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远赴荷兰,温琅的石库门房子里,似乎一下子沉寂下来。
女孩子们总有些无精打彩的感觉。
潘和小丁厨余时间,仍会凑在一起追看美剧,可是再难听见她们大呼小叫。
仿佛一夜之间,那两个率真的女孩子就都长大了似的。
温琅有时候会想,长大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嫁给裴的时候,还曾经天真的以为,裴就是她的王子。
惟有当小曹主任过来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小丁会显得手忙脚乱,眼神乱瞟,就是不肯正眼看小曹主任。
潘悄悄对温琅说,“老板,他们绝对有奸情。”
温琅便揉一揉潘的短发,细细声说,“我知道,可是,你别去戳穿她。她现在脸皮薄,胆子也比以前小。她还放不开。”
温琅是乐见其成的。
小曹主任一看就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有着可以为女人遮风挡雨的宽厚的胸膛,也有着沉稳持重遇事冷静的性格。他喜欢一个人,就会认真对她好。也许没有一点花哨的东西,可是,女孩子会觉得安心。
周末时候,英生拎着一篓大闸蟹来接温琅。
英生近来极忙,常常一通电话说不了几句,便有事要挂断。
温琅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然而心又隐隐能猜到几分。
在问与不问之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问。
只是偶尔会叮嘱英生,别太累了。
英生会得在电话一端笑嘻嘻地说,“温蒂你心疼我了啊?那多准备点好吃好喝的,等我来的时候,好好招待我。”
想不到电话挂断没多久,英生就提着螃蟹来了。
“走。”然后抓起温琅的手,往外走。
“去哪儿?”温琅诧异不已。
“我知道你今天晚上没有接受预约。”英生并不讳言他对温琅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所以呢?”温琅挑起眉来。
“所以,我买了大闸蟹,孝敬泰山岳母的。”
温琅听了,忍不住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你这毛脚媳妇已经见过未来公婆了,我这毛脚女婿,怎么说也要带点体面上门礼去见未来岳父岳母罢?”英生咪咪笑。
“英生!”温琅终于跺脚,“你知道那只是一时权宜。”
温琅赖在弄堂里不肯往前走。
英生也停下脚步,似模似样地叹息,“温蒂,我是认真的。如果你需要我当场跪下来,捧着一篓大闸蟹求婚,我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温琅环顾四周,还未到晚饭时间,弄堂里来来去去,老先生老太太还有小年轻,无不笑眯眯看着他们拉锯。
沈家姆妈搓小麻将回来,经过温琅身边,甚至还偷偷朝温琅做一个“加油”的手势。
温琅觉得自己要晕了。
而且一个晕不够,要十三个晕。
不得已,只好任由英生抓着她的手,走出弄堂。
一边走,英生一边还如同凯旋英雄似地,朝左右两旁挥手。
温琅连踹他的心都有了。
她以后还要不要在弄堂里做人了?
死忒狗仔上门来探东探西的时候,她都没有如此想打个地洞钻下去。
被英生这么一搅和,温琅心中的离愁散去大半,任由他开着他那辆中古吉普车,在城市里轻车熟路,找到温琅娘家所在的教师住宅区,停在温琅家楼下。
温琅一点不奇怪英生知道自己娘家地址,以英生的本事,他既然在她还没有向他坦然承认自己是温琅的时候,已经知道她是谁,那还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英生一手拎着大闸蟹,一手牵着温琅走进门洞。
眼下正是晚饭时间,楼道里飘着饭菜香味儿,英生吸吸鼻子。
“谁家烧葱烤鲫鱼?好香。”
温琅低头闷笑。
“笑什么笑什么?”英生紧一紧温琅的手。
“笑你狗鼻子。”温琅指一指鼻子,“葱烤鲫鱼你都闻得出来。”
英生摸摸鼻子,嘿嘿笑。“不知道了罢?老饕的奥义就在于比狗还敏锐的嗅觉。不用尝,只闻一闻,已经能说出一道菜的大半食材调料。”
英生想,他永远也不会告诉温琅,在那个炎热干渴的午后,他是怎样循着空气里若有似无的一点点咖啡香气,走进那条幽深的弄堂,敲开大门,一眼看见了白衣黑裤,笑容温润的温琅的。
他说,我这里有意大利葡萄酒庄生产的红酒,不知道贵店是否需要进一批红酒?
他记得温琅请他进了客堂间,然后,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
那一杯温开水,简直像是给沙漠里干渴的旅人一个绿洲般,让他燠热烦躁的心灵都宁静下来。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心里,开出一朵,名叫爱的花来。
楼道里,赵师母家的门开着,从客厅里看见温琅和英生,赵师母特地从里头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饭盒,“琅琅你回来了啊——喏,这是我做的葱烤鲫鱼,你爸爸最喜欢吃,你替我带一条上去。”
嘴里这样说着,眼睛不忘上上下下打量与温琅并肩站在一处的英生。
英生笑嘻嘻地接过饭盒,“谢谢阿姨,我老远已经闻见葱烤鲫鱼的香味,馋虫都勾出来了。”
赵师母摆摆手,“哦呦,嘴巴甜来。你们快上去罢,我看老温这几天一直在朝外头张,望你回来看他呢。”
“谢谢赵师母。”温琅谢过了赵师母,继续往楼上走。
“哎呀琅琅你回来了。”在楼梯上又碰见楼上的丽丽。丽丽正背了双C标志链条包准备下楼,见了温琅,咪咪笑,“琅琅,这次的比上次那个赞的,我看好你们呦——”
说完,摇曳生姿地下楼去了。
温琅摇头失笑,原来只得她一个人,担心外人眼光,其实大家全不介意。
温琅轻轻握住英生是手,“丽丽是我家邻居,她妈妈同我爸爸妈妈是同事。小时候我不知多羡慕她,放学回家做好作业,可以约了小朋友到楼下去玩,过生日的时候可以呼朋唤友到家里来办生日派对……而我只能日复一日地上学放学,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没有任何娱乐……”
英生一手拿着葱烤鲫鱼,一手拎着大闸蟹,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抚摸这个让人打心里怜惜的女子,便用下巴蹭了蹭温琅的额角,“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温琅伸手摸一摸英生的下巴,那上头有新生的胡髭,微微有些扎手,可是却让她无由地心中柔软。
“我知道,都过去了。”
上了楼,敲开家门,继母热情地将两人迎进门。
“琅琅你回来了,你爸爸问了好几天了,怎么琅琅还不回来,怎么琅琅还不回来。”
“让你们担心了。”温琅伸出手,挽住继母的手臂,“爸爸他没事罢?无故又生出这么多事端来。”
“他这次比上次镇定多了。”继母指了指阳台,“喏,佯装淡定呢。”
“阿姨你忙,我去叫爸爸。”温琅朝英生微笑,示意他随意,自己跑去阳台找父亲去了。
“哎,只顾说话了,来来来,你坐,我去给你泡茶。”继母有些手足无措。
琅琅上次婚姻,对象已经是豪门子弟,第一上门来的时候,拎着大包小包,并且出手就是一万元一封的红包,说是不知道爸爸阿姨喜欢什么,小小孝心不成敬意。
老温当场就将红包推了回去,说我们温家不是卖女儿,你们过得幸福比什么红包都好。
当时他们已经劝过琅琅,她与裴望琛,齐大非偶。
可惜那时候琅琅倔强,一心想脱离有她这个继母在的家庭,说什么劝什么也听不进去。
后来离婚了,也自己一个人硬撑着,不回家诉苦。
直到老温看了裴望琛和别的女人传出绯闻,一气之下打电话问琅琅,她和裴望琛之间到底怎么了,琅琅才告诉家里,她已经和裴望琛离婚了的事实。
老温气得心肌梗塞,进了医院。
那以后,琅琅就变了。开始懂得体贴父亲,对她这个继母也渐渐和颜悦色,不再横眉冷对。
可是,再不见琅琅有自己的私生活。
她的一切,都围绕着那间小小的私房菜馆子。
老温嘴上不说,可是心里着急,她是知道的。
丈夫怎么舍得让唯一的女儿就这样,再不相信爱情,孤老一生呢?
