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小叔叔露出如此灿烂笑容的人,一定,会给小叔叔幸福罢?

英老夫人的寿宴,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在自家洋房的花园里举办。这是一个至温馨的聚会,并没有浓重商业和政-治氛围。

到场的都是亲友至交,老太太一早已经嘱咐儿女,请柬上务必注明,不收受礼金礼品,所有宾朋如有意,请将礼金礼品捐赠给妇女儿童保护基金。

能登上客人名单,受邀前来,本身已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客人自然统统心领神会,悉数将礼金数目提高后捐至红十字会妇女儿童保护基金的帐户里去,聊表心意。

裴望琛同父母兄长一起走进英家的花园,将请柬递交给门口的保安,保安对照了名单与请柬,微笑着请裴家一行九人入内。

一路走进去,遇见不少熟人。

“啊,裴兄,嫂夫人,很久不见,带三位公子与儿媳妇一起来啊。”

“是是,赵兄一向可好?”裴父拱手,他们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坚持,并不爱西式的勾肩搭背拍膀子,“有空一起出来喝茶。”

“一定一定!”

没走几步,又见故人,竟是叶良韬与叶大状两父子。

“呵呵,裴兄也来了。”

“是,叶兄精神矍铄,风采不减当年啊。”裴父微笑,“令公子一表人材,羡煞旁人。”

“哪里哪里。”叶大状拍一把儿子的肩背,“成日同法律文书与安卷打交道,动辄拿审视嫌疑人的眼光打量世界,至今都交不到一个女朋友,哪里能同裴兄你比,佳儿佳妇金孙。”

裴母伴在丈夫身边,只觉得自己面上生光,到底是替裴家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过不了多久,小儿子也将觅得佳妇,一切再完美不过。

“这位是——”叶大状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陪伴在裴望琛身边的俏丽女郎。

“这是望琛的女朋友,她父亲你也认识的,当年和我们一起下农场的老姜。”

叶良韬在镜片后头,打量裴望琛的女伴,一件式香槟色真丝连衣裙,肩膀上搭一条皮草披肩,脚踩一双坡跟浅口鞋,除了手腕上一支百达翡丽手表,并无赘饰。看得出,是一个利落的都市女郎。

站在裴望琛的身边,既不格外亲昵依偎,也不显得生疏冷落,十分大方。

裴望琛由得父母与叶大状寒暄,自己同叶良韬打招呼,“莉莉,这是我少时好友,叶良韬;劳伦斯,这是我的朋友,姜莉。”

姜莉微笑着向叶良韬伸出手,“你好,叶先生,久仰大名。有时间的话,能否约您做个采访?”

叶良韬挑眉,望向裴望琛:你找了个记者做女朋友?

姜莉笑起来,“我在汽车世界杂志任记者,专司采访各界爱车人士。”

“那你找裴就对了,他的车可以从周一到周日,每天换一辆不重样。我只要一辆经济实惠省油耐操的国产小车已经足够。”叶良韬耸肩,倘使不是有温润的温琅在前,他或者会喜欢这个姜莉罢。

姜莉被当面拒绝,也不以为忤,笑容依旧,“没关系,以后如果我们做关于如何挑选经济型国产轿车的的选题的时候,再来请教叶先生。”

叶良韬伸手拍了一把老友膀臂,这一次,你想好了。

裴望琛回拍他一下,表示知道了。

三人一边交谈,一边慢慢往人群里走去。

英夫人那边,有至交好友要寒暄招待,他们这起晚辈,可以稍后再过去贺寿,老人家不会多心。

“我知道那边有个好地方,可以坐下来慢慢喝酒聊天,不怕被打扰。”裴望琛指一指花园旁边的藤萝花架。

十一月的天气,藤花已谢,只余满架藤萝枝叶,也已开始渐渐变黄,再冷一些,只怕风一吹,便是一地落叶。

花架下头的青条石椅一如上次般,静静横沉,阳光直射,透过藤萝枝叶,洒落斑驳的心形光影。

姜莉识趣地向叶良韬颌首,随后对裴望琛说,“我看见朋友,过去一会儿,失陪了。”

“待会儿见。”裴望琛点点头。

等姜莉的背影融入了人群里,叶良韬才轻啜一口香槟,淡淡问:“裴你今次想清楚了?”

