洋洋地炫耀:“哈哈,太太,那些笨蛋们全被我蒙住了,咱们的酒卖掉了。荷兰和比利时的客人们今天上午都忙着要走,所以我故意到他们住的客栈前面的广场上瞎溜达,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葡萄园主们都想着等好价钱,我故意劝他们不要卖酒。所以比利时人只好慌张地来找我,结果,我们以二百法郎一桶成交,他买下了我的货,单据都开好了,一半付现金一半给金币。我告诉你,用不了多久,这酒价就要大跌!”

葛朗台的这番话在家中说得是平平淡淡,但是这时,索漠人都已经聚集在中心广场上,葛朗台的酒已经脱手的消息,把他们吓坏了;要是他们再听到葛朗台的这句话,他们肯定会气得发抖,气得吃了他的肉也不一定。

欧也妮问:“爸爸,您今年有一千桶酒,对吗?”

“是呀,我的好孩子。”葛朗台现在很开心,这个称呼,一般葛朗台快乐到了极点才会叫出口。

“那您就能卖到二十万法郎了,不是吗?”

“是的,葛朗台小姐。”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您非常轻易地就能帮夏尔一把,不是吗?”

葛朗台这时的愤怒和惊愕,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那个没出息的宝贝侄儿,居然一直盘踞在女儿的心里。他气愤地大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自从那个可恶的花花公子来到我家,你们就不一样了,什么都颠倒了。你们大手大脚乱花钱,买糖果,乱摆宴席,花天酒地。现在还胆敢要求我帮助他,我可不答应。我这把年纪的人,知道怎么做人,用不着我的女儿或是别的什么人来教训我!他是我的侄儿我爱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不用我的女儿指手画脚。至于你,欧也妮,我警告你,要是你再提他,我就让你住到诺瓦叶修道院去。那小子在哪儿?他下楼了吗?”

“还没有,他还在楼上。”葛朗台太太回答。

“没有?他还在那儿做什么?”

“他还在伤心地哭呢,父亲。” 欧也妮怯怯地说。

葛朗台先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她,他已经懒得去指责自己的女儿,因为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做。他在客厅转了两圈之后,就来到了楼上自己的小秘室里面,考虑买公债的事情。 他之前砍下了一千三四百公顷面积的大树,这让他赚了六十万法郎。再加上今天成交的那笔二十万法郎的酒钱,总共有九十万法郎左右。一股公债大约七十法郎,短期就可以盈利百分之二十,这让他心动不已,跃跃欲试。

葛朗台在刊登他弟弟死讯的那张报纸上,将一笔笔数目进行着推算,对侄儿的哭声充耳不闻。在他心中,或许只有金钱才是他最亲密的伙伴。

晚饭时间到了,娜农来敲门,叫主人下去吃饭。下楼时,葛朗台的心里还在盘算:“要是能赚到八厘的红利,只要两年我就能从巴黎拿回一百五十万法郎的现金,这桩买卖非做不可啊。”

吃饭时,葛朗台心里还在想着他的计划,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夏尔没在。

“夏尔呢?娜农。”葛朗台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说他不想吃。”娜农回答说,“这孩子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那更好,能省一顿是一顿。”葛朗台毫不在意地说,“他不会永远哭下去的。饿了,连狼都会钻出树丛的。”

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都不说话了,这顿晚饭吃得出奇的安静。等吃完饭,娜农撤走桌布之后,葛朗台太太小心翼翼地问道:“咱们是不是该为你弟弟戴孝?”

葛朗台不高兴地说:“葛朗台太太,你就知道做表面工作,也光知道出一些乱花钱的主意。戴孝这种事情,心里注意就好了,不在乎穿什么衣服。”

“可是,为兄弟戴孝是必须的,”葛朗台太太坚持说道,“而且孝服也是不能省的,教堂规定我们……”

还没等葛朗台太太说完,葛朗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非要戴孝你就用你那六路易去买孝服吧,我要一块黑纱就可以了。”

欧也妮听到这段对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明白自己的父亲怎么能够如此地冷漠,她更不明白的是自己怎么活到了今天才发现父亲的冷漠。

晚饭后,葛朗台太太编织着袖套,而葛朗台则转动着大拇指,不停地在心中盘算。欧也妮抬头望着天,一言不发。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一种压抑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的情感受到了伤害,被父亲的无情和吝啬伤害着。欧也妮什么也不说,机械地做着自己手上的活计,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

