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人真的风趣。”

苏瞿自顾自饮酒缓解难堪。

堂中其余人都出去了, 此处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相对无言的静寂如同撕开了一个口子,令苏瞿觉得莫名的不安。

窗子外像是落了雨,这是今夏的第一场酣畅的雨。这样淅淅沥沥的雨水不会引起黎民百姓的恐慌, 是上天的惠施,预示着将是一个丰收的年岁。去岁那场涝灾仿佛过眼云烟, 没几个人能再记得起。

雨水越过窗棱飘洒了进来。

元蘅伸手去接, 水珠在手心聚拢,再顺着皙白的手腕滑落, 轻巧地坠在桌角, 盈盈地碎成数滴。

会是个好年岁罢。

若是闻澈此刻就在她的身旁, 冲她笑, 那就更好了。

她想起的不是闻澈在诏狱中的那副模样, 而是曾经那个还算意气风发的闻澈。

是那个看着玩世不恭整日什么都不做的凌王殿下。是他一身鹤衣, 倚着清风阁的窗子, 隔着永胜街遥遥地冲她摆手,然后被她的转身就走气着了, 咬着牙喊:“你还真走啊,不理人是罢?”

是那个总是有意无意往侯府去, 只为能凑着个好时机见她一面的闻澈。

自幼时她对亲人失望开始, 她总是在低估各种情分对于她而言的分量。

她觉得自己此生不会对谁情根深种, 却又两次被这人绊着走不掉。往后许多年无论走到哪里,总想带着他。看到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 总也是会想着他。

会想,他若是也在, 就好了。

即便如是想, 元蘅也掩饰得极好。世上再没人能猜透她的心思。

收回了手,元蘅从袖袋中取出帕子, 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个指节,漫不经心地道了句:“先帝是怎么驾崩的?”

苏瞿的手一抖,杯盏落地发出脆响,酒液洒了一地。

元蘅扯动唇角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就在他张口要解释之时,元蘅终于收了帕子,抬眸坦然地直视着他:“有些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你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份遗诏么?”

呼吸彻底凝滞,千万句要说的话都堵在抠喉咙,苏瞿觉得被人握住了脖颈一般窒息。宣宁皇帝那般谨慎之人,在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之时都知晓宣旨要明锦时刻守着朝云殿,怎么会疏漏立储一事?只不过这些只是猜想,苏瞿以为闻临登基日久,这桩事就能彻底过去了。

元蘅的眉眼背着烛光,让人看不真切,却能令苏瞿实打实地感受到她的平静。‘

平静得仿佛是在说今日这酒菜味道真是不错。

元蘅轻声道:“你知道那时先帝为何将我遣离启都么?”

认知被全部颠覆,那些众所周知的事如今竟被掀出另一层意思。这种不安让苏瞿的胸口愈发地闷。他见过元蘅据理力争的模样,甚至对此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可这样冷静的元蘅才是最让人恐惧的。

眼前这位容色极美的女子好像变成了一条毒蛇,安静地在他的面前盘踞着。苏瞿完全猜不到下一刻她是要离开还是咬人。

“世上不曾存在过那样的东西,元蘅,你激我没有用。”

若是真的有,以元蘅的性子,不会忍辱负重至今。

元蘅看出了他的恐惧,勾唇一笑:“聪明。只是苏大人……你敢赌么?”

苏瞿眼底发红,抿紧的唇惨淡无血色,许久之后才扶着桌案起身:“你要什么?”

“谁做皇帝于我而言没区别。我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么?”

暴雨如注。

单薄的伞几乎撑不住这样的雨。

旱了一个春日了,这样的雨足够给田里的庄稼解渴。只是世间事过满则亏,这样的雨最好适可而止,才能让百姓免受去岁那样的苦。

伞骨被元蘅握紧,宫道旁的羽林卫只是面面相觑,并不言语。本到了落锁的时辰了,任何人都不该再往宫中来,而元蘅这般步履匆匆,没有一人敢拦。

浓云笼罩天地,大雨哗然,电闪雷鸣之间,她纤瘦的身形却未见半分失态。

一个时辰之前,除了闻澈以外,在永津案中唯一幸存之人死了。

那人纵马而来,整整十六个日夜几乎不曾停歇,只为了来见元蘅一面。话才说完,他没等到大夫赶到,就已经咽了气。

忠骨葬雨夜。

若未曾亲耳听到那样的惨烈,元蘅或许还能将筹码握得再久一些,一直到最后一刻。

“元蘅,求见陛下。”

