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言出, 所有低语以及惊慌之人都怔住了。

风骤然止息,长阶之上,高耸殿宇之下, 是纤瘦却不孱弱的余影。蔽空阴云被吹出一条裂隙,流泻之下的是如金鳞般的天光, 尽数泼洒在她的肩上。若是能有一场大雪就好了, 祥风瑞雪,可抚人心。

当初在这里跪承此诏, 她想过将它撕毁, 从此不见天日。种种犹疑迫使她留了下来, 却没料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场景, 将它宣之于众。

钟声闷响, 朝臣伏跪于前。

元蘅侧目看了一眼闻澈, 仿佛觉得自己仍在做梦。十五岁时被褚清连拒之门外的元蘅定然想不到, 承师恩、赴仕途、经乱世、济黎民,终有为北成改命的一回。

若是褚清连知晓了, 往后定能安眠。

“……凌王闻澈,仁厚刚正, 聪明夙成, 其嗣皇帝位, 传玺绶。在廷文武,当同心相佐, 遵国典旧章,以安社稷黎民为本, 故兹诏谕, 咸使闻之。”

宣完最后一句,所有人都寂静无声。

竟是传位凌王。

当年诸多人如此做想, 却迟迟等不到立储旨意。如今承顺皇帝才崩逝,却冒出了这么一份传位诏书,还是由宣宁皇帝亲笔所书,无论是谁,都有些难以接受。

或有德高望重者对此存疑,艰难地抚着身旁之人的手臂起身,质问:“先宣宁皇帝殡天已近一载,今却忽然冒出这么一份诏书,如何让我等信服?又如何让我等相信,元大人不是怀有私心故而矫诏呢?”

元蘅将诏书合上微微抬高,不远处的内侍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接下,将此诏书拿去给了长阶之下质疑之人。

她道:“诸位都是曾跟随先帝数年的旧臣,是否为皇帝亲笔,你们自然一看便知。我燕云军就在皇城之外,若只图皇位,自有更简单的法子,用不着这番周折。”

朝臣仍旧迟疑着。

直到站于元蘅身后的明锦,从陆从渊之死的慌乱中回了神,取下自己发间的蓝玉簪子。

谁知这簪子竟是能有别样的关窍,轻轻一扭,从中勾出一张极薄的丝帛来。

明锦举之以示众人:“还有一份,先帝亲手交于本宫之手。诸位尽可观阅。”

一霎时,所有人都不再言语了。

元蘅泰然自若,不见丝毫慌张。

只是她心中微乱。

侧身后那束来自闻澈的目光,她至今没敢回头去看一眼。带着这份遗诏的秘密一年有余,曾经无数次想张口问及闻澈是否想要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却又无数次收回了这种念头。

此是高位,亦是桎梏。

那夜闻临的痛哭仍在耳畔,痛苦地诉说着这张龙椅给他带来的无尽的畏惧。那种此身系万里江山,却又屡屡觉得凡事都在脱离掌控的痛苦。

诏书重新递回了元蘅的手中。

她握紧了,终于转身看向了闻澈。

元蘅抬手,递到他的跟前,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没有旁的事在瞒你了。若是你不愿意,现在就能传位其他诸王,或者闻泓,都好。我们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

闻澈张了张唇,没发出声音。

元蘅道:“若是你做好了决定,我们就留下来,试着去改变已经被搅乱到破败不堪的北成。身在此位,或许尝不到皇权富贵,或许会有许多负累。但……有我在。”

有我在。

这三个字仿佛沾染了沁香的毒药,足够迷人心智,又能将人不安的心抚平回来。

去年衍州城外的那场大雪,她拦了他行军之路,来见他最后一面,亦是说了这么三个字。也是这三个字,令闻澈在粮草不足的困境中,依旧坚持了下去。

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闻澈深谙为君之道。只不过年少时那场变动,母后被锁深宫不得见面,梁家倾覆,他也被赶到俞州那等荒凉之地。

