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压枝。

细弱的枝条经不住厚实的雪, 被一只雀撞了一下,雪就这么翻落,压得这只雀扑扑楞楞地飞了起来。

捧着手心里缓缓变凉的清茶, 看着茶叶上来,又被她探着拇指按下去。

无心饮茶, 漱玉只这么反复按着, 直到这茶全然凉透,她才看向了一直沉默无声的宋景。

“我……”

“你……”

宋景顿了顿, 道:“你先说。”

漱玉盯着他看:“你变了很多。”

“是么?”宋景重新递给她方才煮好的新茶, 然后轻轻叹出一口气, “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模样。我不会逼迫你面对我的心意了。我这样的人, 连自己都护不住, 何谈……何谈男女情爱。我今日将珠子还给你, 日后, 我们就没有牵扯了。”

他转身去锦盒里取珠串,原来的绳子断了, 如今串系的红绳是他补上的。握紧了那一串珠子,分明冰凉, 却又灼得人胸腔闷痛。他忽然觉得, 元蘅曾经告诫他的话是对的。

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了的人, 一个连侯府都撑不起的人,如何值得旁人托付终身?

递还珠子时, 他赤红色的广袖轻轻地拂过了漱玉的掌心。

她顺势轻扯了一下,抬眸看他:“宋景。”

宋景将袖子抽回:“我知道自己不成器, 如今还将侯府弄成了这副破败样子。”

“这不怪你。”

可宋景并不听她说。

房内的烛火很暗, 他寻到火折子,将所有角落处的蜡烛全都点亮了。屋子里就这般一层一层, 慢慢地亮起来,热起来,晃眼起来。

而他的背影,却沉郁而落寞。

转身看过来时,他终于瞧清楚了漱玉的面容。

他们自幼便有婚约在身。若是没方面的那些事,此刻他与漱玉只怕已经是夫妻了。

夫妻。

宋景想到这个词之时无力一笑。

漱玉却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将宋景重重地推到了房门之上,抽出袖间藏着的一柄短刀,硬声道:“宋景!我的家都没了,也没有如你这般自怨自艾!”

被抵在此处,宋景陡然凝住了呼吸,看着贴在自己鼻尖处之人,那些骤然袭来的难过旋即就被冲散开了。

“我不是在自怨自艾。”

“你走不走!”

漱玉将刀刃抵上的脖颈。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这人脾气倔,她觉着自己脾气更不好。侯府都要被人赶尽杀绝了,这种无谓的坚持归根结底没有任何用处。

宋景声线微颤:“不能走。”

侯府百余口人,都在这里,他不能弃之不顾。

忽地,门被人急促地叩响了。

还没等宋景出声,小宗直接地推开了门,见着漱玉还在,有些话就滞在了嘴边,不知如何说出口了。宋景明白他的迟疑,便支开漱玉说自己去去便回。

两人在门外不知说了些什么,宋景忽然折了回来。

漱玉有些急:“是有何要事么?你脸色不好。”

宋景眼底的郁色敛去,掀起眼帘时又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明朗,摆了摆手落座,将漱玉唤到自己跟前,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指腹。

漱玉并未设防,任由他将自己的短刀抽去了。

“待会儿,宫中有人要来,别让人知道你在此处,怎么进来的,你就怎么悄悄出去。”

这番话听得漱玉不明白,但她知道此刻宫中来人,宋景还这副神色,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他们为何这个时辰来?”

宋景唇角扯了下:“想来是问我爷爷的病情罢。”

绝不可能。

漱玉朝他走近一步:“你既不走,我也不躲。宋景,你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一直很容易被看穿。”

即便如今的宋景总是稳妥持重的模样,也改变不了他心思单纯。过往翻墙玩乐被人捉了,他也是尽可能岔开话题哈哈一笑,然后转身就溜。安远侯罚他抄书,他虽嘴上骂骂咧咧,看着也不情不愿,但该抄的书,一页都不会少。

心思如净水,才会骗不了人。

她的坚定出乎宋景的意料。

他的心似乎漏跳一下,整个人都放空了。良久,他妥协,启齿:“那你可以留在此处,与小宗一同躲在柜子后面。但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宋……”

“听我一回话,漱玉,当我求你了。”