那天晚上谁也没有上葛朗台家做客,满城的人都在议论着葛朗台家两兄弟的事情:葛朗台的精明利害,他兄弟的不幸遭遇,侄儿的可怜身世。索漠城里所有的葡萄园主们都聚集在德·格拉桑先生家,对他们的前任市长进行着恶毒的谩骂。

娜农照例在绩麻,整个客厅中,除了纺车声,没有其他的声响。

“要节省,什么都要省。” 葛朗台从沉思中惊醒,他心里不停地嘀咕着,仿佛只要够节省,三年后他就可以拥有八百万的财产。时间不早了,葛朗台像宣布命令一般对他们说道:“大家应该去睡觉了,好了,现在由我代表大家去给侄儿道声晚安,再问他想不想吃点东西。”

不过,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都不放心葛朗台,不知道他会对夏尔说什么,于是她们俩都躲在二楼的楼道里面偷听。欧也妮为了听得更清楚,比她母亲更大胆,还朝上走了好几步楼梯。

没多久,葛朗台的声音传了出来:“侄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想哭就哭吧。这是人之常情,爸爸总归是爸爸。不过,你在这儿哭,我却已经在替你着想了。你看,我这当伯父的有多好。我们总要接受现实的,不是么?来,打起精神来。你想喝杯葡萄酒吗?”在索漠城,葡萄酒不值钱,这儿的人请人喝酒就像印度人请人喝茶一样。

“不用了,伯父,谢谢您的好意。”夏尔有气无力地回答道,长久的哭泣已经让他的声音略显沙哑。

葛朗台觉得房间里略有些阴暗,于是走向壁炉,不小心在壁炉上发现了一根白蜡烛。葛朗台气得跳脚:“这儿居然有支白蜡烛,这两个女人为了招待你简直要把我的家都拿去卖了!”

听到这句话,欧也妮和母亲都吓得面色发白,再也不敢听下去。母女俩急急忙忙地躲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她们的动作之快,就好像受惊的耗子逃回耗子洞一般。

很快,葛朗台就走进了妻子的房间。他生气地说道:“葛朗台太太,您有金山银山是不是?您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节省吗?”

可怜的葛朗台太太吓得连声音都变了:“我正在做祷告呢,先生,有什么事情晚点说好吗?”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 葛朗台不在乎地嘟哝道。对大多数守财奴来说,他们是不相信上帝的,更不相信有来世这种说法。他们信仰的是金钱,在他们眼中金钱统治着这个世界。只要能攫取财富,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他们都不在乎,金钱就是一切。

葛朗台等得不耐烦了,他继续问道:“葛朗台太太,你祷告完了没有?”

“我正在为你祈祷呢。”

“哼,很好,那我们明早再谈!晚安。”葛朗台就这样气鼓鼓地去睡觉了。

看到葛朗台走了,葛朗台太太长舒了一口气。可怜的葛朗台太太,就因为几根白蜡烛,就被丈夫训斥得浑身发抖。她哆哆嗦嗦地滑到被子里面,蒙住耳朵准备睡觉。这时候,欧也妮穿着睡衣,光着脚板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床前。

“我的好妈妈,我明天就去告诉他,是我做的,你不要害怕。”欧也妮勇敢地说道。

“不行,我的孩子,”葛朗台太太回答,“你要是说了,你的父亲真的会把你送到诺瓦叶修道院去的。就让我来对付他,他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你听见了吗,妈妈?夏尔还在哭呢。”欧也妮心疼地说道。

“你快回去睡觉吧,我的好孩子,你这样光着脚是会着凉的,去吧,晚安。”

惊心动魄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而这一天的经历,对于这位富有却又贫穷的女继承人――欧也妮来说,是那样地不同寻常,让她铭记于心,永远也不能忘记。生平第一次,她没能酣然入睡,反而辗转反侧。这一天对她的影响是巨大的,她那天真的想法在渐渐逝去,很多事情就这样在她心里烙下了印记。也就是从这天起,她的睡眠再也没有以前那样香甜了。

人生的有些行为,虽然是真实的,但有时听起来,就好像不太可能。欧也妮发自内心的热情,在许多人看起来,也是不可理解的,甚至他们会以为,这种**实际是一种病态的感觉。但善于观察人性的人,在看了欧也妮的过去,就知道她的不假思索的天真和突如其来的感情,的确是可信的。她过去的生活越平静,感情中最精妙的东西、以及女性天生具有的怜悯之情,也就在她的心中发展得越快。

