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手头的琐事, 漱玉回到雪苑时已经是后晌了,天亮得晃眼,是启都难见的晴日。

开了春, 雪苑便生了些许杂草,清晨时来过人清理, 湿润的地上尚能见扫帚刮过的细痕。府中人用心, 就连之前被风吹裂了的窗子也重新刷了油。

院子里的花架子上缠着的枝条已经抽了芽,翠生生的, 衬得这个府苑没有之前冬日那般死气沉沉。

元蘅还在书房与人议事。

桌上的饭食没有人动过。当今这时节没什么能尝的菜蔬, 于是厨娘便熬上了一碗鲫鱼汤。漱玉用手背碰了瓷盅, 已经是冰冰凉的了。

正准备去书房寻人, 元蘅便回来了。

“饭都凉了。”漱玉见她疲倦神色, 已经眼底的青痕, 只是提醒, “我吩咐人重新再做。”

元蘅摇了摇头:“热一热就好。”

在软榻上坐下,她闭目按在自己的鬓角, 问:“几日了?”

漱玉知道她在问什么,犹豫了片刻:“二十六日了。”

“二十六日……启都到江朔, 快马十余日就能折返。怎么到如今还没有动静呢……”

元蘅想不通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 毕竟路途遥远, 所有的思量都抵不过变数。现如今朝中没有任何关于江朔的消息,就好像闻澈消失得一干二净, 连个流言也没有。

最让她不安的是,陆从渊也没回来。

端了热好的鲫鱼汤来, 漱玉递给她:“别想那么多, 我瞧着你就是思虑过多病才总不见好,今日这鱼汤熬得真鲜, 刚才热好,将它老实喝了,然后就小憩片刻,静等消息便好。人之身才是本钱,身子垮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尝了一口汤,结果没留神汤太烫,元蘅皱着眉往外吐舌头,心里的那点郁结全散了,惊道:“杀我啊这是……”

鲜少见元蘅这副模样,漱玉笑得停不下来,将汤接了回来放回案上:“都说了刚热好的。你心思不在鱼汤上,自然听不到我说的话。”

在听说陆从渊可能往肃州去之时,元蘅已经让苏瞿着手抓紧办此事,前几日来信说办成了,肃王愿意运粮之路从肃州城内开辟,也愿意将余粮用于供给军需。

肃王闻澄没什么旁的要求,只是要银子。

谁给价高就应了谁的,毕竟其中利害关系他也是掂量得清的。很快就秋收,再不会有人求着他顺着他,而届时朝中之人便再没人与他站在一处。

闻澄想要银子又想保命,答应苏瞿是唯一的法子。

分明此时已经办下来了,元蘅竟不知这个陆从渊时隔一月还未折回,究竟是在做些什么。这种关头,她怎么能有心思专心地饮汤用饭。

“心里不安。”

听元蘅这么说,漱玉问:“肃州粮之事已经妥善解决,那肃王也不像是会出尔反尔之人,想来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不会再变了。”

元蘅将外衣解了下来,随手搭在小臂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衣物上的金丝织锈,心口闷着烦躁:“总觉得哪里不对。阿澈收到我的信,不会耽搁这般久的。你没觉得太安静了么?”

“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

话还没说完,漱玉无奈地打断她:“你就是太担心他了,什么事都没有。没有粮草的后顾之忧,凌王殿下在江朔定会百战百胜。等赤柘之乱彻底平息,他就回来见你了。”

是么……

那样最好。

这般好的设想终究是设想,元蘅不允许自己没有任何后手,只静等着好事降临。

毕竟从下了回启都的决定之时,她便已经做好了可能会死的准备。而如今的安逸与所有的设想都截然不同,好像陆从渊忽然就丢下了所有的野心,安分得不像是他。

她还是坐直了身子,犹豫良久,道:“写信给元媗,五成燕云军,即刻往燕宁府来。”

“嗯……”漱玉搅拌着鱼汤,后知后觉地听清了元蘅在说什么,震惊道:“嗯?多少?”

搁下碗盏,漱玉站起了身:“你疯了?之前你答应崔志,派了一支燕云军在此,是闻临不与你计较。五成兵士离开衍州,可就是造反了!”

元蘅却抬眼看过来,眸中闪过的寒色令漱玉觉得陌生。她听见元蘅说:“十二卫兵权如今在闻临手中,衍州又那般远。我什么都没有,怎么与他谈条件?我不管旁人怎么说我,总好过任人鱼肉。”

***

暮春,天色沉沉欲雨,值房中闷热异常。

元蘅身上薄薄的官袍将要被汗浸湿,散落的碎发黏在脖颈之上,总之不怎么舒坦。

平素这种时候都是忙着票拟的诸般流程,内阁学士们一边谈论一边忙碌,而今日却不怎么说话,个个抿着唇神色肃重,途径元蘅时步子还会稍微加快。

元蘅再忙也感受到了他们态度的不同寻常。

终于忍无可忍,撂下笔:“今个各位都怎么了?元某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没一个人应声。

寻常裴江知定会准时准点地来点卯,而今日裴江知却没来。所有人都不应元蘅的话,将元蘅那点不悦全都激了起来。她起身,看着他们:“有话就说。”

哪里有人敢应声,其中有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小声问:“大人知道永津之事么?”

话音才落,他被身旁另一位撞了下胳膊,他忙噤声了。

永津在江朔和肃州之间,是座不怎么大的城池,却因为地势要紧,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突破此处,再往启都来就是无比顺畅。

元蘅不明白:“说下去,永津怎么了?”

