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寥寥几句, 已然透出元媗在写下这些事之时有多骄傲。之前元蘅就从不怀疑元媗的能力,直到今日更加明白自己将燕云军调遣之权留给元媗是极正确的决定。

这世上值得元蘅信任之人并不多。

她不是没担忧过,元媗是沈如春的女儿, 只怕极难与她一条心,而现在的元媗便没辜负她的信任。

搁下书信, 元蘅轻踮足尖抱住了闻澈, 在他呼吸微滞时用极轻的声音如释重负般道:“阿澈……”

昏暗的房间,元蘅发间的淡香在他的鼻息间缠绕。他虽对这些变故一概不知, 却明白此时的紧绷后又在他怀中舒缓了背脊的元蘅负担了很多。

他听到元蘅说:“阿澈, 明日是最后一搏。无论输赢, 你会信我的, 对么?”

闻澈与她分开稍许, 将那封信拿来看了。仔仔细细地读完, 他的眉几乎拧在了一处。

这样大的事, 他竟分毫不知。

他知晓是元蘅怕他受伤思虑过多,可如此着实是铤而走险。若不是闻澈在永津兵败, 或许元蘅没必要拿着全部身家赌这么一场。

元蘅回到启都来,本意是在闻临称帝的情况下, 尽可能保全元氏, 保全侯府。根本上还是没对这个北成失望。

她是想救的。

而如今, 此举若是有任何一步踏错,便能赴了当年姜牧的后尘。

闻澈的手在发抖:“太冒险了元蘅, 不可以……”

元蘅将他抱得紧,贴在他的耳畔, 轻声道:“我问你, 永津不在江朔,你当时下定决心往永津出兵时, 在想什么?”

“驱逐外敌,保北成安定。”

元蘅又问:“那被陆从渊设计埋伏,几近全军覆没之时,又在想什么?”

“痛恨自己不够谨慎,没察觉圈套,害得数万将士埋骨保原山。但从不后悔将赤柘拦在永津之外。”

闻澈的眼圈发红,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那样深切的仇恨。

想当年梁氏被陆氏污蔑造反,梁晋被迫戍守边境数年不得回启都。忠勇之将为北成付出良多,如今又死于奸佞之手。

于公于私,闻澈都不可能不恨。

元蘅捏着他的指尖,道:“所以你不想报此仇么?”

闻澈将她再度抱上那个桌沿,把她更紧地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剧烈的情绪令他失声。许久的沉默之后,他轻声道:“我不需要你为我报这样的仇。早在当年的文徽院,你就说过,你会凭借你之力让元氏安稳立于衍州。你做到了。现在的元氏,只要不行差踏错就没人能动。你完全没必要……”

他垂眸看着元蘅的眼睛,正色道:“这是我的仇恨。如今江朔军主力仍在,徐舒和祝陵也尚且辛苦经营着。只要我休养好身体,此仇就能凭借我之力,自己报。我不愿牵扯你,不愿意让你为我付出这些。你明白么?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元大人,然后……等着我。”

他补充道:“只需要等着我来做,好么?”

元蘅认真地看着他,微湿的眼尾上扬似有笑意。

两人的鼻尖相抵,元蘅笑了一声:“还在跟我分你我。你何时才能明白,只有我们都不必怀着歉疚去接受对方的东西时,才能把这将败的棋局扳回来啊?”

元蘅道:“若是没有我,你们数十万江朔军早已粮绝,早早地变为赤柘部的囊中之物;你也会在月前斩首示众,含冤而死。可若是没有你,我在当年的诏狱中就坚持不下来;若是没有你整顿了琅州军,今时的元媗没有琅州的配合,也无法清理永津余孽,无法赢得此战。你听明白了么?”

“元蘅……”

“还有……”她细数着所有利害,“若是我死了,闻临和陆从渊早就对你下手了,你还能带着江朔军征战沙场么?可若是你不在江朔手握重兵,单凭着早几年就被柳全消耗过半的燕云军,我在启都也活不了。”

如此严肃之言,却听得闻澈心中一片软。他说过很多次自己很爱她,却头一回从她的口中听到比情话更动人的话。

她性子淡,学不会迁就和温软,看着是一副暖不热的清冷模样,却总是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示以最浓的情意。

元蘅道:“我敢再回启都的底气是你,那你呢,把我当什么?”

闻澈什么都没说,忽地就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颈间。两人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仿佛天生就是缺失的彼此。他对她的无限眷恋,在此时有了归处。

感受到有冰凉的泪水落在颈间,元蘅不由得嘲笑他:“又哭,又哭!”

