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太丢人了!”裴夫人回到家里,将手中缀满紫色珍珠的手袋掷在沙发里。
裴父叹息,“你就让他们去罢,年轻人分分合合,今天爱得死去活来,明天一拍两散,各觅良配,你管不了的。”
“爸,我新得了一罐武夷白鸡冠,据说不在大红袍之下。大红袍的牌子已经做烂了,可是白鸡冠却保持了品质和特色,走走走,我们品茶去。”
裴大少伙了父亲向书房而去,临走前向妻子眨眨眼睛,示意母亲就交给你了。
裴大少奶奶微笑,点了点头。
等裴家父子相偕离开客厅,裴大少奶奶亲自去泡了一壶花草茶出来,斟了一杯双手奉到婆婆跟前去,“姆妈,喝杯茶,消消气!”
“消消气?!”裴夫人捏紧了沙发扶手,“你叫我怎么能消得了这口气?姓温的跟瘟神有什么区别?走到哪里都阴魂不散!”
“至少此行的目的达成了一半。”裴大少奶奶笃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望琛和姜小姐走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不少叔伯阿姨都夸姜小姐举止有度,进退得宜,落落大方,还说等着喝他们的喜酒呢。”
裴夫人叹息一声,“真的?那倒是好事,时机成熟的话,就催望琛和姜小姐赶紧把婚事办了罢,望琛都三十二岁了,过了年都三十三了,年纪也不小了。”
“可不是。”裴大少奶奶浅笑,“等弟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些旧事,就真的都揭过去了。”
“可是——”裴夫人眼里露出狠绝颜色,“那姓温的到底是个隐患,她要是真进了英家的门,时时刻刻在英家跟前吹风,早晚要坏了我们裴家的事,决不能让她如意!”
裴大少奶奶垂睫,啜了一口花草茶,等着婆婆接下来的话。
“反正她现在同我们已没有关系,去找人翻一翻故纸堆,把她那些丑事都抖落抖落,也好教英家知道她的底子。”裴夫人恨恨地扭了一把沙发扶手。这个温琅,还真有点手段,迷完了她家的望琛,得着一大把赡养费,转背又把英三迷得晕头转向。
“知道了,妈。”裴大少奶奶嘴角噙笑,眼神沉冷。
对于即将掀起的风暴,温琅并不是懵然不知,只是有更多事在等着她,使她来不及准备。
英夫人生日过后,一纸恢复营业的通知交到温琅的手里。通知里明确并未在检测中检查出不符合卫生规定的物质与菌群,不过还是提醒食肆要注意食品卫生安全,以迎接即将到来的世博会。
温琅接到通知,心中百感交集,有释然,也有委屈,更多的是一股干劲。
温琅此时此刻的感觉,就好像是自家的孩子受了别人的诬陷,有冤无处诉,虽然明知孩子的清白,她却百口莫辩一样,忽然有一天有关方面还了孩子一个清白,那些委屈却多多少少还留了一点在心头,然后憋着一口气,要把这件事做得更好,教那些在她家孩子背后偷偷看笑话放冷箭的人知道,她和她家孩子没有被他们打败。
看着在食肆里前前后后忙碌的温琅,君君捧着有些凸出来的小腹,对一旁的小丁说,“琅琅这傻孩子,你看她高兴的。”
小丁微笑,“温蒂刚开始把食肆办起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人起早贪黑。我从没有听见她叫过一次苦。”
君君叹息,“她从来都是这样,有苦也不知道倾诉,只晓得往肚皮里咽。”
“所以才更需要我们在她身边啊。”小丁朝君君眨眼睛。
“你说她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们把报纸杂志藏起来了?”小丁一边将收起来有一段时间的白围裙统统扔到天井边上的水斗里去,一边小声问坐在铺了软垫的藤椅里的君君。
君君看了一眼正在阳台上晒明太鱼干的温琅,“不会太久。”
那天英生送了温琅回来,在食肆里吃了晚饭才走。等次日小丁开门去取了报纸,八卦新闻里已经有英三公子携神秘女友出席母亲七十寿宴这样比较中规中矩的花边新闻。
只是由于同时收到了食品卫生监督部门的书面通知,食肆可以恢复营业,所以温琅一时激动忙碌,也没有顾得上看报纸。
等到晚间,君君和小丁也刻意回避了娱乐新闻,所以温琅此时还对外间沸沸扬扬的花边新闻一无所知。
“同女明星傍富二代亦或者秀手上鸽子蛋大小钻石戒指的新闻相比,琅琅这一条倒真真没什么。”君君不自觉地抚摩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一克拉钻石戒指。
“切!”小丁不以为然,“钻石再大再闪烁,也掩饰不了眼睛里的黯然。”爱情逝去,一切钻石珠宝也弥合不了心灵上的伤口。
君君拍一拍小丁肩膀,“好孩子,你悟道了。”
小丁耸一耸肩膀,“嘴巴上潇洒而已。”
这时温琅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告示,打算贴到门外去。
“放着我来!”小丁“噌”地过去,接过温琅手里的A3纸头,“你和君君姐坐一会儿。”
看着小丁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门外去了,温琅朝君君一笑,“她这算不算是寄情于工作?”