所以这次新闻出来,老温倒没有上一次那么愤怒,反而有些释然,举着报纸,戴着老花眼镜,很是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然后对她说:“老太婆,我看这个男孩子眼神很正,看着我们琅琅的时候,也很专注。你说呢?”
“只要琅琅喜欢,又真心对琅琅好,那就行了。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现在看这个年轻人,笑容诚恳,进门的时候,即使两手都拿着东西,也不忘用脚尖抵着门边,防止门弹回来撞到琅琅的身上,一看就是个仔细的孩子。
“阿姨不用忙,我不讲究的,喝白开水就行。”英生忙道,并将装大闸蟹的草篓递过去,“这是四对大闸蟹,让温爸爸和阿姨尝尝鲜。”
“你太客气了。”继母接过大闸蟹。“琅琅也没说和你一起上来,我也没准备什么小菜,英生是罢?你喜欢什么?我这就下去买。”
“阿姨不用忙了,我们有什么吃什么。”温琅这时挽了父亲从阳台走进客厅。
两父女在阳台上,说了一会体己话。
温爸爸别无他求,只希望女儿幸福。
“爸爸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幸福就好,其他的,聘金彩礼,我们家都不在乎。重要的是这个人要对你好,不能出了什么事,都只让你一个人扛着。不能以为给你买好衣服名贵珠宝,带你参加那些无聊的应酬就是爱你了。过日子过日子,是要两个人一起过的。”
温琅啼笑皆非,“爸——你想得太远了。”
“不远了,琅琅,你转眼都二十六了,再过两年,就三十岁了。女孩子最好的年华,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和英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温琅这样说着,底气不是很足。“小报记者凭空杜撰而已。”
“是不是凭空杜撰,爸爸自己有眼睛,会观察。你只要告诉爸爸,你喜欢不喜欢他?”
喜欢不喜欢他?
温琅在心了咀嚼这个问题。
从没有人当面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也从没有自问过:温琅喜欢不喜欢英生?
不喜欢吗?
不喜欢的话,不会在他突如其来的敲开食肆的大门时,无奈叹息却又微笑着把他让进门来;不喜欢的话,不会在看见他半夜冒着苦寒赶到她这里里,只为第一时间看她一眼的时候,暗暗心疼;不喜欢的话,不会任他拉自己的手,香自己的面孔,亲吻自己的发顶;不喜欢的话,不会满怀欢喜,在每一次他来的时候,为他认真烹制美味佳肴……
如果这还叫不喜欢,那么什么是喜欢?
不喜欢?骗鬼去罢!
温爸爸看见女儿的眼里流过的光彩,微微一笑,轻轻拍一拍女儿的手背。
“琅琅,爸爸知道小时候,因为妈妈的事,让你受委屈了。人家孩子都有玩乐的时间,可是你却要代替钟点工,承担照顾妈妈的责任……爸爸和妈妈没能给你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可你是个坚强的孩子,虽然倔强,却健康长大。我为你自豪。我的琅琅,勇敢又独立的琅琅,配得起任何人家,爸爸当年不该泼你冷水,害得你在婆家受了委屈,也不愿意回家来倾诉。”
“爸……事情都过去了,您别说了。”温琅挽住父亲手臂。
她比其他女孩子,与父亲的关系生疏,这是温琅自母亲生病故世后,第一次挽起父亲的手臂。
温爸爸微笑的眼角有微微泪痕。
“以后爸爸和戚阿姨就是你坚强的后盾,无论发生什么事,爸爸和戚阿姨都相信你,都会站在你的身后。所以——琅琅,勇敢地放手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罢,不要管那些闲言碎语。”
温琅用力眨眨眼睛,眨去汹涌的泪意,“我知道了,爸。”
一顿晚饭,宾主尽欢。
英生是极好的交谈对象,见闻广博,又懂得讨老人家欢心,整顿饭时间都让二老笑呵呵乐不停。
温爸爸并没有像其他长辈对毛脚女婿一般,询问英生任职何处,收入几何,是否有房有车,只在饭后,温琅和妻子进厨房洗碗的时候,对英生说,“我这个女儿,从小吃了不少苦,我是个男人,难免粗心,忽略了她的感受。她也习惯了有什么心事,都默默一个人承受,不懂得撒娇诉苦。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琅琅和你能幸福,不要再让她哭着一个人离开。”
温爸爸在英生开口前,摆了摆手,“你先别向我下决心做保证,因为以前这样的保证,我也听过一次,可是到底这样的保证没有让琅琅获得幸福。你爱琅琅的话,就在爱她的时候,倾尽你的全力。等到有一天,爱情散去,琐碎的生活消磨了你的热情的时候,琅琅和你都不会留有遗憾。”
“我会的,温爸爸。这不是保证,也不是诺言。”这是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当中的,如同呼吸一般的存在。
温琅陪继母洗完碗,端了水果出来,看见父亲同英生相谈甚欢的情景,不由得微笑起来。心里淡淡反省,当初,自己同娘家关系冷淡,婚前公婆和爸爸阿姨甚至没有见过面,是否,也是婆家看轻自己的原因呢?