在那时,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连亲人都护不住,连真相都拿不到。

后来元蘅为护漱玉深陷诏狱,他看着心上人在狱中困了整整一个月,却半点法子都没有。那时他对自己的恨意更浓。

皇权不一定意味着富贵,甚至还要献出自由。

自己的自由就罢了,并不足惜。

若是如此,他或许能留下元蘅的自由,亲人的自由。

闻澈伸出了手,却滞在半空之中。

他看着元蘅的眼睛,温和清透,是在这纷乱世道上,唯一能让他觉得心安的目光。

掌心落下,他取过了这份诏书。

风又烈了些,他挽起的长发被吹得纷乱。

一只鹰掠过广阔天际,逆风振翅,划破阴云,最后落下长而幽远的鹰唳。

燕云军的鹰。

朝臣军士皆见此而拜,恭贺新帝。

众目之下,闻澈握了元蘅的手,与之共见此景。

***

在登基大典之前要办的自然是承顺皇帝的葬仪。宫中之人忙得一刻未停。

宫人鱼贯而入,各自忙碌着。

元蘅忽然发觉,明锦不见了。

“公主呢?”

身后的宫人道了句:“应当是回陆府了。”

如今整个纪央城都被燕云军所占,陆氏族人悉数下狱,等待着最后的裁决惩处,各自领其罪罚。

启都中的陆府自然也被查抄,如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元蘅赶到陆府之时,暮色四合。

府宅之外仍守着清理看管的锦衣卫。他们见着元蘅,抱拳一拜。

径直入内,她瞧见了凉亭之下的明锦。

本以为她是对陆从渊有说不明的眷恋在心里,却不知她只是在此烧毁一些东西。

有花种,有书画……

明锦听到了元蘅的脚步声,正在烧一幅画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唇角扬起笑意:“能在此时想起我的,也只有你了。”

这些年虽同在启都,可元蘅却觉得她们二人的交集实在是称不上太多,她对这位公主的秉性也称不上了解。

若非是春闱一案,明锦愿意站在她的身边,甚至有些误解还会延续下去。

元蘅俯身拾起其中一副画轴,展开,瞧着谪仙一般的画中君子。那般温和俊逸,若非元蘅认得他,简直不能将他与陆从渊本人联系起来。

明锦自嘲一笑:“年少时遇上心悦之人,便总是喜欢偷偷盯着人看。看了之后就想画下来,永远存在自己的身边。”

这倒是真的。

元蘅的眉眼温和下来,将画卷递回去:“我也画过。”

才接过来的画卷被明锦毫不惋惜地放进了炭盆中,任由火焰吞噬着画像,画中人逐渐淡黄,最后化为飞灰。

唇角的笑意淡了,明锦看着堆积的纸灰,沉声道:“谁的倾慕都是一样的,可倾慕之人却不一样。若我早知他从见我的第一面,就在想着如何利用我了,我就不会那般奋不顾身地追逐在他的身后。”

搓了把指尖上沾到的积灰,明锦起身,看向元蘅:“春闱案那一回,说白了我只是太恨他对我心狠,谈不上真的放下。真正让我想明白的,是父皇交给我传位诏书,要我在他为难之时死守朝云殿之时。”

元蘅对此事一无所知。

当时启都被闻临和陆从渊封锁得严实,连入朝述职的官员都被拒之门外,而明锦守朝云殿之事更是传不出去。

明锦道:“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该做什么。陆从渊私通赤柘,罪无可恕,伤的是我北成的子民。我不只要守着我的亲人,还要守着这个天下……因为我是北成的公主,受百姓敬奉。”

“虽然我最后也没能成功……”

明锦眼眶微红,“还是被困住了,眼睁睁看着父皇被他所害……可我等到你们回来了,不是么?元蘅,听说你回了启都的那一日,我很高兴。那时我就清楚了,不是只我一人还抱着那点微茫的期盼,不是只我一人还想改变这一切。”

好像心里被戳开一条微小的缝隙,酸软一片。比起裴江知为了保命不得已去信劝她回都,来自明锦的理解更让人动容。

炭盆还在烧,火舌卷起其中的纸页,迅速跳跃着,把过往的一厢情愿一点点化为乌有。

元蘅笑了:“烧完了,一同回去用晚膳么?”

明锦蹙眉:“本宫不喜欢御膳房的晚膳。”

“那侯府的呢?”