“等她找到新的恋情,你看她下班时候,跑得比谁都快。”君君笑眯眯。
“我希望那一天快点到来。”温琅伸手摸了摸君君的颈背,微微有点汗津津,“别在风口坐着,免得感冒,孕妇最怕感冒。”
“知道了,老妈子。”
小丁拿着纸头到了门口,揭去纸背面双面胶上的胶条,对着大门左右比量。
“贴这里?贴这里?不行,这里太低了,不醒目……”小丁自言自语。“还是贴上面比较好……有个梯子就好了……”
蓦然自小丁身身后伸出一只黝黑健壮的手臂,抽走小丁手里的A3纸头,随即低沉的声音在小丁耳边响起,“你想贴在哪里?”
小丁只觉得这把声音低沉醇厚得让人寒毛都竖了起来,连忙回头,顿时望进一双巧克力色的眼睛里去。
“小曹主任?”小丁有些意外。
平顶头肌肉男小曹主任看了一眼纸头上的内容,微笑,露出一口白牙,“恢复营业了?那太好了!街道里的老先生老阿姨已经反映过好几次了,说新的外送食堂的伙食不称心,肉不够嫩,菜又太老,味道不佳。居委会还想着如果你们食肆再不恢复营业,就要去食品卫生监察部门反映一下群众的呼声呢。”
“谢谢你啊,小曹主任。”小丁指了指大门边上略高一些的位置。
小曹主任只伸长了手臂,便将告示贴到了小丁指定的位置。“温小姐在里头么?”
“你找温蒂什么事?”小丁斜了小曹主任一眼。
“公事而已。”小曹主任看着剪短了头发的小丁,忽然天外飞来一句,“你剪短头发比长头发好看。”
“啥?”小丁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小曹主任却不再多说什么,大跨步走进食肆的大门去了。
温琅听了小曹主任的来意,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让我考虑考虑。”
“好的,不过请不要考虑太久时间,一百九十号里的陈阿婆说,换了人家,她吃得不习惯,连大便都不正常了。”小曹主任微笑,“大家都希望能吃到食肆里小温烧的菜。”
温琅闻言,笑容自心里一点点泛开来。
这大抵是一个厨师最想听到的罢?
“我不会考虑太久,这一两天内就给你答复。”温琅向小曹主任保证。
小曹主任略坐了一会儿,又问了问食肆有什么需要居委的地方,得到否定的答案,也不以为忤,只玩笑似地问:“如果我以后想中午来食肆搭个伙,温老板你看行不行?”
温琅一愣。家里三个都是女孩子,忽然让一个大男人进来搭伙,有些奇怪,心里想着怎样拒绝才不失礼,君君已先一步应承了下来:“好啊,欢迎。”
等小曹主任走了,温琅转向君君,“君君?”
君君摊手,“家里就我们几个女人,有什么重体力劳动,总要找个出苦力的罢?我看这个小曹主任那身坯,啧啧,扛几袋大米肯定没问题。”
“君君姐,现在买大米都有人送上门了,好伐?”小丁笑起来。
“爪?舍不得?”君君一弹眼睛,小丁立刻没了声音。
“如果你们俩都没问题,我还有什么意见呢?”温琅失笑。
第二天温琅给了小曹主任回复,愿意重新开始为社区里的孤寡独居老人提供午餐兼晚餐。
“君君你老实在后头待着,看看书,听听音乐,上上网,前头的事不用你操心。”温琅殷殷叮嘱。
君君大力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可是食肆的生意并没有立刻恢复到以前那样的忙碌状态。
小丁恨恨不已,“都是那个女人搞得鬼!”