元蘅没有称臣,只是自称了自己的名姓。

殿外的内侍犹豫了片刻,走过来:“元大人,陛下不在朝云殿,此刻正在后宫呢。这个时辰了,您看您要不还是回罢。”

“劳公公通禀,着实是有要事。”

内侍沉默了。

当今的皇后陆云音对闻临态度冷淡,两人每回见面都是不停的争吵,为了给陆氏颜面,闻临从不能直接地斥责皇后什么,每每都只能忍下怒火。因着这事他已经数日未曾踏入过后宫了。也就是近一个月,闻临新得了几位美人,才逐渐改变了态度。

眼下这个时辰,没人敢去打扰闻临。

元蘅猜出了原由,没再说下去,重新撑了伞,便往后宫中走去。

这哪里合规矩?

内侍几步追了上来,取了把伞跟着元蘅的身后,细小的声音被雨声尽数遮掩,元蘅听不清也无心去听清。

内侍猜出了她的意思,终于提高了声音,道:“凌王殿下三日后才受刑呢,大人就非得今日去见陛下么?这种时候陛下本就心烦意乱,您此刻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啊。”

元蘅的鞋子被漫过脚背的雨水浸湿了,她就这般站在宫道正中央,天边划过一道电光,整个皇宫都被映亮了。

“我是来救他的命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元蘅的语声极其冷淡,宛如骤雨中立于此的仙子,冷雨狂风皆不沾身。鸦羽般的眼睫浓密,沾上了雨雾后更显其冷漠:“当今陛下的命。”

这句话仿若有洞穿之力,将内侍阻拦的步子钉在了原地,再也没跟上来。

闻临被从梦中唤醒之时,听闻是元蘅求见时烦躁不已。美人在怀温香软玉,谁也不想出去听些糟心事。

披上薄衣,闻临出了寝殿,在寂静无人的廊檐下见着了元蘅。

他冷哼一声:“什么要事,非得破了宫禁亲自来见朕?”

说这么一句话,闻临抵着唇不停地咳着,好似带着病容。见元蘅这般模样,他甩袖进了偏殿之中,任元蘅紧跟其后。

“永津案……”

闻临才听了三个字,便轻蔑一笑:“果真是为着永津案来的。此事已经过三司会审,闻澈三日后问斩,不会再变。”

元蘅低首道:“尽管问斩,三司会审结果,臣无异议。只是有件事想与陛下说个清楚,个中度量,诚由陛下。去岁,赤柘再度异动,屠尽边境两城。江朔军群龙无首,而启都却被陆氏一力把守,求援消息被封死,送不进去半点风声。此时凌王折返江朔,选择在没有粮草辎重之时与赤柘开战。若非是陛下今岁初春送了粮草入江朔,此刻的江朔边防已然碎裂。不管前尘之怨,陛下之恩,江朔军是记得的。”

本以为元蘅是来求情的,甚至怒气上来还会呵责于他,可眼下这话却让闻临事先准备好的嘲讽之言全部堵死在了腹中,像是被人揪住一般心中一紧。

闻临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元蘅道:“今春二月,赤柘部见久攻不下,后援逐渐捉襟见肘,便使诈兵分两路。一支主军由北与凌王所领之军正面交锋,却又暗中派一支军队南下,在驻守兵力最为薄弱之江朔南境攻入,一力斩开保原山道。过保原山后避开衍州,暗中行至永津。”

“竟……竟有这种事……”

元蘅道:“江朔南境连着保原山,地势不宜人居,却极适合行军打仗之人隐蔽。只要赤柘人提前做好准备,拿到边防地形图,便能足够顺利地直达永津。永津意味着什么?攻破永津,再往启都来的千里,乃一马平川,沿途州府几乎没有兵力驻守,如此之举便能势如破竹,直抵皇城。”

这样的消息,闻临没收到一丝一毫。

好像元蘅在叙说之时与他看到的盛世全然不同。闻临微不可查地抖着:“还有呢?”

