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在暮色沉沉之际愈发肃穆, 皇城侧的角楼飞檐挑起,刺伤层云。地上积水未尽,空明地泛着红色, 踩上一脚,如同染上了血污。

内阁值房吵嚷声不止。

直到见元蘅提着一盏风灯挑帘入内, 才终于归于沉默。其余几名大学士拱手告辞, 最后只剩下正堂中垂首而坐的裴江知。

裴江知抬手,示意元蘅坐下说话。

元蘅将灯熄了, 挨着微黄的烛火寻了张椅子, 道:“陛下怎样了?”

她没去探望, 单看步履匆匆的宫人, 也知道整个宫中人心惶惶。毕竟才兴过一回大丧, 所有人都对这种事有一种没来由的畏惧。

裴江知摇了摇头, 叹息:“不好。伤到了肺腑, 又咳血不止……估计是,要提前做打算了。”

竟到了这种境地。

在来之前, 元蘅设想过糟糕的情况,却不曾想是如此严重。难怪方才她入内, 见着的所有人面上都覆着一层愁云。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 手撑在椅子上, 指尖摩挲了一把。

“你觉得是凑巧么?”裴江知只是闭着眼睛,小臂搭在膝间, 整个人说不上的覆了一层衰颓。

元蘅随手取了案上的文书,要翻不翻地看了几眼:“你怀疑我啊?”

裴江知的沉默代表了态度。

元蘅轻笑一声:“永津案疑点众多, 我的确是心中不平。可陛下已经放了凌王, 加之前段时日他往江朔送军粮。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他不适合做皇帝。可他对北成却没坏心思。我没必要杀这样的人。”

许久没吱声, 裴江知缓缓叹了口气:“那我就知道了。其实我宁愿此事是你做的……”

皇帝猎场坠马,怎么可能是巧合。

前脚闻临放了闻澈,后脚他就出了事。闻临的确武艺射术不精,可尚未至坠马的境地。

据说他翻下马后顺着陡坡滚落颇深,此一遭,说是偶然也没人信。

是她做的,废承顺帝改立新帝,如此也算是当初裴江知费力将元蘅召回启都的原因。

若不是她做的,就是……

元蘅轻敛眼睫,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从一开始陆从渊扶他登基,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废了或者杀了他么?你不要告诉我你没这么猜过。”

“我……”

元蘅声音很轻,语调凉如沁玉:“陆从渊一直按而不发,是忌惮凌王。所以他设了永津埋伏之局,杀了梁晋,囚了凌王。他以为从此没有什么阻碍了。可他没料到凌王活着从狱中走出来了。所以他才会着急于对陛下下手……”

裴江知浑身冰凉,后脖颈却又出了一层薄汗,紧张地攥紧袖口:“可有对策?总不能坐等着死。”

烛火忽地被风吹灭了。

裴江知抖着手去找火折子,重新点上,在明灭的亮色中看着元蘅。

元蘅道:“他太着急了,忘了他纪央城大部分兵力尚在永津,未来得及赶回纪央城。如此,就是对策。”

裴江知不明白:“就算你现在调燕云军入启都,也来不及了啊。永津比衍州更近啊。”

元蘅勾唇一笑:“你怎么就能知道,我是何时开始调动的燕云军?至于永津的陆氏兵力……呵,他将手伸到我的地盘了,就得提前算到,这手必得断在那里。”

本来还唉声叹息的裴江知,听罢此言,眸间闪过亮色,倏然抬首:“你……你早有打算?在陛下出事之前,你就想好要与之一搏么?”

她不止要一搏,若是玉石俱焚,也是可以的。

若是她对闻临一直以来是持以观望态度,那她对如今的局面,便只能说一句都在意料之中。

闻临纵容陆从渊,迟早会害了他自己。

陆从渊小心谨慎,对他布下之局步步满意,却不曾想也有人提前窥破。

在他必经之途,设以杀计。

出了内阁时,元蘅碰见了苏瞿。

是苏瞿特意在宫门口处侯她。

元蘅抿着唇笑拜,得体而知分寸,让苏瞿摸不准她的意思,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的。

“那日晖春楼之谈,苏某本觉得大人是危言耸听。时至今日才清楚,与虎谋皮,终究不是长计。所以,苏某今日投诚,不知大人可还信否?”

苏瞿回拜,掌心奉上一枚调令。

元蘅对此物并不熟悉,可是看着纹路也明白——是十二卫调令。

当日陆钧安替闻临从侯府夺去之物。

没想到这陆钧安如此实诚,夺走这样东西,竟真的交由了闻临,如今代管在苏瞿这里。

元蘅低垂眼帘看了它一会儿,没有收下,凉凉道:“这太贵重了。”

苏瞿情急,拜得更低下去:“只有元大人能救命了,苏某别无它路可走。还望大人,不计前嫌。”

“不计前嫌?”