如果注定会很狼狈,那这种狼狈至少不要被漱玉亲眼瞧见。意气风发无限风光的侯府世子,终有走到绝路的一日。

来人是陆钧安。

宋景没想到。

当初启都城中的两个纨绔是死对头,几乎无人不晓。陆钧安仗着陆氏的势力,也压根没将安远侯府放在眼中。两人但凡在茶肆酒馆中遇上,也多半都是宋景吃亏。

安远侯的教养不允许宋景在外欺负人,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宋景被陆钧安欺负。

每回两人打了架,宋景回侯府,也没得到过安远侯的宽慰。大部分都是被罚跪祠堂抄书。

当初听说闻澈从俞州回来,他最高兴的就是,以后陆钧安再也不能处处压他一头了。

陆钧安即便如今在朝中谋了一份差事,也仍旧改不掉他那一身轻浮气。

推开门瞧见抿着唇半点笑意也没有的宋景,他敷衍地行了一礼,之后便毫不见外地在椅子上坐下了,随意地抖着腿,把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椅子晃得吱呀响。

见宋景捧着杯盏饮茶,陆钧安觉得好笑:“喂,你是被老侯爷揍乖了?连性子都转了?饮个茶都装模作样。”

杯盏落在案上,宋景抬眼看他,“不知陆三公子有何贵干?”

陆钧安愣了下,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叫我什么?诶呀……风水真是轮流转。”

他走向宋景,将折扇轻佻地拍在了宋景的肩上,“你也有唯唯诺诺敬称我的时候?”

以前两人遇上了就打架,宋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要骂骂咧咧地唤他“陆三狗”。两家大人都不怎么管,只当小孩子不懂事。

只是现下两人都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

拂开他的扇子,宋景弹了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冷眼上挑地对上陆钧安的视线:“侯府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若是无事,陆三公子请回罢。”

陆钧安的手僵在半空,旋即将扇子收回了袖袋,袖手而立:“谁说无事?今日是有陛下口谕要传。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是我妹夫,对我妹妹云音那是千恩万宠。我呢,也算稍微沾了那么一点光。今日你这侯府,我踏进来,也算底气足。”

“底气足?”

宋景轻笑,拍了拍手,府中的家丁全都聚了上来,个个手执长刀。

看到这副场景,陆钧安的笑凝住,舔了干裂的唇,将笑收了回去:“怎么?要动刀?宋景,你也不瞧瞧如今府外的羽林军。我死在这里,你们侯府都得陪葬。”

宋景没有什么表情:“侯府陪葬了,你的妹夫也得给我陪葬。你不信,就看着。”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之言,陆钧安气不打一处来,神色渐狠:“你还不知道罢?你那元蘅表妹,看上了内阁次辅的位子,如今正在往启都来,以表归顺。江朔是个烂摊子,闻澈不死在那里已经不错了。你,拿什么让陛下给你陪葬?”

守在外头的羽林军听得里头的动静,其中一些已经持刀而入,两波人就这么僵持着。

侯府不肯归顺新帝,是新帝的心结。巧取行不通,便只有强夺了。

宋景道:“所以你带来的口谕到底是什么?不说的话,慢走不送。”

陆钧安站在原地没动,只是一个眼神,羽林军中为首之人已经抽刀,抵上了宋景的脖颈。

“十二卫如今快成你侯府的私兵了,不见调令,竟连陛下都使唤不动。今日陛下要我来取调令。你也不想血溅当场罢?我们好歹一同上过学,也算有些情谊,别逼我把事做绝了。”

果真是强夺。

宋景一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

“我若不给呢?”

陆钧安轻笑:“苏太后是陛下生母,陛下孝顺,担心苏太后在深宫无人说话,太过于寂寥,便将你母亲传去了。你若不给,你母亲……不好交代啊。”

宋景捏紧了指骨。

今日他被传召进宫原来个幌子,只是想将他给引开,好借此机会带走他的娘亲么?

“我娘从不过问朝政以及军中之事。”

宋景的肩膀在颤抖,尽力才维持冷静,“你们有事冲我来,何故伤害无辜妇人!”

陆钧安挑眉:“交出调令。”

巨大的绝望之后是难得的平静。

许久之后,他明白了一件事。即便今日他娘没有被带走,闻临也不会再放过侯府了。调令如今只是催命符,只会加剧侯府的衰败。

若不能护住家人,万贯家财滔天权势又有何用处?

从袖中取出令牌,宋景扔向了地面。当啷一声,调令滚至陆钧安的脚边。

他俯身捡了起来,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花纹,终于满意地收入囊中:“你娘不会有事,明早就能毫发无伤地回来。我早就说了,你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还颇识时务!”

陆钧安还不停地说着:“你如今是比我有些能耐,这我也真服你。老侯爷病得要死了,你还能将十二卫治得有条不紊。敢情你之前浪**子模样都是装的啊?不错……”

“说够了没有!”