一个同父母都不亲近,亲情淡薄的女孩子,又能同公婆亲近到哪里去?
吃完水果,温琅与英生告辞。
“我送你们下去,顺便散步。”温爸爸起身,戚阿姨自然也跟上来,手里带多一件外套。
一家人下了楼,还没等送温琅英生上车,打斜里已经冲出一个陌生男人来,举着相机朝着他们一阵猛拍,嘴里机关枪似地发问:“英三公子是来拜见未来岳父岳母吗?婚期定在什么时候?给女家多少彩礼?温小姐是怎么认识英三公子的?听说温小姐已经怀孕,预产期在什么时候?英先生英夫人已经接纳了你吗?看这里看这里……”
英生脸上带笑,可是眼神已经冷了下来:“温爸爸,阿姨,你们就送到这里罢,不用再送了,这里我会处理。”
二老点点头,这种阵仗他们是第一次见到,几乎被闪光灯刺瞎眼睛。
二老几乎逃一样逃回楼上去了。
英生放开温琅的手,轻轻将她拦在身后,然后矫捷迅速地伸手,擒住狗仔的手腕,用力一拧,趁狗仔一声痛叫的时候,劈手夺下狗仔的数码相机,拇指一推,推开相机的电池仓盖,一按一抽,取出数码相机的记忆棒,随后将相继丢还给仍哀哀叫的狗仔。
整个动作用小丁和潘常说话的形容,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那叫一个矫健,看得温琅目瞪口呆。
“你不能拿走我的记忆棒”那狗仔强硬的喊,“这是犯法的!”、
“你是哪间报社的?我等你发律师信。”英生冷冷地笑。
“你等着!我还会来的!”狗仔丢下一句经典台词,捧着相机落荒而逃。
英生将那片记棒放进自己口袋里,转身,一边打开车门,一边笑眯眯对温琅说,“以后碰见这种事,尽管动手,不用和他们客气。”
温琅失笑,“我没你那么好身手。”
英生摸摸温琅的头,“傻女~~~别太崇拜哥啊~~~~”
真正让温琅忍无可忍到暴走的事情,是次一期的某周刊,虽然没有刊登当天英生与她一起回娘家的照片,可是却不知从哪个故纸堆里,搜集到一些旧照,配上耸动解说,做了一期豪门下堂妇的排行榜,从前港姐到如今地产大王的原配,再到她这小鱼小虾,一个都不放过。
对温琅来说,其实最最让她难堪与无法接受的,都已经过去,连换衣被偷拍都已经捱过来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捱的?
除了那些换衣照,某周刊所能获取的照片,不过是她有限的几次出席社交活动,强颜欢笑的照片,以及她大学毕业时的学士照和以前工作中的证件照。照片拍得中规中矩,张张都显得比本人更胖一些,十分师奶相。
这也罢了,被丑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是,他们万万不该拿她的父亲继母和已经过世的母亲,还有远赴荷兰待产的君君出来说事儿!
他们不该拿这些无法为自己辩白的人出来做为攻击她的武器!
小丁抖抖缩缩,死也不想给她看那本八卦周刊的样子,只能教温琅心中倍加疑惑。
最后小丁只好很无奈地将周刊交了出来,“温蒂,你千万要沉住气啊~~”
周刊一一列举,详细分析了数位著名豪门下堂妇,从她们的学历到她们的家庭背景,到豪门婚姻的路程。
并且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从这个豪门下堂之后,非但没有沉寂落寞,反而活得比以前更加有声有色,甚至再次嫁入豪门,比以前的风光,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排行榜,温琅是一点上榜的心都没有,以往即使看了,顶多心里恨恨嘟囔两句,也就一笑而过。
可是今次的周刊做得实在太过了。
字里行间,含沙射影地暗示,温琅因为家中母亲自幼瘫痪在床,父亲又一直忙于工作,所以从小少人照顾与教育,所以结交的都是一些下三流的朋友,因此爱慕虚荣,贪图钱财,温父又与女同事勾搭成奸,导致温琅与娘家决裂,一心只想找个有钱人家嫁了。因此在认识了裴三少后,死死攀附住他,等到腻味了裴三少,就拿了大笔的赡养费,一脚踢开裴望琛。如今手边的金钱挥霍殆尽,便又设法结识了英三公子。
最后文章总结说,以温琅这样从小缺少家教,又贪慕虚荣的女子,要想嫁入比裴家还有势力背景的英家,简直难上加难,看好指数,两星。
贪慕虚荣,温琅承认,当年多少是有那么一点的。
哪个十几二十的女孩子,不希望有一个英俊多金的白马王子钟情自己?母爱父爱缺失的温琅其实比一般的女孩子更加愿意沉浸在虚幻美好的童话之中永不醒来。
可惜,她的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童话梦境,以一种最残酷冰冷的方式醒来,痛彻心扉。
如果没有小丁,如果没有英生,如果没有潘,如果没有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遇见的每一个人,也许她早已经死去。
所以温琅可以容忍这些八卦新闻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攻讦,但是却不能容忍他们对自己家人朋友的一丝一毫的污蔑,决不容许!
温琅“啪”地一声甩下八卦周刊,然后叫住准备躲暴风眼的小丁。
“小丁,去把你家小曹主任给我叫来!”
小丁被温琅强大如暴风女神般的气场给震慑了数秒,然后红着脸跺了跺脚,“温蒂,什么我家的小曹主任,真是的!”
言罢,却飞一般地跑出食肆,朝居委会方向去了。
小曹主任很快几随小丁一起来了,并且当即联系他大学里的学长。
没过多久,小曹主任的学长赶了过来。
当温琅看见拎着公文包,推门而入的叶良韬,不由得感叹,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叶良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温小姐,人生何处不相逢。”
温琅点了点头,是啊,何处不相逢。
“原谅我擅自带了朋友来,希望你不介意。”叶良韬让一让身体,卫启明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温琅摇头失笑,“启明,你也来了。”
卫启明看一看温琅的气色,“我不放心你。”
“让你担心了。”温琅将一干人让进客堂间,依次上了茶。
叶良韬并不与温琅多做寒暄,而是拿出录音笔来,“温小姐找我来,有什么打算?”
温琅将八卦周刊翻到登载有她的照片,描写她与她的家人和朋友关系的那一页,“麻烦叶律师看一看,这是否已构成诽谤与侵犯隐私?”
叶良韬取过花花绿绿的八卦周刊,仔细地由头至尾,将温琅所说的那一页看了一遍,然后合上杂志,颌首,“是,这已经构成诽谤与侵犯隐私。温小姐想我怎么做?”