那人一副破罐子破摔地样子,一口气说了出来:“凌王在永津反了,永津百姓死伤无数,陛下震怒。如今他已被押解回都,不日就要处死了。再多的,下官也不知道了……”

堂中安静了许久,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元蘅试图在理解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半晌后还觉得艰难。

好似是一直紧绷这的弦在此刻尽数断裂,旁人渐起的碎语化为了轰鸣,她一个字都听不清。

“这不可能。”

“这还能作假?是不是的,大人还得是问过陛下才清楚些。不过,下官想奉劝一句,您还是不要管此事为好。永津受其害已是事实,陛下如今怒极,您千万别连累到自己身上啊。”

他不是那样的人。

元蘅的心口只重复着这一句话。

他如果有那般心思,万不会在得知先帝去世之时,连那点眼泪都不能肆意地落下,也不会那么听她的吩咐,在江朔沉下心待着。

她在启都的事不能瞒很久,他肯定早就知道了,若是他心存反叛,断不会容忍至现在。

当着众人的面,元蘅疾步出了值房,却在求见闻临时被拒在了朝云殿外。

所有人都清楚元蘅与闻澈的那点关系,闻临更不会在此时想看见元蘅。

乍起了风,穿透元蘅的袍袖,将她的汗渍尽数吹干。可她觉得冷,从骨缝里觉得冷。天际沉得如同洒了墨汁,呼啸的风把树枝撕扯得歪曲,枝叶沙沙狂响。

若说之前漱玉之事,是先帝格外开恩。

而如今的闻澈,谁会放过他呢……

是真是假,闻临都会一概当成真的去听去做,毕竟他向来最忌惮的就是闻澈。

闻临不见她。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决心闯进了朝云殿。周围内侍根本没料到她竟敢如此放肆,连阻拦都没来得及,转眼这人已经入内了。

她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闻澈。

在她还不认识闻澈的时候,她只听过闻澈为了母亲闯大殿怒斥皇帝之事。那时元蘅觉得此人着实幼稚不堪,不顾大局。

而现在她明白了。

为了在意的人,大局看着也没那么重要。

入了殿内,才看到闻临正在与陆从渊说话。

两人皆神色一怔,闻临先震怒:“放肆,谁准你进来的?朕这朝云殿,你当是坊市大街了不成?”

急匆匆地赶来,元蘅还有些喘,却在开口说话时格外笃定:“臣有话要问,问完,任陛下处置!”

闻临并不答她的话,只轻背过身去,不肯再看她。这是下定了决心不理会元蘅。

一旁的陆从渊却极轻地嘲讽地笑了,袖手而立:“闯大殿,视同反,元大人今日不惜代价闹这么一出,莫不是为了诏狱里那个……阶下囚?”

元蘅拱手拜着,隐忍着所有的情绪:“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此事定要交由大理寺查个水落石出才好,为什么就直接下诏狱了?为什么就直接要处死?北成哪一条律例说了,不经三法司严查就可直接处置?”

她没抬眼,却知道陆从渊朝着她走了过来:“你忘了本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么?此事三法司已经查过,只是事关机密大事,没经内阁商议罢了。永津百姓死伤过半,此刻那里还血流漂杵,此事证据确凿!他凌王如此胆大包天,视百姓之命如草芥。不日处死,已是皇恩浩**。”

见元蘅怒视着自己,陆从渊忽地笑了,眼尾处的红格外明显:“你这般急切,不会是与他早有密谋罢?加之你今日不顾体统擅闯大殿……”

他转身朝闻临一拜:“臣以为,元蘅当与之同罪。”

元蘅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陆从渊,你不会以为这么区区几句话,就能要了我的性命罢?”

“莫要吵了!”闻临烦躁不堪地打断他们二人的话。

元蘅和陆从渊,他一个都招惹不起。现如今他除了和稀泥,也没有旁的路可走。

他不耐烦道:“此事已经查证,皇命已下,无从更改。”

无从更改。

她却偏要改。

元蘅恭谨再拜:“好。臣只有一个请求……臣要见他。”

***

自从去岁她从诏狱中走出之后,元蘅从没想到自己会再回到这个血气盈溢的诏狱。每日这里都有受不住酷刑折磨咬舌而亡之人。折磨人的法子太多了,即便是向来坚韧的她,曾经也想过自弃。

每往里走一步,她都觉得胃中隐隐作痛。

斑斑血痕与霉迹混合着。

没人引路,狭长的暗无天日的过道处只亮着微弱的灯,把她瘦削的身影照得细长。她忍着难闻的气味,在里面找那个她想见的身影。

她看到了。

分别时纵马的少年郎,此刻白色囚衣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手腕被锁链困缚,连发丝都是蓬乱的。

看不到脸,也有些瘦脱了原本的模样。可是元蘅就是知道,是他。

这般刑罚,可见是被带回来好几日了。

启都中竟半点风声都没有。

脚步声停了,却没有预想中的折磨,那人才试着抬起酸痛的脖颈,却在看清楚面前人时忽然别过了脸去,脑中仿佛有轰隆巨响,又在一瞬间变成了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的沉寂。

手帕触感柔软,闻澈知道,是她在给自己擦拭那些污痕。

视线再度对上,元蘅难以维持预料中的体面。整整一个春日没见过的人,竟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却有清泽漫出。

闻澈想说话,可喉咙如刀割般痛。

他还想伸手摸她的长发,可被锁住的手动不得。

“都把你……丑哭了么?”

元蘅仍旧遮着自己的脸,却摇了摇头,从齿缝中挤出极轻的一声:“没有。好看。”

“骗人,肯定……肯定丑死了。”

闻澈气短而闷,开口极为费力,但是仍旧笑了。

元蘅放下了手,发红的眼眶就这般露了出来:“好看。”

闻澈艰难开口:“你不问我么?问我为什么在此处……问我是不是……反贼奸佞。”

元蘅再度摇了摇头,抵着他的额,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