宋景咬紧牙关,“说够了就滚出侯府,带着门外的羽林军一同!”

谁知陆钧安非但没走,还坦然地坐了回来。一边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边给门外的羽林军递了一个眼神。

那些人团团围了上来。

陆钧安道:“公事的确谈完了,那我们就谈一谈私事。你侯府以及那个元氏女,与我陆氏百般磋磨,实在是可恨得紧。今日陛下默许过,取了调令,若是我想……”

他走近宋景:“可以开一开杀戒。”

这话自然是唬人的。

元蘅即将回到启都,就算是给闻临十个胆子,此刻也不敢动侯府分毫。只是不将调令拿到手,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话是陆钧安这个糊涂鬼在泄私愤。

“你敢?”

陆钧安笑了:“我是说解决那个老头子。”

宋景才放松的心猛然一紧,攥着拳,额间可见隐隐青筋:“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钧安带来的人中端上来一壶酒。

他随手接了过来,手执玉盏斟满,抬手递给宋景。

“也可。你饮下此酒,恩怨就可一笔勾销,过去咱们两个打过的架,本公子也可全不计较。”

澄澈的酒液。

宋景却明白了。

此番陆钧安是冲他来的。

柜子后的漱玉忽然忍不了了,正准备冲出,却被小宗死死地抓住了袖子,紧张地冲她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冲出去,只会出事。

以陆钧安对元蘅的记恨程度,见着漱玉,非但无法解决此事,还只会更狠。

漱玉要出声拦着宋景,却又被小宗捂紧了嘴。小宗快要哭了,用气声劝阻:“漱玉姑娘,世子不会想让你出去的。”

从缝隙间眼睁睁看着宋景饮下了那盏酒。

眼泪夺眶而出。

漱玉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她想出声,却发觉嗓子全然哑了,最后只有闷痛的呜呜声。

小宗任由她咬着自己的虎口处,痛却仍旧忍耐。大片的水泽滑落在他的掌心,最后顺着漱玉的下颚滴落。

***

元蘅的心口微痛,连执笔都艰难。

一旁翻看着军中账目的元媗见状忙迎了上来,问她如何。

元蘅摇了摇头:“无妨,大抵是近日太忙了,没歇好。我也要启程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听罢此言,元媗不大高兴:“才安生多久,又要回那个鬼地方。闻澈不是自称多在意你么,他就不拦着你?”

“他不知道。”

元蘅瞥了她一眼,抿着唇在笑。

元媗性子直,直言不讳:“我元氏虽没有以前兴盛了,但也是众人眼中的衍州土皇帝。就算你想反了那个狗皇帝,咱们也有底气。何苦再回去受那种气?在衍州,我们都只听你的话。若是去了启都,我就什么都帮不了你了……”

知道妹妹是担心她吃苦受罪,可元蘅却不能答允。如今启都的消息回不来,连漱玉的信都断了。她若是不亲自回去,只怕更放心不下。

“阿媗……”

元媗眼睫上沾了泪渍,话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她知道无论自己此刻说什么,元蘅都不会听。

“阿媗。”

元蘅重复唤了一次。

元媗这才抬眼看她,眼底那点不甘心全都退下去了。

元蘅起身去了自己的床榻之前,不知从软枕下取了个什么东西攥在手心,然后重新坐回元媗的身旁。

她之所以离开琅州后没有立刻往启都中去,左不过是因为还放心不下衍州诸事。

元成晖身子越来越差,精力不济的时日占大多数。沈如春心思不轨,元驰荒唐顽劣。流民之事才安顿下不久,燕云军中的叛徒也才清理出来。若是她没有抽出足够的功夫善后,留着这样的衍州,不见得能做后盾。

元蘅将那样东西放在了元媗的手心。

元媗瞧清楚后,觉得自己被烫到了,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这……是燕云军令?”

“对,我交给你了。”

元媗扔下它:“我不行。”

“军中账目都是由你过目,采买辎重都是你在其中牵线周转,我教过你的兵书你全熟稔于心,各种刀枪你皆精通,有何不何?我不觉得有人比你更合适。”

元蘅的话说得真挚。

元媗声音发颤:“这些是父亲留给元驰的,他不会同意让我经手,我娘也不会同意。”

“由不得他们。”

元蘅站起身,双眸间的神色比方才更严肃,“这是我给你的东西。元氏的女儿,不做棋子,也永不要被人掌控。只有将我在意的东西交给你,我才会放心。”

“长姐……”

“拿好。”

元蘅将军令重新握在了手中,轻轻地搁在了她的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