“永津的兵力微弱,官府只得向最近正在俞州求援,也就是梁晋将军亲自带兵去拦截。数日鏖战,永津损失惨重,可赤柘同样死伤过半。也是此时凌王带兵赶到……此事本就成了!差一些就成了……”

元蘅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眼眶微红,元蘅道:“陛下就没想过为何陆氏之兵会出现在那里?还美其名曰是提前窥得凌王谋反野心……荒谬!”

“是陆从渊早就知悉了赤柘的举动,此番这配合是看着赤柘即将失败,特遣人偷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许江朔军本根猜不到打退了赤柘,竟会被北成之兵围追堵截罢?最后他们还沦为了所谓的‘叛军’。此案若就如此处置,才是真的伤了人心!”

“朕……朕……”

闻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你有何证据?朕并未听到任何人有这般说辞,你怎么让朕相信你?”

元蘅苦笑:“没有。永津之乱,江朔援军覆灭,就连梁晋将军……也……除了凌王,唯一活下来之人今早说出这些之后,已经气尽而亡。兵荒马乱之时,永津官府遣散百姓。于百姓而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想要逃命。而如今,永津官员尽数丧命,是非曲直,还不是陆从渊一人说了算?”

陆从渊故技重施,想要重现当年污蔑姜牧谋反一事。只是他没想到会有活下来的人,亲眼见到这一切。三司会审,什么三司会审。如今的三法司早就不是相互牵制的,而成了他陆家人的一言堂。

闻临不能不怕。

他的畏惧令他心惊胆战,最后只能道:“你没有证据,怎能叫人信服呢?”

元蘅道:“你可以不信。凌王死后,下一个就是陛下了。”

“朕,我……”闻临痛苦地闭上双眸,回想着登基以来所有被挟持的感觉。做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坐着一个被人送来的皇位,滋味哪里是好受的。

午夜梦回之时,他汗津津地想起自己被迫弑君之举,被吓哭,在空寂无人的寝殿中唤着他父皇的名字。

闻临近乎崩溃:“朕何尝不知他陆从渊想要做皇帝呢。所以在那时朕好怕啊,好怕真的会被安排一个陆氏女成婚,从此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朕那时才求娶于你啊……除了元氏,还有谁能和陆家人抗衡呢。可是你……朕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走回他们安排好的路,坐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皇位……”

他双腿一软,坐在台阶上,整个人无比颓唐。

“朕不能不做皇帝。朕曾经是皇长子啊!可是没人把朕当作皇长子看待。幼时想要与澈弟一同玩耍,可他的周围总有那般多的老师和学士。他连瞧都没空瞧朕一眼。”

闻临忽地笑了一声:“每回,父皇都是夸赞他学业有成,可朕想要拜褚阁老为师,还被拒之门外。朕差在哪里了?朕若是不往上走,就只能被澈弟更加地瞧不起。”

闻临永远不会忘,他带着精心准备好的糕点去皇子学塾,想要与闻澈交换他新得的一柄扇子。

可是却听得杜庭誉亲自来学塾中带走了闻澈,还在路途中训言道:“你是储君人选,不要往皇子学塾中来。你的课业,自当与之不同。”

那时的闻澈还小,心中也惦记着扇子换糕点一事,似乎是回头看了闻临一眼。

可闻临却因不公和嫉恨,将糕点纸包掷之于地,糕点滚落在地上,被跑来的孩子们踩碎了。

兄弟情义的破裂大概是因为糕点,或许又不是糕点,连闻临自己都说不清楚。

后来他只想取代闻澈。

穷极一切办法,也要取代他所拥有的一切。为着这点不堪之念,他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终于,代价有了。

报应也来了。

他这个傀儡皇帝,真的做得痛苦至极。他终于明白这个帝位,永远是看着光鲜夺目,真正得到时却烫手无比。

他没这个天分。

如今他终于自认。

闻临掩面:“元蘅,每次想起上朝时看到的群臣,我都睡不着。”