裴望琛自嘲一笑。

想清楚?哪里容得他想清楚?

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可是,最后受到伤害的人,却是他最爱的人。

他违背自己本意,做出的决定,虽然伤害了他所爱的人一时,可是,至少还给她三年的清净。

他本以为三年过去,母亲对琅琅的排斥和厌弃已经被渐渐淡忘,然而只是那样简短的会面,也会让母亲做出如此过激的反应。

他能怎么办?

一个是生养他的母亲,一个是他所爱的女人。

他也可以学老翟的样子,抛弃养育他的父母,同琅琅远走高飞。

可是他的琅琅与老翟的阎君不同,阎君可以彻底放下她的家人,不顾他们的死活,然而他的琅琅做不到。如果他们远走高飞,母亲鞭长莫及,不会恨他,却会拿琅琅的家人出气,等琅琅知道了,她会自责痛苦,而他不想看见这一切发生。

他选在母亲痛下狠手之前,与琅琅离婚,那是他当时唯一能保护她不再继续受母亲伤害的办法——拿着离婚协议书到母亲面前,说自己与琅琅再没有一点关系。

母亲看了,果然老怀大慰,再没有对琅琅做出过什么举动。

可是,他现在再来解释这一切,又有什么用?

无论他的本意是不是为了保护琅琅,他们之间,早已是沧海桑田,再回不到从前。

叶良韬太息一声,拍拍老友肩膀,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太过叫人左右为难。

这时听见附近几名女客在窃窃议论。

“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三公子?”

“三公子是什么人?一向出人意表,惊喜不断。”

“惊喜?我看未必是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怎么说?”

“十年前英夫人六十大寿前,三公子还未满二十岁,正巧大公子三十岁生日,又是新婚,傅女士肚皮里正怀着孩子,三公子说大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都不缺,自己也不晓得送什么东西好,思来想去,还是送一棵长寿松给哥哥。你猜那树上挂着什么?”当年英雄三十岁生日,正值意气风发时,英家为了避嫌,并没有广邀亲朋。

“挂着什么?”众人纷纷好奇。

连坐在花架下头的裴望琛与叶良韬都不由得竖起耳朵。

“那树上挂满了琳琅满目,五彩缤纷,各色式样的避-孕-套!”

“噗!”一位女客嘴里的一口香槟喷了出来。

“然后三公子说了一句话,大公子的脸都绿了。”

“三公子说什么?!”

“三公子说:响应政-府号召,要致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噗嗤!”众人皆喷。

此时,正从一辆老爷吉普车上下来的英生,打了个喷嚏,不由得起手摸了摸鼻尖。

“英生你没事罢?”与英生同来的温琅轻轻问道。

英生摇头,“没事,就是鼻子有点痒。”

“季节交替最容易感冒,你等一会儿进去,找点板蓝根喝。”温琅今晚并没有着意打扮,只选了君君买给她的那条肉粉色层叠雪纺裙子,也没胆外搭黑色羊皮机车夹克,而是以那条英生从希腊带回来的流苏披肩压阵。一双一寸高抽口芭蕾舞鞋已经是温琅的极限

按君君的意思,即使不能艳压群芳,也要艳光照人。

英生倒是无所谓,只要温琅肯同他一道出席已经极好。

小丁则一脸如梦似幻,嘴巴里喃喃说,这简直就是言情小说啊啊啊……

温琅微笑,其实她觉得只要不失礼就好,毕竟寿宴的主角不是她。

最后拗不过君君,只好在腕子上戴多一条白金链子。

即使这样,温琅已嫌累赘。

呵——温琅在心里笑,果然不是麻雀变凤凰的命。

英生侧头在温琅头顶轻蹭了一下,“还是温蒂最关系我。如果是我大哥看见我打喷嚏,一定会说:英三,远点待着去,别传染给家里人。”

英生表情丰富,语气却像极兄长英雄。

温琅想象一下,忍不住轻拍一下英生的手臂,“有你这样说家里人的么?”

