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榻上架着小桌, 其上铺着的宣纸被窗缝中的风吹掀了一角,烛台上的蜡油滴在了宣纸上,明锦才惊而回神, 抽走了宣纸拍落烛油。

身后伸来一只骨节修长明晰的手,拿去了这张纸。

明锦下意识去夺, 结果好好的一张纸被撕裂成两半, 陆从渊与她各执一半,在静洁月色中无言对视着。

“想写什么?”

陆从渊看着干干净净未曾着墨的纸, 随意地掀起衣袍坐在了她的跟前, 语声柔和。

看了他片刻, 明锦倏然松手, 连手中的纸也不愿再碰了。敛起眼帘, 明锦沉声道:“想仿名士之笔。”

陆从渊“嗯”了声:“那怎么不写?”

明锦不再开口说话了。

她总是如此, 陆从渊习以为常也不再愠怒。他再度起身走向了书阁旁, 一格格地翻着,终于找出了一副棋具。

摆好, 陆从渊将白子递给明锦,见她不接, 陆从渊笑了一声:“今日好累, 你就当陪我歇息片刻?我记得你最爱弈棋。”

他不指望明锦会接话, 陆从渊只絮絮地说着琐事:“父亲遣人送来了几份纪央城的花籽,我瞧着都是你喜欢的那些。我将它种下, 今春回暖了就能见着它开满园。你过往总嫌我府上冷清,以后不会了。如果我们有了孩子……”

“我们不会有孩子。”

明锦看着他, 眼神凉得令他心口微酸。

陆从渊被呛了这一句, 还是笑了:“好,就依你。那就只有我们两人, 入夏暑热时,我们一同去山间的别苑消暑,冬日我们一起看白梅。你很久之前说过很喜欢白梅,还说洪山脚下的白梅开得最好……”

明锦接了白棋子,紧跟着他的墨玉棋子落定一颗,道:“你也说了,是很久之前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只在香远寺的那一月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后来……都是……”

“你爱不爱吃梅花酥?”

陆从渊打断她的话,“我做给你吃。”

“太迟了,梅花不开了。”

陆从渊压抑用力之重,几乎要将棋子捏裂,却在开口时不忍斥责,变成哀求:“我不信。明锦……我知道你恨我,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总不能一点都不能挽回罢?我知错了……”

知错了。

或许对于陆从渊而言,他的知错只限于不再将她视作疯子,不再忽冷忽热地晾着她,只限于回头做一个看着还不错的夫君。

而对明锦的父皇,对闻澈,他是如旧的心狠。他美其名曰说这些只是朝堂的争斗,要她不要过问。可被陆从渊逼至死境的是明锦的亲人。

她最在意的亲人。

还没等明锦开口,便听得房门外有人叩了门,之后便见陆从渊的侍从走了进来。

“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陆从渊压下心中烦闷,朗声道:“说。”

那侍从有些犹豫地看了眼明锦,陆从渊意会,轻抚了下明锦的手腕,柔声道:“别与我生气了,你等我忙完,回来陪你继续弈棋。”

合上门后,陆从渊的笑意淡去,眉间的厉色更重。摁了眉心松缓,他往庭中走去。

侍从跟在他的身后,道:“大人,衍州传来的消息,元蘅将燕云军的左营,全权交由了……兵部苏大人。”

步子顿在了原地,陆从渊回头:“你说什么?元蘅将左营让与了苏瞿?这消息可当真?”

“当真,正是左营中人传来的,那些人要属下问您,他们该如何自处?”

千算万算,陆从渊没想到元蘅会跟他玩这么一出。

早在闻临与苏瞿商议着将元蘅召回启都时,他就该想到不对劲的。说什么是为了将元蘅困在启都,实则是为了利用元蘅来压制于他。

之前陆从渊以为,他们也只敢做这么一些,而这种举动只如蚊蝇扰人,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却不想,苏瞿竟敢明目张胆站在元蘅那边,与他陆从渊作对。

“苏瞿……他好大的胃口,竟敢当着我的面拿元蘅的东西。看来他们舅甥二人是摆明了要过河拆桥了。”陆从渊压着舌念出这句话,殊不知心中怒火已烧起,“元蘅这种人,不会白白将左营送与旁人手中。苏瞿是拿了什么东西换的?”

“肃州粮。”

一片阴云遮挡了月色,庭院中就这般暗了下来,他们浑然不觉明锦此刻就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将这些话听了去。

陆从渊只听了这三个字,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嗤笑:“衍州粮草由燕宁一力供给。元蘅之所以执着于肃州粮,是为了江朔罢?没有赤柘部的相助,我怎么废掉闻临啊……此事决不能让他们做成。明日我亲去肃州,会一会这个肃王。”

“您亲自去肃州?那如何与外人交待?”