他没有再自称“朕”。

元蘅听着他说,没应声。

闻临道:“你能理解那种感受么?底下站着的人,不是三朝元老,就是战功卓著。他们是北成的骏马,而我只是他们马蹄之下的蝼蚁。所有的东西都在脱离掌控,我总是被人牵着走。我以为闻澈死了,这一切就会好……”

所以他答应了接元蘅入启都。

帝王之术讲究制衡,他再厌烦元蘅也明白她是良臣之心,总归不会是把烫手的刀。

有元蘅在此处,看着他们彼此看不惯,他的夜,才能稍稍安静一些。

最后的最后,他无力地闭上双眸:“把他接出诏狱罢。”

***

闻澈的额头烫得要命。

才几日没见,他的伤更重了。进了诏狱,不死也得去层皮。渗出的血濡湿了被褥,又与他的背脊黏在一处。

元蘅小心翼翼地替他揭下与伤口紧紧生连的被褥,每一个动作都谨慎,可她仍觉得疼。

她觉得闻澈疼。

在冰中镇过的帕子拧干后敷在他的额头,冰凉触感激得他一颤。梦中的闻澈还咬着牙哭,泪液顺着眼角滑下来,喃喃道:“舅舅,你别去……舅舅……”

梦中血海几乎翻天覆地,要整个吞掉他。五万兵士全军覆没。

分明赢了的。

分明可以走得掉的。

为什么就变了。

他亲眼见到一支利箭刺穿了梁晋的心口,戎马一生的大将军跌落下马,死于暗算。

若非亲眼所见,那种恨不会彻骨。

跟着他征战的兵士,埋骨永津。

闻澈被此梦所扰,抽噎着,胸口不停地起伏,仿佛呼吸极度困难一般。最后惊醒,胸口一阵倒腾,他半撑着床沿呕出了一滩淤血。

“来人,来人!”

元蘅情急要起身,手腕却被闻澈紧紧地攥住了。他没有旁的气力,却不想松开她。

侍候在房外的御医进了房中来,仔细地诊过脉象后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淤血吐干净了就好,外伤好治,内伤却要养,按照下官开的方子煎服,定有好转。”

御医提着药箱离开,元蘅的手腕还被他攥着。元蘅哭笑不得,轻伏在榻前,枕在他的手背处,小声道:“你快吓死我了。”

闻澈却侧过头来看她,抬手揉了她的发顶,气音微弱:“我竟然,还活着么?你肯定……很辛苦。”

顶着朝中的压力,将他一个被处了死刑之人从狱中揪出来,怎么能不辛苦。

元蘅却难得地诉苦:“主要是怕。”

“很少见你怕……元蘅,我什么都没有了。”

元蘅眼角是湿的,埋在他的手心处:“阿澈,等一切安定了,跟我回衍州好不好?什么都不用你有,我都可以给你。”

“哇。”

闻澈扯着嘴角笑,“我吃得很少,特别好养活的。做梦都是和你回去,我每天给你编草蜻蜓。我什么都不会,就是个废物,只会这些小把戏……其实除了你,没有人喜欢的。少时,老师总说我玩心太重,不堪大用……你在哭么?”

元蘅没说话,仍旧捧着他的手,最后泪水盈盈地漫在他的手心。

这些梦永不可能实现了。

隔着那么多条人命,隔着死于永津的将士,隔着亲眼目睹梁晋死去的场景。

闻澈不可能回去给她编草蜻蜓了。

闻澈将她的手握紧,移至自己的唇边,干裂的唇就这样印了一吻上去,小心又仔细,格外珍重。

好不易雨停了。

日光晒得人眼晕,闻澈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他这才发觉雪苑真的很漂亮,比凌王府多了许多雅致。

风吹透袍袖,他的身形看着单薄了许多。

这几日元蘅哪里也没去,就在府中陪着他养伤。见他出来,元蘅才从沐着的日光中起身,任由他抱在怀里。

好美的梦。

闻澈至今觉得割裂,好似前段时日的腥风血雨只是一场噩梦,实则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重病一场,心上人一直伴在身侧。

他吻了她的额角,问着:“闻临放我出来,他岂不是就……”

忽地,漱玉急匆匆地推开了门,还喘着粗气:“宫中传来的消息,陛下狩猎之时摔下了马,眼下性命垂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