“控告他们诽谤和侵犯隐私,要求他们将所有付印出版的刊物召回销毁,并在各主流媒体发表道歉声明,将所有这期已销售无法召回刊物的收入捐至希望工程。”温琅淡淡说。
卫启明在一旁,有些惊异地发现,那个夜雨里温润的女子,这一刻,浑身上下,散发凛然气息,让人不敢逼视。
她已不是他最初认识的温蒂。
她是温琅。
仿佛一颗小小圆润的砂,被紧紧包裹在痛苦磨难当中,经过艰辛磨砺,终于结成了温润而华光四射的珍珠。
那么勇敢,又那么美丽。
叶良韬深深看了温琅一眼,收起录音笔,与八卦周刊一起收进公文包,“我这就回去起草起诉书,少后拿来给你过目。”
“麻烦你,叶律师。”温琅起身与他握手。
叶良韬轻轻握一握温琅的手。
温琅的手略略丰腴,指关节处有薄茧,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手。
可是——叶良韬微笑,放开温琅的手,可是这是一双温暖勤劳的手,一双男人愿意与之交握,再不放开的手。
而那个将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人,希望他知道自己是何等幸运!
叶良韬先行离去,小曹主任拉着小丁到角落里,喁喁私语去了,留下卫启明。
他望着温琅,细细凝视,她的眉眼间已没有他初初见她时,那淡而又淡的轻悒,只得温和却坚定的颜色。
呵,他所喜欢的温琅呵,已经一点点褪去了身上青涩羞怯的外衣,从自我封闭的茧里,破茧而出。
他心间柔软酸涩,可是却无比自豪。
这是他所喜欢的人啊。
也许,他永远也不会亲口对她说一句,琅琅我爱你,然而只是这样远远近近地注视着她,看见她幸福,于他,也已经是一种幸福了罢?
“既然你没事,我也放心了。”卫启明站起身来,“我得回学校去了。”
温琅与他并肩走出客堂间,“谢谢你的关心,启明,有空的话,带女朋友一起来吃饭。”
卫启明微笑,没有多说什么,走了。
温琅望着他在弄堂里,渐行渐远的背影,心生浅浅歉意。
小丁和潘,甚至君君,甚至王师母,都看得出启明喜欢自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又怎么可能一点点感觉也没有?
只是——她没法回应启明的感情,她也害怕启明有那样一个撒泼耍赖的追求者。
晚些时候,英生知道了她的决定,在电话那头,赞了声,“做得对,琅琅!”
在裴家下堂妇,英氏现任女诉八卦周刊诽谤及侵犯隐私,狗仔又反诉英三公子侵犯新闻自由的官司,一时甚嚣尘上的时候,裴望琛接受了一家男性时尚杂志的访谈。
访谈在裴望琛的办公室里进行,记者是一个笑容爽朗可是眼神犀利的女子,开门见山说,这个访谈是由姜莉竭力推荐,她才来的。
裴望琛闻言,笑一笑,说,“谢谢白记者能拨冗前来。”
女记者有些赞许地点点头,换成旁的人,听见她这样说,多少会有些不悦罢?想不到这位裴三公子竟然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怫然颜色。
女记者做过功课,深知裴三公子是有故事的人,单单从他接手两间公司,将之从摇摇欲坠的状态挽回,并发展壮大到现今持有大量市场份额的现状,不是不艰苦的。
“请问裴先生怎样定义成功?”
“如果成功的代价是健康或者感情,你是否愿意放弃?”
“对你影响最深远的人是谁?”
“对裴先生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事业,家庭,亲情,友情?”
裴望琛十分合作,一一认真回答。
女接着终于抛出重磅问题,“那么,对于你来说,生命里最最重要的女性,有没有出现?”
裴望琛笑起来,他看过这位女记者的所有杂志访谈,无一例外,会考问受访者,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异性有没有出现,是谁,为什么会是她?所以他才拜托姜莉,替他安排这次访谈。
“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异性已经出现过。”
“出现过?”女记者挑起一边眉毛,“裴先生用了过去时,这是否意味着——”
“她是我的前妻。”裴望琛似笑非笑地说道。
女记者难掩诧异地直视裴望琛的眼睛,她这是第一次在访谈里听到受访者说,生命里最重要的女性是前妻。其他人的回答,大同小异的,无非是母亲,祖母,女儿。
但是前妻——这真是史无前例。
“为什么呢?”女记者微微前倾身体,这真是意外收获,她以为裴三公子会很讳言提起前妻的。
“我的前妻是我所遇到过的女性当中,最温柔善良的。”裴望琛望着女记者,视线却穿透了她,遥遥望进过去的岁月里去,“她从小要照顾瘫痪的母亲,从来没有享受过无忧无虑的童年,可是她却没有抱怨过一句;她为人体贴,生活十分简朴,一条地摊货牛仔裤,搭一条大Tee已经可以出街;她待人和蔼,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她对任何人大呼小叫,家里的家政助理都能和她打成一片……”
裴望琛说到这里,温柔地笑起来,“如果要让我细数她的优点,我可以说上一天一夜。”
“既然你的前妻对你来说这么重要,有这么多优点,你们当初为什么会离婚呢?”女记者一针见血。
裴望琛想了一想,“我不能以当时年轻为自己做借口,唯一的原因是,我没有能在婚姻里,保护我所爱的人不受伤害,使得她,也使得我自己,在这段婚姻里,背道而驰,离彼此越来越远,终至难以维系。”
“你的意思是,你的第一段婚姻,之所以维持不下去,以离婚收场,是因为你的关系?”
“是,是我的关系。”裴望琛大方承认。“如果一定要挑对方的责任,那么,也只能说,我的前妻善良得不懂得反击那些意图伤害她的人。这是她唯一做错的地方。”
女记者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裴望琛笑起来,“真的。”
“那么外界说她贪慕虚荣,纯粹是谣传?”