“可以一试。”

***

虽已时至清晨,雪苑中的灯火却依旧亮着。下了点小雨,丝丝凉凉的水渍落在窗子上,又轻轻溅至元蘅的手背。只是这一点细小的刺激,使元蘅从书卷中回过了神来。

一整夜,她翻看了宣宁皇帝在位时的所有记载卷宗,北成会典以及律疏更是一个没落下。

宣宁帝即位时已经不算是什么幼帝了,当时的他已经十六岁。可是陆氏一族却依旧以他尚未及冠为由,使陆太后把持着朝政。

对于一个已经对所有事都有了自己把握和分寸的人,自然难以忍受处处被人辖制。这也是太后与皇帝母子出现裂隙的原因。

即便如此,不可置疑太后听政之时整个北成格外祥安。她重用女官,兴办女学,而皇帝在她的耳濡目染之下,对此也抱以宽容,所以后来才有他松了口让元蘅入仕一回事。

若是非那场谋逆案激怒了皇帝和朝臣,如今的北成定然不是今日模样。

一个听政期间没有征民敛财,只以一己之力重整科举选官的太后,又如何会是史书上所记之罪大恶极之人?其中缘由已被口诛笔伐淹没,连昔日跟随太后的梁兰清都已决心再不入启都为官。

元蘅揉着眉心,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门被叩响。

漱玉总是在这个时辰来唤她,每日都不会变。

“是醒了,还是没睡?”

漱玉端来了早膳,等着元蘅洗漱沐发。

清水泼洒在面上,一夜未眠的疲惫才终于消退了些,元蘅取过擦水渍的帕子:“没睡。入启都的燕云军安置好了么?”

漱玉道:“林筹将军行事真是妥当极了。担心大军入启都会给百姓带来恐慌,便将一部分燕云军留在纪央城以备不时之需,其余的全部留在了燕宁府。如今那崔志估计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毕竟再没人在他身旁时时威胁欺负于他了。”

她从来都相信林筹处事。

将帕子递回去,元蘅避至屏风后换衣,道:“等大典过后一切都安定了,须得让元媗入启都一趟。”

“媗姑娘?为何?”

元蘅笑了声:“于永津截杀陆氏之兵,解了启都的后顾之忧,这般大的功劳,不应当获封么?也趁着这个机会,将元家交到她的手中。总比日后眼睁睁看着我父亲把这一切留给那个不学无术元驰强得多。阿媗的话,我放心……”

身在启都,元蘅也得周全好衍州的一切。

元媗是元家的女儿,过往受到的轻慢不比她少,所以那时的元媗才总是黏着元蘅。既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妹妹,元蘅自是信得过的。

元媗之事才说完,她又想起了一桩事。

元蘅道:“姜家案要昭雪,还需点证据,不然朝中那些人可不会轻易信服。所以此事不要急于一时,会还你姜家清白的……”

正在给元蘅盛粥的漱玉手僵在那里,有些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从被元蘅救回来之后,她从未想过将这件事再翻出来查。不是没良心不思报仇,而是不想拖累元蘅。

可元蘅始终将此事放在心上。

“姑娘,我……”

“哭了?”

元蘅从屏风后探出个脑袋来,毫不留情地笑道,“好爱哭啊你们……你和表哥的婚事准备什么时候办?”

这话锋转得猝不及防的。

漱玉语塞,才感动出来的泪登时忍了回去,耳垂也几乎是在这一瞬红透了。

即便漱玉没说过,可是那宋景整日围着她打转,旁人又怎可能看不出来?只不过前段时日什么都紧绷着,连性命都可能保不住,元蘅着实分不出精力来过问这些事。

漱玉端着托盘就要往外走,临出门又折回来,小声道:“不要乱说,我们……”

“你不喜欢他?”

