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葛朗台回到家中的时候,早饭已经做好了。葛朗台太太正坐在窗边那张椅子上,编织冬天用的毛线套袖。欧也妮的心情就像平静海面下的波澜一样,汹涌却没法述说。她只是扑在母亲怀中,吻着自己的母亲。

“你们先吃饭吧,”娜农从楼上下来说道,“那孩子现在正睡得香呢,刚才我去叫他都叫不醒。”

“那就让他先睡着吧,”葛朗台说道,“不用急着把他叫起来听这坏消息,反正只要他一醒准会知道的。”

欧也妮一边在咖啡里面放了两块糖(她可不知道一块糖几斤重,反正老头子总是把糖切成一小块小块的),一边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他父亲自杀了。”

“我叔叔?”欧也妮震惊地问道。

葛朗台太太也惊讶地失声叫道:“天哪,这可怜的人!”

“是可怜,”葛朗台镇定地说,“我想最可怜的是他现在身无分文了。”

娜农也备感忧伤地说:“哎,真是个可怜的人,他现在还睡得那么香,什么都不知道呢。”

欧也妮感觉到自己已经吃不下这餐早饭了,她的心像被什么锁住了一样,简直喘不过气来。她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想到自己爱的人所要遭遇的不幸,她心疼不已,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欧也妮的父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道,“你又不认识你叔叔!”

“老爷,”娜农说道,“您看那可怜的孩子现在还睡得那么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会同情的。”

葛朗台无情地说:“谁让你插嘴了,娜农!不关你的事,别多话。”

欧也妮这才想到自己失态了,她应该适当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决不能把自己的少女心迹表现得这么明显。于是,欧也妮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渐渐停止了哭泣,不再说话了。

葛朗台这才有些满意了,他发话说:“在我回家以前,谁也不许跟他说起这件事,都听到没有?我现在要出去一次,去找人把我们家的水沟给挖好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会跟我的侄儿谈谈他的事情的。”葛朗台准备起身离开,但他看见欧也妮古怪的神情,继续说道:“葛朗台小姐,你要是为了这个公子哥儿哭鼻子,那你可以省省了,就哭到这儿了。他很快就要去印度,你以后不会再见到他的。”说完,葛朗台慢条斯理地拿起自己的手套,像往常一样地戴上,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地拉紧,便出门了。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嘴唇发抖地对自己的母亲说道:“啊!妈妈,我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的心快被闷死了。”

葛朗台太太见女儿脸色发白,赶紧打开窗户,让她吸气。过了一会儿,欧也妮才缓过来。

葛朗台太太见平时总是沉着冷静的女儿此刻却如此激动,凭着慈母对爱女心心相通的那种直觉,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这是母女间特有的感应,她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因为她们总在一起,彼此非常了解。

葛朗台太太忍不住抱住自己的女儿,低声地叹息道:“我可怜的孩子。”

欧也妮抬头望着自己的母亲,低声问道:“为什么要送他去印度?母亲,难道他受的苦难还不够多么?难道我们不该对他的不幸表示同情吗?难道他不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不该照顾他么?他已经遭遇了如此的不幸,难道就不能留下来吗?”

“是的,孩子,应该这样。”葛朗台太太不知道怎样回答女儿的这些质问,只能说道,“他确实是我们的亲人,也的确应该留下。但是,你知道的,你父亲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我们改变不了,只能尊重他的决定。”

葛朗台太太的这一席话让她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一个坐在高椅上,一个坐在小靠椅里,重新拿起活计,默默地做起自己的手工活儿。欧也妮向来感激母亲对自己的理解和宽容,她忍不住吻了吻母亲的手,感叹道:“母亲,我的好母亲!您是多么的善良啊!”

葛朗台太太听到这话,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幸福的光芒,她疼惜地抚摸着欧也妮的头。

欧也妮接着问自己的母亲:“母亲,您觉得他怎么样?”