元蘅冷哼一声,走近他,“侯府世子被迫服毒伤了身,凌王被你们押入诏狱折磨至重。我身边如今连能担此重任调度十二卫的人都挑不出来,你要我不计前嫌?”

宫道上寂静无声,忽有鸦雀飞过,鸣声带有凄色。

元蘅道:“你让我信你,不拿点诚意来么?”

苏瞿掀袍跪于元蘅足前,叩拜:“事成以后,苏某辞官,十二卫加羽林军,尽归元大人驱使。甚至于陛下……苏某是他的舅父,今日一言便能代他圣意……他愿退位!”

元蘅眸色深了些许,不咸不淡地笑了下:“他退不退位,没什么分别。我给过他机会,他却伤我至亲。如今他要我救命,我凭什么任他驱使?这叛臣谁都做得,我元蘅怎么就做不得?”

苏瞿泣泪,以衣袖拭之,许久才道:“只当是为了北成呢?请大人收下此物!”

***

直到子时,元蘅才回侯府。

雪苑中的烛火未熄,她推门而入时,正好瞧见闻澈披着薄衣在案前翻看文卷。

他的碎发散在鬓侧,原本带着倦意的眸色在看到元蘅的那一瞬变亮了些,沾染着无尽的和煦。

“怎么还没歇下?”

元蘅解着外衣,屏风后的腰身纤瘦。

闻澈闲闲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起身,越过屏风握住了她的手腕。

元蘅顺势倚着屏风,稍稍放松了些许,轻掀眼帘,唇边的笑意渐浓:“拉拉扯扯的,你不正经。”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耳垂,轻抬了她的下巴,两人鼻尖相抵,呼吸渐重。

“梦中人可思不可得,是想做些什么的。只可惜……如今真的有心无力啊……”

他装模作样地偏过头去假咳。

元蘅被他信手拈来的浑话惹红了耳,故意气他:“那我可换别人了……”

“你敢……”

闻澈虽带着伤,但将元蘅往怀里抱的气力尚且还有。

威胁般箍紧了她,闻澈咬她的唇角:“在江朔时听闻你来了启都,我真恨不得将你咬碎了,看看你的心是何颜色。所以琅州分别那日你那般主动,是……是打算此生再不见我了么?”

晦暗的一隅,他宽厚的手掌抵在她的后脖颈,使得这个带着占有欲的吻愈发地重。

元蘅的眸间含着水雾,双臂绕至他的肩后,缠着予以回应,却又在这样的亲密里完全放松了自己,白日里所有的糟心事尽数被抛之脑后,只在暧昧的喘息里记得彼此的名字。

“是么……”

他又问。

元蘅偏不答,欲往后退,两人却将屏风给撞倒了。

巨大的声音引来了隔间住着的漱玉,她很快便来了,在门外问发生了什么。元蘅瞪了闻澈一眼,不得不喘匀了那口气,正声道:“没事,太暗了,不慎碰倒了东西。”

漱玉没多想,便应了声后回去休息了。

而此时的闻澈仍游移在她如白玉般的颈间,将她的吻得思绪都迷乱,最后只能低声顺着他的答:“是。”

明知答案,却仍被戳痛。

闻澈将她抱上了桌沿,两人的目光如黏在一处般。这人执着得要命,有时又像一只粘人的幼犬乖得要命。

他想怪她,又更多是心疼。

最后只道了句:“以后还会不要我么?”

元蘅抚着他的发,心里酸软一片:“若不要你的话,就将你扔在诏狱不管了。”

像是被她哄高兴了,闻澈松开了环着她腰的手,走回案边取回一卷文书:“我的确是受伤了,但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应当也告知我,而不是自己一人承担。这封文书我没拆,但从露出的一角亦可窥得是永津来的捷报……什么捷报?”

“捷报?”

元蘅立刻接过信后拆开,仔仔细细地看罢。

是元媗写来的信。

之前元蘅猜到如今纪央城守卫空虚,是因为大部分兵力被调至了永津暗算埋伏闻澈所领的一部分江朔军。

所以在听到闻澈被关押诏狱之后,元蘅当即便写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回衍州,要元媗和林筹视情况而行动,必要时可截杀陆氏军队。

而如今信中寥寥几句,已写明元媗运筹帷幄,看破陆氏之军试图霸占永津,在那里暗自招兵买马,扩充军需,甚至建了数个铸造兵器之地。

在衍州跟前做出这等事,元媗自然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

于是在接到元蘅书信的那一瞬,即刻命林筹领兵出击永津,打了陆氏军队一个出其不意,将他们截杀在回启都的路上。

如今占据永津的,是留在衍州的五成燕云军。

还有五成,月前已顺元蘅之安排,即刻就能抵达燕宁。

只要守死了燕宁,便能绝地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