英生扬了扬眼角,“等你见过我大哥你就知道了。我大哥这个人,看起来一副忠厚老实持重稳健的模样,可是内里一肚子坏水儿。总之你见了我大哥,只管微笑,其他的交给我来处理,知道不?”

“被你这样一说,我有点不敢进去了。”温琅紧了紧身上的披肩。

“温蒂~~~”英生立刻拉紧了温琅,十分缠绵地叫。

“爪?”

“你是我带来的女伴,是我英三的人,那里头无论是谁,哪怕是我家爹爹姆妈,要想欺负你,也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英生指着花园里的人群,语气并不强烈,只是淡而又淡的陈述。

可是,只这一瞬间,温琅忽然生出一种让她鼻尖微酸的感觉来。

虽然无论身与心,她都没有准备好,再一次走进那个世界里去,然而有了英生这句话,她却蓦然有了勇气。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英家的洋房,解放前曾是国民-党一位爱国将领的官邸,两层式独立建筑带花园的住宅,据英生说,始建于一九四零年,距今也快七十个年头了。洋房有着机制平瓦斜坡屋顶,以及水泥砂浆压花粉刷的外墙,一眼望去,极其质朴。

而英母的寿宴就摆在了宅子南侧的花园里,来的路上,温琅与英生的车曾经过那道南墙,英生指着右手边的小马路说,那边就是兆丰公园,他幼时常常和同学放了学溜进去玩儿,然后被哥哥或者是家里的警卫员捉回来,拎到父亲书房里听训。

“听起来你从小已经叫大人头疼。”

“是,我爸经常说,我将他和姆妈骨子里的叛逆统统继承了过去,而大哥和大姐就继承了所有的循规蹈矩,如果能中和一下就好了。”英生提起兄姐,眼里有笑,“我大哥只会板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和面瘫没两样。我大姐是纸老虎,嘴巴虽然厉害,可是对在乎的人一点脾气也没有,我只要把姐夫祭出来,大姐立刻投降,屡试不爽,哇哈哈哈……”

温琅有那么一刻,真真同情英生的兄姐。

现在由英生牵着手,走进他的世界,温琅心中百感交集。

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回来。

如果不是为了英生——

忽然觉得手心一紧,不由得抬头去看英生。

英生垂头对她微笑,“进去以后,听谁说话不顺耳,尽管回击,别傻呵呵任人欺负。要凶猛!”

英生做一个猛兽扑击姿势。

温琅傻笑,回击?“我尽量。”

“如果不是君君大肚皮,一定叫她一起来给你撑场面。”英生撸一撸头发。

“她不知道多想一起来给我撑场子。”温琅失笑,真的,君君到底是不放心她,嚷着要一起来,免得英生照顾不过来,教她被一群母狼给咬了。

要不是她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不会任人欺负,让君君好好在家养胎的话,大肚婆真的会跟得来。

被英生这样一打岔,温琅心中的忐忑略褪三分。

英生牵着她,往花园深处,米色凉棚而去。

米色凉棚是临时搭建出来的,用木桩和红蓝两色尼龙绳固定。一溜凉棚之下,左右是摆放酒水餐点的餐桌,铺着红白格子桌布,上头整齐码放着光可鉴人的容器。凉棚正中间留出一块区域,摆放着桌椅,供客人和主人家休息小坐。

寿星婆英夫人正坐在凉棚底下,同几个老姐妹闲聊,忽然见人群如摩西分开红海似的,左右避让开来,不由得微笑。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刚才还问,怎么小三没来,这不就来了么!”