就在这个夜晚,欧也妮仿佛无数次地听到堂弟的哀嚎。心乱如麻的她,夜间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她都会注意聆听堂弟有无声息。她时而设想他悲伤得断了气,又时而梦见他饿得奄奄一息。

天快亮的时候,欧也妮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一声吓人的叫喊。于是她赶紧穿好衣服,借着晨光,来到堂弟的房间。房门开着,白烛一直烧到烛盘底下,夏尔和衣靠在椅子上,脑袋倒在床边,睡着了,脸上满是泪痕。欧也妮认真地端详着那一张秀美的脸庞,她觉得自己痛苦得无法呼吸,她真想能够痛痛快快地为他大哭一场。

像是感应到她的到来似的,夏尔突然睁开了眼睛:“对不起,堂姐。”显然,说话时,他并不知道现在几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欧也妮劝他:“我们都知道你的悲痛,但是现在你应该上床,好好的休息一会儿了。”

“是的,你说得很对。”夏尔有气无力地回答。

“好好休息吧,堂弟。” 欧也妮慌忙从堂弟的房间里逃了出来。她在堂弟面前一直尽量保持镇定,但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她的腿就哆嗦得站不直了。独处深闺的少女居然悄悄跑进青年男子的卧室,这是何等的大事呀!她开始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思绪万千:“他会怎么看我呢?他会以为我爱上他了。”不过,这又恰恰是她所希望的。这可真是矛盾啊!

一个小时后,欧也妮走进母亲的房间去服侍母亲穿衣起床。两人就像平时那样,坐在窗前做活计的地方等着葛朗台。两人的内心都忐忑不安,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惩罚,两人的手脚都冰凉冰凉的。这种紧张的情绪似乎连窗台上的蚂蚁都感受到了,纷纷往外面爬走,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要凝结了。

葛朗台下楼了,母女两人吓得赶紧站起来。葛朗台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胡乱地跟太太和女儿打了招呼,又吻了吻欧也妮,就坐到桌子跟前了。看来,他已经忘了他昨晚对太太的恐吓了。

“侄儿怎么样了?”葛朗台问道。

“他还在睡觉,老爷。”娜农回答。

“那倒好,免得浪费了白蜡烛!”葛朗台用一种讥讽的口气说道。不过谢天谢地,他似乎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这种异常的宽容,让跟他生活多年的妻子嗅到了一丝不正常。

葛朗台向来不是个善良的人,所以当葛朗台宣布自己要去克吕旭那儿,并且拿起帽子走出屋子的时候,葛朗台太太非常肯定地对自己的女儿说:“欧也妮,我敢保证你父亲一定有什么事情。”

昨晚葛朗台没怎么睡觉,但是夜里不睡觉对葛朗台来说是件很正常的事情。这是因为他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睡眠,他几乎每晚都躺在自己的**进行盘算,正是由于他无休止的盘算才保证了每次都能通过精确的计算让自己获利。但凡守财奴,都有着勾心斗角的强大能力,不断攫取财富是他们生活的最大乐趣,为了这些财富他们可以花费极大的耐心和时间,并以常人难以相信的毅力去做一件事情,力争获得成功。

正如葛朗台太太所说的那样,葛朗台心里确实有事儿,但这并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事儿。他有着比一般人更强大的欲望,总是能够想方设法地把别人手上的钱赚过来。每当看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他就会异常的兴奋。而这天晚上,葛朗台突然想到了另外一条路子,他认为是一个绝妙无比的点子,这也是他所以对妻子那么宽容的原因。

葛朗台想出一套捉弄巴黎人的诡计,他要拿巴黎人来开心。他要折磨他们,让他们在来回奔忙中流汗,让他们看到希望,让他们急得脸色发白。葛朗台已经准备把他的现金存一个三年期的账号,今后他只要经管好田庄就行了。他现在需要一种养料来维持自己勾心斗角的心眼儿,而兄弟的破产正好为他提供了这种养料。于是,他想出一个既可挽回亡弟的名声,又无须花费自己的钱的办法。他可以通过这种方法,玩弄一下巴黎人,也给夏尔弄点好处,当然,他自己又可以便宜地充当讲义气的哥哥。

