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烈的风雪终于席卷了南境, 再没有过去温柔小意般的绵密模样,反而如烈马疾驰般拦得行人走不动路。

赤柘地势狭长,由南一直延伸到北, 死死地贴着北成的西端。这样的时节最适合赤柘部人外出。他们的马最适应冻得僵硬的土地以及无所顾忌的狂风。他们的草原这种时候万物凋零,缺衣少食, 需要首领带着外出掠夺。

江朔送来第二封紧急的战帖之时, 闻澈再也安不下心了。

闻临的冷静出乎意料,无论赤柘部如何骚扰江朔, 他都稳坐启都, 没有任何动静。江朔军的主将说过自己往启都送折子, 宛若石沉大海。

其实闻澈知道缘故, 闻临不是力不从心, 而是不愿相助。闻临不会在这种时候给江朔拨战款和军粮, 因为他不清楚自己给出的这点东西会不会成为闻澈东山再起, 反过来掣肘自己的把柄。

他已经不再把江朔当作北成之地,反而冷眼漠视这片土地被外敌不断侵扰, 百姓苦不堪言。江朔军主将实在是没了法子,才背着启都的意愿, 给闻澈送了书信。

皇帝不管, 那就找能管的。

人总归是活的, 盲目忠心若是只能换来抛弃,那么偶尔变通也没什么错。

马蹄踩进雪里, 半点声音都没有,只留下一串马蹄印, 延伸至雪山深处。前面是两山夹道, 烈风穿袭而过,连骏马也走不动了。

“殿下, 暂歇罢。”

徐舒探路回来,落了一身的雪,甚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黑发。他抖了抖身上的残雪,下马将缰绳系紧在了一颗歪脖子树上。

这树是经年累月在此接受风的吹袭,才变成这样的。也正是如此的树,才最稳当。

闻澈勒马,在山道后面的避风处下了马,呸了一口不知何时吹进嘴里的雪,道了声:“也成,今日看样子是过不去了。”

“前面就要到衍州了,殿下可要……”

徐舒说了一半,自知问错了话,没再继续说下去。

前段时日元蘅押送曲青竹等人回了衍州。估摸着除了处置这些中途背逆之人,还要解决许多燕云军中的琐碎。而江朔最边境的一个小镇子却遭遇了赤柘的掠夺洗劫,满镇几百口人遭遇屠灭。

闻澈没时日在这里耽搁。

“不去。”

闻澈转身去安顿跟着自己的一行军队,然后俯下身去擦自己的靴子。

徐舒站在原处没动,却忽然笑了一下。这场景竟有些熟悉。当年闻澈受命从俞州返回启都,经过衍州城门时,也是这么一句“不去。”

他家殿下果然是将口是心非做得相当彻底,很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则”。

徐舒道:“其实进去瞧一眼,也不打紧。”

闻澈沉默无声地继续擦着,努力不让自己被徐舒带偏了意志,许久才应了一声:“一眼也不瞧。”

“一眼也不瞧?”

“不瞧!”

闻澈胸腔里闷着一口气。

元蘅那薄情之人,睡过他之后连句话都没交待,清晨一醒,他的榻侧就空了。怪不得那晚如此主动,让她唤夫君,她也没推拒。可他连句怨言也不能说,毕竟他自己那时从衍州离开,也是天不亮就走了,没有告别。

他们之间总有些特别的默契,知道分别不易,就干脆免了这个过程。

可不辞而别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习惯,闻澈觉得终有一日得找个机会,好好跟她说上一说。

徐舒看戏似的:“又闹别扭了?”

闻澈冷哼:“没有,是本王腻了她了。”

总得嘴上硬一些,才能挽回一些面子。被人睡过后扔了,这种事可不是头一回了,闻澈此刻恨不得咬上她一口,问问她的心是什么做的。

“呦!”

闻澈不悦,抬眼瞪他:“怎么的?”

徐舒抱臂而立:“硬气啊……”

闻澈哼笑了一声,挥着拳将他推到一边去了。他现今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于亲和了,徐舒如今都敢嘲笑到他的脸上了。

真是荒唐,真是荒唐。

“果真是硬气呢,我算白来了。”

听得熟悉的女声,闻澈的动作一滞,心口忽然就空了。猛然抬眼,看到元蘅之时甚至不敢相信。

她裹着厚实的狐裘,遮挡风雪的帷帽被风吹开,露着一张未施粉黛,被冷风拂得微微透红的姣好面容。

闻澈哑声唤着:“元……”

元蘅将帷帽放下,遮住自己的面容,牵着缰绳转身就要往后走。

他两步追上她,从后抱上她的腰肢,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侧。闻澈没松手,将无限的眷恋毫无隐藏地表露出来。

“你怎么来了?”