“人真贱,忙的时候么希望能清闲一点。真正闲下来了么,又希望忙碌一点。”潘辞了快餐店的工作,又回到食肆来打工。
“琅琅好像早有预料似的,一点也不心急。”君君接过温琅扔下的勾针,继续勾小袜子的大业,技术和温琅的不相上下,一样地臭。
“当初刚开业的时候,和现在是一样光景,只有弄堂和小区里的老先生老阿姨跑进来,点一碗面或者两菜一汤。可是后来渐渐做出了口碑,口耳相传的,客人才多起来。”小丁笑一笑,“那些回头客,要回来的自然还会回来。”
“说到这个,丁丁姐,那个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是什么人啊?”潘一手拄着脸,一手指了指大门口。
快到午饭时间,小丁给客人和等一会儿要过来搭伙的小曹主任留了门,这时正有人鬼鬼祟祟在门口朝里张望。
“请问有什么事?”小丁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而潘则坐正了身体。
“我想来吃午饭。”门口是一个戴眼镜,眉目显得十分模糊而陌生的男人。
“我们家吃饭要预约的,请问您是哪位?订了几个人的位子?”小丁不认识此人,印象里没有来过店里。
“呃——我是听朋友介绍过来的,没有预约过。”男人支吾了一下,说。
“小丁,怎么都站在门口?”温琅恰好穿着围裙从后天井走出来,看见小丁跟女守门员似的,出声问。
那陌生男人听见温琅的声音,自小丁和门缝之间张望了一眼,然后扶着眼镜笑一笑,“既然要预约,那么我预约了再过来罢。”
说完男人走了,留下小丁站在门口一脸狐疑。
事情被拆穿,是因为沈家姆妈。
早晨温琅留下小丁照顾君君,自己挽着篮子到菜场去买菜,来去路上,温琅总觉得邻里们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有些好奇,有些探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
直到沈家姆妈在弄堂里一把拽住了温琅,把她拉到角落里。
“温蒂,报纸上写的是不是真的?!你跟沈家姆妈说实话,沈家姆妈相信你的为人,你说出来的,我一定相信的。只要你说报纸上写的是假的,沈家姆妈马上去帮你辟谣,不但辟谣,还要好好较骂那些造谣的人!”
温琅一头雾水,可是心里却隐隐有了预感。
“什么报纸?什么谣?”
沈家姆妈一愣,表情有些迟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体,温蒂你竟然还不晓得?你这几天没有看过报纸?”
温琅想了想,仿佛这几天家里的报纸都被黑洞吞噬掉了似的,影子都没看见过。
“哎——”沈家姆妈顿足,这孩子哪能就这么木呢?“报纸上写得绘声绘色,照片都印出来。人家都在那边看笑话,沈家姆妈不是这样的人,我要当面锣对面鼓问清楚的。”
温琅无力叹息,只是轻声安抚沈家姆妈,“究竟怎么了?”
“你跟我来!”沈家姆妈拖了温琅进了她家的大门,在客堂间里摸了圈踅回来,将一叠报纸塞到温琅手里去,“都在这上头了!你回去慢慢看,看完了赶快想想办法,你一个小姑娘,哪里好叫他们这样造谣的?他们在弄堂里探头探脑地打听,对你的影响多不好啊?”