借助这套计谋,他既可以帮助弟弟挽回声誉,又不必破费钱财去帮助他那臭虫一样的侄儿,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可以借此为自己牟取利益,甚至还会有人称赞他这个做哥哥的厚道――虽然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样看自己。想到在他的地盘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能供他压榨了,所以他为自己能重新找到供自己压榨的人表示很满意。

在他的这个计划中,根本没有关于自己家庭名誉的设想,他现在的好意,不过是为了想看一场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博而已。

当然,要实行这个计划,克吕旭叔侄是他必不可少的帮手,但他却不愿意去找他们,他要让他们自己找上门来。他计划让这场刚刚构思好的喜剧在晚上开演,这样,他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在第二天早上,听到全城的喝彩叫好声。

父亲出门后,欧也妮感到格外地轻松,她庆幸自己可以公然地关心堂弟了。怜悯本是女性所特有的优于男性的崇高品德之一,也是女性愿意让人家感觉到的唯一的优点。

欧也妮马不停蹄地准备着早餐,只是希望堂弟能吃得舒服些。期间她还不断跑去听堂弟的呼吸声,足足有三四次了。她这样做只是为了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睡,有没有醒来。

忙完早餐,欧也妮又走到夏尔的房间,她发现夏尔已经醒了。

“堂弟?”欧也妮温柔地问。

“什么事,堂姐。”夏尔的声音传来。

“噢,没事。我只是想问,你是愿意下楼来吃饭呢,还是我帮你端到房间里吃。”

“我听你安排,堂姐。”

“你还好吗?”

“说来不好意思,堂姐,我确实觉得饿了。”

“那我帮你把饭菜端上来吧。” 欧也妮说。免得父亲看到自己给夏尔准备的饭菜又生气,所以还不如给堂弟把饭菜端上来吃呢。欧也妮想着便下楼了,像鸟儿一样轻盈地下楼去厨房了。

“娜农,去收拾一下堂弟的房间。”

这段不知道上上下下跑了多少回、一有响动就会格格作响的破楼梯,以前在欧也妮的眼里是那样的破旧,而如今也变得亮堂堂了。

欧也妮的母亲受到女儿青春洋溢的感情影响,也想为夏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基督教慈悲为怀的教义不就是教人安慰遭难的人吗?母女俩从教义中搬出了许多可资利用的、模棱两可的说法来说服自己。因此,她们母女俩都上楼去陪伴这个不幸的孩子,并帮助他收拾房间。

这样一来,欧也妮毫无顾忌地帮堂弟整理他随身带来的内衣和梳洗用品,并可以称心地玩赏每一件富丽的小玩意儿,还能以查看手工为名,把那些镶金嵌银的装饰品,拿在手里不放。

夏尔那颗痛苦的心强烈地感受到了母女俩对自己的温柔体贴和关怀,那是一种天生的善良,被压抑的感情,一旦有机会它们就释放出来,对受苦难的人关心备至。夏尔对巴黎的世态炎凉相当熟悉,要是在巴黎,像他目前这样的处境,只能受到别人的冷待。因此,此时的欧也妮在他眼中便有一种特别的、美丽的光彩。她身上焕发的那种纯朴而真挚的情感,让夏尔觉得非常的迷人。当欧也妮把那杯暖暖的加上鲜奶油的咖啡递给夏尔的时候,夏尔不禁泪光闪闪,握住堂姐的手,吻了一下。

欧也妮的心有如电击一般,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弄得面红耳赤,转身羞怯地问道:“堂弟,你怎么了?”

“我这是感激的泪光,谢谢堂姐,谢谢伯母。”夏尔真心地说道。

当欧也妮转身再看堂弟的时候,尽管脸上的红潮未褪,但眼神已经镇定了,不会把内心洋溢的极度快乐表露出来。尽管欧也妮努力遮掩自己的真实情感,但是两人的目光在相遇的时候,却迸发出了同样的火花。尽管这情感对夏尔来说,或许真是太出乎意料了。但是,欧也妮的这番柔情,对于遭了大难的夏尔来说,显得特别甜蜜。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母女俩立即像两只受惊的老鼠一样,匆匆下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当葛朗台走进客厅的时候,她们手里已经拿起了活计。要知道,要是被葛朗台在门厅里面遇见她们,他肯定会怀疑的。

葛朗台简单地用了顿午餐,手上拿着一只野兔和几只竹鸡――不要以为我们的葛朗台大发善心了,这几只东西都是从庄园里面打来的,一分钱没花,还有几条鳗鱼和两条梭鱼――那是磨坊的租客用来抵租的。

“娜农,快来,”葛朗台高声喊道,“来把这些东西拿去,晚饭时做了,我要请克吕旭叔侄来吃晚饭。”

娜农从未见过老爷这么大方,她呆呆地瞪着眼睛,看了看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好的,老爷,可是我上哪儿去弄猪油和香料呀?”

