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矜言和剧组请了一天假。

时薇告诉他南漓的老家在禄宁, 距离北泽市几百公里的小县城,还没有高地铁。

他拍完戏坐的最早一班车,到这是中午, 烈日当头,他戴着口罩帽子, 捂得严严实实, 引得不少人注意。

车站外停着老长的出租车队伍, 他选了一辆看起来干净的上车。

江矜言透过车窗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心里隐隐揪痛。

来之前, 他利用特殊手段, 查到了南漓就读过的中学。

他即将去的地方, 是南漓入学时填的地址。

出租车在一条极窄的巷子口停下,“帅哥就这了啊, 里面进不去。”

江矜言付钱下车。

站在巷口的老榆树下,他抬头望着这里, 眼里的暗色如波涛翻涌。

口袋里的手机在不停震动,江矜言没管, 他走进逼仄的巷子, 寻找着26号。

这一排是老式的筒子楼, 杂乱无章的电线遮盖住了天空的颜色,楼房是灰色沉暗的, 高处蓝色的窗户看起来摇摇欲坠,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从草丛中传出,像是腐烂的鱼腥味。

江矜言在巷子里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被冲刷殆尽, 看不清幢数的26号楼。

可是线索就到这里了, 学校资料里没有写她住在哪一户。

江矜言走进甲单元, 敲响了第一户的门。

结果却是一次次被请出来。

甲乙丙丁单元,五层二十户,全部问完也没有新的线索。

没有人听过南漓,所有人都一脸懵逼。

江矜言站在楼下,摘下口罩,头顶的汗水浸湿了整个帽子,他身上的衣服也像是掉进河里似的。

不知从哪冒出一条黄狗对他狂吠,紧接着穿着白大褂老人举着棍子冲过来,骂道:“臭小子,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是不是想偷东西。”

第78节

江矜言用手臂保护自己,趁机夺下棍子,冷冷地扫向这一人一狗。

南漓不在,他根本无心维系尊老爱幼的人设。

老人被他的眼神吓到后缩,而后鼓起勇气,“你看什么看,有本事打我,我叫警察抓你。”

江矜言把棍子丢远,戴上口罩,压低帽檐。

烈日炎炎,夏日蝉鸣,惹人心烦气躁,他压低声音,警告道:“滚。”

墙皮脱落家里,老人把电风扇对准江矜言,热情地问他要吃什么。

“不用。”江矜言敲击着键盘,目不斜视,侧脸颧骨贴着创口贴,是被老人挥舞的棍子不小心划到的。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老人已经掏出枕头底下的钱跑出去了,身后跟着摇尾巴的黄狗。

江矜言瞥了眼桌上的药,用于阿兹海默症的,与老人的全家福放在一起。

十几分钟前,两人剑拔弩张,转眼,老人就变了脸,把他当成孙子扯回家。

江矜言懒得解释,索性在此落脚,他出门带了笔记本,蹭着破解的楼上WIFI,继续用特殊手段寻求新线索。

二十分钟后,他合上屏幕,准备离开。

老人正好回来,“乖孙,你咋走了啊,肯德基还没吃。”

江矜言没理他。

老人拦住他的路,“你是不是觉得爷爷回来晚了,可是爷爷是打车去的啊,你要吃的全家桶,还有蛋挞,爷爷都买了。”

黄狗也拦着他的去路。

肚子里空****,可江矜言根本没有心情吃东西,他绕过一人一狗,径自走向门口。

黄狗吠叫,老人没有跟出来。

炸鸡的味道飘散很远,以至于江矜言走出房子还能闻到,他回头看了眼,老人走到门口在目视他离开,苍老的脸上是失望,还有习以为常的不舍,黄狗靠着他的裤腿坐下。

老人已经习惯目送子孙离开,并深知挽留也没有用。

人老了以后,只剩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堆积成山的药。

他能忘记所有,却忘不掉小孙子最爱吃什么。

南漓曾经教过他,要对老人和小孩抱有爱心,他们是社会的弱势群体。

他本人并不赞同这种对别人善心大发的行为,不过在她的面前,他会扮演好听话的弟弟。

她不在,同情心这种东西,他便不具备。

狗吠不止,渐行渐远。

江矜言钻进巷口的理发店,闷热的下午,店里没有生意。

他直入主题,掏出手机问老板娘,“你见过她吗?”

老板娘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江矜言抬起眼皮。

“没有。”老板娘神色躲闪。

“……”江矜言抿唇把手机收回,他向后转头,打量了一圈理发店的环境,偏僻的老式理发店,保留着九十年代的审美,地上是堆积的碎发,破烂,乱糟糟的,还有灰暗沉闷的26号楼,空气里都是腐臭味。

南漓到底在这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自杀?

他边思索着边舔噬着唇珠,口中泛起丝丝的血气味。

长期的缺水,嘴唇起皮,被他咬掉后不在意地继续蹂.躏,鲜血顺着破裂的表面渗出来。

江矜言皱眉,横了眼老板娘。

老板娘梗着脖子,不甘示弱地僵持。

温度骤降,他一拳砸在镜子上,老板娘瞬间被这架势吓得抱头尖叫。

镜子四分五裂状如蛛网,照出他的侧脸,陌生而又危险。

“门帘后面都是赌桌吧?”他语气阴冷地问道,睨向老板娘的身后。

老板娘:“你胡说什么!”

“白天洗头,晚上洗钱,你这可真忙。”

江矜言舔掉嘴唇上的血迹,一字一顿,黑眸幽深。

老板娘被他的样子吓得不轻,可还坚持着,“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这都是正经生意。”

“正经生意。”江矜言笑了一声,不多废话,拿起手机按下报警号码。

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老板娘突然垫脚去抢,被他预料到没有得逞。

江矜言举高手机,气势寒如冰刃。

“再问你一次,认识吗?”