葛朗台太太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问道:“我的女儿,你已经爱上他了,是吗?这或许不是件好事呢。”

“不好?”欧也妮不满地问道,“为什么不好,妈妈?您喜欢他,娜农喜欢他,我们大家都喜欢他,他是个好人,我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他呢?”说完,欧也妮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然后说道,“我现在就要摆好餐桌,等他下来吃早饭。”

葛朗台太太也跟着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她一向不反对女儿,任由女儿喜欢什么做什么,但嘴里却说道:“你疯了!”

娜农听到欧也妮叫她,很快就过来了:“什么事,小姐?”

“娜农,你中午之前能做好菜么?”欧也妮问道。

“没问题,小姐。”娜农回答道。

“那好,你现在先去给他煮一杯浓浓的咖啡。上次德·格拉桑先生告诉我,巴黎的人都喜欢喝浓浓的咖啡,给他多放些,你记得煮好。”

“可是哪有那么多咖啡呢,我的小姐?”

“你现在就去买吧。”

“要是碰到老爷怎么办?”娜农略有些为难地问。

“放心吧,他去草地那边了。”

“那我马上去。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小姐,我去买白烛的时候,老板就问过我,是不是为了招待客人。要是我们去买咖啡,索漠城里的人马上就会传遍的,这样一来,老爷就会知道我们花钱了。”

葛朗台太太也跟着说道:“是呀,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了,说不定会生气地动手打人呢。”

“打就打吧,我不怕。” 欧也妮无畏地说。

见欧也妮这么坚决,葛朗台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抬眼望了望天。

娜农戴上头巾就赶紧出门了,欧也妮则重新铺好雪白的桌布,然后到屋顶去摘了几串晶莹的葡萄。在经过堂弟房间的时候,她蹑手蹑脚的,生怕吵醒了他,但又禁不住在他的卧室门口偷听一下他的呼吸声。她心想:“他哪里知道,他已经遭遇了如此的不幸。”

回到厨房后,欧也妮大胆地把父亲数过的梨子全部拿到了餐桌上。她跑上跑下,恨不得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客人,只可惜她父亲把什么东西都上了锁。

过了一会儿,娜农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两个新鲜鸡蛋。欧也妮看到鸡蛋很高兴,她恨不得上去狠狠地亲娜农一口。

“我看见朗德的佃户篮子里有鸡蛋,就问他要,他为了讨好我就给了。 小姐,你放心,不会被老爷发现。”娜农骄傲地说。

接下来的时间,欧也妮都在为午餐做着努力。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欧也妮好不容易张罗出了一顿不怎么花钱又丰盛的午餐,但即便这样,家里的老规矩已经受到了极度的冒犯。葛朗台家的规矩,午餐所有人都是站着吃的,每个人随便地吃一点面包、水果或黄油,有时候有一杯葡萄酒。而现在,堂弟的刀叉前放了一把椅子,餐桌上有两盘水果,一瓶白葡萄酒,还有面包和一小碟堆高的糖块。

欧也妮心里一直在祈祷:“但愿这时候父亲不要回来。”她完全可以想象到,如果父亲这个时候回来了,一定会对自己大发雷霆。所以,她不时地望着座钟,盼望堂弟早些起来,可以在父亲回来之前用完午餐。

葛朗台太太知道女儿在害怕什么,便安慰她说:“别怕,我的孩子。要是你父亲回来了,就说是我让做的,一切由我来担当。”

“哦,我的好妈妈!” 欧也妮感动得流下眼泪,“您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您。我对您真是太不孝了。”

这时候,夏尔终于哼着小曲儿从楼梯上下来了。天哪!他打扮得那样花俏,像是位出门旅行的贵客。他

那笑容可掬的潇洒神情,和他焕发的青春是那样地般配,让欧也妮看得又快乐又难受。欧也妮的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他是多么快乐的一位青年,等待他的又是多么灰暗的命运。”

虽然,理想中的行宫别墅梦已经破灭了,但夏尔还是高高兴兴地同伯母打招呼:“伯母,您晚上睡得还好吧,还有您,堂姐?”