“谢谢侬,沈家姆妈。”温琅心中一热。如果母亲没有过世,还健在的话,是不是也会这样,嘴利心热?温琅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可是在丁妈妈身上,在沈家姆妈身上,甚至,在英夫人身上,温琅都感觉到母亲的那份爱。
回到家,温琅特意在进门前留意了一下,果然信报箱里已经空无一物。
将菜篮子里的食材放进厨房去,温琅独自一人,坐在厨房门旁,将沈家姆妈塞给她的报纸一一看完。
新报,一周,八周刊,娱乐天地,星闻……沈家姆妈家的报纸,内容极杂,可是无一例外,都刊载了一条颇有些耐人寻味的八卦新闻:裴三少曝新欢,姜导独女上位;下堂妻有手腕,揽英公子示威。
所有新闻统统配上图片,并附有解说。
喏喏喏,这是姜大导演独生女,留美攻读新闻专业,如今归国,在一家杂志社任职;这是裴三少,英俊多金又多情,不过现已浪子回头,打算与姜小姐拉埋天窗:这是英三少,洒脱不羁,浪迹天涯,从未传过绯闻;啊,说到重头人物,裴三少的前妻,英三公子目下的女朋友,现在在一条小弄堂里开了一家私房菜馆。
图片上虽然没有显示具体的门牌地址,可是对照周围环境,一看就看得出那是一张食肆门口的照片。
另有一份报纸,将四年前,温琅换衣被偷拍的照片,与如今同英生牵手走进英家的的照片,放在一处,两相对比,推测她是否曾经怀孕又堕胎。并列出一张表格,详细分析温琅与裴望琛离婚,到底能得到多少赡养费。、
温琅看得目瞪口呆。
那些数据之具体详细,简直叫人头皮发麻,许多甚至连温琅自己都没有留意过。比如每年三十万到现在本息是多少,比如那套龙庭雅苑的独幢别墅三年前的市值与三年后的市值各是多少,增值了多少,如果脱手,她将净赚多少……
小丁等了半天,不见温琅从厨房出来,便到后头来叫温琅去吃早饭,还没有迈进厨房,已经看见温琅捧着一叠报纸在发呆。
小丁不由得自肺腑里呼出一口浊气来,还是被温蒂发现了啊。
轻轻走进厨房,小丁在温琅身边坐下,想了想,将头靠在温琅肩膀上,“温蒂,君君姐在叫饿了,我们一起去吃早饭罢。”
温琅放下手里的报纸,起手摸了摸小丁的头顶,“知道了。”
两人走出厨房,温琅站在后天井里,望着头上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的桂花香沁人心脾,秋天早晨的飒爽微风水一般自鬓边拂过,仿佛将胸中郁结吹散不少。
“你们都知道了?”吃过饭,温琅问趁太阳不是最浓的时候在天井里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的君君。
君君微微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是,我们都知道了。”
知道温琅曾经遭受过怎样痛苦的磨折。
裴望琛该死!竟然没有好好保护琅琅!
很早以前,她已经对裴三说过,琅琅需要的人,不用太有钱,可是一定要对琅琅一心一意,安心对她好。可是裴三到底没有做到,他的爱伤琅琅至深。
“琅琅,你别怪我自作主张,我只是不想你再为了这些事烦恼。”君君睁开眼睛,避也不避地望进温琅的眼睛里去。
温琅微笑,“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想我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君君侧头。
“可是,因为在乎,才会受伤。”温琅张开手臂,在晨光中抻一抻腰身,“我已经不在乎裴了。”
“你能这样想最好。”君君学温琅的样子,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成个世界。
“我只是很遗憾,给英生带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哈!还说你不在乎!”君君做一个“看,我捉到你了”的动作。“你有什么打算?”
温琅还没来得及回答君君,便被敲门声打断。
“我来!”小丁现在警觉性极高,开门这样的事,决不让温琅和君君去,等闲陌生人也决不轻易放进门来。
开门处,是一个笑容爽朗的少妇同一双长得一模一样,虎头虎脑的孪生儿。
“请问温小姐和阎小姐在不在?”少妇笑眯眯问。
“比中华小当家——”
“——还厉害的——”
“阿姨在不在?”
两个孩子一人一句,然后异口同声。
看得小丁大爱,“在在在,请进!”
素初星带两个孩子走进大门,小孩子即刻被天井里一排小花盆中五彩缤纷的扶桑花吸引,一起奔过蹲下身来,围着花盆细细观察。
素初星笑起来,“温小姐,阎小姐,大宝小宝吵着要吃比中华小当家还厉害的阿姨烧的菜,所以我冒昧前来,你们不介意罢?”
温琅微笑着摇头,不,当然不!
有了小孩子的欢声笑语,整个院落仿佛顿时活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潘也骑着她的小电动脚踏车来了,看见两个小把戏,没多久便疯玩在一起。
潘甚至到厨房去,揉了面团,添加了胡萝卜汁和菠菜汁,与小朋友一起捏面人。
“喏,先揪下一小块来,放在手心里,搓成细条……像我这样……”潘那样风风火火的女孩子,对小朋友却十分耐心,“然后底下捏得尖一点……对,就是这样……再把刚才做的叶子装上去……嗒嗒~~~完成了!你们看这是什么?”