“是,温琅是至纯善温良不过的女子。”
“有消息说你的前妻已经有了新的恋情,裴先生你怎么看?你会祝福他们吗?”女记者问。
裴望琛淡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毫无疑问,我会祝她幸福。”
琅琅,我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到这篇访谈,只是——我当年没有维护你对我的爱,任之枯萎在尘埃里,现在,换我来来维护你的幸福。我不能对全世界说,我的母亲一手破坏了我们的婚姻,可是,我可以对全世界大声说,你是我生命里,最最重要的女人。
善良,温润,美好。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相比温琅的状态大勇,裴家大少奶奶的日子,近来变得有些艰难。
她不是家中长女,但是因为嫁给了裴大少,又因为自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将娘家婆家两方关系拉拢得十分亲近,自己又兼着慈善基金会主席的职务,一向在娘家与夫家都极有地位。
可是近来娘家人脸色一日难看过一日,父亲母亲与兄姐待她日渐冷淡,话里话外都透出不满来。
裴大少奶奶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十分剔透,即刻辨出这中间的味道。听起来,竟然是不满她公器私用,借用自家的报纸放出消息去,打击不受婆婆喜欢的温琅。
裴大少奶奶私下请自己姐夫吃饭,又送了姐夫一盒顶级古巴雪茄,姐夫席间私下提点她:“你们裴家的家务事,何必搞得沸反盈天,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小叔子既然已经同人离了婚,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夫家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你总要给娘家留条后路罢?何苦赶尽杀绝?现在有人看不过去了……”
“姐夫的意思是……”裴大少奶奶略略明白什么,却又难以描述。
“现在有人在外间收购新闻报纸集团的散股,许多中小股东也高价售出股份,婀娜,只怕这样下去,新闻报纸集团将要易主。”
可是裴大少奶奶却遍体生凉。
“姐夫,爸爸没有决定先一步吸进公司股票罢?”
“你说呢?”姐夫叹息,“爸爸怎么能看着自己一手打拼创建的集团,落到他人手里去呢?”
“这是恶意收购……”裴大少奶奶无力叹息,幕后的人,不完成对集团股份的收购,取得控制权,不会罢休。
姐夫熄灭雪茄,“婀娜,回去教你婆家那老虔婆收手罢。裴家势力再大,能大得过比他们更有背景的人家?”
良久,裴大少奶奶轻喟一声,“姐夫,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们,我知道怎么做。”
姐夫笑一笑,“婀娜,你是你们兄弟姐妹三人当中,最识时务,也最有能力的。只可惜,你要想做裴家的主,还得等裴家的老太婆驾鹤西去才行。你这么在她眼皮底下,委屈自己,有必要么?”
裴大少奶奶苦笑,“姐夫,我婆婆在最艰苦的岁月里,一力将三个孩子抚养长大,在裴家,她有说一不二的无上地位,裴家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会为了媳妇而跟母亲对立,你明白吗?我是长媳,嫁过去就和婆婆同住,每天和丫鬟没有两样,你明白吗?我婆婆在过去吃过多少苦,现在就要十倍百倍千倍地讨还回来。她当初是如何伺候婆婆的,我们这些做媳妇的,就要同样地伺候公公婆婆,甚至有过之而不及,你明白吗?”
裴大少奶奶的姐夫听了,也不由得苦笑,这个小姨子,以前从未和家里说过自己在裴家的处境,原来并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光鲜。
“我婆婆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太后脾气,我公公因为在苦难岁月里没能在她身边,总觉得对不起她,所以也让着她。倘使我和婆婆不处在同一战线,温琅就是我的明鉴。”
姐夫沉吟片刻,“婀娜,姐夫劝你留多一个心眼,总得为自己打算不是?”
“我知道了,谢谢姐夫的提醒。”
裴大少奶奶自从自娘家人处得了消息,便不想再插手婆婆和温琅之间女人的战争。
可是是裴夫人的辞典里,却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这一条。
“妈,这事我看还是点到为止的好,我们裴家到底同艺人不同,从来都低调惯了的。假使我们针对温琅,引起别家媒体的注意,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到其他的,反而不妥。”
“你的意思是,就让姓温的这么得意下去了?”裴夫人听不进长媳的劝,“是不是你娘家说什么话了?”
裴大少奶奶浅浅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现在在意的只是我们裴家。”
裴夫人这才点点头,“媒体那边你熟,你去打点,务必要让温琅身败名裂,其他的你不用操心。”
裴大少奶奶这边口上应了,晚上回到房间,只好跟丈夫发牢骚。
“妈这次一意孤行,我怕到时候难以收场,英家是什么背景?英老爷子门生三千,许多都官至国务院,再不济也是地方大员。他们家只是不爱炫耀,真要讲究起来,我们家连他们家一只脚都比不上。”
裴大少爷一边看财经新闻,一边拍了拍妻子大腿,“你也知道姆妈的脾气,她认准了的事情,很难再改观。你也别和她对着干,免得她将矛头指向你。她现在看谁都戳气。”
裴大少奶奶暗暗叹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英三公子不是善茬,这件事没这么容易善了。”
裴大少奶奶话音刚落,裴家的生意就出了状况,玻璃加工的原料因故不能如期运到,料场宁可付违约金,也咬死了说没有原料能运出来。
公公不得不拉下老脸,去找老朋友和同行商借,可是却到处碰壁,工厂里的原料眼见着一天一天减少,可是始终找不到后续的货源。
工厂停工一天,损失就是百万千万计,如果到了交货的时间,没有办法如期按订单交货,那么违约金的数额,庞大到让人咋舌。更重要的是,裴家的牌子,就此便砸了。
更令裴家雪上加霜的是,商务部开始调查裴家高层与海外一家公司员工之间行贿受贿之事,轮番将裴先生和裴大少裴二少裴三少传唤谈话。
裴母为此大受打击。
而八卦小报抖落出裴大少在外头养了一个年轻他十五岁的小情人,并且两人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私生女的劲爆八卦消息,成为了压垮裴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八卦报纸上,长镜头偷拍的,裴大少与年轻女郎抱着小女孩的照片,虽然模糊,可是却不容错辨。