“我很好,你呢?”葛朗台太太和蔼地说道。

“我睡得好极了!”

“你饿了吧,堂弟,”欧也妮说道,“赶紧坐下吃饭吧。”

“啊,我不饿呢,堂姐。我中午以前从来没吃过东西呢。”他边说边掏出了他的名表看了看,“现在才十一点呢,以前的这个时候我还在睡觉呢,今天起得可真早啊。”

“现在,早?” 葛朗台太太吃惊地问道。

“是呀,”夏尔天真的脸上散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过既然我已经起来了,那我就将就吃一点吧,随便上点家养的鸡鸭或者野味竹鸡什么的都可以。”

“圣母啊。”娜农听到夏尔的这句话,忍不住感叹道。

“竹鸡?”欧也妮心里盘算着,如果堂弟想吃竹鸡,她愿意拿出自己这些年所有的私房钱为他买一只鸡。只要能为他做到的,她都愿意去做。

“坐下吧。”葛朗台太太说道。

夏尔像是靠在长椅上摆姿势的漂亮女子一样,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欧也妮和母亲坐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夏尔看了看客厅,觉得这客厅在白天日光的照射下,比昨天烛光下昏黄的状态更丑了。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夏尔忍不住问道。

“是的,” 欧也妮看着他回答道,“除了收葡萄的时候,我们去帮一下娜农,会住在诺瓦叶修道院里面。”

“难道你们都不出去走走的吗?”

“有时候,星期天做完礼拜,”葛朗台太太回答道,“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们可以到桥上去走走,或者在割草的季节去看别人割草。”

“这儿有戏院吗?”夏尔继续问道。

“戏院?”葛朗台太太又吃了一惊,“你是说看戏子演戏吗?我们从来不看,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啊,侄少爷。”

“少爷,”娜农这时候端着新鲜的鸡蛋走了过来,她看着夏尔继续说道,“好少爷,您尝尝这新鲜的鸡蛋吧。”

“新鲜鸡蛋?”跟所有习惯了奢侈生活的人一样,夏尔立即忘记了竹鸡,高兴地说,“这可是好东西呀,你有黄油么?”

娜农为难地说:“黄油?要是把黄油给您了,我拿什么做薄饼呢?”

“拿黄油去,娜农!”欧也妮叫道。她正仔细地看着堂弟切面包的动作,眼中充满了深情,那是任何一个陷入爱河的女孩看自己爱人的眼神。

聪明的夏尔很快发现自己成为了堂姐和伯母关注的对象,他抬头望了望欧也妮。在凝望中,他发现欧也妮纯情的脸上五官和谐优雅,举止清纯率真,明亮而有魅力的眼睛闪烁着爱意。他完全可以感觉到欧也妮那青春美好的笑脸上,隐藏着滚烫的情谊和不带丝毫情欲的少女情怀。

夏尔忍不住赞美道:“我的堂姐,老实说,要是您盛装出现在巴黎歌剧院的包厢里面,我敢保证您会让所有的男士都为你发狂,所有的女人都因你嫉妒。”

欧也妮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堂弟的意思,但是这句明显的恭维话还是让欧也妮心花怒放,她假装生气地说道:“哦,堂弟,你这是在挖苦没见过世面的堂姐吗?”

“堂姐,您要是了解我的话,您就会知道,我一向最讨厌挖苦人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呢!”说完,他优雅地吃下一块刚涂上黄油的面包。

欧也妮注意到堂弟手上戴着一枚非常漂亮的戒指,便说道:“你手上的戒指真漂亮,能给我看看吗?”