“胡萝卜!”两个孩子齐齐欢呼起来。
大人坐在廊檐下头,一边摘菜,一边聊天,听见孩子的欢呼,不由得笑出声来。
“看见他们这样,真好!再多烦恼,也烟消云散。”温琅感慨万千。
“诶……皮起来的时候不知多恨人!”素初星做揪头发状,“而且还是双份的!”
“现在看起来满乖的啊。”小丁望着大宝小宝欢呼雀跃的身影,不以为然。
“在外面装乖而已,熟了之后不晓得多能折腾人。”素初星暴露自家孪生儿真面目,“一刻不停!”
“小孩子活泼点好,聪明。”君君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期待自己和老翟的孩子生下来,也这样健康活泼,聪明伶俐。
温琅留下小丁配着君君和素家母子一行,和潘一起进厨房为老人们烹制午餐去了。
前头天井里的和乐景象却被不速之客打断。
一对老夫妻连同一个中年男子在小丁打开一条门缝后,推开小丁,直闯了进来。
那老妇看见坐在廊檐下的君君,二话不说,冲上来就对着君君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君君护着小腹,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妇的巴掌往自己头脸上招呼。
可是,这一记巴掌却终是没有落在君君的脸上,而是中途被素初星拦了下来。
大宝小宝看见异动,齐齐跑到母亲身边,一左一右护着妈妈,怒瞪老妇。
老妇一愣,随后颓然放下手臂,痛哭出声:“姓阎的!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君君动了动嘴唇,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眼底一片黯然苦涩。
老翟……如果你还在,该有多好……
温琅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翟氏夫妻已经走了,而天井里的欢快景象已变成一片低落悲伤。
大宝小宝不再跑来跑去,而是静静依偎在母亲身边,小丁在一旁自责不已。
“都是我不好,没有拦住他们。”
“怎么好怪你?”君君苦笑,“他们的反应,在我预料之中,我不怪他们。”
怎么能怪两位老人家?
翟家二老当初碍于门第观念,不肯接受她,老翟又是一副梗脾气,而她由始至终享受着老翟的呵护宠爱,以为一切都理所应当。老翟合该为了她,抛弃父母,同她一起远走荷兰。
可是,现在她自己有了孩子,即使这孩子尚未出生,然而只要思及将来如果有一日,她的孩子,会得抛弃她,为了另一个人,远走天涯,又客死异乡,她的心都会凌迟般地痛。
彼时年少,到底是自私的罢?只想有一个人,只对她好,眼里心里再装不下其他。
可是看着两位老人,白发苍苍,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君君的心仿佛被紧紧捏住,生疼生疼。
翟老太太打不到她,最后只能扑在老伴儿怀里,号啕痛哭,“我的孩子,从小到大,没吃过一天苦,陪着她到荷兰那么远的地方去,这才几年功夫?!就客死他乡!你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
老太太哭得几乎厥过去。
最后翟父撂了狠话:“哪怕把官司打到荷兰去,也要把他的骨灰要回来!”
随后两位老人与同来的中年人一起离去。
君君默默抚摩自己指上的钻石戒指,老翟,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温琅不知其中缘由,可是见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也约略明白有事发生。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小丁轻轻拉过温琅,将稍早发生事简单说明了一下。
温琅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君君回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来都安心待在食肆里,除了——
温琅蓦然抬起头来,望向神色凄凉的君君。
只除了她们曾经一起出去买过衣服和到医院就诊。
这中间,遇见了裴大少奶奶,裴望琛,还有素初星。
初星与她们之间任何人都没有厉害关系,看起来也不认识翟氏夫妻,那么有可能向翟氏夫妻提起遇到君君一事的人,就只有裴氏一门了。
还有谁会这样恨君君呢?
恨君君认识老翟,进而把自己介绍给裴望琛;恨君君**老翟,两人一起私奔,生怕裴望琛也步老翟的后尘;恨恨恨,胸中一口恶气至今难消的,还会有谁?!
说来说去,竟是自己连累了君君。
“对不起,君君。”温琅轻轻蹲在君君跟前,伸手,抹去君君脸颊上的淡淡泪痕。
“傻女……”君君的泪流得更厉害了。
温琅也流下泪来。
为什么她们不过是想要一个真心爱她们的人,可是却这么难这么难?