“这一切都是姓温的搞得鬼!”裴夫人在家中尖叫。
家里的佣人躲得远远的,裴老夫人装聋作哑,她一把年纪,早已经见怪不怪。
裴二少奶奶有先见之明,婚后和二少住在外头,不用天天看婆婆脸色,此时更是免受波及。
只得裴大少奶奶,躲避不及。
“妈,你消消气,温琅没有这么大的能力,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她是谁?一定是她在英家那边吹枕边风,不然哪有那么巧,她一搭上英三,我们裴家就接二连三的出事?”裴夫人在客厅里团团转,最后停下脚步,“我们去找她,让她知道,我们裴家不是好惹的!叫她回去告诉英三,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妈——”这是一步昏招。裴大少奶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裴夫人已经“噌”地上楼换衣服去了。
这一刻,裴大少奶奶听见了大厦将倾的声音。
裴母杀上门来的时候,温琅正在杀鸡。
上次来过的傅女士致电食肆,中午要带家人过来吃饭,定了三个人的位子。
温琅暗暗想,如果不是英大哥一家三口,大约就是英先生英夫人一行。
心下不是不紧张的。
有英生陪在左右是一回事,自己独自一人,则是另一回事。
不知道傅女士的身份时是一回事,知道了她的身份后,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英生屡次玩笑地做求婚状,可是她到底还没有完完全全地做好准备,重新接受一个人,一段感情,一场婚姻。
对温琅来说,现阶段,是最最美好的时光。
英生喜欢她,她也喜欢英生,这就够了。
温琅害怕重蹈覆辙。
那样浓烈甜蜜的爱情,也终成灰烬。
只一次,已经叫人对爱情和婚姻望而却步。
温琅愿意将这份喜欢,当做一个甜蜜的小秘密,存在心间,细细品味,却如何也不想将之拿出来,晾晒在阳光之下,因为过度的光热聚焦,而干涸枯萎。
然则心里头,对英生的家人,到底多了些不同的感受。
一挂断傅女士的电话,温琅便将养在天井竹笼子里的老母鸡拎进了厨房,一手抓住老母鸡两只翅膀的跟部,一手操起两个小人标志的菜刀,往鸡脖子抹去。
老母鸡在温琅的手下垂死挣扎,两只鸡脚胡乱扑腾。
恰在这时,天井里传来嘈杂人声。
“……这是厨房重地,闲人勿进……”
“……叫姓温的出来!”一管老妇的声音穿透了温琅的耳膜。
温琅吓得手一抖,半死不活的老母鸡从手指缝里掉落在花砖地面上,没头苍蝇似地满地乱扑,鸡毛鸡血飞扬四溅,有不少飞溅到闯进厨房里的不速之客脚背上。
温琅呆呆地一手拿着菜刀,一手做抓老母鸡状,顺着那沾了鸡血滴子的,穿一双吉米·周牌子平底鞋的贵妇脚,往上看,往上看,往上看,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曾经令自己对人性都生出怀疑与恐惧的,盛怒中的,老妇人的脸。
“姓温的,你这是什么意思?”裴夫人怒向胆边生,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她都气不打一处来。
一旁与她同来的裴大少奶奶只能苦笑着,向温琅微微颌首。
温琅如同中了葵花点穴手,足足愣了数秒,才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肌体的正常功能,弯下腰去捉地板上犹在垂死挣扎的老母鸡,一边慢慢地说,“这里是厨房,有什么事请到外间去说罢。”
裴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骂山门的冲动,“还不找干净毛巾来给我擦鞋?!”
在一旁拦驾不成的小丁几乎要开口骂三字经,可是思及温琅,忍了又忍,还是咽回肚子里去了。
“小丁麻烦你,替我将这只鸡烫一烫,把毛拔了,开膛处理一下,鸡汤炖起来。地上的血迹也麻烦你清洗一下,免得招苍蝇。”温琅慢条斯理地吩咐小丁,一边走到水槽边上,将菜刀上的鸡血洗干净,插会刀架上去。免得自己一时恼恨,飞刀而向。
小丁听了直瞪眼睛。这点事按部就班地做下来,没有个把钟是完成不了的,老板这分明就是想差开她,不让她到前头去给她壮胆嘛。
温琅只当没看见小丁弹眼睛,只是朝裴夫人和裴大少奶奶点了点头,“两位如不嫌弃,请到前面客堂间去喝一杯清茶,我洗洗手就来。”
裴夫人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裴大少奶奶先一步搀住婆婆,“姆妈,我们先到前头去罢,我帮你把鞋子上的鸡血擦了。”
裴夫人两相权衡,终于还是不甘不愿地任大儿媳妇搀出了厨房,离开后天井,到前头客堂间去了。
温琅慢条斯理地洗干净手,又揭开正在焖着的大锅,看了一眼里头的南瓜清炖牛肉的汤头,又取过汤勺,舀出一点汤和一块牛肉来,倒在小汤碗里,尝了尝肉的酥烂程度,叮嘱小丁十点半的时候加盐十克,开大火滚一滚,就可以关火。
“温蒂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小丁始终不放心。
温琅笑一笑,“大家都是文明人,顶多一言不合,一拍两散,有什么应付得来应付不来的?”
小丁皱一皱鼻子,“我看裴老夫人不像文明人,根本还当自己是封建社会老佛爷。”
温琅闻言,失笑。是,小丁形容得再正确不过,完全如此。
温琅脱去杀鸡时戴上的袖套,又解下围裙,“现在我得去问老佛爷安了。”
“恭送小主~~~”小丁挥舞手里头的长柄汤勺。
温琅呵呵笑,很好,至少她的心情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
到了前头客堂间,裴大少奶奶已经替婆婆将鞋面和脚背上的鸡血滴子抹干净了,可是肉色丝袜上难免留下了一些赫色的血渍。
裴夫人坐在椅子里,嫌东嫌西,嫌小家败气,嫌门口放一尊赝品花瓶丢人现眼,嫌嫌嫌!没有一样东西落在她眼睛里是称心如意的。
裴大少奶奶心间升起无力的疲惫感。
婆婆难道不明白吗?温琅已经不是裴家的媳妇了,当年温琅是裴家的三儿媳妇的时候,你挑剔她,不过因为你是她的长辈。现在,你凭什么挑剔她?温琅并没有请你来挑三拣四。
可是裴大少奶奶没办法与婆婆明说。
她还要和丈夫生活下去,哪怕媒体拍到丈夫已经在外另筑爱巢,可是不到无法挽回,她不想走到最最不堪的一步。
如果她现在明确地反对婆婆,以后的日子,简直不敢想象。婆婆生活在自己制造的惟我独尊的世界里,而公公丈夫和两个小叔,裴家的四个男人,听之任之的态度,更加促成了婆婆听不进任何反对声音的霸道性格。
可是他们不知道,婆婆只是还没有遇到真正与她的所作所为计较的人。
温琅进门看见裴大少奶奶一副八风吹不动模样,任裴夫人数落此间的不是,心里不是不佩服的,佩服她十年如一日地,就这样生活在裴夫人的**-威之下。
“裴夫人,裴大少奶奶,请问来找我有什么事?”
温琅只当没有看见裴夫人坐在上首一副嫌弃的表情,轻声问。
“温琅,你说,你当初嫁进我们裴家的时候,我对你好伐?”裴夫人问。
连裴大少奶奶都忍不住露出愕然颜色。倘使婆婆对温琅算好,那么这世界上哪里还有恶婆婆?