夏尔伸出手,把戒指退下来。欧也妮伸手拿戒指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堂弟那染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只是一瞬间,欧也妮不禁羞红了脸。为了遮掩自己羞怯的表情,她故意跟妈妈说话:“妈妈,你看这戒指,做得这么讲究。”

“是啊,确实漂亮。”葛朗台太太也忍不住称赞道。

这时,娜农端着咖啡进来了。夏尔看到她手上拿着一只椭圆形的褐色陶壶,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烧得滚烫的咖啡呢!”葛朗台太太回答。

“哦,我亲爱的伯母,咖啡可不是这么煮的。我既然来这儿住,总得做些好事。你们太落伍了,我来教你们用夏塔尔咖啡壶煮咖啡。”说完,他详细地向几位女士解释了一番夏塔尔咖啡壶的用法。

“这么麻烦!”娜农听完感慨道,“煮咖啡需要那么多工序?那得花多少时间啊,我才不费这个劲儿呢,我要是真这么煮咖啡,家里的活计都干不完了!”

欧也妮马上说:“我可以替你把剩下的活计干了!”

葛朗台太太吃惊地望着女儿:“孩子!”

恰恰是这声最普通的称呼让屋子里面的三个女人突然想起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幸的命运,她们想到夏尔即将临头的灾祸,都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夏尔。

夏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问道:“怎么啦,堂姐?”

欧也妮正要开口,却被母亲的呵斥声制止了:“女儿,别忘了父亲说的话,他说要亲自跟你堂弟谈的。”

夏尔还没来得及开口,敲门声已经响起。凡是预感到的祸事,似乎总会降临。这响亮的敲门声让娜农、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瑟瑟发抖。不用开门,她们三个就知道是谁在敲。

“我父亲回来了。” 欧也妮连忙端走了糖碟子,只留几块糖在桌布上;娜农撤掉了那盘鸡蛋;而葛朗台太太像受惊的小鹿般跳了起来。

夏尔看着这三个女人被敲门声吓得惊惶失措,感到越发莫名其妙:“哎哟,你们究竟怎么了?”

葛朗台先生走进客厅,目光锐利地看了看桌子,又看看夏尔,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假装笑着说道:“ 啊哈!你们在给我侄儿接风呢,是吧?趁着我不在家里,你们就在这里摆阔呀!”

“接风?这样的规格,也算接风?”夏尔心里想。他看着眼前那桌简单的饭菜,实在想象不到这家人究竟是什么规矩。

“给我一杯酒,娜农。”

娜农听到老爷的吩咐,立即跑去端来一杯酒。

葛朗台从腰包里掏出一把牛角刀,切下一块面包,挑上一点点黄油,很仔细地把黄油涂抹开,就站在桌边开始吃午饭。

这时,夏尔正在给咖啡放糖,葛朗台注意到桌上的糖块,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这让葛朗台太太的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色越发苍白。他凑到太太旁边厉声问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糖?”

这句呵斥让家中的三个女人都陷入恐慌之中。“家里……没……没糖了,我……我让……娜农去买的。”葛朗台太太结结巴巴地回答。

夏尔喝了口咖啡,发现还是太苦,想要再放些糖,但是糖已经被葛朗台先生收起来了。

葛朗台太太问道:“你想要什么,侄儿?”

“想加点糖。”夏尔回答道。

葛朗台太太看了看丈夫,无奈地说道:“不如加点牛奶吧,这样就不苦了。”

欧也妮站起来,镇定自若地走到葛朗台放糖的地方,把他收起来的糖碟子,又重新放到了桌上。说实在的,欧也妮把糖碟重新放到桌上去的勇气,完全可以与巴黎那些帮助情人逃跑的姑娘相比。只可惜,夏尔不知道,欧也妮心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单单父亲那雷霆般的眼神,就足够让她心生畏惧了。

可怜的女主人走过来,怯生生地只切了一小块面包,拿了一小块梨。欧也妮大胆地对父亲说:“爸爸,吃点我摘的葡萄吧。堂弟,您也吃点,这是特意为你摘的。”

