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过了年关, 细雪洋洋洒洒地落到了二月之初。过年的那一月有余,地方驻军将领和州官都往启都来述了职。他们对新帝没什么旁的看法,只是心里不免都犯嘀咕。

终是名不正言不顺。

宣宁皇帝生前连个立储诏书都没有, 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口谕。越王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龙椅,单单是藩地的诸王都不够情愿。

肃王更是直接推了入都觐见之事。

毕竟谁都知晓, 肃王的母妃位卑, 在生产之时被人陷害,最后撒手人寰。肃王闻澄一直是被宫中的管事嬷嬷带大的, 养得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 说不好听就是庸碌。

后来才及冠, 被封去了肃州。对于一个不算受宠的皇子, 也算个不错的去处。

宫中的流言从来都不少, 大多都在说当年肃王母妃之死, 多半与泽兰宫那位沾点关系。泽兰宫蕙妃一直盛宠, 闻澄也只能将这口气忍下来。

这些年他在肃州待着,知晓自己与帝位无望, 也从未试着争过。未就藩的王爷也就两位,比起闻临登基, 他更情愿偏向闻澈一些。

至少闻澈为人没有那般刻薄。

如今闻临才登上帝位没多久, 江朔的军费苦苦拨不出来, 宫殿倒是大肆整修了不少。

肃州近来受灾严重,格外缺粮。此事闻澄往启都写了不少折子, 以求法子,最后都没得到什么回应, 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明知入都讨军饷是全然行不通的, 他也不愿上赶着迎上去找不痛快,索性年关也未曾去过。

肃王都没动静, 其他诸王更是如此。

如此拂闻临的面子,朝中人没有不私下议论的。肃州之地关乎着粮食供应,如今肃王切断和周围诸州的关系,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已经惹了众怒。

“如今凌州往江朔的运粮官道据说匪盗横行,运至江朔时只能余下五成。整整五成军粮被掠,那可是几十万石。也不知道那些匪盗怎敢有这种胃口,怕不是要成地方的王了。前段时日江朔军主将之一的祝陵接连往启都送来折子,奏请陛下准允开辟肃州粮路。”

苏瞿捻着墨玉棋子,落定。

陆从渊没应声。

眼下两人这棋是走不明白了,陆从渊显然心思不在这盘棋上。分明几回苏瞿都有机会赢下的,但处于种种考虑,还是留了一手,每回都给陆从渊退让。

苏瞿终于忍不了了,再度开口:“陆大人?”

陆从渊这才抬眸淡然瞧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接着他说的话讲下去:“肃州粮路?他当肃王好说话么?据说当初衍州缺粮,元氏百般向他示好,他都不为所动。”

苏瞿道:“肃王还是一如既往的糊涂。肃州距离衍州那般近,多个交情有什么不好?说白了就是太稀罕眼前那点蝇头小利,守着自己的粮,目光短浅,看不远。”

才说罢,苏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专注于眼前的棋局。结果因为太过于慌乱,竟被陆从渊轻而易举地反杀了个明明白白。

这棋下了一肚子气。

他退让陆从渊,可陆从渊回过神来却对他没有半点留情。

陆从渊收了棋子:“怎么,你也觉得,肃王若是早些站在元蘅那边,今日这启都就没我陆从渊什么事了?是你太看得起肃王闻澄,还是太看不起我?”

苏瞿忙道:“这叫什么话?肃王手中除了那点贫瘠的薄田,其余是一无所有。他从来都不足为惧,我担心的可是那个元蘅。她手中……”

元蘅手中可有数万兵马。

自打先帝命元蘅知燕云军事,那元成晖便彻底什么都不做,将军中事务全然交给了女儿。

元成晖是个软柿子,可元蘅不是。

“元蘅……”

陆从渊念了这个名字,轻笑着将煮得过烫的酒倒掉,便重新拎去煮。看着火舌舔着炉灶,他用金匙搅动酒汤,“说起她,有些账,我想与苏大人好好算上一算。前段时日听钧安说,元蘅要回来了,还被提为礼部尚书,内阁次辅……”

他舀了一勺酒给苏瞿推去:“可有此事?”