温琅微诧,不过还是忍住反驳的欲-望,淡淡一笑,“您对我好不好,不由我来评说。我始终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冥冥中自有一双眼在注视这一切。”
裴夫人被噎住了。
裴大少奶奶面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透出一点点笑意来。
温琅,说得好。
裴夫人喝了一口茶,咽下胸中这口闷气,对,她今天不是来吵架的,“温琅,我自认我们家弟弟在离婚的时候,待你不薄,给你数目颇丰的赡养费,连别墅都给了你。你摸摸良心,现在你得势了,唆摆着英家处处制肘我们裴家,你说有你这样的伐?”
好脾气如温琅,听了这话,目瞪口呆之余,也不由得生出一股火气来。
什么叫待她不薄?在结婚一周年纪念的日子里,抛给她一纸离婚协议,也叫待她不薄?
什么叫摸摸良心?什么叫唆摆英家处处制肘他们裴家?如果不是小报突然翻故纸堆,将她形容得如此不堪,英生何至于会冲冠一怒?
她难道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词叫自食其果么?
她种下的因,得到的果。
可惜,裴夫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要的就是丈夫儿子媳妇对她惟命是从,俯首帖耳。
“你和弟弟夫妻一场,你也不想看着他受你的连累吧?你们好聚好散,用不到事后使手段,教弟弟日子难过吧?温琅,我希望你收手,做人别做得太绝了。”
温琅啼笑皆非,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无奈。
“裴夫人,我只是升斗小民,我所求的,也不过是在弄堂里开一间私房菜馆子,招待二三知己,求个温饱。我有什么能耐,让别人的日子难过?随便什么人跑来说三道四,我都要笑脸相迎。我扪心自问,从没有唆使过任何人,做任何事,对付裴或者你们裴家,我问心无愧。您说的事情,我帮不了你。您还是请回罢。”
“你——”裴夫人听了,一副心脏病要发作的样子,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指气得直发抖,“我就说你们这种拜金女要不得,可是弟弟鬼迷心窍,一定要娶你这种女人……”
“妈妈。”裴大少奶奶不得不出声,阻止婆婆说出更加离谱的言论来。
“裴夫人,您与其跑来食肆对我横加指责,不如回去反省一下自身,是否有做得不尽如人意地地方,有待改进。”这是温琅所能说得出口的,最严厉的一番话了。
说完了,温琅捂一捂胸口,只觉得心脏一顿狂跳。
当年还是裴家妇时,只要看见婆婆冷冷地扫她一眼,她都会下意识手脚冰凉,许久都缓不过来。
现在她竟然能当面这样与前婆婆这样说话,其实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
毕竟是长辈。
客堂间门外响起轻笑声。
温琅蓦然回首。
她刚才说得太激动了,情绪起伏,以至于连有人走进院子都没有发觉。现在放眼过去,只看见傅女士和一位虽然陌生,可以看起来极眼熟的女士站在一起,傅女士怀里抱着上次同来的小女孩儿,而潘则在两人身后,探头挤眉。
“这孩子不知是天然呆,还是怎么的,碰到这种事情还能这样慢条斯理心平气和地讲道理。换成是我,老早操起一条扫帚,将招人烦的小脚老太婆赶出去了,谁有耐心听不搭界的人唧唧歪歪啊?”看起来极面熟的女士似笑非笑地对傅女士说。
“大姨妈,什么是天然呆?”抱在傅女士怀里的小女孩儿出声问。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该女士弹眼睛,“凝香你家小不点现在不怕我了嘛。”
“呵……”傅女士轻笑,又朝客堂间里努了努嘴,示意此间还未完事。
该女士会意,在门外朝温琅招手,“温小姐,我们订了位子,现在客人到了,你是否出来招待一下?”
裴夫人噌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指着门口的女士,“英杰,别以为你是英先生的女儿,就能仗势欺人!先来后到,以你的家教,应该懂的吧?”
温琅恍然大悟,这位脾气同君君有些相似,但比君君更泼辣的女士,竟然是英生的姐姐,英杰。
英杰英气的长眉一挑,“我是来吃饭的,您么……看起来是来寻晦气的。寻晦气一道,我是绝对不与您争先来后到的。我甘拜下风,您继续。可是我们是来吃饭的,吃饭皇帝大。温小姐,我们订的位子在哪里?”
温琅朝裴大少奶奶点点头,事已至此,她该说的,想要表达的,都已经传达给她们了,至于裴夫人到底能不能想得通,已同她无关。
温琅脚跟一旋,准备离开客堂间,招呼傅女士一行到厢房去。
裴夫人见了,气得猛地一拍身边的八仙桌,力气之大,震得桌上的茶盏发出叮铃咣啷的声音。
所有人,包括一直不声不响押在角落里听壁角的潘,都听得心肝一颤,傅女士怀里的小女孩甚至把头埋在了她的肩膀上,“舅妈,这个阿婆好凶……”
潘听了,几乎忍不住要“噗嗤”一下笑出声了。
小孩子童言无忌,说出大人心声啊~~~~
小女孩这句话,简直火上浇油,裴夫人心中的怒火再也绷不住,喷涌而出。
“姓温的,你别以为英家能接受你这样离过婚的女人!英生不过是和你玩玩,怎么会娶你过门?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你和你那个不要脸的朋友一样,都是狐狸……”
裴大少奶奶听得浑身一激灵,再不能任婆婆继续撒泼下去,在那句“狐狸精”说完整前,连忙上来搀扶住裴夫人,“妈妈,我们走罢,我想温小姐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她不是糊涂人,会考虑我们的建议的。”
说完,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不情不愿,还打算继续骂山门的裴夫人带离了食肆。
傅女士与英杰对视一眼,心道裴家总算还有个明白人。
温琅苦笑,“对不起,来吃饭,却让你们看见这么闹心的一幕。”
英杰挥挥手,“小意思,不算什么。以后你就知道了,私下里你哪怕恨得牙根痒,台面上饭还是照样要吃的。不但要吃,而且还要吃得无比愉快,不影响自己的消化。这是学问,温琅你要学起来。”
温琅呆一呆,决定当没听见这句话,她才不要学。
“三位请先到厢房坐一坐,我这就进厨房准备。”
好在小区里老年人的午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要装在饭盒里,让潘送出去就够了。
温琅回到厨房,小丁已经望眼欲穿,见温琅回来,连忙拉住她的手问:“她们没欺负你罢?”
“我这不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吗?”温琅朝小丁微笑。
等温琅做完了所有菜肴,将最后一道点心送进厢房去,傅女士和英杰请温琅坐下来一起吃饭。
温琅摆手,“不用了。我厨房里还有事要做。”
话音才落,厢房的门被人推了开来。
“大嫂,大姐,谢谢侬,太平点。”英生跨进门来。“你们还嫌我不够操心啊?”