葛朗台心里的震怒已经没法用语言来表达了,但是想到还有更重要的事

情要做,就暂时把心里的怒火压制了下去。他没有理会欧也妮说的话,转头对着夏尔说道:“侄儿,吃完饭跟我到外面走走,我有些不愉快的事情要告诉你。”

欧也妮和母亲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怜悯的眼神,夏尔看到了她们的目光,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事情,他忍不住问道:“伯父,您要告诉我什么事情?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我母亲的去世让我更加不幸么?自从我的母亲去世后,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不幸了……”

“哦,侄儿,谁能知道上帝要让我们受什么苦啊?”葛朗台太太难过地说。

“得了,得了。”葛朗台不耐烦地挥挥手,不许妻子再说,“侄儿,你自己看看你那双手,细皮嫩肉的,那可不是赚钱的手。你看看我这辛勤劳作的手,这才是赚钱的手。”

“你究竟要说什么,伯父?”夏尔问道。

“你跟我来。”葛朗台把刀子“咔嚓”一声折好,喝掉杯底的剩酒,开门往外走。

欧也妮悄声对堂弟说了句:“勇敢点,堂弟!”

欧也妮的话让夏尔浑身冰凉,他越发觉得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他情绪低迷地跟在伯父身后,心头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欧也妮和母亲忍不住跑到厨房,从窗户偷看在花园中交谈的夏尔和葛朗台。

葛朗台本来并不为夏尔父亲的去世感到难过,所以把夏尔父亲的死讯告诉他本人,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但是想到夏尔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他还是动了一丝的恻隐之心,想要把话说得缓和些。

葛朗台在花园中间那条小径上来回走了三圈,踩得细沙嘎嘎作响。他吸了一大口气,说道:“天气真热。”

“伯父,究竟有什么事情?”夏尔焦急地问道。

葛朗台字斟句酌地说道:“孩子,是这样的,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你的爸爸现在很危险……”

“什么?我父亲怎么了,那我还在这儿干吗?我要赶紧回去,娜农!”夏尔高声地喊道,“帮我备马,我得弄辆车,赶紧赶回去。”夏尔说完这话,回头看了看伯父,发现他一动不动。

“伯父,你怎么了?”

“我想,你已经不需要马车了。”

夏尔心中闪过一丝恐怖的猜想,但他不敢相信:“我父亲究竟怎么了?”

“车呀马呀,都用不上了。是的,可怜的孩子,你已经猜到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更可怕的是,他是用手枪自杀的。”

“不,这不可能。”夏尔痛苦地说。

“报纸上已经清清楚楚地报道了这件事情,你自己看吧。”葛朗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报纸,递给夏尔,让他自己读那篇要命的文章。

可怜的夏尔看到报纸的报道之后不禁失声痛哭,不一会儿,泪水就浸湿了衣衫。

“哭吧,哭吧,现在哭出来,就不要紧了。”他提高声音,继续对夏尔说,“可怜的侄儿,这还不要紧,不要紧,孩子,你早晚会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我的爸爸!爸爸呀!”夏尔哭着说道。

“可是,”葛朗台继续说道,“他把你的家产给败光了,你已经身无分文了。”

夏尔哭着说:“那有什么相干?我的父亲去世了,我敬爱的父亲呀!”

三个躲在厨房的女人看着眼前的一幕,再也控制不住,都泪如泉涌。或许哭和笑一样,是会传染的。她们看着夏尔的遭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都被触碰到。

而此时的夏尔,不愿再听伯父说些什么,他只想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好好地哭一场。于是他奔到院子里,摸上楼梯,冲进卧室,扑倒在床,把头埋进被窝,痛快地大哭起来。

葛朗台想着让他先冷静冷静也好,于是回到了客厅。欧也妮和母亲早就从厨房回来,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擦过眼泪但还止不住颤抖的手重新做起了活计。

葛朗台一进客厅就感慨地说:“这孩子真没出息,就知道惦记死人,连钱也不管了。”