英夫人的几个老姐妹朝她下巴微扬的方向一看,果然,穿一套黑色小燕尾礼服,打红色领结的英生,与一个微微丰满的女孩子,手牵着手,走了过来。

“那姑娘是谁?以前没见过啊。”一个老姐妹问。

“我瞅着眼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另一个英夫人的老姐妹疑惑道。

“是小三的女朋友?”这是所有人的疑问。

英夫人似笑非笑,“这他倒没有和我提起过,可是只要他愿意带回来,又端端正正的是个女孩子,我就一千一万个哈利露亚了。”

英夫人哪里好告诉自己的老姐妹们,一度她以为小三就这么满世界跑来跑去,一辈子就和雨林沙漠极地过了。

后来女儿话里话外隐约透了点口风,说是小三认识了个女孩子,在老头子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小三最拮据落魄的时候,那女孩子帮了小三一把。

小三是个死心眼儿,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答报,一来而去,就渐渐喜欢上那女孩子了。

只是——那女孩子是离过婚的。

英夫人怎么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思,女儿总觉得自己的弟弟,顽劣调皮,可是再不好也是自己弟弟,希望他能找到一个能配得上他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过婚史的对象。

然而英夫人却不这样想。

她家小三,也不是什么不识人间烟火的童男子,为人又洒脱不羁,一年之中,倒有泰半时间是在天南海北不知名的地方,寻常女子哪里肯找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坊间有头面人家的女孩子,一听要介绍英三给她,没有不一口回绝的。

谁的青春不是青春?愿意虚掷在一个不回家的男人身上?

相比起来,倒是这个离过婚的女孩子,因为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应该更懂得珍惜得来不易的幸福。

所以假如小三喜欢,英夫人不准备做那根打散鸳鸯的大棒。

只不过小三心里怎么想的,她还吃不准,要看看他今天的临场反应了。

英夫人微笑,对几个老姐妹说,“你们等一会儿别太热情了,把小姑娘吓跑了就不好了。”

英夫人的老姐妹们哈哈笑起来,“知道了,文姝,不会把你家毛脚媳妇吓跑的。”

这时英生已牵着温琅的手走到凉棚底下,来到母亲跟前,看到和母亲坐在一起的一众老阿姨,笑着打招呼,“王阿姨,卞姑姑,张阿姨好。”

几位老阿姨俱笑眯眯地点头,卞姑姑甚至转过头去对英夫人说,“文姝,你家小三越加的英俊了。”

“卞姑姑也越来越年轻了。”英生眼带明光,伸手揽一揽温琅的肩膀,将她带到母亲跟前。“姆妈,这是我的朋友,温琅。温蒂,这是我妈妈,柳文姝女士。”

“英妈妈好,祝你生日快乐。”温琅连忙微微颌首打招呼,并双手递上自己带来的纸盒,“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英夫人没有伸手接,挑眉看了儿子,“我不是说了么,不用送礼物,有这份心就好了。”

“姆妈,你先打开看了再说嘛。”英生坚定地拥着温琅的肩,微笑坚持。

英夫人与小儿子对视片刻,拗不过儿子的坚持,还是伸手接过盒子。

“姆妈,拆开来看看。”英生怂恿母亲,旁边几个英母的老姐妹也好奇地催促。

英夫人只好从善如流,解开纸盒上的金色缎带,打开盒盖,露出里头三排九块长寿糕。

一刹那,旧日时光如同潮水,蓦然涌上心头。

想起在最最艰苦时候,自己生下长子英雄不久,便到自己的生日。家里已经清寒到几乎揭不开锅的地步。小小英雄躺在用旧衣改成的襁褓里,哑哑啼哭,她几乎已饿得失去气力,连一点奶水也无。

丈夫为了让她能在生日这一天,吃到一点好吃的,豁出面皮,左邻右舍地赊借,讨借得两个鸡蛋,一碗面粉,一把小枣,一点点糖和一小块猪油。回到家,丈夫拖着已经被牛棚生活折磨得极消瘦软弱的身体,笨手拙脚地,按照好心的老妈妈教的方法,蒸出一锅长寿糕来。