“葛朗台太太,你给娜农六法郎,顺便记得一会儿提醒我要去地窖里面拿两瓶好酒来。”家中的几个人都被葛朗台的大方震惊了,她们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样。

庄园的看守,正准备向葛朗台索取工资,本来他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话语,因为每年都要费这番唇舌他才能拿到钱,可是今年,他才开口:“葛朗台先生……”

“得,得,得,得!”葛朗台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个好小子,那些多余的话我们明天再说好吗?今天我忙得很。太太,给他五法郎。”说完,葛朗台就走开了。

而葛朗台太太,对于葛朗台从她手上拿走这十一法郎感到非常的高兴。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是葛朗台太太用这十一法郎买到了清静。经验告诉她,葛朗台只要把他给的钱一枚接一枚从她手中要回去后,她就能过上半个月的太平日子。

“给,高诺瓦叶,”葛朗台太太把钱递给庄园看守,“谢谢你辛勤的工作。” 看守第一次这么轻易地拿到了工资,欢天喜地地走了。

娜农悄悄地对葛朗台太太说:“太太,您就给我三法郎好了,剩下的您自己留着吧,您身上总没有钱。”

欧也妮说:“娜农,记得要把晚餐做丰盛一些,堂弟会下楼吃饭的。”

“今

天准有什么大事情,”葛朗台太太对欧也妮说,“要知道,我和你父亲结婚以来,这是他第三次请客。”

下午四点钟左右,欧也妮和母亲已经收拾好了桌子,葛朗台从地窖拿出了珍藏的好酒。夏尔也从楼上下来了。他的举止、神态、眼神和说话的声调,还是透出一种落落大方的哀伤,这让欧也妮觉得越发心疼。夏尔并没有故作痛苦,他是实实在在地难受,欧也妮因此也更加怜爱他。也许,不幸使他们的距离拉近了。夏尔不再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阔绰的美少年,而是一个陷入贫困的穷亲戚。贫穷出平等,这一点上,女人的想法和天使一样,她们把救苦济贫作为自己的责任。

欧也妮和夏尔的眼光时不时交汇,一个可怜的落魄公子,骄傲而冷静地坐着,而他的堂姐,时不时用一种温柔体贴的目光抚慰着他的心灵。

这个时候,葛朗台宴请克吕旭叔侄的消息,已经轰动了整个索漠城。就算是昨天葛朗台背叛所有葡萄园主的滔天罪行,都不比这消息能激起这么大的反应。要知道,葛朗台从来不把索漠城的人放在眼里,他用自己的精明把索漠人把玩于股掌之间,他比他们要高明得多。如果要说他会满怀好心地、慷慨地请任何人吃饭,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德·格拉桑夫妇在得知夏尔父亲破产去世的消息之后,便决定要到葛朗台家拜访,一方面吊唁夏尔的父亲,以示友谊。另一方面,借着这个理由刺探一下葛朗台宴请克吕旭叔侄究竟是要做什么。

五点钟到了,克·德·蓬丰庭长与他的叔叔克吕旭公证人来到葛朗台家,他们两个全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宾主全部入席后,大家开始吃饭。这顿饭吃得并不是那么愉快,葛朗台严肃,夏尔沉默不语,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也比平时话还要少。大家的集体沉默,让这顿晚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丧宴。

吃完晚饭,夏尔便对葛朗台夫妇说:“请允许我告退,因为我还要写一封长信。”

“你去吧,侄儿,请便。”夏尔离席之后,葛朗台就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都支走了,“太太,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事,你们可能听不懂,现在七点半,我建议你们俩早点上床休息吧。明儿见,孩子。”他吻了一下欧也妮,母女俩便出去了。

等欧也妮和母亲离开之后,这场好戏才真正开场了。

葛朗台早在与人们的交锋中,磨练得诡计多端,以至于一些被他咬得太狠的人,暗地里叫他“老狗”。今晚,他将再次拿出了大伙习以为常的结巴和耳聋。这是他的惯用伎俩,说起这个伎俩那可是大有来源,那是葛朗台这辈子唯一一次在生意上吃亏。我想,这里有必要对这件事情交代一下。