虽然欧也妮一直很了解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但听到父亲居然指责一个为亲情悲痛不已的人,她也不禁摇了摇头,内心感到更加悲凉。唯一一个对夏尔的悲痛毫不在意的大概就只有葛朗台了。

夏尔的哭声虽然逐渐低沉,但一直在屋内回**着,直到傍晚,他的哭声才渐渐散去。

葛朗台太太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感叹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谁能想到,就是这句感叹给家里的所有人带来了一场可怕的灾难。葛朗台瞪着妻子、欧也妮,他想到了中午她们为了夏尔专门准备的那顿“丰盛”的午餐,他还想起了欧也妮和中午的那碟子糖块。

葛朗台走到客厅的正中央,大声地指责道:“葛朗台太太,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希望您不要再乱花钱了,要是再让我看到你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特别是花钱在这种小混蛋身上……”

“不关母亲的事情,”欧也妮忍不住为母亲辩白,“是我……”可惜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住口,欧也妮。别以为你自己长大了就敢跟我对着干,要是你再敢这样,我一定好好收拾你!”

“父亲,夏尔是您亲弟弟的儿子,别人来我们家总不能连顿像样的午餐都没有。”

“得,得,得,得!”葛朗台连用了四个半音阶,“什么我弟弟的儿子呀,什么我的亲侄儿,他和我们不相干。哼!我才不管他是谁的儿子,我所知道的就是他父亲破产了,他现在是个穷光蛋,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等这花花公子哭够之后,他就得滚蛋。”

“什么叫破产?”欧也妮问。

“破产,是最丢人的事,是所有丢人的事中最丢人的事。”

“那一定是大罪,”葛朗台太太说,“那,咱们的弟弟会被打入地狱吗?”

“得了,收起你这一套胡说吧!破产,就是偷盗,很不幸,这是一种受到法律保护的偷窃。有些人因为相信他清白的名声,把一批货交给他,而他却统统独吞了,只留给人家一双流泪的眼睛。破产的人,比强盗还要可怕。强盗抢你东西,是拼着掉脑袋的危险的,而你还可以防卫。可是破产的人,唉,怎么说呢,反正,夏尔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那么,爸爸,您没有来得及阻止这桩祸事吗?”欧也妮问道。

“他并没有和我商量,纪尧姆·葛朗台仗着自己的名声,把别人的货统统独吞,还亏空了四百万。整整四百万呢!四百万,也就是四百万枚二十苏面值的钱。五枚二十苏面值的钱等于五法郎呢。”

“天哪!”欧也妮叫出了声,“我的叔叔怎么会有四百万这么多钱呢?巴黎人这么有钱?”

欧也妮的感慨让葛朗台得意得差点笑出来,他摸摸下巴,微笑着,脸上那颗肉瘤似乎在膨胀。

“可怜的堂弟该怎么办呢?” 欧也妮伤心地问。

“根据他父亲的遗愿,他得去印度,去那边好好挣钱。”葛朗台回答。

“可是他哪有钱去那么远的地方?” 欧也妮问。

“这个,我会给他路费的,去南特的路费。”葛朗台说道。

欧也妮感动地搂住了父亲:“父亲,您真是个好人!”

女儿搂着父亲的那种亲热劲儿,让葛朗台差点儿都脸红了,实际上他现在正良心不安呢。

“积攒一百万得很长时间吧?”她问。

葛朗台说:“你知道什么叫一枚拿破仑吗?一百万就得有五万枚拿破仑。”

“妈妈,让我们为堂弟做几场‘九天祈祷’吧。”

“我也这么想呢。”葛朗台太太回答道。

“什么!你们又要花钱,我刚才讲的话难道都白讲了吗?”葛朗台生气地嚎叫着,“难道你们以为家里面有花不完的钱吗?!”

正在这时,楼上隐隐传来一声格外凄厉的哀号,把欧也妮和她母亲都吓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