这事是早已议定的,启都中也早传出了相关的风声。只不过这些日子陆从渊一心在明锦,的确鲜少过问朝中事务,竟没想到这才几日,这些人便捅出这么大个篓子。

如今猛然被提起来了,苏瞿才有些不知如何解释。

他干咳一声,笑道:“这都是裴江知的意思。我自然知道您与那元蘅有过节,也不会向陛下提这种事。不过,裴江知说的也不无道理。与其看着元蘅在衍州独大,还不如将她困在启都,时时盯着她。必要之时……”

他伸手在脖子处抹了一下。

本以为陆从渊会明白他的意思,谁知陆从渊却反问:“你也说了,元蘅在衍州独大,而她又与凌王有私情,若回启都只是受困,那你说,她为何要同意呢?”

“呃……”

苏瞿试图找补,“那大概就是,她没想到这一层,纯粹看上了……”

陆从渊冷笑:“看上你们给的权位?你们真当元蘅是个傻子了!我看裴江知与元蘅将你们耍得团团转,你们也瞧不出来!旁人随意说上两句,你便喜上眉梢照办不误。蠢人不是元蘅,我瞧着是你呢!”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苏瞿竟一时揣摩不清其中因由。

本就不服陆从渊,眼下又听到他这般说话,苏瞿心中也不怎么痛快。

他道:“你我同为朝廷正二品,各司其职,为的都是辅佐陛下。陆大人何必要将姿态放得太高呢?我瞧着你说话,也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了!”

炉灶煮干了。

陆从渊干脆不再管,而是饶有兴致地起身,然后看向苏瞿,目光那般冷,看得苏瞿后颈生凉。不知为何,陆从渊总是会给人这种压迫感。

“你的陛下,没有我陆氏扶持,就是一个废物。他当初想娶元蘅,是想投先帝所好。只可惜,他竟连女人的心意都留不住,最后只能上赶着求我。你我同为正二品,是因为这是你仕途的极致,而都察院却只是我暂歇之处。苏瞿,你的姿态,才是越发高了啊……”

在望族林立的启都,苏瞿却只是布衣商户出身,连科考都过不了,靠着家业捐了个官做。若非妹妹得宠获封蕙妃,他又哪里能沾到兵部的光?

陆从渊自然未将他放在眼中。

见苏瞿受了气在发抖,陆从渊毫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话说回肃州粮路。你回去就跟陛下直说了,那祝陵的话不必再做理会。先帝将江朔兵权交给了闻澈,一时半会儿便是收不回来的。何苦麻烦着给他人做嫁衣?兵粮皆备,下一步,是等着闻澈来取你们性命么?至于闻澈如何解决,此事从长计议。不过要我看,赤柘耗上一耗,他自己就会先熬不住。”

顺着窗子看下去。

陆从渊一怔。

街心停着一顶软轿,车帘掀开,从里走下一个披着交领广袖披风的女子。

是元蘅,她竟已经回来了。

此刻正与他隔窗对视。

果真,不多时,元蘅竟顺着长阶走了上来。两人谁也没给谁见礼,就连苏瞿都站在原地没动。

自打上回元蘅跪在朝云殿前将陆氏罪状一样样呈上,他们之间便已经闹得足够僵了。如今,这些表面功夫是连做也不必了。

陆从渊饮酒,道:“好巧。”

元蘅的眉眼间却连任何多余情绪都不见,直截了当地坐在了他的对面,道:“不巧,找的就是你。”

“哦,有意思。”

陆从渊不觉得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交情可叙。而如今元蘅才回了启都,即便对他有诸多不满,也定然不会当面戳破。

他所了解的元蘅从不意气用事。

陆从渊朝苏瞿摆了手,示意他回避。

他对元蘅道:“我也有话与你说。元蘅,你人都在衍州了,还要牵扯京畿诸府的琐碎事,真是辛苦。燕宁的守城驻军,是燕云军罢?”

果真是这桩事。

当初元蘅做下此事,就是为了牵制纪央城外的陆氏驻军。果不其然,陆从渊是在意的,那便证明她拿准了他最怕的东西,并且亲手扼住了要害。

元蘅坦然地看向她:“没错。”

陆从渊冷笑:“你现在胆子也是够大。燕云军岂可擅自离开衍州?你如此行事,是要……谋反么?”

元蘅反唇相讥:“不敢。这些小事与陆大人做下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燕云军不能擅自离开衍州,那哪一条律法写了,陆氏之兵就可以驻扎在燕宁府外呢?还是说,你陆从渊做事,可以枉顾律法?”

“元蘅,你时至今日还认不清时事么?如今的启都,你与我论律法?”