“哎呀,孕妈妈不可以哭的!”素初星推了推大宝小宝的后背,“给阿姨把眼泪擦了。”
大宝小宝上前去,四只小手轻轻地擦起温琅君君脸上的眼泪,“阿姨不哭——”
“——阿姨勇敢。”
温琅将自己的脸埋在小孩子犹带奶香的小肩膀上,“好,阿姨不哭。”
“你们有什么打算?”素初星摇了摇头,真是一笔糊涂帐。“如果需要的话,我老公是很厉害的律师,黑白两道,人脉丰富。”
“对!爸爸——”
“——很厉害!”大宝小宝同时说。
发生这样的事,大人的心情统统低落,午饭时候都十分沉默,只得两个孩子,不受影响,欢快地扑向小动物造型的小包子。
吃过午饭,素初星带两个小朋友告辞,临走前,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请一定联系我。”
“我们会的,谢谢。”温琅诚心感谢。
普罗大众遇到这种事,往往一心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这世界上,永远有那些虽然不曾作奸犯科,可是行经却叫人不齿的人,也永远不乏像小丁,像素初星这样,愿意雪中送炭的好人。
转天,报纸上又有新花样,将姜莉与温琅的学历背景处事为人等一一列出,详细对比:姜是留美硕士,温是国产学士;姜是报社记者;温是小店老板;姜家的背景雄厚,温家是市井小民;姜为人处世圆滑得体,温待人接物粗鄙无礼;姜经济独立,收入颇丰,温领取前夫的赡养费,坐享其成……
结论是,姜小姐乃天上地下得天独厚一良配,温小姐则是贪婪无度不容公婆一恶媳。恐怕温小姐今次攀附英三公子,是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云云。
温琅里完之后苦笑,原来杀手锏等在这里。
让君君陷在与翟氏夫妇的纠葛当中,无力脱身,自顾不暇;让她陷入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窘境,失去外界的同情,最后知难而退。
小丁与潘看得义愤填膺,撸胳膊挽袖子,几乎要打上报社去。
幸亏温琅与君君一左一右劝了下来。
中午小曹主任过来吃饭,神色如常,可是看见几个女孩子人人一副气苦表情,免不了心下叹息,“温小姐,我大学的一位学长,目前在陈李何律师事务所供职,专打民事官司,你如果需要,可以前去咨询。报纸上的报道如有不实,就是涉嫌诽谤与侵犯隐私,你可以要求他们停止报道不实新闻。”
“谢谢你,曹主任。”温琅点点头。
“他们才不管这些,一边同你打官司,一边继续刊登小道消息。”小丁气愤不已。
“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如果你找上门去,正中他们下怀。”小曹主任给小丁夹了一筷子苦瓜酿肉末,“来,败败火。”
“啊——我不爱吃苦瓜!”小丁的脸顿时由怨气冲天,变成了鼓起来的包子脸。
胸中那么纠结,温琅和君君看了,也忍不住笑起来。
潘一边津津有味吃饭,一边津津有味看奸情,时不时还直朝小丁霎眼睛。
吃过午饭,潘骑着她的小电驴回学校去了,小丁则习惯了陪着君君小歇片刻。
剩温琅一个人,坐在廊檐下。
温琅给自己冲了一杯柚子蜂蜜茶,捧在手心里,感觉着手心里的水温一点点冷却。
不过是个多月前的时候,她的生活还是悠闲自在的,然后,一切就都混乱起来,让人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忽然一道阴影投在身上,温琅一点点抬起头来,只看见阳光之来人身后直直洒落下来,仿佛给来人周身镶了一圈金边,叫她看不清来人的表情。
“温蒂——我不请而入,你别怪我。”竟是英生。
温琅摇摇头,拍拍身边的藤椅,示意英生坐下来说话。
英生坐到了温琅边上,细细端详温琅的脸色,最后叹息。
“琅琅,你打算忍气吞声到什么时候?”
温琅倏忽扬眉,直直望进英生的眼睛里去。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多的事,我一直等你电话,等你对我说,救命英生!”英生慢慢拿开温琅手中已经冷却了的柚子蜂蜜茶,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可是我等了两天,豁然明白,你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你这个死心眼,打落牙齿和血吞,有苦永远往肚里咽的家伙……如果我不来,你只会把这些事都烂在肚子里,永远也不会向我求救,对不对?”
