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清河的生母,陶氏,曾是我见过最端庄华贵的女子。

即便是她出宫探望他,穿着一身平民百姓的衣服,也显气质十分不同,需戴一面纱才能掩人耳目。

而那时,她为了他不受朝中各势力争权夺利的侵害,一直欺骗他说她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权力大些,才有机会出来看他。

但她终究还是没能逃过那一夜,被反臣围困在宫中,死在了乱刀之下。

还记得当时得知她死讯时我心中有多诧异,还曾偷偷跑到庙里为她上了柱香,祈祷她入土为安。这位菩萨心肠的皇后娘娘,生前即便知道我是那已不忠于先帝的虞将军的女儿,也不曾苛待于我,留给我的回忆,总是温和且美好的。

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过后,前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帝登基,那些前朝旧臣有的被革职,有的被流放,也有的被灭族。

虞家则安然无恙地存活下来。

我隐约觉得这场变故与我父亲有关,那位可亲的皇后娘娘的死也是我父亲造成的,心中这样猜测,却不敢与旁人讲出来。

至于高清河,自那之后他就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不知他是否遭到波及,如今身在何方。

而我父亲这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悔意愈发明显。

有次酒醉,他盘坐在屋里和娘亲聊天,而我躲在屏风后偷听。

他说起当年逼宫的事,说他原本只是协助那人篡位,却实在没想要将这偌大的皇宫屠尽,背负了无数人的累累血债……那一叠叠尸山里,甚至有他曾经的部下,曾经的友人,可届时刀一旦沾上了血,就如同落入羊群里的饿狼,他杀疯了,杀得红了眼,根本停不下来。

听着他这番话,我又想起了高清河。

这话,他应该对高清河说的。

可这个前朝遗孤,会接受屠光他族人之人的愧疚和歉意吗?

……

我抬起头,迎上他沉沉的目光,对视许久,忽地就想起他那句“恨红尘最剜心,血浸相思令。”

“你走吧,”我说,“你能不迁怒我的亲族,以我一人来了结这恩怨,我早已不怨你什么了。”

身后沉默着,很快传来脚步挪动的声音,行至门前,他又停下,问:“那走之前,可否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只不过是个无辜的女子,替你犯了罪过的祖辈偿命,值得吗?”

心像是被什么捏紧,胸腔中泛起酸楚,我的眼眶热起来:“值得怎样,不值得又怎样,就算是重新来过,我也会选择这条道路。这事,已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是……”

我听出他的欲言又止,转过身,问:“怎么?”

他望向我的眼中愈发深刻,不久后,露出了笑,看着风淡云轻,出言却仿若千斤般沉重。

“可是,你明明可以不做这样晓以大义的女子。

“这一切,错又不在你。”

……

我如今是真有些搞不懂高清河了。

我斜倚在榻上,身子比起两月前沉重了许多,一个姿势维持得久了,便腰酸背痛起来,我挪了挪,直身坐起来。

昨儿个夜里梦见了他,梦里他似乎是喝醉了,净说了好些胡话,衣衫一褪,死乞白赖睡在我床榻上,怎么撵都撵不走。

他就那样枕在我身边,以他那含着水波与夜光的眼一眨不眨盯着我,时而将我搂进怀里,时而捏着我的肩轻吻我的额头,用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嗔怪口气问我,怎么这样冷淡,怎么不再依赖他了。

我问他是否醉了,他突然又恢复清醒,微微仰头轻笑几声,说这点酒怎么会醉呢。

如此美好的梦,以至于醒过来后我有些无所适从。

心下思绪繁杂,我缓了缓,披上披风就要出门。

路面上的雪已被扫尽,只余下星星点点的白,抬头去看,灰蒙蒙的天压得比先前重了许多,想必一会又要下起雪来。

这偌大的宫中,火炉烧得最好最旺的莫属养心殿了,自那一病过后,皇上身子虚乏,再是一点寒气都不敢沾染了。

想着,跨进殿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转弯便望见桌案后皇上正与身旁的公公讲话。

“高爱卿这病来得突然,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朕还以为是旁人夸大其词了呢。”

“是啊,奴才瞧着都觉胆战心惊的,帕子都染红了,想必不是什么几副药就能治好的病呀……”

“差太医过去瞧瞧吧。”

“一切听从皇上旨意。”

“如今在太医院哪位太医,在治愈咳疾上医术最为高明?”

“郑太医在此造诣颇深。”

“好,那便让郑太医前去吧。”

我默不作声听着,接过婢子送来的茶盏,绕到皇上身旁,拾起茶盖,拨弄里面的茶水。

一只手覆上我的手背,苍白细长的指节摩挲着手背上的皮肤,他对上我的目光,笑了笑,问:“什么茶,闻起来竟这么香?”

“加了蜜的姜茶。”我答道。

“还是上次那盏?”他垂下眼,弯身嗅了嗅茶水,“爱妃真是体贴啊。”

我没再做声,不像往常那般回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正要抬手去磨墨,不小心碰到他的一侧胳膊,便听到他嘶得深吸了口气。

“皇上这是……”我面露惊疑,目光在他与那只胳膊间打量。

一瞬的不自在自他脸上划过,他摆摆手:“无妨,有些抽筋……”

“皇上可要小心,大病初愈,莫要太过疲劳了。”

他没应我,也没看我,双双沉默了一阵,就听他忽地啧了声,侧过头揉了揉脑袋,道:“朕在想,送你去伺候高清河如何?你如此体贴入微,伺候他再适合不过了。”

我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朕叫你去伺候高清河。朝臣,高清河。怎的,不熟悉这名字?”

我看着他不温不火,甚至是平淡如常的样子,心一下子跳得剧烈。

膝盖扑通着了地,伏下身。

“皇上,这恐怕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的?”他反问道,一派悠然的样子,上前伸手拉我,“朕对外,就说你去寺庙祈福了,今年这时本该皇后去,无奈皇后病了。因此,无人会对你的去向有异议。”

我登时哑口无言,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就这样吧。明日你携一贴身婢子前去高府,剩下的一切朕都会打理好。”他拉起我,笑眯眯地抚了抚我的手。

不知是如何出的殿门,不知是如何回到的宫中,再一回神,一睁眼,便是次日。一大早,就有太监和宫女急匆匆赶来,送来一批我出宫需用的物品。

直至套上宫女的衣裳,我才真的意识到,我这是要去见他了,且是通过皇上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