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朝换代之前的虞家,在朝中的地位不温不火。

无论是哪个朝代,官场上,都少不了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偏我父亲不爱与人同流合污,孑然一身,虽官运仕途没什么起色,一家人过得还算怡然自得。

因父亲谋的是一闲职,我儿时的记忆里,是不缺父母陪伴的。

但与我最亲的,还是从小照顾我到大的奶娘,章氏。

章氏是从宫中出来的,自我小时起便按照宫中那一套繁复琐碎的礼仪来教我,同时她也是为数不多支持我女扮男装上私塾的人之一,她同我讲,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男人想要掌握支配权的手段。

我及笄那年,父母有了送我去选秀的想法,章氏极力阻拦,不愿我入宫,而选秀前一晚,我不知怎的,大夏天生了风寒,于是也就错过了那次机会。

在那之后,父母对章氏的意见越来越大。

我能明显感觉到府上的人不像从前那般对章氏客客气气,毕恭毕敬的了,先是时不时“不小心”送来馊饭,该给的月例银子东扣西扣克扣了一半,直至入了冬,连好一点的柴火都不给了。

章氏想着,与其烧这烂柴火呛得满屋子都是烟,不如不烧,于是接连挨了几日的冻,惹了一身风寒,落下了咳疾。

而这些章氏都没告诉我,先前我没发现,是因她表面功夫做得太好,后来看到她短短一月消瘦成那样,抓来个守院的小侍卫,严厉逼问下,才得知她现状。

那时我是真不明白,她受人欺负,为什么不来找我撑腰,我虽是女儿家,但得父母宠爱,在府上也是十分有话语权,想要添些好柴火,弄来些药,还不是挥挥手的事儿。

直到后来我入宫,我才知道,主家不想留你,那不管你想出再多的招儿,横竖都是留不得了。

我有想过给章氏一笔银子,把她偷偷送出府,可她的卖身契还在虞府,况且她这身子,也走不了多远,只得作罢。

虽然得我接济,她的日子好过了些,可那年冬天实在太冷了,她的病重,所需的药材又贵,我当了我不少金银首饰出去,但还是没能让她熬过那冬天。

除夕夜,我没有坐在饭桌上与一家人团圆。

而是守在章氏的床边。

彼时我眼泪如断线的珍珠,眼角哭得猩红。

床榻上,章氏伸手抚着我鬓边,自己已是病入膏肓,却还有心来安慰我:“姑娘,别哭了,你瞧你这,哭花眼睛,以后看不清东西,挑不了俊俏的男儿郎了……”

“我不要什么男儿郎。”我抹了把眼泪,低头看了眼,一角被子都被我哭湿了,“章妈妈,你别走,你再多陪我几年吧。”

只听章氏叹了口气:“哎,姑娘啊,我也不舍得就这么走了,我也不甘心啊,我还想帮衬着你挑个好郎君,看着你风风光光出嫁。”

我不吱声了,**的人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起身,朝门外看去:“那混小子呢,没进来吧?”

“没,章妈妈,他在门外呢。”我断断续续答道。

“好,好,姑娘,你凑近些来,我,我有话要和姑娘说……”

我瞧了眼门外,微微俯身,耳朵贴在奶娘唇前。

“姑娘,你啊,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外头都传我经年咳嗽,传我是痨病,于是就把我打发到这么一个没人管,没饭吃的地方……要不是姑娘差人天天送饭送柴火来,我,我怕是早一月前便一命呜呼了。”章氏努力挤出一个笑,手努力紧握住我的,“但是,你虽重情,生你养你的,却未必就是个重情之人啊,我且活到临头,索性口无遮拦了,天家待他不薄,他为何……咳咳!”

“您慢慢说,不急,啊……”我伸手去给章氏顺气,怕她咳得狠了,一会儿又呕血。

“在宫里头时,我曾服侍过如今天子的生母,那位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病死了,若活到了今日,那便是风光无限的太后。因此,我也曾有一段时间,伺候过还是小太子的天家。我为何不让你与那姓高的混小子亲近,你可知,那小子的眉眼,还有说话腔调,和天家少时一模一样啊……”

我随着她越来越高的声调被吓住,缓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他是,他是皇上的私生子?”

“不,若是私生子,那还好,关键是,当初宫里头有一件做得极隐蔽的事情,我曾牵扯其中。如今皇后膝下有一女,萱阳公主,然而,她并非皇后亲生,当初皇后诞下的是一个男孩,可朝中动**不安,天家怕这孩子养在宫中遭人算计,便行此险招,将男孩送出宫去,换来一个女孩。”

我听得头皮发麻:“这种事,知情者还有几人?”

“现下,除了皇上皇后,可能还有个别允许知情的心腹,这世上,恐怕就只有我一人了。”章氏无力地一笑:“不过,说来也巧,当日被叫去的是与我同寝的另一个侍女,她与我说身体不适,便遣我顶替她办这差事。”

“所以,最后被处死了的……”

“对,是毫不知情的她。”

我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我希望你离他远些,别和宫里头的人扯上关系。虞家已不是当初的虞家了,背后是滔天的势力,与当今天家,看似和睦,实则已然是完全对立,水火不容。”

听完这些话,我感觉手脚发软,愣愣盯着墙面片刻,再一低头,章氏已直直睁着眼,眼里空洞,没了生息。

用手覆上她的眼睛,我站起身。

浑浑噩噩地推门出去,彼时高清河正抱着怀靠在门口,见我出来,想要问什么,见我脸色如此之差,欲言又止,上来扶我。

我下了台阶,走到院子中央,抬头看天,看着那一轮明月被丝丝缕缕乌云吞噬。

“要变天了吗?”我问。

高清河抬头看了眼:“是。”

“……”我默了片刻,又转头看他“今日是除夕夜,你不回家去么?”

“我没有家。”他语气平静地答道。

“你家里的嬷嬷,侍从,应该都在等你吧。”

“没有。我把他们遣散了,让他们回去和家人过节去了。”

“……”

不知怎的,我眼里突然盈满了泪。

按照往常我都会痛痛快快哭一场,可如今我忍了又忍,硬生生憋了回去。

“既然无人同你过节,那我便陪你去吧。不知街上还有没有铺子开着,我想买些小酒。”我转头看着他说,鼻子有些塞,声线里的氤氲不知有没有被他察觉。

他愣了下,随即展开笑颜,“好啊,我知道有一家卖酒的铺子,整一年都开着。走吧。”

“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