那长寿糕咬在嘴里,粘硬成一团,枣泥里带着枣皮,只一点点甜,可是她吃在嘴里,心里却是甜软的,她叫丈夫一起吃,丈夫笑着对她说,“文姝,你多吃点。我不饿。”然后,拿起一点点糕来,给英雄放在嘴边,小小英雄就一点点抿动小嘴巴,顿时不哭了。

有了这样一锅长寿糕,他们一家三口,仿佛又有了活下去勇气。

后来,生活好起来了,她却始终记得那冷冷秋夜里,丈夫亲手做的长寿糕的味道,永生难忘。

英夫人望着盒中静静躺着的糕点,片刻,抬起眼来,轻轻对温琅说,“礼轻情义重,谢谢你,温琅,我很喜欢。”

转而又望向小儿子,是这小子出的主意罢?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姆妈你尝尝看,温琅的手艺很好的。我趁热时候一口气吃了五六块。”英生脸上笑容灿烂,“要不是想着留给姆妈贺寿,我能统统都吃光。”

“你好意思说啊?”英夫人拈起一块,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口,唔,细腻绵密,枣香浓郁,又带着隐隐的桂花香,让人回味无穷。

难怪小三要一口气吃那么多,小姑娘的手艺确实好。

“小三,让温琅在这儿陪我说一会儿话,你先去和你爸爸打个招呼,你来这么晚,他已经不高兴了。”温夫人笑说。

“温琅以后有得是机会陪您说话,我现在先要带她去见爸爸,再认识叔伯阿姨们。”英生始终揽着温琅不放,又朝几位阿姨点了点头,“我带温琅过去打招呼,失陪了。”

等英生带着温琅走开,几位老姐妹纷纷要求尝一尝英夫人毛脚媳妇的手艺。

“行,可是一人只能一块儿,剩下的,我要留给我们家老英。”英夫人微笑。

“难得有小三这么上心的人物,一路护在手心里。”

“文姝你看我们合作伐?全程不说一句话。”

“看起来很快又要喝新媳妇茶了啊,文姝。”

“借你吉言。”英夫人微笑,是啊,也许过不多久,就要喝新媳妇茶了。

英生挽着温琅,在人群里,不用寻找,一眼已可以看见父兄和安亦哲。

有父亲和哥哥在的地方,就仿佛是光源的中心,永远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走,带你去见我家爹爹和铁面大哥,还有儿时死党。”英生与温琅耳语。

见过英夫人,温琅已经稍稍放松下来。

英妈妈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虽然并没有形于外的喜欢,可是眼神却是和蔼的。

这样想着,已经被英生带到英先生和英大哥跟前。

“爸爸,大哥,亦哲,我想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不过还是要正式介绍一下。琅琅,这位是我父亲英孝国,这位是我我大哥英雄,这是我的发小安亦哲。这是我的好朋友,温琅。”

“不是女朋友吗?”老先生笑眯眯地问。

温琅这时已经诧异得说不出话来,这句“女朋友”完全被屏蔽在意识之外。

英生的父亲,英生的大哥,英生的发小,这三个在英生的生命了占据了重要位置的人,她竟然真的已经统统见过。

老先生看见温琅脸上表情,大悦,“小姑娘的面片儿汤做得不错,有机会的话,再露两手给大家看看。”

温琅茫然地点了点头。

“是,温小姐的手艺不错。”英雄拍一拍弟弟的肩膀,“你走运了。”

“老爷子和英大哥都交口称赞,温小姐,我看你的食肆重新开张以后,要生意兴隆了。”安亦哲只当没看见英生冲他撇嘴弹眼睛,“以后过去吃饭,温小姐要给我们优惠哦。”

“你当我家琅琅开食堂么?什么人去都优惠?!”英生搂着温琅肉肉的腰,“尤其你去,更加不能优惠!官员啊,要以身作责!”