他将她的腰环得更紧。

元蘅推了他的肩,没推动,笑叹一声:“撒娇精。”

***

羽林军重重地围着朝云殿。

陆从渊一身广袖玄衣,负手而立。

烈风吹拂他的发,浓云裂开一条缝隙,日光落在他腰间的被手按着剑柄的佩剑之上。直到看见元蘅孤身一人顺着长阶往上来,他才扯动唇角似笑非笑。

元蘅身着官袍,手执笏板,身形仪态格外端正,衣袂翻飞如流风,光洁从容若谪仙。

陆从渊拔剑,指向她的喉间。

寒芒烁色。

像早已料想到一般,元蘅连眼皮都没抖动,就那般直接与陆从渊对视。

陆从渊眸中带着怒意,笑中带狠:“你还敢来。”

“陆大人这是做什么?”元蘅环视一周,看着底下佩戴整齐的羽林军,看到在他拔剑的那一瞬,羽林军也纷纷将刀剑之刃指向了元蘅。

元蘅笑道:“是要趁着陛下垂危,好逼宫登基啊?”

“你装傻的本领真是不错,看着在启都不声不响,却能在永津灭了我陆氏之兵……好样的……”

他用力地握着剑柄,手背崩起青筋。

元蘅轻笑:“谬赞。”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剑刃也稍许地往后缩了一些。陆从渊看着波澜不惊,实则虚之,并不敢对她怎样。

她径直往皇帝寝殿中去,却见明黄色的床帐落下,里面没有任何声息,龙榻之外也无人守着。

这并不合规矩。

所以元蘅猜到了。

“同一招,你倒是敢用第二回。那你的妹妹呢……你刚将她推至皇后的位子上,转身又杀了她的新婚夫君。”

元蘅用力扯开了床帐。

闻临已经绝了气息。

即便是猜到了这般情状,元蘅的心跳也不由得剧烈了一瞬,缓下这口气,她面色如常,回眸看向陆从渊:“你才是真的狠。”

“那又如何?”

陆从渊摊开手,面上笑容不减,走至元蘅的肩侧,“云音向来懂事,她会理解我的。她永远是我陆氏女,从今往后,也是北成最尊贵之女子。”

元蘅松开攥着床帐的手,看着闻临的面容再度被遮住:“她不想要。没有任何人愿意做棋子。”

殿中空无一人。

陆从渊的笑声带着回响。

将剑收鞘的声音尖锐刺耳,陆从渊缓缓踱步,忽而停下,嗤笑:“那你呢,费尽周折做了弈棋之人,可落下此棋时,又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么?你只身前来,我敬你有胆魄。”

“是只身么?”

元蘅摇了摇头。

陆从渊不解。

殿门外的羽林卫忽地警戒起来,紧接着便听得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他听得出。

朝夕相处这么久,他知道是谁来了。

当日春闱案中,明锦忽然现身朝堂,将他的罪责一一揭发时,陆从渊的那种震惊,今日再度出现了。

他对明锦的爱和悔,让他低到尘埃里去哄。而在此刻听到她脚步声时,他才明白,是徒劳。

无论做什么,明锦都不会原谅他了。

数月来的小心翼翼和胆战心惊,在此刻化为心灰意冷。真正瞧见明锦时,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嘲般笑了。

“我明白了。”

他再度怒而拔剑指向元蘅:“你威胁我!你以为让她来,我就会心软么?今日除了我,任何人都走不出这朝云殿。”

成亲这么久,明锦甚少打扮自己。每每他送她珠钗宝物,她也只是冷冷地看过一眼就作罢。

此番明锦却梳了她以往最喜欢云髻,饰以蓝玉簪子,身着他们初相见时她为了礼佛特意换的素色襦裙。

陆从渊自认为足够心狠。

可真正瞧见明锦,过往点滴总是让他溃败。他眼底恨意渐浓,掺杂着不甘:“明锦,是你说喜欢我的,为什么当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又不要我了……我分明都知道错了……”

明锦温和地笑问:“你错在哪了?”

“过往是我负你真心,而如今我那般在意你,还不够么?”

明锦垂下眼睫,许久再看向他时,努力听着他口中的笑话:“真心,在意,都不值钱。你一边爱我,一边杀我父兄,灭我军中将士,夺我江山基业。陆从渊,你的爱就是将我锁起来,变成你供你赏乐的鸟雀么?我可是……”

“北成的公主。”

听完这番话,陆从渊笑了起来:“你是什么公主?你的生母位卑,你十岁之前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真以为养在皇后那里,就能改命么?若不是我,你早就被和亲番邦了!你不过是任何人都会随意抛弃的玩物,只有我才是真心待你!”

明锦心里不是没猜过。

宫中就两位公主。除了明锦以外,另一位公主的生母居妃位。

当初西塞求亲之时,皇帝却定了那位公主,而非明锦。原来是陆从渊从中设计过的,才将她继续留在了宫中。

可明锦不会被这点事就冲昏头脑。她明白当时的陆从渊做下此事,不是源于在意,而是源于权衡。权衡利弊之后,他只不过是觉得她还有点用处罢了。

数年来她对他的迁就退让,在某一刻忽然炸裂,让她窥得这份所谓的情意的本质。

他那样利己之人,怎会爱人呢。

从指缝里漏出点怜悯,还信誓旦旦付出了所有,要她感激涕零,要她感恩戴德。

明锦苦笑:“你从来没看得起我,你觉得我在宫中谨小慎微是因为卑微,殊不知一切都是因为你。我为了保全我母后,不得已处处忍让低调。而你不会懂这份情义,你只会觉得我懦弱无用。所以你才几次三番羞辱于我,觉得你给我一点所谓的在意,我就该跪谢!”

