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傍晚时候,我叫阿焕出去了一趟,带着那块我先前一直放在枕边的玉佩,交托与城中一个面铺的老板。

待她从宫外回来,已经入夜,前脚刚告知我那老板已将消息带去给高府,后脚就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徐徐踏进我屋里。

“娘娘。”他低着头,半跪着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高大人来得倒是快。”我笑道:“找到幕后黑手了?”

“找到了。”

他直起身,露出那张清秀的脸,脸颊白里透着红,似是迎着冷风跑了很长一段距离。

“所以你准备怎么做?将他们赶尽杀绝?”我走到一盆新搬来的花前,嗅着新开的那朵花,拨弄起枝叶:“皇帝必然会疑心你,虽平日里一副信任你,将你视作左臂右膀的模样,可你也为他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还不待他找你算账,你便又要逆着龙鳞而上,当真是不要命了?”

“臣行此险棋前,已思虑周当。”

“你别告诉我,贞家你要亲自下手。”我侧过身,背着他的那只手紧攥着帕子,“你就不会寻个替死鬼,朝中愿意为你卖命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自个儿寻死觅活?”

“无妨,”他截下我的话:“换做旁人,是没那本事去动贞家的,查到最后还是会查到我头上,属实多此一举。”

我叹了口气,撇过脸:“前朝的事盘根错杂,我不懂,可我也不想我的孩子刚一出生就没了父亲,那当真就是在这世上孤苦无依了。”

他低头不语,片刻,挪动步子,缓缓朝我这里移来,带动起一阵微弱的风,停在我眼前。

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细细摩挲着。

我没避开他,目光自他胯间配饰,至衣襟,再抬头迎上他,从他眼中意外地察觉出一丝不舍与伤神,还不等我继续探究下去,他就俯下身子,错开鼻尖,唇贴上来,温热的。

发现我没有反应,他又直起身,与我对视一阵,皱起眉。

“大约已经能预见到,你为我的死而感伤的模样了。”我说道。

他道:“何以见得?”

或许也并不完全是假的,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真心:“你装也要装得伤心一些,做戏总得做全套吧?”

“是么?哈哈。”他伸手弹了我一下,“自以为是的小幺儿。”

他这一声小幺儿,又将我的记忆牵回到他第一次唤我小幺儿时,我气气地拿脚边石子砸他的场景。

彼时他懒散倚在私塾屋顶,手里抱着一坛酒,胸前衣襟已洇湿了大片,却不以为意:“哟,原来还有个迟到的呢。迟到先生不让进的,上来与我喝点小酒吧。”

“我并非刻意迟到,路上遇到个受人欺侮的小童,施手相救,先生知道了不会不让我进的。”我铿锵道。

“可真是行侠仗义呢,我知先生偏爱你。”他掀开一块儿瓦片朝里看了眼,“可他方才才讲道,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

“……”

“怎么了,怎么站那儿不动了?”他微微起身,盘腿弯腰朝下看:“是太高爬不上来吗?哈哈,小幺儿,也有你没辙的时候。”

……

深呼吸一口气,紧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

“罢了,此事已无所谓了,你有情也好,无情也罢,我横竖都是一死,况且我也想得通透,我一介女子,能牺牲自己保全全族,已是报了来这一世、爹娘养育我的恩……”

他没再吭气,我背着身,长时间的一言不发使我几乎要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外边静悄悄的,连一丝风声都没有,这样平静的夜在今年冬天算是少见的,一如我现在平静的心境。

我禁不住好奇,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我身后,侧过身浅浅瞥了一眼,却瞥见他渐渐握紧的双拳,微微发着颤。

是那些放任自流的话,让他感到难受了吗?

我一怔。

随即生了坏心眼。

这反倒让我有了火上浇油的念头。

“等我死后,还记得要履行你的诺言,将我葬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我说,语气轻飘飘的。

他声音沉了下去:“何必把死说得那么轻松,你一点也不怕么?”

“怕?有什么好怕?”我故作讶异道,“这不是一单好买卖么?”

他被我呛住,似是没料到我会这么说,难以置信之余,眯起的眼中满是嘲讽。

可我并不畏惧他,反倒是一如初那般平静如水。

再一抬头,他还在看着我,微微泛红的眼角向上挑起,一线黑瞳里纠缠着千丝万缕的复杂的情绪。

我终是不敢再出言刺激他,低下头,默了阵,笑叹口气。

“怎么了,生气了?”

“你这不,挺在乎我的么。”

他依旧沉默着,就好像被我说服了般,见我不再出言讽刺,握紧的双拳也跟着松开了些。

这时我才发现有血从他袖子里流下,鲜红刺目,似乎是身上愈合不久的伤口裂开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在空中弥漫。

这应该,不会是轻伤。

心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下,我没敢去看他流血的手臂,而是盯着他脚底,盯着那一片刺着花的缃色地毯,开口道:“血滴下来,恐怕就不好打理了。”

他朝淌着血的地方瞥了眼,神情淡淡的,看不出痛意,好像并不觉有什么:“还请娘娘借一帕子与我。”

我应了,将携带着的帕子抽出来,递过去。

他伸手接过,要往伤口处移,半途中,忽然顿了顿,却又伸进襟中,取出一枚玉佩,用帕子包好递还给我。

我只看着,没去接:“这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我已不是它的主人。”

“那就送与旁人吧。不过再怎么说也是你父母的遗物,残存你母亲的一线念识,别再轻易送出去。”

他依然支着没收回去,似乎坚持要我拿去:“这东西即使收回,也不会再有可以送出去的人,你拿去吧,毕竟……你还是孩儿的母亲。”

我听着,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想了想,最终还是拿了回来,将它揣在怀里。

残余的体温传递过来,那一瞬,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他母亲,眼前十分清晰地浮现出那女子的音容笑貌,模样看起来很惹人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