温琅仍在震惊之中,完全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夜坐在食肆门口台阶上,一副老小孩脾气,委屈地说推了饭局特地就是要在她那里吃饭的老人,竟然就是英生的父亲,英部长。

原来那天在食肆里替她解围的少年一家,竟然就是英生一直说起的铁面大哥英雄一家。

原来陪着老先生一起来食肆的清俊年轻人,竟然就是英生从小到大的发小。

倘使这时候还有什么认识的人过来说,温琅,我去你的食肆吃过饭,我其实是英家的谁谁谁,温琅也不会觉得太过意外。

“她怎么会来?!”在人群里同旧识寒暄应酬的裴夫人,一直暗暗留意英家的几位主人。裴家或者执行业之牛耳,然则同英家一比,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裴夫人有心教自己的三个儿子同英家多结识走动,总没有坏处。

只是她回头去与一个相熟的贵妇聊儿孙经时,再转过头,便看见了她这辈子最最不想看见的人。

陪在裴夫人身旁的裴大少奶奶闻言,顺势看去,心下也是微微一愕。

那件肉粉色层叠雪纺裙子,看上去那么的眼熟,再看那个一头长发梳成松松的麻花辫子,以干净象牙簪子固定在脑后的身影,分明是——

“望琛呢?”裴夫人忙与长媳耳语,“找个借口把他引开。”

“我这就去找。”裴大少奶奶告一声失陪,准备去找裴望琛。

可是——已经来不及。

裴望琛与叶良韬在藤萝花架下头,一边喝酒,一边听了会壁角,等三姑六婆走开了,两人也从花架子下头出来。叶良韬暂告失陪,去与父亲叶大状一起应酬去了。

裴望琛在人群里寻找姜莉的身影,然而,还没等他找到穿一身香槟色晚礼服姜莉,他的视线就被不远处,一个微微丰腴的侧影所吸引。

这一刻,英家花园,周围的客人与一切嘈杂人声,都淡出了他的感官,他的呼吸,他的灵魂,都在疯狂的叫嚣着同一个名字——琅琅。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走向温琅。

他的温琅,真的和英三在一起了?

英生怎么能给琅琅幸福?他是那样一个浪子,人生大半的时间都用在浪迹天涯上,琅琅和他在一起,同守活寡有什么两样?

裴望琛大步走向温琅,所有拦在他去路上的人,都被他无视。

人群因裴三少的失礼,发出窃窃私语。

裴望琛拦住了英生与温琅的去路。

“琅琅——”轻轻叫一声她的名字,他一时无语。所有刻骨铭心的往事,悉数凝在这两个字里,再也化不开。

温琅浑身一震。

她被英生从英老先生和英家大哥那一群人身边带开后,犹自陷在震惊之中。

英生笑呵呵地安抚她,“我爹爹和大哥,你早都已经见过了,很好相处的。安亦哲你可以直接无视。”

温琅却笑不出来。

英家为什么会关注她小小一个都市里的厨娘?

英生似是知道温琅心中所想,握紧了她的手,“他们早想认识一下在我最落魄时候伸手帮了我一把的奇女子,又不好意思向我开口,所以就自说自话,跑到你的食肆里去了。嘿嘿,我家琅琅在这种先敬罗衣后敬人,只肯锦上添花,不见雪中送炭的市侩社会里,愿意相信一个陌生人,给他机会,简直是奇葩啊奇葩。”

心绪那么混乱,温琅也不由得失笑,“你把我关笼子里卖票展览得了!奇葩?我还怪兽呢!”

“我喜欢怪兽。”英生立刻指天立地表忠心。

两人低头絮絮交谈,旁人看了,只觉得温馨,没有人上前去打扰他们。

温琅渐渐觉得自在,记忆中被众人排斥与指手划脚的一幕并没有重演。

直至一道阴影投在脸上,一声饱含痛楚的“琅琅”在耳边响起。

温琅下意识抬起头来,望进一双熟悉的眼里去。

只是这双眼眸里头,是她从未见过的伤怀。

英生看见温琅脸上片刻无措的表情,轻轻搂紧了她的肩膀,侧头在她头顶吻一吻,带着一点点宣示的味道。

“裴三少也来了,坊间传说你同姜导的女公子走得正近,怎么不见女朋友?”