元蘅将他的手掰开,语气不好:“不来不知道,凌王殿下早就腻了我了。我还想着你会途径此处,巴巴地连着两日往这里来了。别碰我……”

闻澈讨好似的笑:“我呛他的话你也信?”

“听见了,就信。”

元蘅毫不留情地翻身上马,垂眸看他:“我也不好在这里讨人嫌了,告辞。”

“别走。”

闻澈同样去牵自己的马,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荒原之上是一望无际的雪,最西端的燕云山绵延至远处,与保原山脉勾连相间,在雾蒙蒙的天际处留下一道虚影。马蹄没入积雪之中,只发出簌簌的声音。

元蘅将马驾得飞快,闻澈几乎是费尽力气才勉强追上。两匹骏马趋于并排之时,闻澈勾唇一笑,喊道:“行啊,马术如今精炼了不少,怎么还背着我偷学呢!”

元蘅的帷帽被风吹得完全散开,与长发交集在一处。她微微侧首来看他,道:“就许你逮着人就往马上抱,不许人学驾马?”

这是多久前的账了,今日闻澈才知晓,这人也是个记仇的。

他见元蘅放缓了骑马的速度,几乎是骑着马在行走。闻澈找准了时机,掐着她的腰将她抱了回来。

成了。

他得意地笑着:“学会了也得被人逮回来。”

他炽烫的吐息没被风雪减弱分毫,就这个毫无顾忌地落在她的侧颈。

“宁可猜着我何时打此处经过,每日来瞧,也不肯与我好生辞别,然后互通书信么?”

元蘅冷笑:“你不是腻了我了,通书信不是惹人烦?”

“想得美!腻了你,你好去找旁人做夫君么?元大人……”

元蘅扯着他肩上冰凉的硬甲,迫使他低下头来。她道:“那必须得貌比潘安,不然不要。而且一个不够……”

“你还想要几个?”

闻澈手下微微用力,捏紧了元蘅的腕骨。

元蘅道:“如今三州都在我手,养几个小郎君,不为过罢?模样得比容与俊俏,脾气得比你好。而且,敢说腻了我的人,剥了皮扔雪堆里去。”

“好狠的心啊。”

“怕了?”

“怕了怎么做元大人的内人?你不是说过,想进你元家的门,得不可善妒么?”

记得倒是准。

只是这醋坛子绝不情愿说出这种话,还没等元蘅想出哪里不对劲,她已经被闻澈抱在臂弯之间,两人一同滚下了马。他将她护在怀里,两人都沾了一身的雪。

他的虎口按在她的下巴处,抬起她的脸便吻上了她的唇。

一觉醒来人不见了,这仇得报。

元蘅枕在他的小臂上,被他吻乱了心绪。冰凉的唇齿磕碰地撞在一处,她有些疼,便毫不留情地咬了回去。乌发散在雪地上,漫天的大雪尽数落在闻澈的背脊,半点没有沾到她。

绵密雪里,背风之处,他们紧贴着。

“阿澈……”

元蘅的眼睫上落上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的。

闻澈伸手拂去,然后应了声。

闻澈道:“这回真的要回江朔,不敢回去见你。”

怕走不了。

元蘅看着他如上好墨玉般的透亮眸子,道:“知道有些人薄情得很,所以我来拦你的路。”

抚摸着她柔滑的发丝,闻澈轻啄吻在她的眼睫处,笑道:“你不光倒打一耙,还学得一身匪气。是你拦我的路,还是你羊入虎口,想清楚没?”

元蘅没答他的这话,而是正色道:“江朔生乱的事我听说了。启都如今将你我视作眼中钉,指望闻临来帮忙是全然行不通。我们没反,却在他心中形同反贼。可是公道自在人心,做好应该做的,别为了这些权争,让百姓受苦。”

闻澈坐起了身,但仍旧将她抱在怀里,任由她抵在自己心口处。

“我知道,所以我没打算久留。但我走了,我怕他们欺负你。我真的……”

他没说完。他经常想,为何就没个两全的法子?他只是想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这又算什么过分的祈愿?

后来他明白了,他的心上人是元蘅。

是北成第一位入仕朝堂的女官,是衍州元氏的嫡长女,是德高望重的褚清连唯一的女弟子,是燕云军如今最听信之人。

因为她不会退避,所以这些情分就得往后排。

元蘅亲了下他的眼尾:“他们怕我怕得要死,谁敢欺负到我头上?当初我奏请让你去江朔,我不知你恨不恨我,但我却觉得,那里最好。鹘鹰就得在最阔的琼宇飞,而不是困在启都镶金砌玉的楼宇里。”

闻澈心口酸痛,但又由衷地笑了:“可是……”

“有我在。”

元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