在当时,葛朗台这个口齿伶俐的精明的葡萄园主,却上过一个犹太人的当。那时候葛朗台口齿伶俐,没有人能说得过他。也正是这样,他才上了那个犹太人的当。葛朗台在同那个犹太人谈生意的时候,那犹太人故意把手放在耳朵边弯成喇叭形,假装听不清,又结结巴巴地像是要寻找合适的措辞。于是,葛朗台情不自禁地替那个犹太人把想说的话说全。结果就是他总说那个犹太人的话,以至于总站在犹太人的角度来想问题,而不是他葛朗台自己了。就是这次奇怪的交锋,使得“老狗”第一次在生意上吃了亏。虽然如此,但这次交易却让他受益匪浅。葛朗台很是感激犹太人教会他的这一招:结结巴巴地让对手着急,并急着想要替他表达清楚想法,从而变成了对方的逻辑,忘掉了自己原来的观点。从此以后,葛朗台学会了这招,并且屡试不爽。

葛朗台装了多年的以致大伙儿都已经习惯的结巴和每逢雨天他常抱怨不休的耳聋,在今天这个重要的场合,再次派上了用场。为了让自己的计划能够成功,葛朗台认为拿出这个特定伎俩是非常有必要的。第一让他不用主动说话,从而没有人能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第二就算话说出来了,也是别人说的,他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庭……庭……庭长……先生……”

葛朗台的小伎俩奏效了,克吕旭叔侄感觉到听他说话特别费劲儿。他们俩一面听葡萄园主结结巴巴地往下说,一面不知不觉地开口,把他说得含糊的话补全了。

“德·蓬……蓬……蓬丰先生……”这是三年来葛朗台第二次称呼克吕旭的侄子蓬丰先生。庭长听了以后,简直以为自己已经被老头选作女婿了,不然不会对自己使用这么尊重的称呼。“您……您……您方才说,破……破产……可以……出于某……某种情况……由……由……”

“由商业法庭出面阻止。是这样的,这种事情在法律上是允许的。” 德·蓬丰先生以为自己已经猜到葛朗台要说的是什么,忍不住替他补充到,毕竟听他一个字一个字结结巴巴地说完实在是太辛苦了,“您想了解这个吗?”

“是……是的。”老头子装作谦虚的样子,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听庭长解释,结结巴巴地回应道,“我……我听……听你说。”

“当一位有信誉和声望的人,比如您的弟弟……”庭长认真地解释道。

“我……我弟弟……”

“是的,当一位像他这样值得尊敬的人出现资金周转不灵的时候……”

“这……这……叫做……周……周转不灵吗?”

“是的,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之为周转不灵,以致免不了要破产,但您需要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破产。这个时候,商业法庭有权通过判决,给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有资格的清理员,来对他的财产进行清理。记住清理跟破产是不一样的,并且存在巨大差别。一个人要是破产了,他就名声扫地,一无所有。但要是只是清理财产,那么他还是个清白的、有名望的人。”

“破破破产……和……清理,大不……不一……一……一样,只是……要……要花费……什什么代价……”

“即使不通过商业法庭,也可以宣告清理的。对了,破产是怎么宣告的,您知道吗?”

“我从来没有想……想过。”葛朗台回答。

“首先,当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记的代理人整理好资产结算表送往法院书记室。然后,由债权人出面提出申请。可如果当事人不交资产结算表,或者债权人又不对法院提出申请的话,那又怎么办呢?”

“是啊,怎……怎么办?”

“如果当事人已经去世,就像您弟弟这样的情况,就由死者的亲属、代表、继承人负责清理;如果当事人躲起来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您是不是想清理令弟的债务?”庭长先生问道。

“啊!”克吕旭公证人忍不住叫起来,“葛朗台先生,要是您愿意这么做的话,就可以挽回您弟弟和您家族的面子啊。咱们虽然是小地方,但还知道名誉的可贵,要真能这么做您就太伟大了 。”