“就说父亲病重,我回纪央城侍亲。”

浓云褪去,月色再度将庭院照亮。陆从渊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朝身后看去,却只看到空空的庭院,什么人也没有。

方才分明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

在院中说话终究不周全,陆从渊不再在此久留,而是径直回了房中去。侍从点了盏烛,看清了陆从渊此刻冷若冰霜的双眼,放下烛台后便恭谨地站在了他身侧。

陆从渊道:“不能只去肃州。见肃王也只能解眼前困局,并不是彻底的解决法子……那个闻澈留不得了,包括他的那个舅父梁晋,得想个法子永绝后患。”

侍从忙道:“除掉这两人,属下倒是有一计……”

***

“真的不疼了,不信你看……”

身着寝衣,面容苍白无力的宋景,正努力地弯曲着胳膊,用手肘轻碰了漱玉的肩膀逗她笑。

见漱玉不信,他掀开被子,执意下榻给她走两步。结果才踩上铺了绒毯的地面,他就双膝酸软,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胸口传来的闷痛和喉间的涩令宋景难以忍耐。

漱玉来扶他,宋景拂开了她的手:“没站稳,没站稳,真的很好了,你看我现在能吃能喝的,还有什么事?你笑一笑,别总板着脸,看着像要哭了。”

漱玉抹了下眼尾,不肯承认,别过脸去不看他。

宋景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整个人往后仰,正好倚在了漱玉的膝头,掰着手指头开始摆骄矜公子哥的架子:“我想吃炙羊肉,必须得晖春楼的,蘸他们不外传的绝妙酱汁……”

“什么肉都没,大夫说你只能饮粥。”

“粥粥粥,一个月了,每日都是粥,本世子快要变成粥了!”宋景一骨碌爬起来,闹着,“我饿死也不会再碰粥了!漱玉,你疼疼我,偷偷带进来些好吃的,我不会说出去……”

门被推开,元蘅正好瞧见了这个场景,低笑着走进来,手中拎着的正是食盒。

来劝知堂的路上,正好碰见了九桃拎着饭食来,便中途接了下来。

被人撞见这种场面,宋景摸了摸微烫的耳后,收敛了一些。

元蘅叹道:“我这是来的不巧啊。表哥这般死乞白赖地扯着我们漱玉,做什么呢?”

宋景轻咳,不应声,老实地爬回了床榻之上,死活不肯看那食盒一眼。

根本不消看也知晓里面是什么。

连着吃了一个多月,宋景做梦梦到那个味道都会惊醒。

接过食盒,漱玉凑近去:“不吃?”

宋景用被子蒙住头:“饿死也不吃。”

漱玉叹息:“病还没好,不能吃别的。”

宋景继续闷着气。

原以为这两位会妥协,结果下一刻就听到房门被关上了,宋景露出眼睛来看,房中哪里还有人。

门外的元蘅笑着:“还是不够饿,别管他。”

这两人……

着实好狠的心。

所谓君子,能屈能伸。

宋景掀开食盒,想象着炙羊肉的香气,将粥全吃掉了。

两人还没走到雪苑,便看到有人步履匆匆而来,呈上一个由竹筒装起来的秘信,说是方才有人在府外托人递来的。元蘅不解,还是接了过来,拆开便见里面塞着一条写满了字的绢帕。

抖开绢帕,元蘅仔仔细细地看罢。

漱玉问:“谁的信?”

握紧这条绢帕,元蘅从容道:“公主。”

回了启都之后,元蘅就没见过明锦。若说之前她看不明白明锦的心性,总是会多几分防备,但自从春闱案上明锦宁可与陆从渊撕破脸皮也要帮她,她便知道明锦是多厌恶陆家人的。

既然厌恶,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地与之成婚?

陆从渊提高了警惕,陆府周围的守卫比过往多了几成。加之二人已经成婚,贸然自作主张将明锦带出来是绝对行不通的。即便心知肚明公主的困境,元蘅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主说了什么?”

折好绢帕揣回袖袋之中,元蘅道:“她说陆从渊要去肃州,要我派人抢先一步赶到,解决此事。如若不然,肃州粮一事大抵是要黄了。”

公主本没必要掺和这些事,可就算她身居陆府之中,也能明白这肃州粮草意味着什么。元蘅并不怀疑这封信所说之言。

怪不得后晌之时,她安排在陆府附近的密探回来说,陆府驶出一辆马车,急匆匆地就出了城。

当时元蘅还觉得不对劲,去查探之人说陆从渊的父亲病重,他要回去侍亲。那马车的确是驶向纪央城的。

原来是往纪央城去是掩人耳目,陆从渊真正要去的是肃州。

肃州粮一事倒没那么难解决,只要赶在陆从渊之前与肃王谈妥,此事就还能成。

可元蘅总觉得没那般简单。

以陆从渊的性子,不会如此冲动行事。

太安静了。

她能听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

向来游刃有余的元蘅终于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强烈的不安最能吞噬人,如同弓弦被拉成满月之后的紧绷。

转身进了书房之中,她提笔蘸墨写下一封书信。封好之后递给那个方才的密探:“你现在去江朔,将此信送到凌王的手中。切记,务必是他亲手拿到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