温琅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英生的手背上,眼泪无声落下。
当年,她没有向裴说过裴夫人一个字的不是,并不代表她心里没有一点点怨言。只是,那是裴的母亲呵,是生裴养裴的人呵,那些在暗中所受的委屈,她统统和着眼泪,咽在肚子里,从未向裴提起一个字。
可是如果裴,能像英生这样,看见她心底里那个彷徨无助孤立哭泣的温琅,不用多,哪怕只说一句“琅琅,委屈你了”,他们,也不会走到今时今日这样的地步罢?
“……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温琅的眼角有泪,她不想让英生看见。
“傻女……”英生叹息,温柔地抬起温琅的脸,在她眼角轻吻,吮去那一点点泪,“你不知道我恨不能你扑过来叫救命吗?这样才能一展我英三公子的英姿啊啊啊……”
如此温情时刻,英生也不忘搞笑,温琅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我已经领略过你的英姿了。”
“那你相信我,把这些事交给我处理。”英生见温琅笑了,不再扮演搞笑小生。
“我……担心你家人……”本来好好的七十大寿,可是转天新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哈!”英生拍一拍温琅头顶,“傻女!我爹爹姆妈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英雄说小时候爹爹被拖去批斗,人在卡车后头,被逼低头认罪,子弹就在头顶飞过。至于剃阴阳头,被贴大字报一类的,更是每日功课,多到麻木。”
“英爸爸英妈妈一定吃了很多苦。”温琅简直难以想象那时候的生活。
“是,可是他们坚持着,相互扶持着,不但活了下来,还养大了大哥大姐。见惯了这些,现在的这种小打小闹,看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们不会放在心上。”英生抚摸温琅的柔顺头发,“你不用担心。对了,我家爹爹姆妈说有时间要过来你这边吃晚饭,家里的阿姨已经在抱怨了:温小姐还没进门,就天天念叨她烧的小菜好吃,太偏心了!”
英生将阿姨的表情语气模仿得活灵活现。
温琅听了,脸上顿时燥热起来,坐正身体。她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他了?
“英爸爸英妈妈平时都喜欢吃些什么?”
“这就对了,你只要关心我家爹爹姆妈爱吃什么,怎么烧一桌好吃的,让他们老怀大慰,觉得从此生活里不能缺少了你,哇咔咔咔……”英生贼笑,“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只当他们是放P!”
温琅听了,微笑起来。
廊檐下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小歇中间起来上厕所的君君,站在楼上阳台的遮雨棚下头,释然地微笑。
裴望琛看见新闻,比别人晚了数日。
英夫人寿辰次日,他便搭早晨第一班飞机飞往美国麻省理工大学的实验室,与美方负责人洽谈自动清洁玻璃专利的购买合同。
洽谈并不顺利,毕竟此项专利意味着从此以后,可以节省大笔清洁高层建筑玻璃外墙的开支,应用前景十分广泛,所以竞争极其激烈。
日本与韩国的玻璃制造企业也早已闻风而动。
相比之下,裴氏在其中并不占优势。
在艰苦地谈判了一周时间之后,实验室方面回复说要研究之后再行决定,请所有厂商代表回去等候消息。
他只能先回国,等待实验室方面做出最后决定。
下了飞机,办理完通关手续,走出闸口,裴望琛已觉得周围时时有异样眼神扫来。
前来接机的柴特助拎过裴望琛的行李箱,一边护着他往外走。
“裴先生,车子已经在停车场等您了。”
上了车,裴望琛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裴氏虽然在国内占有很大的市场份额,可是同国际上的玻璃制造商相比,优势微乎其微,甚至在特种玻璃市场上,没有任何优势。
“柴明,我不在的这几天,公司里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裴望琛闭上眼睛,缓解旅途带来的疲劳。
“公司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切运行良好。”柴特助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监督两间公司的运营状况,在老板不在期间,行驶代理总经理的权利。
裴望琛掀起一条眼缝,“有什么你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柴特助微哂,将一打报纸按日期排列好,放在老板手边。
裴望琛之瞥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报纸,便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体,长手取过报纸。
报纸上,有他的照片,与姜莉挽在一起;有琅琅的照片,与英生并肩站在一处,标题触目惊心。
裴望琛闭了闭眼睛,内心泛起绝望与无边的悲哀。
这就是他的母亲。
这就是他的大嫂。
大嫂娘家在本埠最大的新闻报纸出版集团内控股高达百分之三十,是仅次于第一大股东的第二大股东。
这些刊登关于琅琅负面消息的报纸杂志,绝大多数,都隶属于该集团旗下。
四年前他曾经天真地听信了母亲的解释,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巧合。
可是四年之后的今天,他已然明了,这世界上有巧合,可是没有这么多巧合。
当琅琅在他的生命里淡出了三年,不经意地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之后,沉寂了多年的八卦新闻,又再一次铺天盖地,这绝对不是巧合!
