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究竟为何这样做,我思考了一夜。

我知道他早已察觉到了什么,可非但不罚我,还将我主动送去对方府上,这一番做法,着实令我不解。

不过我并不慌张,也不畏惧。

他怀疑我,却不敢怀疑我肚里的孩子,是否是龙脉,一切都得要等这孩子呱呱坠地才能做定论,而那时我恐怕早已撑不住先去了。

而高清河,他必会保住这孩子。

只好笑现下这一境遇,没吓到我,却吓坏了阿焕,总想着皇上是不是要以出宫为借口,置我于死地。我便一再安慰她,我肚里怀着“龙胎”,家父又有十万兵权在手,他不敢动我。

马车就这样出宫了,稍有些颠簸,可身下好几个软垫垫着,倒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我掀开帘子悄悄朝外看了眼,已出宫行至街市,天暗沉沉的,飘着雪,却掩盖不住灯火阑珊。

又行了一段路,马车渐渐停下,我扶着边沿下去,入目的是一扇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小门,这便是高府的侧门。

“虞贵妃娘娘,”公公压低着声调,在我耳边道,“今日起,你进这高府,便唤作阿挽,需寸步不离地照料高大人。”

我应道:“是。”

“若无皇上旨意,不可擅自离府。归期待定。”

“是。”

说罢,面前的小门自内打开,两个侍从提着灯,毕恭毕敬朝我鞠了一躬,手引向面前小路的方向。

“请随我来。”

本以为要先安排住处,不想却被直接带到了高清河的书房外,里头灯火黄澄澄的,点着暖炉盈出阵阵热气,我站在门外等,听着里面时断时续的说话声。

其中一个侍从率先进去,留我和另一人等在外头。

我转身环顾这间院子,有石桥有小潭,可以想象得出盛夏时节坐在那茂密树荫下乘凉饮茶的光景,只可惜此时是冬日,只剩满眼萧瑟凛凛。

“大人,阿挽姑娘到了。”

跟前儿模模糊糊一句回应,就见先前进去通报的侍从又折了回来,弯腰请我进去。

推开门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全身,彼时高清河正从书案后望向我,目光灼灼,与平日里不太一样。

紧接着,他将目光投向另一边,那儿有把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跟随着他的目光走到椅子前,扶着桌沿,稍有些吃力地坐下,抿了口侍从端上来的茶。

“一路舟车劳顿了。”他说,语气不冷不淡的。

“还好,路不长。”我答道。

相对无言了一阵,他将方才侍从端进来的碗褐色汤药端起,汤药还冒着淡淡热气,手一斜,忽然就浇进了手边的盆景里。

我看他动作熟稔,知道这绝对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问他:“你不好好喝药,这病能好?”

“药太苦了。”

“怎的,还要我哄着你喝完奖励一颗糖?”

他苦笑,道了声不必,随后沉默了一阵,深呼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做足了准备,抬起头,冲我说:“过来,阿挽,让我看一看你,许久未见你了。”

那满眼复杂的情绪,矛盾,纠结,不舍,让我有些迟疑,半晌,我起身朝他走去,站在他面前:“怎么了,眼神不好?在我家,只有我祖父会说,过来,让我看一看你,他上年纪了,你也跟着七老八十、老眼昏花了?”

“你这嘴,也不知跟谁学的。”他边捂嘴咳着,边皱起眉笑得无力。

我没应他,看他咳了一阵,有些担心,又想起昨日皇上说他咳了血,没忍住伸手覆住他的手,揭开那帕子。

没血。

我心中松了口气。

不过,尽管这屋烧得火热,他的手却凉丝丝的,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泡了许久,我皱起眉,问他:“你手怎的这样冷?”

“那你身上可有什么暖和的地方?”他问。

我想了一下:“脖颈处?”

“是了,以往冬天你总爱站在台阶上,将手塞我脖颈里。不过那不是最暖和的地方,你再想想。”

我眼珠转了转,最暖和的地方,记得太医说过通常体内温度高,例如口舌热,还有……我涨红了脸,指着他,颤声道:“你、你堂堂一个大学士,登得上大雅之堂,却总爱开这种俗气的玩笑!”

“我说什么了?”他装无辜。

“……”

说不过他,我不说了,气鼓鼓地坐回去。

眼角瞥见他从身后拿出了个什么物样儿,还没瞧仔细,就听他说:“前些日子收拾旧物,翻出一箱该是女孩子家的东西,我记起我少时也没这癖好,你看看仅这一只,是不是你的。”

我目光投过去,看到他手里巴掌大的绿头鸭子,立马跳起来:“我说我奶娘做给我的鸭子怎么不见了,原是被你这贼偷去了。”

“贼?”他一脸不可置信,“我就算是贼,也不稀罕偷这玩意儿。届时你天天来找我玩,自个儿说的留这方便,我还嫌丑不让你放呢。”

“它哪里丑了?”我不忿道,“我奶娘缝补的手艺,年轻时多少人求着她做衣裳呢!”

只见他无奈扶额,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少时我房中栽着竹,墙上挂着柳先生的字,桌上笔墨纸砚,哪一样用的不是最好的,偏你这破鸭子放我桌上,又丑又怪。”

说着他将那鸭子抛了过来,我伸手接住,低头闻了闻,虽说已经水洗过焕然一新,可还是有一股淡淡腐朽了的霉味儿,少了儿时那股奶香。

“对了,你还记得我那奶娘吗?”忽地想起什么,我问。

高清河眉梢轻挑:“记得,她病死的那一夜,是我陪你守在她床前的。”

“嗯,这些你都记得啊。”

“记得。”

我以为自从那场宫变,他就将前尘往事遗弃了。

我遥记起奶娘驱起扫帚赶他的模样,我的奶娘一向待人温和有礼,却每每看高清河不顺眼,从不让他踏入我家的府邸。

为此我问过多次为什么,原因她一直不说,直到她病逝的那一夜她才肯开口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