殿外不知何时聚了许多朝臣。

这是陆从渊意料之外的。

他只是想在此了结元蘅,却不曾想元蘅将众人全部聚集于此。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行至朝云殿前止了声息。那人浑身带伤,连护身的甲胄都破烂不堪。陆从渊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像是猜到了什么结果一般。

“大人,纪央城遭燕云军攻城,此刻已经……”

困兽犹斗,陆从渊不相信,鬓角的青筋昭示着他的愤怒:“哪里来的燕云军?就凭燕宁的那点兵力,怎可能如此!”

他早知有一支燕云军驻守燕宁,也只是心中有些忌惮,半点都不畏惧。毕竟那点兵力不痛不痒,想伤他的根基简直是痴人说梦。

元蘅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剑锋,轻声道:“是五成燕云军,此刻破了纪央城的铜墙铁壁,已经往启都来了。”

“你诈我!数万军士动向怎可能全无声息!”

才脱口而出,陆从渊就想明白了。

他能做到,元蘅亦能做到。

更何况有燕宁府崔志设法子做掩护,等那些燕云军真的抵达了,也能掩人耳目。

此番他明白自己落进了元蘅的圈套之中。

当初为了能够将闻澈的江朔军一举灭在永津,他将数万陆氏兵力从纪央城调至永津,名曰平叛,实则埋伏。

只是他百密一疏,没想到在他行动之前,元蘅竟真的敢对他动手。

如今的纪央城,哪里能敌得过五成的燕云军?

苦心经营的一切在今日幻灭,他布下一张精密的网,最后缚住了他自己。分明永津的兵力马上就可以撤回了,为何会在永津被人灭掉。

分明闻临已死,他的大业今日就要成了,为何没有多少兵力守着的纪央城会遭人突袭。

他的所有退路被封死。

殊不知这只是元蘅原数奉还。

陆从渊将嘴唇咬得发白,忽地就觉得可笑。

平时矜贵冷淡的陆大人,笑起来时却如垂死的困兽,隐约间带着杀伐的血腥气。陆氏百年辉荣,源于当年与闻家共开北成。

他只是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只是想坐到那个世间最尊贵的位子上去。

全破灭了。

陆从渊走向殿门,看着底下听他号令的整齐而立的羽林军,轻哼一声:“元蘅,就算如此,你也得死在这里。届时燕云军群龙无首,自会称臣。”

“是么?”

烈风将她的官袍广袖吹了个满,她取出羽林军令高举,于高台之上开口,清越而有力:“羽林军听令,见此调令,如见陛下。佞臣陆从渊弑君谋反,私通赤柘,坑害江朔数万军士,今其纪央城家业已被燕云军诛灭,十二卫此刻正在皇城之外。今负隅顽抗者,必诛……”

底下的羽林军愣了神。

细微的骚乱已足够让陆从渊慌张。

他怎可能任由元蘅在此处扰乱人心,怒极之时扬剑就要刺来,却在抬手之际,心口被利箭穿透。

只在他要杀元蘅的那一瞬间。

陆从渊剧烈地呼吸着,缓慢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心口处的羽箭,仿佛没能回过神明白发生了什么。

才纵马而来的闻澈迅疾地从箭袋中抽出另一支利箭,搭于弦上,弓满如月,第二箭穿喉而过。

唯有佞臣之血,方能慰亡魂。

浓云蔽日,天地沉寂。

直到长阶之下的羽林军跪倒一片,元蘅才从紧绷中卸了力,侧颊上沾的是陆从渊死时迸溅的血。她看向远处伤未愈便赶来的闻澈,无声地笑了。

昔日少年如今清俊英朗,翻身下马,无视所有的一切,几乎是飞奔向她,拥她入怀。

他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面上的血。

污秽之血,不配沾染佳人。

“手都是抖的。”

元蘅笑他。

闻澈却失声了一般久久不能言,只是为她擦着血渍,拥一个紧实的拥抱告知了他的不安和畏惧。战场上命悬一线时也从未有那般深刻的恐惧。

直到方才元蘅险些死于陆从渊之手。

闻澈的眼泪有些失控:“你又骗我,你可没说今日是要孤身前来。元蘅,你为何总是要撇下我……”

元蘅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然后缓声道:“我还骗了你一件事,本来此生不想与你讲的。因为我那时想着,等一切了结了,我就带你回衍州,朝堂如何与你我再无干系,无论如何都有我护着你,我们过最逍遥安逸的一生。可是今日我不这么想了……”

“什么……”

元蘅从他怀中稍稍分离而出,在万众瞩目之中,从官袍袖间翻出一块缝死上的布料,用力撕下,宣而告之:

“宣宁皇帝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