“现在言论一边倒地对温小姐不利。”柴特助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公道话,“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恐怕温小姐很难替自己辩白。”
裴望琛捏紧了手里的报纸,沉默良久,才一点点松开了手,“柴明——”
“是,裴先生。”柴特助觉得这个声音低沉的裴望琛,刹那间有些陌生。
“替我接通股票经济的电话。”
“是。”柴特助将电话接通,交到裴望琛手里。
裴望琛接过电话,只沉吟一秒,便立刻做出决定。
“提姆,你手上现在还有我多少股票?”
对方报出一个十分可观的数字。
“那好,替我统统抛掉,然后满仓买进新闻报纸出版集团市面上所有股票。”
对方“咦”了一声,“怎么裴你们都有内部消息么?”
裴望琛莫名所以,“怎么说?”
“这边还有其他人在大量收购新闻报纸集团股票。”
裴望琛一愣,还有其他人在收购新闻报纸集团股票?
“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
“是一个新的帐户,名字很陌生。”提姆所知有限,“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去查清楚。”
裴望琛却一笑,“不用了,提姆,谢谢你。还是请你满仓买进新闻报纸集团。”
挂上电话,裴望琛嘴角笑意渐渐加深。
会是你么,英生英三公子?
如果是你——
也许我可以输得心服口服。
同一天,君君向温琅辞行。
“琅琅,谢谢你,包容照顾我这么久。”君君与温琅拥抱。
君君在临行前,已经通过素初星,接触了她的丈夫简律师,立下遗嘱,如果她不幸发生意外,将由温琅担任她的孩子的监护人,掌管她名下所有财产,直至孩子二十一岁。
温琅到底是中国人,总觉得立遗嘱应该是老年人的事,而君君还那么年轻。
君君却笑,笑容温柔坚定,“我只是以防万一。而且,如果有什么事发生,我相信你会好好照顾我的孩子。”
温琅再不舍得君君,也不得不放开手,让自己最好的朋友离开。
现在她的食肆,再不是最初,她所安身立命的小小院落,阳光夜雨,招待二三知己,几位老饕,一壶茶一杯咖啡,可以安闲度过大半时光的世外桃源。有太多太多烦恼,纷至沓来,让人不胜其扰。
加之翟氏夫妻闹上门来,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查出君君有孕在身。到时候君君如何应对?她害怕君君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君君真的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温琅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君君独自在荷兰,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真到要生的时候,怎么办?
君君浅笑,“我在荷兰也认识了些朋友,而且还可以请看护照顾我,你放心好了。倒是你,琅琅,如今多事之秋,在你顶顶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要离开,不能陪伴你的左右,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小报记者和损人不利己的老女人,你应付得来么?”
“君君姐,你放心,此间有我!”小丁在一旁听了,将胸-脯拍得山响。
君君摸摸小丁的脸,“好,你替我盯着琅琅,别教她被人欺负了。”
温琅失笑,她们俩当她透明么?
“我不会再任人欺负,忍气吞声。”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不是吗?
君君仔细凝视温琅双眼深处,然后点点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尔后,君君提着小小行李箱,上了等在弄堂口的出租车,一如来时般,独自离去。
她不要温琅送机,她害怕离别,她说,琅琅,等我生下了宝宝,等你把此间的事情都处理好来,欢迎你来荷兰探望我们。
温琅忍着眼泪说,好,我一定去看你。
这两个在大学时代已经彼此依靠彼此信任的女孩子,再一次分别。可是她们知道,在远方,有一个人,会在心里惦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