看见温琅,英生整个人扑过去,挂在她身上。“温蒂,想死忒我了。”
看得傅女士和英杰直咋舌,“哦呦——他看到爹爹姆妈都没这么热情。”
“小舅舅爱女生,嘻嘻。”小女孩在一边刮自己的面皮。
温琅大窘,伸手想把英生从自己身上扯开,奈何英生就是一张活动狗皮膏药,这边扯开了,那边又贴上去。
“英生”温琅顿足。
“有!”
“让开,我要去厨房。”
“不让~~~~温蒂坐下来一起吃饭嘛~~~我最近忙得脚不点地,都没好好吃过饭……”英生挂在温琅身上撒娇。
大嫂大姐看得直笑,“温琅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吃完饭,叫英生进厨房去刷碗,我们女生讲体己话。”
“啊,大嫂阿姐,你们排斥我。”英生把头靠在温琅肩膀上,蹭啊蹭,蹭啊蹭。
“排斥的就是你!”英杰笑。
吃过饭,英生果然被赶到后厨洗碗去了。
温琅一度想跟过去,却被英杰拦住了。
“现在就要做规矩,以后结了婚,家里扫地洗碗洗衣服打酱油……这些小三力所能及的家务,统统要交给他做。”傅女士笑眯眯地说。
“看你今天的表现,比我想象中要强一点,不过总体来说,还是太弱了。对付那些欺负到你头上来的人,要强硬,要泼辣,要凶猛!至于对付英生,他和大哥一样,最怕女生哭,你给他来个梨花带雨,保管他立刻投降。”英杰则给温琅洗脑,“适当的时候,要掼挑子,老娘不干了!别上来就把男人给惯坏了。”
“说得头头是道,你自己做得到做不到啊?”大嫂拆英杰的台。
英杰远目,内牛,“正因为我自己不争气,做不到,所以才要温琅争气点啊啊啊~~~”
温琅听得直笑。
也许,只是也许,有这样的大嫂和大姑子,会是很幸福的事。
温琅约了时间,与远在荷兰的君君视频通话。
镜头里的君君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人也比最初的时候略丰腴了一些,头发剪短了些,削了层次,显得十分娇俏。
“给你看我的肚子。”视频有些延时现象,画面偶尔会显得有些卡,不过总算不影响观看。荷兰那边的君君站起身来,侧过身体,微微勒紧了穿在身上的宽大棉Tee。伊的肚皮遮掩在宽袍大袖下头,还不觉得。可是这样微微收一点腰身,立刻显山露水,十分有料。
“哈,肚皮是尖的呢。”温琅得出结论。
君君在那边听了,叽叽咕咕地笑,“琅琅也信这些啊?”
“酸男辣女,尖肚皮生儿子,圆肚皮生女儿,嘿嘿……沈家姆妈传授了不少经验给我。”
君君哈哈大笑,明丽无匹。
温琅心下高兴,让君君回荷兰的决定还是对的,免得大肚婆被这边乌烟瘴气的事情搅扰得心绪不宁,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好。
“说说你,你最近怎么样?英三公子革命是否成功?”君君坐回电脑椅前,双手托腮,十分八卦。
温琅拣不算太闹心的事,与君君约略说了一说。
“你肯定有事瞒我。”君君媚眼一弹,“你这家伙一向是报喜不报忧的。”
温琅耸肩,“还能有什么?就是裴夫人死死咬着,非说是我唆使英生对付他们裴家。天地良心!我要是有这手段,老早把裴望琛捏在手心里搓扁揉圆,当初还用得着在她跟前受那等鸟气?!”
“你敢说英生没有对付裴家?”君君喝牛奶,嘴唇边上沾着白白一层奶油。
“可是我并没有从中唆使。”温琅长叹一声,往后仰倒在电脑椅里,“君君你说我想开个小店,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平平凡凡过自己的小日子,如此普通的愿望,为毛就这么难以实现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君君掉书袋。
“去你的!”温琅笑起来,“有时候晚上关了门,躺在**浑身酸痛,恨不能就此蒙主召唤,一睡不起。一个人累极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索性不干了,拿着裴给的一年三十万赡养费,游山玩水,快也美哉。”
君君听了,眼睛一亮。
“琅琅~~~~嘿嘿,嘿嘿,嘿嘿……”
“啥事体?”温琅提高警觉,君君的“嘿嘿”笑又来了。
“琅琅……来嘛……来荷兰啦……陪我待产啦~~~”大肚婆在那边扭动身体,扭过来,扭过去,扭过去,扭过来。
看得温琅眼晕,“停,你别拧,当心闪到腰。”
“那你来嘛~~~”大肚婆继续发嗲,“你知道我这边没有亲人的,到生产的时候难免要紧张的,如果有你陪着我,我会安心许多……”
君君把胖了许多的一双手捧在胸前,做祈祷状,一双大眼水汪汪水汪汪。
温琅叹息一声,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抗拒得了这样一双充满了期待与请求的眼睛呢?
“我考虑考虑。”
话音未落,那边君君已经跳起来,竖起手臂,然后往下一沉,“哦噎四!我通过使馆为你反申请!”
“喂,我只是说考虑考虑——”温琅的话只说了一半,屏幕上已经跳出一行字,对方已终止视频。
温琅颓然地垂下头,以额角撞电脑桌一记,君君,你的动作也太快了啊啊啊!
虽然说要去荷兰陪君君待产,可是温琅手边到底还有一大堆事情有待处理。
食肆与街道的合同,年底就到期了。如果要去荷兰陪君君待产,那么新的合同就不能续签。而她一旦成行,小丁和潘,是停薪留职,还是另行安排,也是个问题。
还有就是——英生。
温琅想,她最不知如何处理的,是她与英生之间的关系。
温琅觉得她和英生,其实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相处的时候,温馨快乐,分开的时候,各自忙碌。
偶尔会想念,可是却并不会缠绵入骨。
温琅想,她对英生的喜欢,还没有强烈到要和英生共组家庭的地步。
只不过,在英生为了她,留在本埠,与裴氏为敌,与大少奶奶的娘家为敌的时候,她抛下一切纷扰,去荷兰陪君君待产,让她有一种逃避的嫌疑。
她诉小报记者和八卦周刊诽谤与侵犯隐私一案已进入司法程序,叶律师正在积极调查举证,务必要让八卦周刊和那个偷拍照片的记者受到法律的惩罚。
她不能选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总要等官司尘埃落定才能成行。
然则,一走了之,去一个没有任何纷扰的清净之地,安闲无悠地醒来,迎接新的一天的念头,一点点在心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