“那真是伟大的男子汉的行为。”庭长也说道。

“当然,”葛朗台回答,“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葛朗台,跟……跟我同姓。这……这还用说。我……我……我不否认,而这……这……这种……清……清理……无论……在任……任何情况……况下,从各……各……各方面看……看,对……对……对我……我所爱的侄儿是……是很……很有利……利的。可是,先得弄明白。我不认……认……认得那些巴黎的坏蛋。我……在索漠,我的葡萄秧,我的水……水渠,总,总之,我有我的事。我从没有开过期票。什么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不少,可我从没有出……出……出给别人过,期票能兑……兑……兑现,可以贴……贴……贴现,我就知道这些。我听……听说可……可……可以赎回期……期……”

“是的,可以买回,贴百分之几就可以买到。”庭长忍不住补充道。

葛朗台用手托住耳朵,做了个招风耳,于是,庭长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那么,”葛朗台接着说,“这种事情,有……有好……有……有坏了,我……我……我老了,这……这些事……事……都……都闹……闹……闹不明白。我得……留……留在这里照……照……照看谷子,谷物快……快……快要有收成了。我在弗洛瓦丰还有……有……有重要的生意要做,赚……赚……赚钱的生意,我不能抛……抛……抛开我……我……我的家去应付我根本不……不……不了解的事。您说我……我……我应该去……去……去巴黎办清……清……清理……理……理,制止破产宣告。我……我……我分身无……无……无术呀,我又不是小……小鸟,……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两……两个地方……”

“这件事情好办,只要派人去巴黎,找到您弟弟最大的债主,对他说索漠城的葛朗台先生疼爱自己的弟弟和侄儿,不愿意看到他们破产。所以希望能制止破产,到时候就可以任命几个清理员,进行清理。这件事让商务法院插手还不如您出面清理来得划算。”

“您知道,德·蓬……蓬……蓬丰先生,在决……决……定之前,得好……好想一想,凡……凡是花……花钱的事都这样,为……为……为了不倾……倾家**产,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清了,是不是?”

“是的,这是必须的。” 庭长回答,“我的意思是,花几个月的时间,花钱把债券都买回来。你手里拿着肉骨头,还怕那些狗不跟着您走吗?只要不宣告破产,把债券弄到手……”

“债券……不懂。”

“债券也是一种商品,也有市价涨落。根据经济学家杰雷米·边沁对于高利贷的原则推论,既然我们认定金钱在原则上是一种商品,那么,代表金钱的东西也同样能变为商品。债券这样东西,也和其他东西一样,根据流通量的大小,有涨有跌,涨的时候可以价钱很贵,跌的时候也能变得一钱不值。依我估计,像您弟弟这样的债券,商业法庭可以裁决,您可以以二五折扣赎回。”

“那么,照……照这……这样说,我兄弟的债券就……就……就是值……值钱,……其实不值钱了。这样的话,是不是?我觉得……债主可能……不,不可能……”

“让我跟您说得明白点吧,”庭长说,“从法律上讲,您只要把葛朗台商社的债券全部弄到手,那么,令弟或他的继承人就算和大家两清了。以公道而论,要是令弟的债券在市场上以百分之几的折扣转让,而赶巧您有位朋友在那里,把债券买下了,也就是说,债权人是在没有受到任何暴力的胁迫下,自愿出售债券的。这样,令弟的遗产就光明正大,没有任何债务了。”

“不错,”葛朗台说,“可是……是……您也知道的,这也有难……难……难处,我……我没有……钱……钱,也……也……脱不开身……身……”

“这好办,我替您去巴黎走一趟,当然,旅费归您,这对您是小意思。我去见见那些债权人,跟他们谈谈,让他们把付款的期限往后拖一拖,最多在清算的总数上再多付一笔钱,就可以了。”

“谢……谢谢您自告……奋勇。”葛朗台说,“这个,这个我们以后再……再详……详谈,我……我……不……不想,不想没弄清就……随便……便答应,这可不……不……不行,是不是?”

“是的,您说得对。”

“我脑袋都要裂……裂了,这……这对我来说太……太复杂了。我就是……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老……老头子,一个卖……卖葡萄酒的穷老头,您说……说的……这……这些,我可是头……头一回……听说……我得想想……”

“这样一来……”庭长作出准备总结一番的架势来。

“侄儿!”公证人打断了他。

“怎么了,叔叔?”

“你得让葛朗台先生说说他的想法,毕竟是办这么一件大事,我们需要对委托的事件和范围作出明确的规定……”

克吕旭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一阵敲门声传来,德·格拉桑一家三口来拜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