陆从渊向来自视甚高,遇上元蘅之后的确是吃过几次亏。而当下却截然不同了,他不认为元蘅有与他谈判的资格。

酒再度被煮烫。

四溢的酒香将这间小阁楼包裹缠绕。元蘅轻叹一声,唇角的笑意不明意味:“挺有趣的,你若是真的如此觉得,就不会与我提起燕宁府的驻军。你想要控制燕宁,从而得到军粮的持久供应,却没想到被我抢先了一步,你该要恨死了罢?”

元蘅站起身,走近陆从渊:“今日,是你不配与我谈论。我今日特意来寻你,无他,只是想找你要个解药,和公道。”

“解药?”

元蘅收了面上的笑,双眸如被寒冰浸过,启齿:“你的好弟弟,闹了我安远侯府,这还不够,竟逼迫我表哥宋景去饮下了药的酒。如今我表哥还卧床不醒,此事,你该还我一个公道!”

尚且在衍州之时,元蘅便一直放心不下侯府。但想着安远侯在朝中素有威望,没人敢轻易怠慢,便将担忧咽回了肚子里。

可一朝回来,才知自己外祖遭人刺杀,身体尚未康复,自己舅母被人困在宫中施以软禁,而连一个区区陆氏纨绔都敢亲自登侯府闹事,逼迫宋景饮下毒酒。

欺人太甚,元蘅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才回启都,连宫中都未曾去过,便先找上了陆从渊,想要问个清楚。

他不知此事,听此动作一滞。

宋景和陆钧安有嫌隙,借机以权势压人也是难免。

他道:“小孩子胡闹,想必也不会下死手。钧安顽劣,但却向来有分寸,世子定会安然无恙。元大人何必在此咄咄逼人?”

陆钧安没胆子下死手,可折磨人的法子却是层出不穷。年少时打过的几次架,全成了他此刻报复人的由头。不过是仗着如今新帝登基,侯府失势,没人能动得了他。

“我要解药。”

元蘅重复了这句话。

陆从渊摊开手:“我没有。”

元蘅压下心中怒火,尽力让自己不失了分寸,道:“陆大人。你陆氏已是外强中干,不然不会扶越王登基,你自己就已经称帝了。自然也不会怂恿柳全攻打衍州以消耗我燕云军兵力。纸老虎,空剩一副皮囊在吓唬人了。如果真与我燕云军或者江朔军对上了,你有赢面么?”

纸老虎,说得倒是贴切。

只不过这个词却刺痛了陆从渊。当年若非姜牧打断了他的好事,陆氏迫不得已献上纪央城兵权,也不至于沦落到元氏可以插嘴的地步。

他冷冷地看着元蘅,僵持许久,面色才和缓过来。坐回铺了兽皮的坐榻之上,他摩挲着柔软的绒毛,将视线落回元蘅身上。

他总觉得,她有何处不太一样了。

若说之前她是性子强硬,不肯让自己吃亏,即便没有后盾也要强作镇定,而如今却好似有足够的底气。

他道:“可你现在,在启都。”

元蘅道:“你试试呢?”

陆从渊收回了视线,整理着桌案上的酒具和棋盘,一点一点腾干净位置。直到案上已是一尘不染,他才道,“我再说一遍,此事我不知,也不知什么解药。钧安的性子,我也一向是管不着的。”

她继续道:“你也知道,燕云军如今就在启都附近的燕宁府,想必为着此事,你也是夜不能寐,不然你不会在方才开口就质问我。这么说罢,你若是能给出解药,我可以考虑撤走三中之一的燕宁府驻军。”

“三中之一?”

陆从渊嗤笑,“你可怜我呢?那点兵,我还没放在眼里。你做出这么一桩事,左不过是想膈应我。元蘅,你想想清楚,在启都,你不配与我说这些。”

元蘅道:“那我也可以选择,再加三成燕云军驻守燕宁府。反正对于我而言,百利无一害。”

“你威胁我?”

陆从渊轻挑眉梢。

元蘅凑近了稍许,面上那点莫测让陆从渊看不透。陆从渊向来觉得自己够疯,可如今却觉得元蘅比他还要疯。

不止一次,他被元蘅死死地拽着一同下水。

且不说徐融案的箭矢之事,单单是当日漱玉被人查出身份,明眼人都知晓不是陆氏所为,元蘅也不可能猜不到。

可她就是借此拉陆从渊下水。

这样的疯子,陆从渊不可能不怕。

她没什么可顾忌的,所以行事起来足够狠厉,有仇必报,绝不忍气吞声。

元蘅看着他笑:“你不是猜我要造反么?你今日若是给不出可医我表哥的解药……我,造反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