“……认识。”

老板娘松了口,她说南漓小时候就是在她的理发店里长大的。

喧闹的中学门口,江矜言单肩背着书包,伫立在树下,看着学生从里头鱼贯而出,天光未尽,他的眼里却毫无亮色。

他穿着深灰色的外套,宽松的黑裤,白鞋,戴着帽子,脸颊上贴着创口贴,嘴角红肿。

一身凌厉,透着冷漠阴郁,学生和家长都绕着走。

渐渐天色完全黑透,了无人烟。

保安大叔实在好奇,上来问他做什么的。

江矜言面目表情地转身,无论身后保安如何质问,他都置若罔闻。

一直走到大街上,红灯熄灭,人群走向对面。

他走在人群中间,熙熙攘攘,灯火繁华,他的身上却笼罩着厚厚的隔膜,和热闹的世界隔绝。

回去的路上,江矜言头靠着车窗,眼角布满猩红的血丝。

他咬着嘴里的肉,仰起头,拉直脖子望着漫漫虚无一片。

在领养南漓之前,南倩有过一个亲生的孩子。

理发店老板娘说,南倩年轻时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结果被有钱人抛弃,怀着孩子回到故乡禄宁。她把孩子生下,是个小女孩,在十岁时车祸去世了。

南倩伤心欲绝,领养了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也就是南漓。

南漓,难离。

南倩思念死去的骨肉,把南漓当成替身,衣食住行纷纷按照亲女儿的喜好强加在南漓身上。

南漓不喜欢白裙,不喜欢钢琴,更厌恶成为别人。她抗议,反对,拒绝。

南倩会把南漓关进小黑屋,不给饭吃,饿到低头为止。

南漓就这么扮演别人,生活在南倩的管控下。

南倩喜欢赌博,在理发店老板娘的撺掇下,天天赌,越赌越大。

南漓白天上学,晚上就在理发店学习,因南倩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掌控。

南漓成绩很好,南倩却一度因为没钱想让南漓退学。

还好,南漓的养父是支持上学的。

南漓的养父是汽修工,当初南倩为了达到领养条件,随便找的老实人。

所有人对这个男人的评价都是忠厚老实,踏实苦干,虽然挣不到钱,但是适合过日子。

南倩在家强势霸道,好吃懒做,这个男人依然容忍她。

他无法干涉南倩对南漓的管教,除此之外,对南漓还不错。

可是有一天,这个男人和南漓一起消失了。

大家猜测南漓和养父生出感情私奔,毕竟南漓越大越漂亮,方圆十里都很有名。

南倩听到这个传言当场发飙,她对男人破口大骂,骂完便哭诉自己命苦,喊着南漓的小名要寻短见。

以后很多年,南倩沉迷赌博,日子过得稀烂,对外宣称自己丧夫丧子。

-

又是一场大夜戏。

南漓站在电影院搭景前,戏中,闻罂约了陆眞看电影,在影院外苦等一夜,陆眞没有来。闻罂回去后,用蜡烛烫手心。

江矜言请假了,今晚本该和他对戏。

微信对话框里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到底去哪了,谁也不知道。

南漓有点心不在焉,意外的,戏拍得特别顺。

电影院前的戏份,只因外界因素重拍过一次,后面就直接拍烫手心的戏了。

她拿着蜡烛,进入闻罂的角色时,脑海里全是江矜言,他为什么没有来?

他去哪了呢?

为什么一句话也不告诉她这个姐姐,他把她当成什么,喜爱时亲近,厌恶时丢弃,竟一句话也不说。

再是要紧的事,几秒钟发个消息的时间抽不出?

不知不觉,南漓把手心放在烛焰火上,忘记设计好的动作,结结实实被烫到一下。

“嘶~”

她痛得连忙收手,见状众人急得围拥上来。

“你怎么了?说好借位的,你咋真把手心往上烤的,有没有烫伤膏?”

“南漓妹子你没事吧?这有冰袋你快敷敷。”

“你拍个戏没必要都来真的呀,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关心,南漓捂着手心抬起头,视线穿过他们,看着无际的黑夜,江矜言是否会站在某一处看着她。

沈雾洲喊她来看回放,几个导演围着她夸。

第79节

“你这里是真走神了吧,想什么呢?”沈雾洲用她们仅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南漓一愣,手心的烫伤灼烧着,冰敷稍缓痛觉。

“不记得。”她说道。

沈雾洲心疼她手受伤,叮嘱几句明天的戏份,便让她回去休息。

她只觉得这里闷的晃,便朝深处走去。

月光缓缓地投在脚前,剧组搭的景生动还原了民国时期的建筑风貌,种了很多绿植。

夏风习习,不远处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雨过之后,绿叶的边缘犹如刷了透明的光油,绿影浮动,飘飘渺渺。

她转身拐弯,再也看不见剧组的人,喧闹的声音也被隔绝。

世界安静下来,南漓扶着手坐下,正对院子里的枇杷树。

枇杷树上结满了黄绿的果子,郁郁葱葱,清香袭来。

江矜言有咽痛,李奶奶总会用枇杷叶子熬水给他喝,效果奇佳。

南漓伸出手,去摸那枇杷树的影子,枝柯后的月亮变得重影模糊。

拍完这部戏,一切都要回归原地。

江矜言去上学,她继续搞钱,给江矜言买套房子,以后她就不管他了,再给李奶奶找个好的疗养院,她年纪大了,需要有人24小时陪护……

手心灼痛,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收紧手心,就在这时,有人捉住她的手腕。

温热的触感,他伏低身子,从背后抱住她,环住她的肩膀。

“姐姐。”

清冽的声音,似月光下的雨,穿透力十足。

南漓张大瞳孔,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胸口里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