裴望琛并不看英生,只凝视温琅,良久,才问:“琅琅,你想好了要同英三在一起?”

温琅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说什么。

裴,到了今时今日,你有什么资格来责问我呢?我同英生,无论是真是假,是一场游戏还是一次投入,这同你一点关系也无。从你在结婚纪念日的那一天,派律师来让我签下一纸离婚协议的一刻起,你我已是陌路。

裴,只得你还不肯承认罢了。

“多谢裴三少的关心,我家琅琅以前年少,一时眼花,选错了人。可是现在不会了。”英生淡笑,按一按温琅肩膀,教她放心,总之决不让裴三当众为难她。

裴望琛惨笑。

原来当时年少,选错了人,是他们之间相爱一场,仅有的结局。

如果当年,母亲说,望琛你同父亲去和叔伯们打个招呼,温琅我和你大嫂会照顾的时候,他不是去同旁人应酬,而是像英三这样,坚定地守护在琅琅的身边,是否——是否那些令琅琅渐渐失去温暖恬静微笑的事,那些令他再不忍回家去面对琅琅的事,便不会发生?

“琅琅——”裴望琛欲言又止,他想说琅琅英家的水只会比裴家更深,他想说琅琅英三不羁浮浪,不是良配……可是所有言语都哽在喉头。

祝福的话,怎样也说不出口。

这时一只纤手轻轻放进了他的臂弯里,伴着一声清浅淡笑。

“望琛,遇见朋友了。”姜莉笑意悠然地走过来,伴在了裴望琛身侧,看见被英生搂在怀里的温琅,也并没有露出一点诧异颜色,“呵,温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温琅微微点一点头,是,又见面了。

这个明丽女郎,长袖善舞,再尴尬场合,也可以面带微笑,全不放在心上。

相比之下,自己甘拜下风。

“温小姐有时间,和英三公子一起,赏光一起同我们吃饭。”姜莉娴雅淡定,似浑然不觉得三人之间教人窒息的张力。

温琅极无力,为什么他们都喜欢叫人一起喝茶吃饭?难道不会消化不良?同不愿意相处的人在一起,温琅一点食欲也无。

“有机会罢。”英生纯粹说场面话。

“望琛,我那边有几位世伯,想介绍给你认识。”姜莉向温琅英生微笑颌首,“失陪了。”

然后轻而坚定地拉着裴望琛走开。

直到裴望琛姜莉的身影走远了,温琅僵直的身体,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是不是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休息?”英生牵起温琅有些凉意的手。

温琅摇摇头,“英生,我累了,我想回家。”

“我送你。”英生立刻答应,没有一点犹豫。

“这怎么可以。”温琅连连摆手,“今天是你妈妈生日,你怎么可以走开?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傻女。”英生伸手刮一刮温琅鼻尖,“我姆妈不过是借过生日,找一班老姐妹们聚一聚,要看儿子,她哪天看不到?”

温琅苦笑,“对不起,英生。”

她只想着如果英生的父母兄姐会怎么对待她和英生一起出席这件事,完全忘记,会在英家遇见裴的可能性。

而且,虽然时隔将近四年之久,总会有人记性奇好,记起关于她的过去。

她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令英家面上无光。

英生知道温琅心思,笑,“走,我们从花园角门偷偷溜走。”

溜走的两人并不知道,英家的花园里,终于有人想起,为什么英三公子的女伴看起来那么眼熟。

“那个女孩子,不是裴家的三儿媳妇吗?换衣服被狗仔偷拍的那个?”

“怪不得刚才裴三少看见她,脸色那么差!”

这样的耳语如星火燎原般,迅速传了开去。