“我没有……”

终于从漱玉口中套出话来了。

元蘅闷闷地笑着,扶着漱玉的肩往外推,道:“那就是喜欢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宋景没那胆子敢拿这种事做消遣的,我看着是真心的……”

漱玉说不过她,只是红着耳垂跑了。

靠在门框上看漱玉走远了,衣角消失在拱门之外。庭院中的积水空明,被踩碎的波纹晃动片刻,归于沉寂。元蘅心绪复杂,好似所有痛和难都经过一回之后,终得千帆过尽,燕雀还巢。

……

入夏时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晌时分便已经停了。

夜深时的凌王府中甚是安静。

开门的是徐舒,他的左手受了伤,推门时不经意地侧过了身子避开。

江朔军还都,却没带回数万葬身永津的英魂。再瞧见熟悉之人,总归是有些难忍的悲痛。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示意见礼,便往一旁退了两步好让元蘅入内。

元蘅放缓声音:“何时回来的?”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问,徐舒的舌头跟打结了一般,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伴随着发红的眼眶道了句:“昨夜。”

所有宽慰之言都没有用,元蘅甚至不知该如何将话接下去,好在徐舒先她开口,继续道,“殿……陛下还在等着您的,元大人,请……”

元蘅“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层云之间可见月色。

月光皎洁流泻,映得庭中树上倚枝吹笛的白衣之人身形挺拔飘逸。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你怎么还在王府?”

笛声骤止。

闻澈收了玉笛,敛起素衣广袖,从上一跃而下,宛如从天而降一般,下一刻呼吸就轻洒在了元蘅的鼻尖。

但没吻下去。

元蘅凝神看他微红的眼睛,调侃道:“今日怎么穿了这么一件衣裳?鲜少见你穿白色。”

顺手她还捏了下闻澈的侧脸。

闻澈喜欢她这种不经意的小动作。

腰间一松,闻澈倚靠在树下,微抬了抬下巴看向她来时的方向,笑道:“这你得问那位徐副将了。好心请他喝酒,结果他喝醉了就好一顿哭,还拽着我的衣袖擦脸,眼泪鼻涕的,这混账真会埋汰人……王府久无人居,也只找出来这么一件像样的衣裳,就凑合穿了。”

这话说着轻松,其实闻澈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江朔军吃了那么多苦都没想过放弃,结果还被奸人所害,任是谁都觉得悲痛。

话才说完,闻澈恍然想起什么要紧事,也不顾身后的元蘅,脚步匆匆地进了房中去,在里面翻腾许久,终于再度出来。

手中多了一卷诏书。

他嘴角噙着笑,将诏书搁进元蘅的怀里。

元蘅愣了下:“这什么……”

说着就要打开,她的手却被按住了。

在元蘅的唇上偷得一吻,闻澈才得意道:“打开看。”

诏书不长,可元蘅看了很久。

上面的每个字都是闻澈亲手写就的,最后落上皇帝玉玺。

诏书中言,往后数年,只要他在位期间,衍俞琅三州兵权永属元蘅,十二卫调遣权也归她。

世人对兵权的争夺导致各种祸事,皇帝的疑心害死数人。

可今日闻澈说,这些永远都是她的。只要他在。

元蘅抬眼,看到闻澈还在笑,认真道:“什么意思啊?”

闻澈道:“这个皇位,是你为我争取来的,我不会忘。我不会从此自私地就要你放弃一切,入宫来做我的皇后。永远不必如此。你的还是你的,我的也是你的。我们会成亲,会有一个家,还会共度一生,但这些都不妨碍你还是元大人,还是元氏的掌家人。”

见元蘅不说话,闻澈又补充道:“你不是总觉得我说话不算话么?那我就写下来,让你看着。这样,你……总是该愿意和我成亲了罢?”

想与她成亲,这些话他从几年前就在说。只是那时的元蘅总是在躲,毕竟她做不到放下手中得到的一切,去过另一种生活。

而如今,她什么都不用放弃。

为此,他写下一纸皇帝诏书。

闻澈没察觉元蘅的情绪,还陷在自我的满意之中,仔仔细细地看着这诏书,道:“明日大典过后,就将此当着众臣的面宣了……我写得还可以罢?”

“啰里啰嗦的……”

“好啊元蘅,你还嫌我烦!”

将元蘅抱在怀中时,他的掌心落在她的后脖颈处。这样的拥抱紧密无间,会让人无比安心。

元蘅轻声道:“那就说好了,我们一起……”

“求之不得。”

他伸手掐着她的腰,将她向上抱了起来抵在树下。如白玉般的月色顷刻间便透过枝桠间隙映亮了她的双眸。

吻上昔日梦中人时他在想,在初相遇那日,他好像就很爱她了。

世间有诸般情思缱绻。

他只取这一捧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